陪行的宫使略懂得几句乌孙语,见状忙上来解围,那乌孙人这才皱了皱眉,转身走开。明珠似笑非笑地看着宇文雪,轻声道:“我一直都想知道,晕倒过去的滋味是什么,可惜我身体强壮,从未感受过这种滋味,你可以和我描述一下吗?”她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调侃,即便是前世最痛之时,她也是清醒着的,直到死去为止。

宇文雪却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嘴唇上下哆嗦着道:“你欺人太甚!”

明珠撇嘴,懒得看她那副风一吹就倒,眼一眨就掉泪的娇弱模样:“我好意帮你,你却活像我要吃了你似的,真是没意思啊。你家里的情形我也知道些,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跟我去长信宫?”

宇文雪垂下眼盯着脚尖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大发慈悲,但我还是不需要。我惹不起长信宫,也惹不起昭阳宫。”言罢转身自走了。

惹不起长信宫,也惹不起昭阳宫,却那么相信江珊珊,却这样大胆,却在最后关头给姑姑和父亲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呢,明珠目送宇文雪走远,转身从另一条路朝宫门走去。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属于长信宫的宫人上来问她要往哪里去。明珠知道这是太皇太后生怕她会吃闵太后的暗亏,所以暗里派人保护她,因此也不客气,道:“我突然遇到一桩急事,立即使人在宫门口给我准备一辆车,要悄悄的,不起眼的那种。”

那宫人有些迟疑:“姑娘是要去哪里呢?”

明珠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寿王府或者是鸿胪寺?”因怕耽搁得久了会误事,忙着先走了。

宫人无奈,只好一边去安排车辆和人手,一边去禀告太皇太后。

因为还不到宫宴结束的时候,寿王府接送宇文雪的马车还没来,宇文雪便顶着一头可以把鸡蛋烤熟的烈日,颤巍巍地站在宫门外的阴影里,无奈又可怜地伸长脖子往远处看,几次险些晕倒又扶着宫墙站稳了。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有一辆马车赶了过来,车上的人并不露面,只将车帘子轻轻卷起来一条缝,轻声和宇文雪交谈着。宇文雪犹豫了一会儿,咬着唇红着脸上了马车,马车帘子放下来,沿着宫道往前驶去。

明珠从藏身的阴影里钻出来,跳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吩咐车夫:“跟上那辆车!”

那辆载着宇文雪的马车转出皇城,再转入繁华的大街上,却不是向着寿王府所在的方向去的,而是向着专门接待外宾的鸿胪寺而去。明珠激动得不得了,这辆车的主人一定就是刚才那个乌孙人!她怎么也得弄清楚这乌孙人的真实身份,再顺带着弄清楚宇文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激动时,马车突然猛地晃动了一下,发出“咯吱”一声巨响,明珠猝不及防,被颠得一头撞在车厢上,险些给撞晕过去,伸手一摸,头上好大一个包,不由怒气勃发,掀开帘子骂道:“你赶的什么车?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车夫惶恐地朝她作揖求饶:“姑娘饶命,不是小人没有好好赶车,而是前头那傻驴拉的破车它不长眼睛撞上来了啊!”

果然就有人上来赔礼,两方就马车损坏的事讨价还价,明珠暗道不好,转头一看,那辆接了宇文雪的马车早就不见了。不让她跟她还偏跟着去呢!明珠跳下马车,提起裙子就朝前面追去。依稀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她:“姑娘,姑娘,且等一等!”她知道那是太皇太后派来保护她的人,却也懒得管,只顾埋头往前跑,反正根据她的经验,那些人自己会追上来的。

街上行人许多,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和食物的气味掺杂在一起,是她难得体验的鲜活滋味。明珠勇猛地往前奔跑着,兴奋之情隐现于色,她虽然很没有什么用,但也是可以努力做一点事的。

她跑了一会儿,终于在离鸿胪寺不远的地方看见了那辆马车。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却没有往鸿胪寺里去,而是从鸿胪寺门前驶过,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明珠有些傻眼,难道她猜错了,接走宇文雪的人其实不是乌孙人?她要不要继续跟上去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拦了一张马车跟了上去。毕竟这件事不需要做得有多隐秘,只要搅乱宇文雪的计划就好了。

转过一个街口,那辆马车突然间没了影踪,明珠急得不行,跳下马车站到街口处四处张望,却见那辆马车从不远处一条小巷里风驰电掣而来,在离她不到两寸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车,车窗里探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来,那乌孙勇士朝她微微笑着,语调生硬地道:“明珠姑娘这是在找我吗?”

明珠先是被那马车吓得一颗心险些从胸腔里跳出来,再是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却还能笑得花一样的灿烂:“原来你会说汉话。”

那乌孙勇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微微一笑:“是呢。你从宫中追到外面,是想要做什么呢?莫非是,看上我了?”

第96章 我的人

看上他了?他以为他是谁?除了宇文初之外,这么不要脸的男人明珠还是第一次见着,遂将下巴一抬,傲慢地道:“我们天朝有句话,叫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是我天朝帝都,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怎会是追着你来的?难道这是你家,我走不得么?”

那乌孙勇士不以为忤,笑道:“听说明珠姑娘身份高贵,是太皇太后和傅相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说这话时,那目光犹如鹰隼盯着猎物似的,专注而冷漠。明珠的胆子向来壮实得很,有恃无恐,哪里会怕他?当即冷笑道:“你知道就好,惹怒了我,不管你是乌孙白孙,都没有好果子吃。识相的,赶紧走开,别挡着我的道!”边说边往他身后瞟,试图找到宇文雪的身影。

那乌孙勇士摸摸下颌上的胡茬,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我们乌孙人,最喜欢的就是驯服不听话的野兽和女人,特别是貌美又野性的女人。”

“你什么意思?”明珠大怒,指着他厉声斥责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臭东西,也敢调戏我?是活得腻了吗?”

“不是调戏,而是真诚赞美。”那乌孙人完全忽视她的粗鲁,向她行了个礼,说道:“我还没有向你自我介绍,我叫黑莫,至高无上的乌孙王是我的养父。”又狡猾一笑,“你是在找你们那位娇滴滴的郡主吗?”

明珠见他问得明白,索性装作打抱不平的样子道:“是又如何?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可告诉你,她是我们天朝尊贵的郡主,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别想活着走出京城!”

黑莫笑笑:“不知是你的身份要高贵些,还是她的身份要高贵些?”

单从身份上来说,当然是宇文雪的身份高贵,她是亲王之女,敕封的郡主,明珠却什么也不是,明珠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是她身份高贵。”

“何故她那么害怕你呢?”黑莫探究地看着明珠,压低了声音道:“或者我应该这样问你,目前对于你们王朝来说,有几个女人能比得过你更重要?我想,公主也罢,郡主也罢,对于太皇太后和傅相来说,都比不过你更重要吧?”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了!明珠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敢碰我你就死定了!”

黑莫笑着摇头:“你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除非我不想活着走出这京城啦,我只是有些骑虎难下,我看你们这位郡主可怜,好心拉她上车,她却晕倒了,害得我既不敢回鸿胪寺,也不能去其他地方。幸亏你跟了上来,少不得要向你求助了。”

他拉开车帘,露出里面昏睡不醒的宇文雪来:“你能帮我把她送回家去,或者找个大夫来给她看看吗?”

明珠冷笑道:“你确定她不是被你给害死了?”

黑莫却只是微微笑着:“她还活着,之前还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了什么?”明珠话音未落,却见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一带,她便不受控制地跌入一个强健有力的怀里,丝绸的冰凉感夹杂着沉水香的幽淡甘凉,让她开始焦躁的心莫名就平静下来。

宇文初一手将她揽在怀中,淡淡地道:“她是我的人。”

黑莫勾起一边唇角邪邪地笑着:“你是谁?难道是那个刚和明珠姑娘解除了婚约的临安王?”

明珠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居然知道宇文佑!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宇文初,宇文初并不看她,神色清冷自持,冷冷地看着黑莫,语气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你记好了,我是宇文初。”

说话间二人目光交缠厮杀,谁也不让谁,黑莫突地笑了起来:“见过英王殿下。只是,我怎么听说,您的未婚妻其实是姓江呢?我今日还在太后娘娘的宫里见到了她,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这位美丽的明珠姑娘?”

她成了那个臭不要脸的,明珠耻辱极了,咬着牙闷着声,使劲去掰宇文初的手,宇文初的胳膊却比钢铁还要硬上几分,他不耐烦地抓住她乱动的手,禁锢在怀里,再冷冷地看着黑莫沉声道:“既然你和江二姑娘很熟,那就该知道原因。我和江二姑娘的亲事,已经不作数了。”

黑莫显得十分吃惊:“为什么?”

这么快?她都还没听到风声呢,而且今日江珊珊也表现得不像是刚被退婚的人啊。明珠也吃惊极了:“什么?”看看宇文初再看看黑莫,隐约觉得这两个人大概是知道些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情的。

黑莫很快就镇定下来,略过这个话题,指向仍然昏睡不醒的宇文雪道:“那么这位雪郡主该怎么办呢?”

宇文初冷漠地道:“该怎么办,你自己清楚,不用来问我。”言罢看向明珠:“走吧。”

明珠不想理他,凭什么他让她跟他走,她就得跟着他走啊?才刚要拒绝,宇文初便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忘了告诉你,你的人一个都没跟上来,如果你想去乌孙和亲,只管留下来。”也不等她,自顾自地走了。

明珠给这一句话吓了一跳,看一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的黑莫,立刻很没骨气地小跑着追上宇文初,一迭声地追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会来了这里?”她可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和亲的对象之一,人家要的是公主,再不济,也该是宗室女才对,和她这个外戚女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以之前闵太后那种反常来说,似乎又是有可能的。

宇文初见她跟上来,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露声色地放缓了脚步。待走到马车前,宇文初先就登上了车,明珠站在车前又开始犹豫,她要不要跟上去呢?还没拿定主意,之前她拦的那辆车的车夫飞快跑过来道:“姑娘,你还没给车钱呢!”

她身上哪有什么钱!明珠眼巴巴地看着宇文初,刚要开口借钱,宇文初已经招呼车夫道:“走吧。”

车夫果然就要扬鞭赶马,明珠连忙抓住车门框,叫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小气啊?叫我一起走又不肯等我!”

第97章 恨不得

宇文初淡淡地道:“我怕拖累了明珠姑娘的名声。”

明珠总觉着他是在讽刺自己似的,她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何况名声是个什么鬼?就是这件事,只怕人家也要说是怪她居心叵测去勾引宇文初,不要脸地抢夺江珊珊的未婚夫的,没有谁会想到有其他原因。

不等她想完,宇文初又不耐烦地敲了凭几两下:“你走不走?”

明珠看一眼仍然等在后头观望的黑莫:“咱们真的不管宇文雪了吗?”

宇文初似笑非笑地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好心了?我不记得你和宇文雪有来往。”

明珠沉默下来,宇文初这样提起,总是想听她解释的,但她不能解释,便伸手道:“借我点钱。”

宇文初见她不肯说,也不逼她,再次吩咐车夫:“走吧。”

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总是用这招来威胁她,明珠仗着身手灵活,猛地往前扑去死死拽住他的衣袖道:“借我点钱。”

宇文初垂眸看着她白皙的手和粉嫩的脸颊,唇角勾了勾,吩咐随从道:“替傅姑娘把车钱付了。”

明珠凶恶地瞪一眼黑莫,飞快爬上马车,抱怨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小气的男人。和你借几个小钱而已,都要我说几遍才肯。上次从我那里抠走那么多钱,我都没和你计较。”

她今日穿的是鹅黄色的衣裙,袖口和裙边上绣满了大朵的淡绿色牡丹,原本是华贵的衣料,此刻却已经又皱又脏;原本梳得十分整齐的发髻也有些乱了,耳边垂下几根绒绒的碎发调皮地飘着,令得她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实在是不太像她平时那个飞扬跋扈、骄傲自满、目中无人的样子。宇文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比之宇文佑如何?”

若是从前提起宇文佑,明珠自然是有很多的话要说,但闹了这么久,她是不想说了。说那么多,不过是因为不甘心,现在她已经不再爱那个人,就不想再说了,提都不想提。明珠也学着宇文初的语气淡淡地道:“我和他不熟。”

不熟?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之外。宇文初笑笑,持壶给她倒了一杯清茶:“闹了这么久,想必口渴了吧。”

他的手长得很好看,肤色白皙,指形匀称而长,却不是属于女子的那种阴柔圆润之美,而是男子的阳刚匀称之美,瘦削有力。明珠将目光从宇文初的手上收回来,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再次问道:“你如何会在这里的?我记得之前你一直在陪乌孙使者。”

“你看见我了?”宇文初温和的笑着,再次给她续满茶杯,语气颇有些幽怨似的:“我以为你自来都是不把我看在眼里的。就算是看到了,也不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怎么可能。从前大概是这样的,他便是从她面前来回三十趟,她也只会觉得这人真奇怪,干嘛总是这样来来回回的。但经过玉皇观的事之后,她就不能再忽略他了,更别说他们一起经过了宇文隆偷情的尴尬事,以及前些日子那件倒霉催的破事。明珠想起那件事来就恨得牙痒痒的:“怎么会?像殿下这样厉害的人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便是防着也是一不小心就被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别不是看到我出来就闻风追来,又想做什么坏事吧?”

宇文初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本王对你做过什么坏事?有算计过你吗?本王只记得我帮过你好几次忙,一次是帮你灭火,一次是帮你摆脱了不如意的婚约,还有一次是帮你逃脱了宇文隆的魔爪,今天又从乌孙人的手底下救了你,还帮你付了车费,即将要送你归家,你还要怎么样?”

“你……”明珠没办法把那件事当着他的面再重复一遍,只好恨恨地道:“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宇文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了一笑,再将目光停留在她唇上,神色中多有暧昧之意。明珠觉得自己被他的目光轻薄了一遍,又羞又恨,使劲一拍案桌,恨声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我可没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宇文初竖起一根手指,温柔地按在她的唇瓣上,低声道:“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何必对我如此苛刻?你若不先起坏心,我纵是有通天之能也是无可奈何。咱们如此投缘,就谁也别说谁了,好么?”

“谁和你投缘了?”明珠辩不过他,又觉憋屈得厉害,手一扬就想打过去,宇文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垂眸盯着她手腕处的红痣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你这双手,实在是算不得美人手。”

“我这手专就爱打那些不要脸的登徒子!”明珠斗不过他,气得直发抖,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和淑女,什么丑事恶事都被他看尽了,谁耐烦在他面前装温柔端庄啊,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关他屁事。

“我听说傅相打了你一顿,疼么?”宇文初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牢牢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就这么恨我,不喜我?”

那当然!明珠即将冲口而出,宇文初又温柔地按了她的唇瓣一下,低声道:“别赌气,好好地想一想再说。我真的那么差劲?甚至就连临安王和安阳王都不如?”

明珠果然就闭紧了口,真的恨吗?说不上吧,他和她有没有深仇大恨,相反他还明里暗里帮过她好几次。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讨厌和不喜欢,还很有些害怕。怕他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对着他讨不了好,占不了上风,更不喜欢他总是坏她的事还占她的便宜,一点都不肯让她的。

见她沉默思考,宇文初的眼睛便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你既然愿意细想,那就是不恨了。或者是你自己都不知道,所以需要仔细想一想。”

明珠见不得他那副自以为是的聪明样儿,偏就要道:“谁说的,我恨不得吃了你的肉。”

第98章 然后呢?

宇文初却是半点都不肯信的样子:“你这是故意气我的。至于说,你恨不得吃了我的肉……”他把玩着茶杯,十分暧昧难言地看了明珠一眼,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

明珠不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却也猜得到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的,忍不住又怒了:“你这个满肚子坏水儿的阴险货,你又在算计什么?”这人真是不可貌相的,她认识宇文初这么多年了,现在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个衣冠禽兽。

宇文初笑了笑,轻声道:“好了,我们不要吵了吧。你看,那件事纯属意外,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会去找沈瑞林,也不知道沈瑞林居然会不在,更不知道你竟然如此大胆,何况我真是喝醉了酒,糊里糊涂的,我可是个正常男人……”

看吧,她就知道,和他理论那件事一准儿占不到便宜,他一句话就推得干干净净了。明珠只好瞪他:“你的意思是我自作自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有错。我喝得神智不清,一时没把持住,冒犯了你。”宇文初垂着眼,表情温柔又诚恳,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酒醒之后,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下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一时有些不能接受,所以语气和态度就不是那么好。让你不高兴了,是我的不是。对了,我没有对你做出太出格的事吧?譬如说……那什么……”

明珠立刻红了脸,瞪圆了眼睛道:“呸!你敢!真敢我就叫你变太监!”

宇文初低眉顺眼的:“总之都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言罢果然理好了衣服,端端正正地对着明珠一拜到底。

明珠有个软肋,如果人家和她凶,她是一定要和人家对着比谁更凶的,可如果人家一旦服软,她便再说不出恶毒的话来了。这个礼她当得起,但她心里还是不舒服,十分怨愤地道:“事情都做下了,你赔个礼就算了?我砍了你一只手,再给你赔礼你要不要?你说是我自作自受,我也认了,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让你别张扬,你干嘛还要去和我爹说,去和太皇太后说?害得我当着江珊珊的面头都抬不起来,总觉得自己既不要脸又无耻,抢人家的未婚夫……你怎么能这样害我?”

“不然,你还回来?我一定不砍你手脚。”宇文初笑道:“同时你没必要对着江珊珊抬不起头来,一直以来,我都从未答应过要娶她,不顾我的意愿拼命谋算的人是她和她的父亲,同意这门亲事的是我母妃,下旨的是太皇太后,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和傅相赔礼一事,你总不能叫我做个昧心之人,我做错了事再故意隐瞒着,那还叫人吗?真正的禽兽不如了。”

你本来就不是人!明珠对他有看法,听这话自然就觉得难听,忍不住瞪大眼睛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和宇文佑似的,谋算的人是我,下旨的是先帝爷,逼着他就范的是太皇太后和我父亲,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可他在我要悔婚的时候,也觉得是奇耻大辱,甚至想杀了半剪,就因为我和半剪多说了几句话……”

“那我们就是一对不折不扣的薄情寡义之人了,正是绝配。”宇文初仍然淡淡的,“这些事你都不用管,我既然敢做,就敢当,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名声受损,这事儿是我自己做下的,我便不会让你受到委屈。”

明珠觉着他还是一意孤行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发急:“可是我不想嫁给你!”

宇文初平静地看她一眼:“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明珠使劲点头,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是说你不好,而是我们没有缘分,你知道的,就像是你不愿意娶江珊珊那样,并不是说她不好。嗳,江珊珊真是很了不起的,她不但精通琴棋书画,还精通乌孙语,又会做人,大家都喜欢她,不像我,顽劣可恶,名声糟糕,只会吃喝玩乐,其他什么都不会。你若是娶了江珊珊,她一定会把你的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要你操心……”

宇文初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就是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淡淡地看着她。明珠觉得,那种“在他眼里,她仿佛就是一丛杂草”的感觉又来了,这种感觉让人很不好受,她越说越语无伦次,索性放弃了,破罐子破摔地道:“总而言之,她就是这京城中女子的楷范,我和她比起来就是个坏心眼的毒妇,你干嘛要舍弃明珠而就鱼目?”

“你叫傅明珠,并不是傅鱼眼。”宇文初这才收回目光,平静地给她续满了茶水,淡淡地道:“之前那个乌孙人和你怎么说的?他们乌孙人,最喜欢驯服不听话的野兽和女人。我大概也是一样的。”

没有一句真话。明珠恶毒地笑了起来:“殿下的嗜好还真够特别的,是想每天都被我气死吗?快别装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就和宇文佑、宇文隆是一样的,你们其实都不喜欢我,心里都很讨厌我,但是你们害怕太皇太后,不想得罪我父亲,所以你们就假装很喜欢我,假装想要娶我。”

“然后呢?”宇文初笑笑,语气温柔地道:“我以为你很蠢笨,什么都不懂,结果你还是比较清醒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明珠顿时大受打击,想到前世那个天真幼稚、一厢情愿追寻宇文佑和爱情的自己,眼泪都要出来了,硬生生忍住了,强笑道:“然后,你们就从傅氏讨要各种好处,等到我们再也帮不了你们什么的时候,你们就帮着别人刺我们一刀。”

“唔,这个提议真不错。”宇文初摸了摸下巴,作沉思状:“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傅相和你说的?还是太皇太后和你说的?”不等明珠回答,又道:“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和你说这种蠢话,所以是你自己想的?这就是你非得悔婚、想要嫁给沈瑞林的真实原因?”

第99章 乌孙王

明珠不期宇文初竟然如此犀利,顿时大吃一惊,连忙矢口否认:“不是。我只是不再喜欢宇文佑了。”

宇文初却和没听见她话似的,自顾自地在那儿分析:“沈瑞林是个端方君子,对你也的确是有那么几分意思。可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正眼看过他,你们两家的长辈不和,更是不乐意这门亲事的。你突然间就改变了主意,甚至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主动勾引他,就是察觉了他对你的心事并且想要一口气迫他娶你。你不是嫁不掉,也不是因为太喜欢他,花这么大的代价当然是因为你别有所图,并且认为很划算。傅氏手里掌握的兵权太少了。”

明珠虽然有胆子做那样的事,但被他当着面说她去勾引沈瑞林,还被他抓住她主动去亲沈瑞林,忍不住一张脸火辣辣的,更被他的分析吓得胆寒:“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自作聪明了!你不是说我蠢吗?蠢人哪里想得到这些?”

“那你是因为太喜欢他了吗?”宇文初突地将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沉声道:“那还不如说你对老九爱而生恨更令我信服。你当年那样喜欢老九,却也从来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如今突然就变得如此大胆奔放了,为的不过是个利字。你是想要借着联姻,强迫沈氏和傅氏站在一条船上,你看上的是沈明山帐下的几十万边军吧?傅明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明珠使劲打开他的手,大声道:“放肆!谁许你动手动脚了?”

“你果然很大胆。”宇文初似笑非笑地道:“或许我该问,傅家究竟想要做什么?制造那样强大的床弩,对二皇子他们施恩示好,想要沈家的兵权,又想插手乌孙和亲的事,傅明珠,你的父兄是想要谋反吗?”

他步步紧逼,逼得明珠气都喘不过来,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无所遁形,她几乎就想跳车逃走,可是谋反这样的罪名是绝对不能承认的,她握紧双拳,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冷笑:“英王殿下可真会想,怎么不去说书呢?你若是去说书,一定能红遍天下。谋反?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你可知道,若是我今日回去,把你刚才这些话说给我父兄知道,会如何?”

“你在威胁我?可真够狂妄的,敢和当朝亲王说这种话的人也只有你了。”宇文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地笑了起来:“虽然我也想知道会如何,却不愿意让傅相不快,毕竟我还有求于他。刚才是我唐突了,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现在我们言归正传,说一说我如何会在这里吧。”

“我现在不想知道了。”明珠不服,凭什么话题就要由着他牵着走,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可我想说。因为明日朝会之上,乌孙人就会向皇上提出,替乌孙王求娶傅相家的明珠姑娘。”宇文初朝她呲牙一笑,笑得讨厌极了。

“他是谁啊?想娶我就得嫁?你编瞎话也有点水准好吧!”明珠哪怕知道完全有可能,也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我又不姓宇文!我姓傅!这天下是宇文家的,关我什么事?”

“你不觉得这理由太过牵强了吗?”宇文初笑得越加可恶:“宗室女子,平时受的是万民的供奉,国家需要时就该当仁不让地远嫁和亲,为的是家国平安,百姓不至颠沛流离。可若是对方看上的是其他女子,难道皇上还能说,这个人不姓宇文,不配出嫁?你自幼生长在宫中,这种事应该看得多了,只要对方喜欢,你去又如何?你不姓宇文不要紧,给你封个公主、郡主都使得。又或者,再搭上一个正牌的公主、郡主也未必不可。公主都没有怨言,你一个丞相之女就敢说你不愿意?凭什么呢?凭着太皇太后和你父亲位高权重,宠爱你心疼你?那日后太皇太后和你父亲还拿什么来服人?这世上并没有可以白白享受的尊荣!”

明珠给他激怒了,索性道:“我都知道!闵太后和皇上都不喜欢我,所以只要乌孙人开口,他们就会答应。若是有人问起乌孙人怎会知道是我,他们就会说,我不听话,私自从宫宴上跑来招惹乌孙人,因此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我咎由自取……”想到之前自己独自对上黑莫,不由十分后怕:“黑莫究竟是谁?”

宇文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黑莫就是乌孙王。”

“可是……”明珠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那个什么昆都王不是乌孙王的亲弟弟吗?他都那么老了……”想到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可以作假的,就又道:“你别吓唬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没听说过哪一国的君主会假扮成别人,亲身冒险跑到敌对国来的。”

“那是你不知道而已。黑莫是新任的乌孙王,胆子很大很能干,他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宇文初的语气照旧很温和,态度也很好:“我们和乌孙并不是敌对国,相反,我们很需要乌孙。”他蘸了一点茶水,在茶几上画给明珠看:“你看,这是我们,这是乌孙,这是匈奴,若和乌孙联盟,对付匈奴就可以轻松许多。”

明珠在傅丛的书房里看过堪舆图,也曾在宇文佑的书房里看过堪舆图,借着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她把那张堪舆图记得很清楚。她能看得出,宇文初虽然只是大致粗略地画图说明,线条的走势和三国的大小比例却纹丝不差,这说明,他若不是有着和她同样过目不忘的本领,就是他无数次的观摩这张堪舆图,并且将它记得滚瓜烂熟。

这真是个不问政事,一心只保自身安稳的富贵闲散王爷么?如此精于算计,狡诈多端,虽说今天的事是闵太后在算计自己,但他来得也太巧了些。太皇太后派给她的人手她清楚,并不是草包,不然也不能保得她一直平安,偏他来了那些人就一个都不见了……就算是他没有参与此事,也一定做了利于他的手脚。明珠想到此处,看向宇文初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揣度防备之意。

第100章 柔软

宇文初察觉到明珠的目光,抬起头来不避不让地对上她的眼睛,微微笑道:“我能知道黑莫是乌孙王,那你父亲和其他人也能知道。只不过他们都低估了闵太后的决心,还低估了你的胆子和愚蠢,原本人家不打算这么快就动手的,偏你直奔主题,自己给别人机会,你现在还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是骗你的吗?”

“骗或不骗都不要紧,我父亲不会坐视此事发生。”明珠昂首挺胸的,她已经不愿意去分析自己刚才做的那件事究竟对不对了,她只知道自己在宇文初面前必须要维持这份自信,这份自信代表了傅氏,也代表了她自己。就算她心里很知道,她再高贵也不能高贵得过公主和郡主去,她平时受到多大的荣宠,就该付出多大的代价,公主去得乌孙,她也就去得。不然日后,谁还会信服太皇太后和父亲的话?没有谁愿意为自私自利的人卖命跑腿。

偏是这样尴尬的时刻——她刚和宇文佑闹了悔婚,宇文佑甚至因为她的缘故丢了半条命,宗室中人纵然不至于非要追究她的过失,但心里也一定是痛恨她和傅氏的。只要乌孙人开口,皇帝允了,只怕宗室里不但不会有人替她说话,还会帮着闵太后母子一起去逼迫太皇太后。若是从前,她大概是无论如何都会大闹着不去的,但现在,她又如何忍心帮着别人去逼迫老父?

宇文初摇头:“你错看了傅相。”

明珠心乱如麻,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