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垢外出找东西的时候不时在山下看到元军的身影,所幸他们所居山洞比较隐蔽,两人又都是谨慎之辈,一有异动立时熄灭洞中火堆,以免有火光或烟气外露泄了行踪。

但是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眼见风雪停下,两人商量着准备第二天就赶路,只要越过绵廷山峦便是明朝边界。话虽如此,但这一路跋涉必是艰险重重,须得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赶路,所以这一趟殷无垢外出不再摘那些难吃又吃不饱的果子,而是想尽办法去猎野鸡。

他并不是头一回看到野鸡,但因其跑得太快又能短飞,所以往往越追越远。这回他长了个心眼,盯住其中一只,变着法地将它逼到相对狭小的地方,然后展开自小习练的步法令其无处可逃。如此纠缠了一个时辰才将扑腾的筋疲力尽的野鸡抓在手中。刚一抓住勉力为之的他便跪倒在雪地中大口大口喘气,手紧紧攥住胸口似有痛苦之色,如此过了一盏茶时光神色方才缓和几分,一手抓着野鸡一手撑在地上努力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洞走去。

“你瞧我带了什么回来?!”刚到洞口他便迫不及待地说道,然洞中静悄悄无声,并不见有人答话,难不成是睡着了?

带着几分疑惑无垢拨开藤蔓钻进洞中,借着外头大亮的天光一眼便看清了洞中事物,里面根本没有朱拂晓人影。

奇怪,她会去了哪里?这些日子来她从未出过此洞,难道被元军抓去了?一想到这个心顿时高高悬起,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洞中并无打斗或挣扎的痕迹,何况他今天也没见有元军上山来。

目光在掠过掷在地上的一样东西时倏地一跳,再难离开,俯身自地上捡起,看长长布条蜿蜒过指间的垂坠,心瞬间明了,她…只怕是…

手倏然握紧,眉间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心疼,胡乱将咯咯乱叫的野鸡捆住后往角落一扔,转身往洞外奔去,所幸雪已停下,他顺着地上一排浅浅脚印往东奔去。

用尽全力的奔跑令刚刚恢复几分力气的他奔不多时便不断喘气,手又抚上了胸口,那里正在激烈地跳动,一下一下,激烈地仿佛随时会从口中蹦出来一样。

身为医者当然知道此刻最好的选择是停下来,但是脚却仿佛有自己的思想一般,一刻不停!

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不知奔了多久,终于远远地看到一抹与天地同色的身影,衣袖迎风,与未曾绾起的长发一并飘飘若舞,宛如雪中精灵,美不胜收。但她毕竟不是真的精灵,不会飞天遁地,更不会永生不死,所以她站的地方便成了极险之地。

喜悦还未来得及升起便被更深一层的恐惧笼罩,他放缓脚步慢慢挪近,想在被发现前将她带离那个地方。但是他的意图在实施前便被识破,凉落似雪的声音伴着发梢的扬起传到耳中:“不许再过来。”

叹息若枝间积雪沉沉不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平息一下狂跳的心低低道:“好,我不过来,但是你站的地方太危险了,退回来一些好吗?”

“危险?”拂晓漠然重复了一句,低头望见寒潭中自己的倒影,手颤抖着抚上凹凸不平的脸颊,曾经这是一张倾国倾城令多少男人痴迷的容颜,而今却变得比夜叉更恐怖,更狰狞。

“你骗我!”看似平静的声音下含着凛狠怒意,“我不是在上山时磕伤了脸,而是被胡姬毁了容,你骗我!”再一次重复这三个字时声音骤地尖利起来,刮得人耳生疼生疼!

“你已经记起来了吗?”早已想到这个可能,但从她嘴里得到肯定时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怜惜之意愈发明显。

“我若未记起,你还准备瞒我多久?”猛地转过身来,目光散乱幽恨。

无垢望一望天边浮云温声劝慰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容颜固然重要,但并非缺之便不能活,你又何必将它看得太重,容颜也好,富贵也罢,都抵不过性命重要,你千万不要因此而寻短见。”

拂晓蓦地一笑,蹲下身将手指伸入寒潭中,水是那样的冷,片刻功夫手指便被冻得失了知觉。

“你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寻短见?呵,事实上我却连寻短见的资格都没有!”停了一阵她又喃喃道:“我活着固然没用,但是我死了母妃怎么办?四哥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难过的。”

“对,所以你更应该好好活着,容貌并非一个人的全部。”趁着不注意他走近几步问道。

“呵,你不是女子当然可以这么说。”她将冻僵的手指紧紧蜷在掌心,直起身子嘶声叫道:“若无这张容颜我如何能讨得了父皇欢心;若无这张容颜安南王子如何肯迎娶我?!”

情绪过于激动的她脚步不甚往后退了几步,身子一下失了平衡惊叫着往后倒去,无垢见状大惊失色,顾不得危险,一个箭步奔过去拉住后仰的拂晓用力一带将她从潭边拉了回来。

“跟我回去!”见拂晓差一点害了自己,无垢不敢再放开她,紧紧抱了要她随自己一并回去。

“我不用你管!放开我!”拂晓激动地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束缚。

“我不管你谁管你!”见她这般不识好歹无垢也动了真怒,大声道:“就算你没有了绝世美貌,就算皇上不宠你安南王子不迎娶你又如何?你依然是朱拂晓,这一点谁都抹杀不了!”

“可是朱拂晓不等于清平公主!”她攥着无垢的衣领用比他更大的声音说道:“你可知想要在深宫中活下去美貌是必须的资本!”

“得宠对你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吗?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不好吗?”他不能理解她的思想。

拂晓讽刺地回道:“平平淡淡?在宫中根本没有这四个字,要么就得宠,要么就失宠,而失宠的人会过得很惨,甚至连什么时候死,为什么会死都不知道。”

“你说的是那些妃嫔,皇上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不会在乎你美貌与否。”他放软了声音怜惜地道,手一下一下拍着她冷硬的背脊。

“不,他在乎。”拂晓摇一摇头道:“我不是宠妃所生,更不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若见到我此刻丑陋的模样,只怕连理都懒得理。你不曾在宫中待过如何会晓得这些,父皇…他从来都不是真心宠我!”

无垢定定看了她半晌,忽得冒出一句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话:“也许,你留在卓克尔身边会比回宫更好些。”

“他是敌国之人,我怎可能会留在他身边。”她不自在地转过眼,不愿去想那个不顾她愿意与否强硬闯入她生命中的男人,他们的联系随着她逃出元军早已断绝,往后都不会再关联了。

“至少他不在乎你美貌与否。”殷无垢低低一叹,紧了拥她的手道:“回去罢,再这样下去真要冻病了,你难道不想见燕王和碽妃娘娘了吗?他们可都在等着你回去。”

冷硬绝望的心因这句话生出一股暖意,整个人不再那么抗拒,但依然不肯挪动脚步,沉寂片刻心灰意冷地道:“就算真能见着又怎样,没有了父皇的宠爱我不能再帮到四哥,更不能护母妃在宫中周全,一无所有指的便是我这样。”

“他们不会在乎。”无垢默默道:“对碽妃娘娘来说,你的平安才是最重要,而我…”他忽地执起拂晓微微有些暖意的手放在下颔轻轻道:“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所以你并非一无所有。”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1)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1)

他尚是头一回将藏在心中的话说出口。从一开始的反感到后面的同情,再到而今的怜惜不舍,他的心正在逐渐被眼前这个倔强冷漠的女子占据。

拂晓注视着他那双认真得看不出一丝玩笑痕迹的眼眸,良久,终是别开脸抽离了手淡淡道:“我此刻已是一个丑八怪,你说这些不觉得虚伪吗?”她从不曾轻易相信别人的感情,一如她从不愿付出感情,付出越多牵绊也就越多,最终会走向一条她并不愿见的道路。

“拂晓。”有异于以往生疏而客气的称呼,他头一回唤她的闺名,而这其实已经越僭了。

“若我说我不在乎,你是否会觉得更虚伪?”他戚然一笑,有轻薄却挥之不去的哀色浮上眉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说一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至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刻!”

闭目,将无端而生的热意逼回眼底,她不是浅薄无知的女子,更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男人的花言巧语听过便罢,如何能够相信,可是…为何心是如此悸动?

“你的脸…”伸手轻轻抚上那张狰狞恐怖的脸。声音有梦呓般的呢喃:“如果美貌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的话,那么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脸!”

“当真?”拂晓诧异地抬眼看他,同时心中生出一缕难以言喻的喜悦,她知道无垢是大夫,但是脸毁成这样纵是宫中最顶尖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否则她也不至于绝望至此,可现在他居然说有办法?!

“只要能找到天蕊,你的脸就一定能治好!”

“天蕊,那是什么?”

目光越过迫切的拂晓落在覆盖山野的雪,“天蕊也是雪莲的一种,又称雪莲之心,色呈粉红,传言有生肌去疤之效,比一般雪莲神奇百倍。”

“雪莲之心?这么说来它与雪莲一样生长在雪山中?”此处距雪山极远,纵是快马加鞭也要月余。

“那也不是,书上记载,只要是有雪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天蕊,说不定这座山上就有,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要在此多耽搁一段时间了。”平缓有力的声音一点点抚平拂晓急切焦灼的心,令她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如此,本已打算要离开的他们又在山洞中住了下来,往后数日,无垢总是早早出去至很晚才归,疲惫之色一日比一日更甚,有时回来早早吃几口东西倒头就睡,连话都没力气说。

天蕊…这东西是真的可遇而不可求还是根本没有?!

殷无垢日复一日的空手而归令拂晓不断失望,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并不是一开始就失去所有。而是给予希望后再一点点剥夺。

这样的煎熬纵是心智坚定如拂晓也承受不住,在无垢又一日空手归来后,她按捺许久的失望怒意喷薄而出,如疾风骤雨一般袭向殷无垢。

伤痕处处的脸庞扭曲若厉鬼,恨声道:“不要再骗我了,这世间根本没有天蕊,要不没有!我的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复原!”吃吃一笑仰起头哽声道:“我也真笨,明明已经被你骗过一回,居然还是相信了你的话,在这里白白等上这么久。”

“不是!”无垢见她说得凄凉忙道:“我没有骗你,确是有天蕊,只是一时还没找到罢了,你再给我…”

“够了!”她情绪是从未有过的激动:“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谎言,你不觉得无聊吗?就算真没有天蕊又怎么样,毁的是我的容而非你,我怎样都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怎么可能与我无关!”温润如他为她这句给激起了怒意,紧紧握住她的手大声道:“从杭州到北平,从北平到关外,我们一直都牵连在一起,你现在才说无关不觉太迟了吗?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不论你朱拂晓是金尊玉贵国色天香的清平公主。还是一无所有丑陋如鬼的平民百姓,我都会倾尽所有待你,一生一世!”

掌心是渴望已久的温暖,记忆所及,除了母妃和四哥,再没人给过她这样的温暖,也许贺公公也曾给予她过,只是隔得太久,她已经记不清了。

“就算你倾尽所有待我又如何,我要的东西你何曾给得起?!”手缓慢但坚决的从他掌心抽离,掌纹掠过肌肤的感觉令心头更添悲意。

感动吗?她不知道,只知自己不能留恋那份温暖。

无垢不语,只低头盯着自己虚握的手掌,直至一缕分不清意思的笑意攀上唇角方抬头定定道:“至少你现在要的我能给予你,相信我!天蕊一定会找到,因为老天不会眼睁睁看你失去所有,你毕竟还是善良的!”

善良??乍闻这两个字拂晓先是一怔,继而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如此直有一刻功夫方渐渐止了笑,手指划过眼角拭去令她感到陌生的液体。

“善良?自我懂事起便从来没人用这个词来形容过我,你可知宫里宫外有多少人恨我入骨,又有多少人因我被废被杀?”她凑近他,伸出手带着诡异的笑容道:“你瞧这双手,看着很干净对吗?可事实上它不知沾了多少血,连我自己闻着都想吐,你居然说我善良,真是要让我笑掉大牙了。”

无垢笑一笑。目光深得仿佛要望进她心中,“残忍嗜杀非你本意,守护才是。你一心一意往上爬得到皇上的宠爱,不惜违背本心做尽不愿之事何尝是为了自己。”

“不为自己那是为了谁?”目光从他身上拂过,带着浓浓的讥讽。

“为了你在乎的人,譬如碽妃娘娘。”相处的越久,他对她的了解就越深,越发能清晰感受到残忍表象下那个真实的她。

“自以为是!”拂晓别过脸冷冷吐出这四个字,但到底没有反驳。

隔了一会儿,她忽地低低道:“我从不喜欢善良两个字,好似我母妃,一生良善温和,从不与人为敌,却长年失宠为人欺凌,哪个都敢给她脸色看。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所以我宁愿做恶人,至少这样可以得到我想拥有的一切。”

“我知道。”他拿了从外头挖来的红薯放在火里烤着,不时拿木棍拨动一下。

拂晓怔怔望着橘红色的火焰出神,声音幽远如从天际垂落,“贺公公是母妃宫中的太监,从母妃入宫起就在旁边侍候着,四哥…还有我,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她忽地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无垢。眉目轻轻,“你猜我小时候最亲近的人除了母妃和四哥还有谁?”

“皇上?”无垢下意识地回答,岂料却被拂晓摇头否认,良久她才轻轻说出了正确答案:“是贺公公。”

她长吸一口气默默说着从未与人说起的往事:“在我很小的时候四哥便奉命来了北平就蕃,所以除了母妃外便只有贺公公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六十了,脸上到处是皱纹,很老,但是没有胡子。”

“贺公公待我很好,陪我玩给我当马骑,还变着法儿给我弄好吃的好玩的。在宫里他是最下等的奴才。没权没势,母妃又不当宠,哪个都不把他当回事,有次为了请太医给我看病,把多年攒下的赏赐都送给了太医。”

回想起旧事,她神色渐渐柔和,连声音都轻缓许多,“母妃入宫没多久便失宠了,连怀上我都是因为父皇喝醉酒翻错了牌子。自我懂事起除逢年过节外,见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在我印象中他就只有一个威严的老人以及名义上的父亲罢了,并没有什么感情。”

“在宫中,没有恩宠就没有一切,哪个主子都看不起我,就连稍微得脸些的奴才都敢给我脸色看!哪个也不将明昧殿的人当回事儿,逮到机会便尽情作践我,每到这个时候,贺公公都会护在我面前,赔着笑脸给那些人说好话,只为让他们不为难于我。”

“他是一个好人。”无垢静静地说着,火堆中传来红薯特有的清香。

“是,可是好人都不长命。”笑容轻薄如流水,每一道伤痕都透着深深的哀伤,宁静温和皆被哀伤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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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的章名应该跟前面连下去的,可是后来想了想,这章主要是讲拂晓以前的事,拿药名当章名似乎不太好,所以改了一下,本来想把前面一章的名也给改掉的,可是VIP章节不能改章名,所以只好凑和了,另起一章,望见谅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2)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2)

“本宫…”许久没用这个自称,一时唤起来竟有几分生疏,垂首看自己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福清公主,你听说过这个名号没有?”

无垢点头道:“听说过,八公主,安妃郑氏所生,颇得皇宠,于洪武二十三年下嫁凤翔侯张龙之子张麟。可惜张麟身患绝症,大婚当日便患病身亡,福清公主在守寡三月后郁郁而终。”

“父皇对八姐极宠,光是让内务府备办的妆奁就极丰富,除了孝慈皇后所出的两个以外,便数她是第一了。”笑意不止,眼眸已如封河之冰,寒冻难消。

“张公子患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只要稍微打探一下便可知,皇上如此宠八公主何以会将她嫁给一个将死之人?”这一点当初很多人都不明白。

笑意逐渐变成畅快淋漓的恨,可转瞬又悲泣难止,手指对着火光张开然后慢慢并起,可是不管她怎么并紧,指间都会有缝隙,就像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些事是抓不住握不牢的。

“她仗着自己得宠从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我就更不必说了,她觉得我连称她一句皇姐的资格都没有。有一回贺公公带我在御花园捕蝶的时候碰到了她,当时刚刚下过一场雨,随便走几步都能溅起泥水来,贺公公一时不小心贱了几滴在她裙上,这本是一件小事,她却生了大气,不依不饶。”说到这里她声音有些发抖,双手紧紧环住屈起的双膝,仿佛很冷一般,而她明明就坐在火边…

“我还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九,跟今天一样的日子,她不顾求饶执意把贺公公按在地上让人狠命打板子,十下,二十下,三十下…”身子瑟瑟发抖,脸埋在双膝间紧紧捂了耳朵颤声道:“我数不清她打了多少下,贺公公晕过去了她还不肯罢休,我很害怕,跪下来求她,求她放过贺公公,可是她不肯,反而叫人更加用力的打,直到她觉得够了为止。”

她从未有过这样害怕惶恐的时候,哪怕是性命攸关时也没有,而今却…可想而知这件事对她影响是何等之大,尽管已过十年,但留在心里的痛却一刻未消过。他走过去将那个蜷紧成一团的身子搂住怀中尽量放缓了声安慰道:“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没事的啊!”

拂晓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只一昧沉浸在自己最深最痛的回忆中:“等他们停下来的时候,贺公公腰臀处骨头已经完全被打碎了,只余一层皮还连在那里,不管我怎么叫他都没有再醒来。母妃说,贺公公死了,以后再也不能陪我说话陪我玩耍。”

她蓦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满面的脸,“你知道至亲之人死在你面前的感觉吗?对我来说贺公公就是母妃之外最亲的人,甚至连四哥都比不过。”

眼泪是咸的,流过还没愈合的伤口应该是很刺痛的,但是对此刻的她来说如何能与心中巨痛相提并论。

无垢小心地以袖拭去她从不肯落下的泪怜惜道:“我知道,我明白,不要哭了,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呢!”

拂晓牵一牵唇,自脸上抹了些湿润在指尖,神色不再若刚才的惊慌,只怔怔地道:“我哭了吗?”

“是,你哭了。”他怜惜地拍着她削瘦的背脊,那里一丝肉也无,瘦的惊人。

“呵。”含泪而笑,似一朵在风雨中努力求生的海棠花,“十年了,十年来除在父皇面前必须的落泪外,我再没有落过一滴泪。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从贺公公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想在深宫中生存下去,眼泪是没有用的,只有权势恩宠才是保命之道。若继续这样下去,也许下一次死的就会是我,或者是母妃!”在说到“母妃”二字时她打了个寒战,她甚至不能想母妃会出事,只要稍稍一想便骇然欲死。

“所以你就想尽一切办法去讨皇上欢心,一步步从落魄公主走向今时今日的清平公主?”

拂晓垂落长长的睫毛面无表情地道:“若非如此,我也许早已活不到今日。活着的人自然要顾全,死去的人也不能忘,贺公公是怎么死的我未有一刻忘记过。朱宜若,我要她生不如死!”刻骨铭心的仇恨在这一刻彻底迸发,长发散乱之下,她宛如来自地狱的索命恶鬼。

“洪武二十三年,朱宜若到适婚之龄,父皇意欲为她择一位世家子弟年青俊才下嫁,我知道后便串通父皇身边的太监,一齐哄着父皇将朱宜若指给张麟,他身患绝症之事自然被我们瞒得牢牢的。”她冷笑一声道:“朱宜若害死贺公公,我就毁了她一辈子,要她守一辈子活寡,可惜她不争气,只守了三个月就死了!”

无垢深深吸一口气,握住她冰冷指尖怜惜道:“那时你才十三岁而已,深宫实是个害人的地方。八公主落此下场,也可说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你如此对她!”

她甩开无垢的手冷笑道:“不止是她,所有作贱欺辱过我和母妃的人我一个都不曾放过。王美人骂我是从别处抱来的野种,我就让她一辈子生不出孩子来;赵妃不喜欢梨花砍了明昧殿所有的梨花树,我就在她住的地方种满梨花树,让她日日夜夜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她恨极却不敢动上分毫,还命花匠好生照料,因为这树是父皇让种的!”

“你说,我是不是很恶毒,很残忍?”她仰起头问。

“不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本是一个善良之人,会变成这样实是形势所逼,恶毒也好,残忍也罢,均非你本意,只因你生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笑意宛如明月升起,清雅柔和,有令人目眩之感,伸手指着她胸口道:“我相信,你的心依然属于十年前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

她默默片刻,手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去触摸胸口,但终是忍住了摇首道:“人心何能如初,一切只是癔想罢了。”

举目望进他深不可见的眼底,厉色逐渐浮现,抿一抿唇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道:“今日之话你若敢说给别人听,我必不饶过你!”

无垢微微一愕,旋即轻轻一笑,拿木棍从火中拨出已经烤熟的红薯,边拍打着焦脆地表皮边道:“不急,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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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单位忙死了,而且下个礼拜也要这么忙,崩溃啊,明天回家没有更新,后天回来更哈,没有存稿的日子极其悲惨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3)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3)

“南边小城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算上住持总共就只有三个尼姑,靠着一些香油钱和几亩菜地过着清贫平常的日子,好景不长,不久之后这里开始打起了仗,连天烽火让这座小庵断了香火,光靠菜地已经活不下去了,所以她们三个决定外出外缘。其中一个叫明心的尼姑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去观音像前叩拜,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混身是血的官兵闯进了庵内,刚进来就晕了过去。尼姑是出家人,修身持戒不能亲近男色,但佛家有好生之德,明心不忍见其死在此处,所以将他安置在庵内,自己上山采草药来医他,这般仔细照料了一阵后官兵被救了回来,他说他是军中参将,不慎中伏被敌人追击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他虽醒了但一时半会儿伤势却好不了,所以只能继续住在尼姑庵中,所幸他身边还有些银子,倒也能填饱肚子。这样过了一个月,参将的伤逐渐好了,但在这期间他却与明心这个本该清心寡欲的尼姑情愫暗生,两人在参将离开的前一夜私定终身。”无垢娓娓说来,静缓如流水淌过。

“后来参将走了就没回来,小尼姑苦苦等待许久才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个负心汉。”对他的故事拂晓不屑一顾,又是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这样的事她见多了,一些也不稀奇。

“对也不对。”他浅浅一笑续道:“参将这一走就没了消息,明心为怕他有朝一日回来见不到自己,所以一直守在庵中不愿去远处化缘。日子一天天过去,参将不见踪影,明心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她有了参将的孩子。尼姑生子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虽她已经还俗,但在村民眼中早已打上了尼姑的烙印,深居简出的她终还是被人看到了大肚子的模样,一时间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再后来那些村民觉得她住在尼姑庵里有伤风化,所以联合起来将她赶出了庵堂,其实…那庵堂早就已经落败了,根本没人再去烧香拜佛。”说到这里,他停下声音去拗红薯,滚烫的红薯在他手下被拗成了两截露出里面香喷喷的红薯肉,馋的人直流口水。

“那后来呢?”拂晓拿袖子裹了他递来的半个红薯边吃边问,好奇心被勾起少许。

“后来啊。”无垢半仰着清俊优雅的脸露出少许缅怀之色,“明心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顶住那堆能把人淹死的唾沫离开那个村庄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为怕参将会回来,她每隔一个月都偷偷摸摸回去一次,看庵堂里有没有他回来过的痕迹。不久之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儿,初为人母的喜悦过后摆在眼前的是如何养活这个孩子,她自己都吃不饱。”

拂晓本就是聪明绝顶之人,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明白之理,咽下干得噎人的红薯喝口水润一润嗓子凝声问道:“那个男孩儿就是你?”

无垢笑而不答只是缓缓将故事说下去:“明心为了养活这个孩子到处给人做活,什么苦的累的都肯干,再加上她自己懂些医理药材,经常上山去采药来卖给药铺赚取一些家用。男孩儿一天天长大,她等的人却始终没来,明心的希望一点点破灭,终于在男孩儿七岁生日那天断了所有念想,再不回那个已经破的四处漏雨的庵堂,只专心抚养男孩儿。虽然他父亲负了她,但是这个儿子却已成为她唯一的亲人,她努力攒钱送男孩去读书,又把自己懂的医理都教给他。男孩儿很争气,学什么都很快,但是私塾的同学总欺负他没爹。而且明心是尼姑的事多少从外面传进了些,有一回男孩哭着跑回家质问相依为命的娘亲为什么没有爹,为什么说你是尼姑?”

说到这里时他笑意一浓,举目望向等着他说下去的拂晓:“你说,她会怎么回答?”

拂晓不瑕思索地道:“必是抱着儿子痛哭流涕,然后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书中戏中皆是如此演说。”

“呵。”无垢浅浅一笑,咬着手中已经微凉的红薯道:“没有,她一滴泪都没有掉,只告诉男孩儿,别人怎么说不需去管,只要自己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就算没爹,就算尼姑所生,那又怎样?哪个能轻贱了去?!”

拂晓微微侧目,神色有些许动容,她倒没想到区区一个小尼姑能说出这么话来,看来颇有些见识。

“男孩儿不过七岁,哪能听得懂这些话,只哭嚷着要爹还说不要一个做尼姑的娘,明心气愤不过打了他一巴掌,男孩儿一气之下便跑了出去。天黑路险兼之又刚下过雨,明心怎么放心得下,也跟着追了出去,这一追便是一夜,天亮后男孩儿倒是回来了,明心却不见踪影,后来有村民在崖下发现了她,她在找儿子时不小心滚落山崖摔断了双腿。男孩看着躺在床上从此只能一瘸一拐的娘后悔不已。从此对那些事闭口不提,只用心读书想办法照顾娘,日子虽然很艰苦但他们过得很开心,不是只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才是幸福的,平平淡淡一样幸福快乐。”

“可是…好日子总是不长久,明心因过度劳累病倒在床上,一天比一天严重,病并不难治但是治病用的药却很贵,他们买不起也没人肯施舍,男孩儿只能向上天乞求,希望上天垂怜能让他娘好起来。”说到这里无垢神色不复先前从容,悲哀像无处不在的水银倾泻在四周,沉沉得让人胸口发闷。

“上天不曾听到他的祈祷,明心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冬天,也就是这一年男孩儿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他彷徨哭泣,不知要如何应对,所幸有村民帮着他把他娘埋了,但他也成了孤儿,书是不能再读了,连如何活下去都成为问题。”他嘴唇微微颤抖,红薯噎在喉间怎么也咽不下去。

“喏,先喝口水。”拂晓倒了杯还有余温的水递给他。看他喝了几口后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后方问道:“男孩儿活下来了对吗?”

无垢低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杯中之水因莫明液体的滴入泛起涟漪,“上天和男孩儿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就在他娘入土为安的第二天,一个年约四十被人称之为候爷的男人找到了他,自称是他爹,要男孩儿跟他一起回京城。”

“明心临死之前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并嘱他若有机会一并要找到亲生父亲,而今父亲就在眼前,男孩儿却不肯相认,在他心中爹不是亲人而是仇人。若非他负心薄情,这么多年娘和自己不会过得这么苦;若非他一走了之,娘不会死的这么早。男孩恨他,所以不仅不肯叫他一声爹连话都不愿与之说一句。”

“男人告诉他,自己并非负心薄情,而是当年仗打了很长时间,等仗打完之后他回过那个庵堂,可里面已经没人了,他问当地的村民,村民只草草说明心走了,根本不告诉他去了哪里更没说明心是因为怀孕被赶走了,他以为是明心不肯等他,所以失望而归,直到多年后,有人在这个村子看到他们母子又听说了一些事回去告诉他,他才知道原来明心一直在等他回来,而且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可惜等他赶过来时明心已经去世了,他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他们母子,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补偿男孩。”

“他就这么待了下来,不管男孩理不理他,都每日去与他说话,如此过了半年,男孩终是原谅了他,愿意跟他回京城,只是有一样,他绝不改姓,依然跟明心俗家姓殷,名无垢。”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上回我问你缘何姓殷你不是不肯说吗?”她拨着腕上的镯子静静问道。

无垢默然片刻弯眼成笑:“现在我也有秘密在你手上,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将你的秘密说出去了。”

言罢,他扶住拂晓的肩膀一字一言郑重道:“赌上我的一切,一定帮你找到天蕊。”

垂目不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胸口衍生,良久,她慢慢伏倒在他膝上,垂珠点漆耳环贴着疤痕累累的面颊长长垂落,是无言的忧伤,也是无形的温柔与信任。

他与她。一路走来由陌生至熟悉,由反感至逐渐信任,在风雨中一齐踏上的是一条无法预测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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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不好意思礼拜天没来更新,争取下次补上,对不起大家哈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棋子(1)

第三十七章 棋子(1)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从来准时归来的殷无垢这一次却没有如期出现在洞口,一直等到深夜都不见,正当拂晓放心不下准备去寻他时,他却灰头土脸出在洞口,手里紧紧握着一枝除中间有几条红丝外其余都洁白如玉的花朵,小小一枝却被他如视珍宝的护在胸口。

“拂晓,天蕊!我找到天蕊了!”他兴奋地将花朵举到她面前,眼眸在那张为尘土覆盖的脸庞上熤熤生辉。

“这就是天蕊?”在看到的第一眼她便再也离不开目光,就是这样一枝并不夺目的花可以恢复她往昔容颜?

“是!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激动地将怔在那里的拂晓搂入怀中,紧紧抱住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并未发现这样的举动有何不妥。

希望总是有的,但人往往在追逐希望的过程中放弃,胜利其实就在眼前,缺少的就是再努力一下,而他做到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都在漫漫大雪中寻找传说中的天蕊!

被沉闷、悲伤、失望、绝望层层包围许久后,希望之光终于降临到他们身上,尽管前方的路并不好走,尽管无垢并不愿见,但他清楚对拂晓而言,她能走的只有这么一条道!

三天,三天时间天蕊的神奇功效在拂晓脸上展现,经过三天擦洗疤痕由深转淡逐至不见,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更看不出这张脸在几天前还布满疤痕。

当拂晓在潭水中照见恢复如初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断绝的希望竟然真的就这么回来了,她又是她,是拥有倾城之貌的清平公主!

“你…”转身望向一直站在身后的殷无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近月相处,让她终于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没有面具没有虚伪,他的善良由心而生不掺丝毫杂质。

除了母妃与四哥,除了逝去的贺公公,他是唯一一个能让她信任的人,这一趟关外之行,毕竟不是一无所获。

过了近一月的野人生活,无垢身上衣衫已脏破不堪,但与生俱来的清雅风骨并未减去丝毫,回视于她轻笑道:“想说什么?”

她抚着自己光滑无痕的脸,良久低低道:“谢谢你。”

她说过许许多多的话,却还是头一回真心诚意向人致谢,生疏的令舌尖转不过弯来。

“无妨。”手指滑过她光滑如缎的长发,目光却越过她望向冰雪逐渐消融的山川,“何况我并不确定这样将你送回原路是好是坏。”

“好坏从来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对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不觉已是二月初,冬日之景渐渐远去,在不久后的将来又将是一片*光。

“我总盼你能过得好些。”收回远望之目光重又落在她身上,有说不出的怜意与温情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