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人马辎重横渡长江天堑,怎么着都要几天时间,先行过江的部队在汉口进行休整,师部军需处赵玉峰带了几个伙头军到街上去买面粉,一帮北方大兵在衡阳驻扎了两年,天天吃米饭,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

汉口最繁华的就是沿江大道,放眼望去,招牌鳞次栉比,太古洋行、日清轮船公司、亚细亚火油公司,尽是洋人的买卖,江面上更是泊满了轮船,热闹程度不亚于上海滩。

一帮人眼睛都看花了,不知不觉往里走,忽然两个洋人巡捕过来拦住他们,指指他们背上的步枪,摇手做拒绝状。

赵玉峰立刻回过神来,怕是到了英租界的地头,但凡租界,都是严禁中国武装人员入内的,惹出外交纠纷给师长添乱,自己有几个脑袋也抗不住,他赶紧点头哈腰,带人退了出去。

找到一家粮铺,赵玉峰大大咧咧问道:“老板,有面粉么?”

老板正拨着算盘和前一波客人算账,抬头道:“信了你的邪,今天怎么这么多买面粉的,最后两袋刚卖完。”

赵玉峰眼珠一转,掏出香烟冲前面两个工人打扮的顾客道:“朋友,打个商量,让我们一袋面粉如何?我们从北方来,整天吃大米都吃腻了,就想吃口馒头。”

“成,我们也是北方人,听你口音山东的?”那工人极是豪爽,当即将一袋面粉搬了过来。

“我是山东人,老哥是?”赵玉峰笑眯眯的将烟卷递上。

“我是济南府的,祖上搬到北京,老总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工人接了烟卷,凑着赵玉峰的火柴点燃了。

“我们是第三师的兵。”赵玉峰道。

“原来是吴大帅的兵,这面粉我白送了!”工人眼睛一亮,拍着胸脯非要把赵玉峰掏出的银元推回去。

“吴大帅深明大义,咱们铁路上的工人都佩服的紧,再说了,弟兄们当兵手头上也不富裕,咱们还是老乡,一口袋面粉算什么,走,跟我喝酒去。”工人豪气云天,赵玉峰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正说着,陈子锟进来了,一见那工人,顿时喜道:“大海哥!”

原来这工人正是赵大海,他乡遇故知,两人顿时拥抱到了一处,泪花横飞。

“兄弟,你咋跑这儿来了。”赵大海退后一步,又看看陈子锟身上的军装,“咋还穿上二尺半了?”

陈子锟叹道:“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走,找个地方喝酒去,全都去啊,谁不去不给我面子。”赵大海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带着众人来到附近一家小酒馆,点了两壶酒,八个菜,又向众人介绍道:“这是工友,叫林祥谦,我们都是京汉铁路上的工人,我叫赵大海,和大锟子是老邻居了。”

赵玉峰等人拱手见礼,纷纷做了自我介绍,一边是部队上的大兵,一边是铁路上的工人,都是纯爷们,这场酒喝的那叫一个痛快。

趁着大家酒酣耳热之际,赵大海把陈子锟叫了出来,低声道:“家里的事情你知道么?”

陈子锟心中一沉,道:“我出来的久,不知道。”

赵大海道:“腊月的时候,薛大叔不明不白死在拘留所里,他们说是害了伤寒病死的,其实是马家人搞的鬼,他们为了霸占紫光车厂,不惜把人害死,简直就是畜生!”

说着,他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柱来,将烟蒂狠狠地踩灭:“这世道,不让穷人有口饭吃啊。”

陈子锟心头一阵痛楚,薛大叔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这么好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赵大海拍拍他的肩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帐咱给他记着,对了,小顺子咋样?”

陈子锟道:“他在上海,混的挺好,我来之前还给他写过信。”

赵大海点点头:“有口饭吃就好,走,喝酒去。”

列车向北疾驰,闷罐车里空气污浊,大兵们横七竖八的躺在车厢里打着瞌睡,唯有陈子锟对着车门的缝隙抽着烟发呆,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坐着火车逃离北京,而今又坐着火车回来了。

人生如梦,这一年来的起起落落如同梦境一般飘渺,那些人,那些事,似乎已经遥远的不可触摸。

王德贵挪了过来,在陈子锟身上掏烟:“小子,想啥呢?”

陈子锟眯着眼睛望着原野上的油菜花说:“我在思索人生的哲理,哪里是终点,哪里又是起点?”

王德贵愣了一下,随即一巴掌扇在陈子锟头上:“中邪了?咋说话文邹邹的。”

陈子锟自己也愣了,一个满嘴脏话的丘八突然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随即他咧嘴笑了:“老王,其实我…”

王德贵捂住了他的嘴:“小子,我早看出来了,你心里藏着事儿,啥也别说了,不管你是想出人头地,还是想报仇雪恨,先把兵当好了再说,这年头,枪杆子最值钱,比你读多少年书都管用。”

话糙理不糙,陈子锟深深的点了点头。

第三师的人马沿着京汉线北上直隶,师部设在直系大本营天津,每日各路代表进进出出,曹家花园门庭若市,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听说日本准备武力调停,一会儿听说奉军十万人马入关,终于有一天,确切消息传来,曹锟曹大帅宣布组建讨逆军,任命吴佩孚为前敌总司令,正式向段祺瑞宣战。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师部警戒大大加强,口令一天三变,气氛相当紧张。

炊事班整天忙碌着烙大饼,蒸馒头,打仗的时候哪能来得及做热饭,就要靠这些干粮顶着,陈子锟心急如焚,不由得后悔当初怎么没进机枪连,空有一身本领却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和面粉大米打交道,这份憋屈还没地方说去。

“出来几个有活气的帮忙干活。”伙房外面又出来赵军需的喊声,一辆大车停在门口,车上堆得满是面粉。

陈子锟拎着擀面杖从里面出来,一见这副阵势,赶紧丢了擀面杖,抓起一袋面粉抗在肩上,问道:“赵军需,我申请下连队当步兵的事儿有眉目了么?”

赵玉峰有些心不在焉:“哦,啊,对啊。”

陈子锟又提了一袋面粉,觉得比平日轻了不少,他再次问道:“就是下连当兵的事儿。”

这回赵军需听清楚了,讥笑道:“想当补充兵还不容易,等打起来前线肯定缺人。”

陈子锟道:“那就麻烦赵军需了,到时候帮帮忙。”

“行了行了,走你。”赵军需不耐烦的摆摆手,陈子锟扛起两袋面粉进了伙房,把口袋往地上一丢道:“奇怪,以往能扛两袋,今天觉得三袋都能扛得动。”

王德贵听见了,过来掂一掂面口袋的分量,又找来一杆大秤吊了吊,啐了一口骂道:“姓赵的真黑。”

陈子锟道:“怎么,缺斤短两了?”

王德贵伸出一只手指:“嘘,别声张,少管闲事,这小子精得很,肯定亏待不了咱们。”

过了一会儿,赵玉峰溜达进来,装模作样的视察了一圈,还拿起烙饼咬了一口,赞道:“手艺不错,弟兄们辛苦了,晚上我请客吃涮羊肉。”

王德贵冲陈子锟会心的一笑。

正说着,外面进来两个大块头宪兵,胳膊上缠着袖章,背后插着大刀,往门两旁一站如同两尊门神一般,紧接着一个宪兵上尉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在伙房四下扫描。

赵玉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腿也在发抖。

宪兵上尉道:“你们几个,看见李长胜没有?”

王德贵一挺腰杆:“回长官的话,没看见。”

陈子锟也大声道:“没看见。”心里却在嘀咕,马夫老李犯了啥事,连宪兵都出动了。

听到宪兵是找老李的,赵玉峰的脸色立刻恢复了正常,掏出烟来递过去:“老李咋的了?”

宪兵上尉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烟,却并不点燃,换下公事公办的嘴脸道:“这个老李也是昏了头,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当逃兵,逮到肯定要砍头的,你忙着,我先走了。”

宪兵们走了,赵玉峰长吁一口气,道:“晚上涮羊肉,照旧。”说完也出去了。

陈子锟不解道:“老李为啥要当逃兵?”

王德贵沉默了半晌才道:“老李和我是同期的小站兵,听说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这回当了逃兵,我估摸着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傍晚时分,外面一阵喧哗,陈子锟跑出去一看,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捧着大令和鬼头刀进来,后面紧跟着灰头土脸的马夫老李,领章帽徽都被摘了,军装上还有几个鞋印,看样子没少吃苦头。

老李被按在地上,雪亮的鬼头刀高高举起,师部的马夫、伙夫、勤务兵们噤若寒蝉,宪兵上尉威严的看看他们,叉着腰说道:“都看见了么,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来人啊。”

宪兵们脚跟一并:“有!”

“斩了!”

老李眼睛一闭,两滴浊泪从眼角流出。

“刀下留人!”正当鬼头刀举起之际,陈子锟大喊一声,这个籍籍无名的二等兵义无反顾的首先站了出来。

宪兵上尉盯着他:“大胆,你想造反不成?”

陈子锟毫无惧色:“长官,放老李一条生路吧。”

“军法如山,凭什么放他?”

“请长官给李长胜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等愿意为他担保。”王德贵也站了出来,紧接着,马夫伙夫勤务兵们也站了出来,一起替老李求情,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

宪兵上尉摸摸下巴,杀鸡儆猴的效果已经达到,他也不想造杀孽,便顺水推舟道:“看在众位弟兄的面子上,我今天先不杀你,等打完仗再行处置。”

转脸看看赵玉峰,又道:“赵军需,跟我到军法处来一下。”

赵玉峰一哆嗦,勉强一笑:“啥事?”

宪兵上尉道:“哦,小事,到了再说。”

宪兵们带着赵玉峰走了,老李趴在地上老泪纵横,哆嗦着给大家磕头道:“大恩不言谢,我李长胜这条命是大伙给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王德贵过来扶起他,叹气道:“老李,你咋整的,不说一声就跑。”

老李道:“家里人捎信来,老娘不行了,我…一时糊涂啊。”

赵玉峰被带到了军法处,望着神龛里供奉的关公和墙上挂着的鬼头刀,他的虚汗湿透了衣衫,心中后悔不迭,不该贪那五百块钱的便宜,在军粮上做手脚。

宪兵上尉笑吟吟的在他面前坐下,正要发问,忽然一个传令兵进来道:“大帅有令,即刻开拔不得有误。”

“呵呵,赵军需,咱们的事情改天再谈吧。”宪兵上尉道。

赵玉峰失魂落魄的赶回了军需处开会,原来两军已经在涿州、高碑店一线展开激战,讨逆军兵力吃紧,不得不将师部的后勤兵派上一线使用。

赵军需的任务很简单,带着炊事班的人将干粮运送到前线即可。

第十章 运粮队遭劫

辎重车队整装待发,骡车上满载着货物,都是前线军队急需的粮秣,大兵吃的锅盔,馒头,咸菜,战马吃的燕麦、干草,还有给长官们带的香烟和白酒,满满当当装了五十辆大车。

赶车的都是讨逆军从天津郊区拉来的民夫,抱着鞭子坐在车上,骡子们静静的站着,不时打个响鼻,不远处炊事班的十二个大头兵正列队集合,接受上司训话。

军需处长很简短的说了几句,无非是前线战事紧,弟兄们要安全快速的把干粮运上去,贻误了战机军法从事之类的话,最后问了一句:“弟兄们,都加把劲,把边防军打败,我请大家喝酒。”

“遵令!”赵玉峰敬了一个礼,指挥士兵各自登车,车队在夜色中向西驶去。

五十辆大车沿着乡村土路驶向高碑店,由于是在大后方行军,所以无须担心发生三国演义里那种杀出一彪人马截粮的故事,天上明月高挂,群星璀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如此美好的夏夜,赵玉峰的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

军法处里的一幕依然让他胆战心惊,宪兵上尉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肯定是知道了自己贪污军粮的事情,如果不是出紧急任务押送军粮,想必自己已经被绑在军法处的老虎凳上了,吴大帅治军向来严谨,虽然只贪了五百块的黑钱也够吃枪子了。

眼下是暂且躲过了一劫,可是屁股上的屎是擦不掉了,回去之后肯定还要被军法处拿问,赵玉峰心乱如麻,不知该何去何从。

另一辆骡车上,也有一个人在长吁短叹,马夫李长胜白天险些被枪毙,多亏了众弟兄求情才留的一命,想到家中八旬老母即将辞世,自己这个不孝之子却不能回家伺奉床前,他心如刀割。

跟着炊事班押运粮草,这倒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可自己跑了,弟兄们就遭殃了,做人不能只顾着自己啊。

娘啊娘,忠孝难两全,儿子只能等仗打完,再去您来坟前磕头了,李长胜默默流下了眼泪。

他赶的骡车上装满了柳条筐,筐子里全是炊事班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锅盔,这种死面饼子是用木槌反复敲打和面烤制而成,硬度和厚度足以当盾牌使用,不光压饿还能耐保存,实在是军粮上品。

陈子锟就坐在这些锅盔上面,嘴里含着一根草棒子,怀里抱着他的毛瑟马枪,心中充满了感慨。

他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当年在关东当马贼的时候就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可别管是打家劫舍砸响窑还是对抗官军围剿,打来打去就是几百人的规模,这种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可没经过。

终于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了,老伙计,就靠你了,陈子锟抱起马枪,在冰凉的枪管上亲了一口。

王德贵睡的正香,他胸前的子弹带里插得都是秫秸,根本没有子弹,他还劝陈子锟来着,押运粮草而已,用不着那么紧张。

凌晨时分,人困马乏,车夫们强打精神继续赶车,一些押车的士兵早已进入了梦乡,呼噜打的震天响,只有满怀心事的赵玉峰、李长胜,还有一个亢奋过度的陈子锟没睡着。

车队进入茫茫青纱帐,四下静谧无比,偶尔响起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

突然之间,陈子锟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没等他回过味来,正躺在车上挺尸的王德贵猛然睁开两眼,大叫一声不好,将陈子锟踹到车下。

“啾”的一声,陈子锟刚才坐着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个弹孔,要是晚一秒钟,就被打死在马车上了。

枪声大作,杀声一片,反应最快的当数赵玉峰了,一个跟头翻下车下,一头扎进了青纱帐。

李长胜的动作不比他慢多少,马鞭一丢,弓着腰一溜烟跑了。

其他人可就遭了殃,大车上睡觉的押运兵被人当成活靶子打,枪声哭喊声马嘶声乱作一团。

陈子锟反应挺快,就地打了个滚,以车轮为掩护,哗啦一声推弹上膛,正要寻找敌人开枪的位置,王德贵跳下车来,拉起他便走:“快跑,中埋伏了。”

“军粮咋办?”陈子锟脖子上青筋乍起。

“听这枪声,起码一个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跑!”王德贵脸上哪还有平日半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平端着毛瑟步枪拉栓射击,甚至连瞄准都不用,动作流畅无比,一气呵成,每一声枪响之后,对方的火力密度就弱了一分。

陈子锟一咬牙,弓着腰扭头就跑,子弹在他背后掀起一排烟尘,一头扎进青纱帐之后,趴在田垄上朝黑暗中膛口焰闪烁的地方开枪,掩护老王撤退。

王德贵一夹子弹正好打完,提着枪猫着腰如同灵巧无比的野兽般迅速蛇形机动窜了过来,大校场上的训练标兵和他想比也只能是徒子徒孙级别的。

扑进青纱帐,王德贵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跑!”

陈子锟二话不说,收枪就撤,跟着王德贵没命的狂奔,枪声在身后渐渐稀疏。

“老王,歇歇吧。”陈子锟气喘吁吁道。

“你小年轻还比不上我。”王德贵到底是上了年纪了,狂奔了一路,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不过这一张嘴依然不饶人。

“我是怕你累着。”陈子锟掏出两个子弹桥夹,丢一个给老王,另一个压进了弹膛,持枪警戒。

老王趴在地上听了听,道:“没追过来。”

陈子锟问:“弟兄们呢?”

“子弹不长眼,怕是都死了。”王德贵语气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悲伤,忽然他竖起耳朵,低喝一声:“口令?”

“三师,回令。”草丛里传来回答。

“威武,出来吧老李。”王德贵收了枪。

李长胜从草丛里钻出来,蓬头垢面,枪也丢了,看到二人咧嘴惨笑:“让人包了饺子了。”

王德贵道:“狗日的边防军,居然偷袭咱的粮道,一点也不厚道。”

老李道:“现在咋整?”

王德贵道:“你问我,我问谁,五十车军粮全他妈丢了,就咱几个人跑出来,回去还不立马枪毙。”

李长胜道:“横竖是个死,不如干脆跑了算了。”

王德贵道:“到处打仗,往哪里跑,这回再让宪兵逮到可没人给你说情,当场就斩了。”

李长胜一撇嘴:“鸟毛。”

陈子锟插话道:“为啥要跑,依我看,立功的机会来了。”

两个老兵一起看着他,如同打量怪物:“你丫的吓傻了吧,粮食都让人劫了,还他妈的立功?”

陈子锟道:“为啥五十车军粮只派咱们一个班的人马押送?”

王德贵翻翻眼皮:“这儿是战线后方。”

陈子锟一拍巴掌:“对啊,敌人的小股部队都渗透到咱后方来了,还劫了军粮,他们能劫咱们,就能劫军火车队,传令兵,这可是重大军情,贻误不得啊。”

王德贵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赶紧回去报告?”

陈子锟道:“就这么空手回去肯定不行,起码也要搞清楚敌人有多少兵力,往哪儿去了。”

两个老兵低头琢磨了一阵,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于是三人沿原路返回,这条走越走越心惊,茫茫青纱帐真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选了这条路,五十车军粮全送了人。

临近战斗发生地点之时,王德贵让两人留下,独自匍匐前进而去,过了五分钟走了回来,道:“没事了,过来看看。”

三人来到路上,看到地上倒伏了五具尸体,身上的枪支子弹已经不见,遍地都是杂乱的车辙印和脚印,李长胜点亮火折子查看一番,道:“牲口往北去了,看脚印起码五十号人,还有三个军官。”

陈子锟也是寻踪觅迹的高手,搭眼一看,果然有三双不同的马靴印,其他的都是布鞋脚印,看脚印的长度、步幅以及深度,这些兵都是身高体壮的精兵。

“好一个徐树铮,用兵果然了得。”陈子锟喃喃自语道。

王德贵问道:“哎,你咋知道是徐树铮派的兵?”

陈子锟道:“边防军东线前敌总指挥是徐树铮,西线前敌总指挥是段芝贵,而这里是东西两条战线之间,两边的可能性都有,但徐树铮素来喜欢用奇谋,所以我估计是他派出的人马截我们的粮道。”

王德贵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佩服,道:“行啊你小子,肚子里有墨水。”

三人一起动手,将五具战友的尸体并拢到一处,白天还一起吹牛打屁的兄弟,此刻已经阴阳两隔,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陈子锟叹口气,戴上了军帽道:“弟兄们,走好。”

王德贵催促道:“走吧,骡车速度慢,咱们兴许能追得上,不撂倒他几个人就对不起我这些死去的兄弟。”

往前追了一阵,忽然陈子锟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王德贵会意,拔出匕首迂回过去,刚要动手,草丛里传出颤微微的声音:“别开枪,我投降。”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是赵军需的声音。

第十一章 歪打正着司令部

赵玉峰觉得天下最倒霉的人就是自己,先是贪污被军法处查到端倪,好不容易摊上一个押运军粮的任务暂时避祸,又遇到皖军劫粮,幸亏他反应快,一头扎进青纱帐里没命的跑,终于保全了一条性命。

趴在乱草丛中暗叫一声好险,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味来,军粮被劫,自己身为带队军官,一枪未发带头逃跑,这可是死罪啊,想到这里他万念俱灰,掏出手枪塞进嘴里,可是想到脑袋爆开的样子就觉得蛋疼,还是讪讪的将手枪拿开了。

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索性逃走算了。

正准备趁夜色溜走,忽然听到响动,似乎有几个人冲这儿来了,深更半夜兵荒马乱的肯定不是良民,八成是皖军来搜捕,他赶紧趴低身躯,不敢出声,哪知道对方还是发现了自己并且包抄过来。

赵玉峰当机立断,投降。

落在敌军手里,也比落在自己人手里强啊。

可是高举双手走出来一看,竟然是自己手下三个大兵,赵玉峰松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陈子锟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赵玉峰大呼太危险,可三个兵铁了心要去翻本,他也没辙。

“赵军需,要不你先去报告,俺们摸清楚敌军的踪迹再回去。”陈子锟道。

赵玉峰看看黑漆漆的青纱帐,一颗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算了,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四个人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尾随着车辙印向前走,穿越茂密的青纱帐,前面豁然开朗,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孤零零的伫立在田野上,门口站着一个岗哨。

充当尖兵的陈子锟举起一只手,示意大伙儿停下,趴在田垄上瞅了一会,低声道:“这帮狗日的胆子不小,连游动哨都没放。”

说着他拔出刺刀,抓起一把泥土抹在上面防止反光。

赵玉峰心惊肉跳:“你们要干啥?”

“弄翻他几个,替弟兄们报仇。”陈子锟道。

“这不是作死么?”赵玉峰急的抓耳挠腮,后悔的要死,早知道就不该跟他们一起走。

“长官,借你的家伙使使。”陈子锟不由分说便将赵玉峰腰间的驳壳枪拽了出来,掰开击锤塞在自己皮带上,把步枪交给了李长胜。

老李端起步枪瞄准庙门,随时准备开枪掩护。

王德贵和陈子锟一左一右悄悄包抄过去,摸到庙门口,陈子锟猛扑上去,从后面勒住哨兵的脖子,将刺刀从肩胛骨斜刺下去,哨兵蹬了两下就没生息了,那边王德贵趴在窗户看了看,朝陈子锟做了个手势,示意庙里只有两个人。

陈子锟点点头,一脚踹开了虚掩的庙门,两个大兵从睡梦中惊醒,只见神兵天降,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赶紧把双手举得老高。

王德贵进来,将他们绑起来审问,一个戴中士领章的大兵交代说,他们隶属于西北边防军第二混成旅,奉命在高碑店一带袭扰直军后方,他们这一支人马有五六十号人,两个钟头前刚劫了几十车粮食,车队和大队人马就在一里外的村子里,而他们三个人是奉命在这儿放哨的。

陈子锟一记手刀砍在中士脖子上,将其打晕在地,王德贵也如法炮制打晕了另一人,两人将哨兵身上的子弹手榴弹搜刮一空,拖着三支步枪回到青纱帐里,向赵玉峰和老李报告了情况。

“行了行了,有这个情报就能交差,咱赶紧走吧。”赵玉峰催促道。

“不行,既然来了,不闹点动静就回去了怎么甘心?”陈子锟的土匪脾气上来了,根本不把赵玉峰的话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赵玉峰也不好摆长官的架子,只好劝两个老兵:“老王,老李,见好就收吧。”

王德贵白了他一眼:“死了我五个弟兄,这个亏吃大了,怎么就叫见着好了。”

李长胜闷头不说话。

陈子锟趁机道:“三更半夜,人多有吊用,手榴弹一扔,房子一点,全他妈慌了,咱就是不能把大车带回去,也能给他点了,老王你说对吧。”

王德贵点头道:“没错。”

陈子锟道:“那就动手,趁着天黑来个浑水摸鱼,兴许还能摸到大鱼呢。”

李长胜抬起头来,道:“是这个理儿。”

于是,三人背起步枪,向着村子进发了,过了一会,赵玉峰一溜小跑追过来,抱怨道:“服了你们。”

沿着乡间小路走了一会,转过一片树林,前面灯火通明,人喊马嘶,四人顿时惊呆,这哪里是什么小村子,分明是敌军大营。

“妈的,上当了。”陈子锟暗叫不好,破庙里那个中士肯定说了假话。

正要调头逃走,忽然身后两道刺眼的光柱射过来,四人顿时无所遁形,赵玉峰吓得遮住了双眼,王德贵哗啦一声拉上枪栓,陈子锟也拔出了手枪。

忽听一声大吼:“你们几个过来,帮着推车。”

陈子锟眯起眼睛,看到远处停着一辆汽车,车门旁站着一个军官摸样的人,看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显然是把他们几个当成了自己人。

这也难怪,皖系直系都是北洋军,帽徽一样军装一样,根本不用乔装打扮就能扮成对方的人马。

老王老李和赵玉峰也回过味来,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长官的帽箍是金色的,肩章也是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