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恶人先告状

和李彦青坐在一起打牌的正是昔日天桥华清池澡堂子的搓澡工李俊卿,时过境迁,他的风貌气度大变,举手投足间竟然有了些富家公子的派头,胸前挂着白金表链,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也是价值不菲。

去年春天,他逃离北京之后就在外流浪,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李彦青,只因他生的眉目清秀,体格苗条,又曾在澡堂里干过活,身世和李彦青有些类似,所以深得宠爱,一直带在身边伺候。

李俊卿没见过马世海,只是从他的相貌上看和曾经欺辱自己的马老二有些相似,而且谈话间还提到了陈子锟,所以才有此一问。

六爷嘴上说的客气,李俊卿心里却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只是淡淡的答道:“哦,只是眼熟罢了,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是谁,五饼,吃了。”

李彦青也没当一回事,继续打牌不提。

若是别的什么人,李彦青直接就写个条子让军法处把事情办了,但陈子锟是吴佩孚的兵,吴佩孚又是曹三爷手底下最能打的大将,李彦青虽然贪财,但轻重还是能分出的,吴大帅的兵可不是他一句话就能动的。

第二天,李彦青借着给曹锟搓澡的机会,轻描淡写的把陈子锟的事儿说了,曹锟不满道:“这个吴子玉怎么搞的,刚进北京就弄得民怨沸腾,回头我问问他。”

“三爷,您消消气,我想玉帅也不知道这个事,都是底下人打着旗号乱搞。”李彦青假惺惺的劝道。

洗完了澡,曹锟果然打了个电话给吴佩孚,在商讨国事之余顺便提了提此事。

马世海老奸巨猾,焉能把自家前途放在李彦青一条线上,他当机立断,又挤出几千块钱来上下打点,把状子直接递到了吴佩孚的军法处,状子是请专业讼师写的,读来催人泪下,荡气回肠,绝对一流水准。

军法处接了状子不敢怠慢,吴大帅三令五申不许扰民,还有人敢仗势欺人,绑架警察,劫夺民财,这不是给大帅脸上抹黑么,立刻报告吴佩孚,吴大帅接了曹锟电话之后就已经怒不可遏了,看了状子,更加雷霆震怒,当即责成军法处将陈子锟缉拿归案,军办事处。

此时陈子锟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六国饭店的大堂里,脸上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报纸,一副商人打扮,叮咚一声响,赵玉峰从电梯里出来,走过来低声道:“查清楚了,徐树铮在三楼左手第二个房间,没带保镖。”

“消息可靠么?”陈子锟掐灭了烟蒂,提了提腰带,驳壳枪太重,坠的腰带总往下掉。

“千真万确。”赵玉峰今天也穿了一套便装,歪戴着礼帽,看起来就像上海巡捕房的包打听。

“走,抓他去。”陈子锟放下报纸站了起来,这次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乔装改扮混入使馆区秘密抓捕头号通缉犯徐树铮,东交民巷不比别处,来的都是跟陈子锟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老李扮成洋车夫在外面侯着,王德贵和赵玉峰配合行动,随身带着枪械和绑绳,力求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徐树铮带出东交民巷。

来到电梯口,陈子锟忽然灵机一动,道:“老王哥你走楼梯,赵哥走电梯,我从后面上,大家小心。”

两人点点头,各自去了,陈子锟绕到楼后,从防火梯向上爬去,刚爬到二楼,就见走廊尽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从里面出来,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多么熟悉的背影,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六国饭店之中,风度翩翩的陆军上将掷来军刀,只为中国人争一口气,第二次见他是在安福俱乐部,他谈笑风生的背后却暗藏杀机,手段狠辣果决,他就是陈子锟此行的目标,通缉首犯,前陆军次长徐树铮。

“徐次长!”陈子锟低喝一声。

徐树铮一颤,故作轻松道:“你认错人了吧。”手却向腰间摸去。

“别犯傻,你再快也快不过我。”背后传来手枪掰开击锤的金属铿锵声,徐树铮伸向腰间的手停住了,索性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陈子锟。

“又见面了,我记得你是叫…陈子锟吧,我确实快不过你,我记得你在安福胡同打死我八个卫兵,还有山本武夫他们也是你杀的吧。”徐树铮面对枪口依然泰然处之。

“徐次长好记性,我奉吴大帅之命前来拿你,你还有什么话说么?”陈子锟道。

徐树铮苦笑一下:“成王败寇,我没有话说,不过这里可是使馆区,你想抓我出去没那么容易。”

陈子锟冷笑:“谁说一定要活着把你带走。”

徐树铮道:“正好,我也不想见曹锟吴佩孚之流,你动手吧。”

说罢闭上了眼睛。

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嫣红婶子就是被徐树铮害死,杀了他就可以报仇,但是这扳机他怎么也扣不下去,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概是赵玉峰和王德贵追来了。

“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下次别让我遇到你。”陈子锟终于收了枪,将一个黑皮日记本塞到徐树铮手里,推门进入了走廊。

徐树铮错愕无比,就听到身后传来对话。

“房间里没人,丫挺机灵,跑了。”

“电梯里也没见到,你那儿呢?”

“我刚上来,没看到他,走,咱们别处去找找。”这是陈子锟的声音。

徐树铮定定神,从防火梯下来,压低帽檐,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日本公使馆而去。

陈子锟等人无功而返,刚出东交民巷,对面来了几个当兵的,为首一个副官啪的一个敬礼:“陈长官,大帅有请。”

“等我回去换上军装立刻过去。”陈子锟指了指身上的便服,略带歉意道。

副官伸手拦住他:“不用,大帅等着你呢。”

后面开过一辆汽车,车门打开,副官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无奈,只好上了车,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左一右夹着他坐下,汽车一溜烟开走了,只留下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大帅要提拔陈大个子了?我怎么瞅着这阵势有点不对劲啊。”赵玉峰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事儿,陈大个子早有安排。”王德贵道。

汽车开到吴佩孚行辕门前,陈子锟被带下车,在大门口按照规矩解除了武装,四个卫兵紧跟在他身后,径直来到堂前,吴佩孚一身马褂端坐堂上看《春秋》呢,见陈子锟到了,将书一丢,起身到背着手走了两步,忽然一指陈子锟:“你可知罪!”

陈子锟不慌不忙道:“卑职何罪之有?”

吴佩孚将状子直接丢过来:“自己看。”

陈子锟捡起状子瞄了两眼。镇定自若道:“这上面完全是一派胡言,造谣中伤。”

吴佩孚冷哼一声,静待他的下文。

身为风云人物的吴佩孚眼光何其毒辣,岂会被曹锟的一句话,讼师的一张状子影响到他的判断力,陈子锟此人有勇有谋有文化,绝非池中之物,说他干出这种公报私仇、强取豪夺的事情,那是对吴大帅智商和眼光的污蔑。

此前,手枪连的李连长已经将安福俱乐部里目睹的一幕告诉了吴佩孚,对一整箱银元,满屋子字画古玩都不动心的人,说他霸占人家十几辆洋车,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当然,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一方面是要给曹大帅面子,一方面也要堵公众悠悠之口,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吴大帅想看看陈子锟这小子处理危机的本事如何。

陈子锟当然没有令他失望,站在堂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中间不可避免的提到了自己在北京的一段经历,吴佩孚眯着眼睛捋着八字胡不停的点头,心中暗喜,这小子果然是有文化之人,军中正缺乏这样文武兼备的好苗子啊。

“如此说来,马家乃是地方一霸了。”吴佩孚道。

“正是。”陈子锟朗声道,“即便他们恶贯满盈,卑职也没有动用私刑,甚至连他们一根手指都没动,只不过请他们来录了供词而已,现在三名人犯已经转交给司法部了,因为卑职深知,军人不能干政,更不可干涉司法。”

“嗯。”吴佩孚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同时问堂上端坐另一人:“王处长,你以为如何?”

王处长乃曹锟手下军法处上校处长,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当即笑道:“玉帅明鉴,陈子锟只有功没有过,马家这样奸佞之徒,理应法办,呵呵,当然不是咱们来办,军人不得干涉司法嘛。”

“哼,巧舌如簧,就算你说的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带兵擅闯警察厅的罪过,来人,把他押起来。”吴佩孚一拍椅子扶手,两个卫兵上前抓住了陈子锟的胳膊。

“玉帅,您这是?”军法处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不知道吴佩孚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

陈子锟也错愕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乖乖任由卫兵将自己押走。

第二十一章 磨一磨他的心性

陈子锟被关了禁闭,可他却一点也不惊慌,因为他明白,吴佩孚此举定然另有深意。

这间禁闭室也名不副实,书橱书桌笔墨纸砚齐备,从线装木版的古籍到最新潮的杂志样样俱全,陈子锟心中一动,莫不是大帅让我静心读书?

胡乱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油印小册子,没仔细看上面的名字就翻开第一页,一行黑体字映入眼帘: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

被吴大帅邀来问案的军法处王处长回去之后便向曹锟做了报告,曹三爷正在府里打麻将,听王处长讲了吴佩孚断案的经过之后,不禁爽朗的大笑起来:“子玉太较真了。”

又对坐在自己上风口的李彦青说:“小六,你看看,误会子玉了吧,我就说嘛,要论治军严谨,咱整个北洋系,吴佩孚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那是,那是。”李彦青赶紧附和,心中暗骂李定邦给自己惹了麻烦,吴佩孚那是曹三爷手下头号战将,比自己身份高多了,要是由此结了仇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吐血,王处长见曹锟心情好,又多说了几句:“卑职听说那个陈子锟还是个人才,单枪匹马在长辛店杀了个七进七出,差点活捉段芝贵。”

曹锟忽然停下搓麻将的手,槽头肉兴奋的乱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了,子玉奇袭松林店,生俘曲同丰送到保定府,好像也是这小子立的功。”

王处长一拍大腿:“大帅好记性,就是这个人。”

曹锟道:“子玉好福气啊,收了这么一员虎将,改天有空,我见见他。”

李彦青跟着奉承道:“能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那不是三爷的赵子龙么,嘻嘻,八万。”

曹锟哈哈一笑:“正等你这张牌呢,胡了。”

李彦青回到自家宅子,两个丫鬟上前帮他脱下白西装,换上香云纱的小褂,奉上茶壶和水烟袋,他习惯性的左顾右盼,却没看到李俊卿的身影。

“你们下去吧。”李彦青信步来到后堂,撩开珠帘就看到李俊卿闷闷不乐的坐着,扳过来一看,眼圈微红。

“俊卿,咋回事,告诉六爷,六爷帮你做主。”李彦青温言抚慰。

李俊卿道:“没事,真的没事。”

李彦青能飞黄腾达,靠的不仅是搓澡的手艺,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才是他的长处,李俊卿的心思他一下就猜到了,呵呵笑道:“是不是昨天那个老头子的事情?”

“算了,我不想给六爷添麻烦。”李俊卿扭过头去,泪眼婆娑。

“哈哈哈,这算什么事,六爷一句话就灭他满门,不过你要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多谢六爷。”李俊卿破涕为笑,俊朗的容颜让李彦青心旌荡漾,手指划过他的面孔:“俊,真俊。”

如果仅仅是因为李俊卿的事情,李彦青也不至于痛下杀手,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那五千块银行本票上,他最多也就是把马世海弄进监狱蹲几天而已,可是牵扯到了吴大帅,他就不得不做点什么表达一下诚意了。

于是,一个电话打到新任京师警察总监办公桌上,六爷发话,总监不敢怠慢,迅速派遣干员将为害一方的大恶霸马世海缉拿归案。

这当口,马世海还在宅子里静候老五归来呢,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办事的人愿意收钱,这事儿就靠谱,果然,有消息传来,陈子锟已经被军法处拿问了。

老爷子心情大好,在凉棚底下捧着小茶壶,哼了几句京戏,忽然下人跌跌撞撞跑来:“老也不好了,警察,大队的警察奔这儿来了。”

“是不是送五爷回来了?”马世海一点也不害怕,他儿子就是吃巡警饭的,平时家里来往的高级警官多了去的,就是总监都能说上话,来几个警察怕什么。

这回老经验不管用了,大队警察破门而入,带队的也是老熟人,侦缉队长许国栋,这小子和马老五向来不对付,是马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带人过来准没好事。

“马老太爷,对不住了,奉上司令,请您走一趟,您看这铐子是您自个儿戴上,还是我帮您?”许国栋倒还挺客气。

“不用,你还怕我跑了不成?”马世海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巨震,不过是对付一个陈子锟,怎么连自己都折进去了,难道说李定邦说话也不好使了?

“带走!”许国栋一声令下,马世海被押走,耳膜穿孔在家养伤的马老四也被一并押走,马家大宅子也贴上了警察厅的封条。

正阳门东车站附近,马老三正坐在茶馆里和人吹牛,忽然两个生面孔过来按住他的肩膀,问了一声:“三爷?”

“啥事?我不认识你啊。”三爷一抬头,铁链子已经甩到他脖子上了。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吧。”

至此,除了大学生马老六之外,马家爷们全都折进去了。

马老六颇有乃父之风,凑了些钱找到李定邦打探消息,哪知道李定邦长叹一声道:“晚了,这案子是上面钦点的,花再多的钱也白搭。”

“到底得罪了那路神仙?”马六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来头大了,听说曹三爷打过招呼的。”李定邦道。

马六倒吸一口凉气,如今段祺瑞新败,北京局势由直系奉系掌握,曹锟乃直系首领,权力比大总统还大些,得罪了他,那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六啊,哥哥奉劝你一句,赶紧走吧,保不齐连你都折进去。”李定邦苦口婆心的劝道。

马六从善如流,也不再打营救父兄的主意,收拾细软连夜坐火车离开北京,投奔在汉口做生意的姑丈去了。

马家的案子进展的非常顺利,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在马案上得到完美的诠释,这几十年来马家犯下的大小罪过全被人掀出来,一个欺压乡里的帽子是稳稳戴在脑袋上了,马老五更惨,买凶杀人,强取豪夺,罪不容恕,被第一个判处死刑。

强五强七兄弟,为虎作伥、行凶杀人,也是死罪难逃,只等秋后同马五一同枪决。

马家其他人也难逃惩处,马老三以偷窃罪判处五年徒刑,马老四常年盘踞在天桥一带为非作歹,被判入狱八年,由于马世海年事已高,法院法外开恩,判他徒刑三年,但谁都知道,马老太爷风烛残年,怕是没命出来了。

显赫一时的马家,彻底覆灭。

陈子锟在“禁闭室”里看了整整十天书,不敢说阅尽诸子百家,起码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每天勤务兵送来两菜一汤,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少校军装、马靴指挥刀这些行头全缴了,陈子锟重新穿上了他的二等兵灰军装,被卫兵带到吴佩孚面前。

“陈子锟,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关你的禁闭?”吴佩孚问道。

“大帅爱护我,才关我禁闭。”陈子锟朗声答道,同时心里一阵期待。

可他预料的事情并未发生,吴佩孚只是嗯了一声,摆摆手道:“下去吧。”

陈子锟预备了满肚子的话无处可说,只好悻悻退下,依旧回到伙房,王德贵正在剥蒜,见他进来,也不说话,丢过来一头大蒜,陈子锟默默坐下剥了起来。

“愁啥,晚上吃蒜泥白肉,可香了。”王德贵笑呵呵的说道,“你有学问有胆识,干什么不能发财,不一定非得当兵啊。”

陈子锟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按说立下这么大功劳,就算不晋升,起码也要调到战斗部队去啊,依然呆在炊事班里当伙夫,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帅真是糊涂了…”李长胜推门进来,气色不错,也没戴孝。

“老李,你家里的事儿办完了?”陈子锟纳闷道。

“托你的福,大帅赏了一百块钱,五天假期,我回家请了郎中帮老娘看病,老娘没啥大事,挺过来了。”李长胜乐滋滋的说,忽然看到陈子锟的二等兵肩章,又忿忿不平起来:“肯定是有小人进了谗言,要不然大帅不可能不提拔你的。”

陈子锟只是淡淡一笑:“没事,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然后低头剥蒜。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他真是这么说的?”吴佩孚眼中精光一闪。

“启禀大帅,千真万确,陈子锟经常用这句话自勉,他一点也没抱怨,干活麻利的很,除了伙房的工作,每天还到校场上跑几圈呢。”警卫连的连长禀告道。

吴佩孚沉吟片刻,道:“我本想磨他一两年的心性,看来不用了。”

正说着,副官来报:“美国公使馆客人到大门口了。”

吴佩孚起身道:“更衣。”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军中可有翻译?”

副官道:“大帅,外交部欧美司有翻译陪同前来的。”

吴佩孚道:“我要自己的翻译。”

副官犯了难:“师部王参谋是留过洋的,兴许能行,要不卑职找他来。”

吴佩孚扣着军装说道:“小王是留日学生,岂能会说英语,让陈子锟来。”

副官一时脑筋没转过来弯:“卑职糊涂,哪个陈子锟?”

“炊事班二等兵陈子锟,让他速速来领命。”吴佩孚套上马靴,大踏步的去了。

第二十二章 美军代表团

夏日炎炎似火烧,陈子锟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布军裤,拎着一把斧头在伙房门口劈木柴。

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滚滚滑落,半个月前剃成秃瓢的脑袋长出一层钢针一样的硬发上晶莹闪烁,斧头带着风声劈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半,旁边已经堆的如同小山一般。

陈子锟玩命的干活,训练,他在用这种方法排解心中的郁闷,屡建奇功却丝毫不赏,绝不符合吴佩孚赏罚分明的做事原则,唯一的解释就是大帅在磨练自己。

这事儿要搁在去年,依着陈子锟的急脾气,兴许就拍拍屁股走了,可是这一年多来的种种经历已经磨砺了他的性格,与刚到北京时候的自己相比,他多了一份沉稳,少了一份戾气。

看谁熬得过谁,我就不信了,吴佩孚放着一员虎将不用,还摆到炊事班当伙头军!陈子锟又是狠狠一斧头劈下去。

“陈子锟!”远处传来喊声。

“有!”陈子锟丢下斧头,条件反射一般立正,他是军中等级最低的二等兵,见谁都得敬礼。

来的是司令部的副官,虽然他比陈子锟的军衔高出不少,但丝毫也不敢托大,和和气气说道:“大帅有令,炊事班二等兵陈子锟速去营门报到,不得有误!”

“是!”陈子锟二话不说,转身跑进了伙房,拿起军装和腰带帽子出来,一边跑步前进,一边穿衣戴帽扎腰带,奔到大营门口的时候,正看到一身戎装的吴佩孚在和几个从汽车上下来的洋人握手。

陈子锟很有分寸的在一旁肃立,等候吴大帅的差遣。

今天的客人身份很特殊,是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公使馆的芮恩施公使阁下、武官詹姆斯·斯诺德格拉斯上校、美国陆军驻天津的第十五步兵团的威廉·维尔德上校等,负责警卫的是八个穿蓝裤子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翻译有两个,一个中国人是外交部派来的,还有一个是美国军人,上尉军衔。

中国政权更迭,直系军阀控制了北京,作为友邦之一的美国自然要派员试探对方的态度,根据情报分析,虽然名义上曹锟是直系首领,但直系的真正灵魂人物却是这位常胜将军吴佩孚。

美国军人和中国军人打交道已久,庚子之乱时,美军参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曾在紫禁城阅兵,后来辛丑条约签订之后,陆军十五团奉命进驻天津美国租界,担负起保卫铁路线以及美国在华利益的任务,可以说,美军和北洋军队的交流是比较多的,就在此前不久,这些人刚参观过北苑的奉军营房。

奉军是割据东北的张作霖将军的部队,这支脱胎于绿林武装的军队极富中国特色,他们的仪仗队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青龙偃月刀的冷兵器,美国军官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很有威慑力,虽然它在实战中起不了多大作用。

见识了奉军的威武之后,美国友人们急不可待的想了解传说中战斗力最强的北洋陆军第三师的雄姿。

吴佩孚和他手下的将军们到辕门迎接美国客人,一番握手敬礼后,外交部的翻译干咳一声道:“吴大帅,我来介绍一下…”

“您先休息一下,我们吴大帅自己有英语翻译。”一位副官笑眯眯的将翻译请到一边去了,然后向陈子锟使了个眼色,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吴佩孚确实没忘了自己,当初在他面前提过自己曾在大学读书一事,看来大帅是记在心上了。

陈子锟精通法语、俄语、日语,但英语才是他最擅长的,因为他早年就读的圣约翰大学是教会学校,使用英语教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完全可以和外国人会话,况且他后来又经辜鸿铭点拨,发音更加纯正标准。

大步流星上前,啪的一个立正,向军官们敬礼,先用汉语再用英语进行了自我介绍。

美国客人们惊呆了,英语流利的中国人他们见过,体格魁梧的士兵他们也见过,但这两样加在一起的怪物他们却从未见过。

眼前这个挂着二等兵肩章的北洋士兵,大概是他们见过最英俊,最威武的士兵了,他的身高足有六英尺,腿很长,粗布军装被汗水塌透紧贴着身躯,武装带紧紧的扎在腰间,显得极其干练而精神,军帽压在眉梢,目光锐利如同闪电,如果换一身西装,简直可以去当电影明星了。

吴佩孚察言观色,对美国人眼中稍纵即逝的惊讶极为满意,他干咳一声道:“子锟,代我向美国朋友表示欢迎。”

陈子锟立刻将他的话翻译过去,他的口音很地道,美国人可以完全听懂,这次拜访不算正规的外交来往,所以只用陈子锟一个翻译就够了。

“约瑟夫,很抱歉,有人抢了你的饭碗。”芮恩施公使开玩笑道。

队伍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军上尉耸耸肩膀,向陈子锟伸出了手:“很高兴能遇到一个英语说的这么好的同行,我是约瑟夫·史迪威上尉,驻华语言军官。”

陈子锟先敬礼后握手:“幸会,上尉,我是陈子锟,炊事班二等兵。”

史迪威惊愕的张大了嘴,美国人都是快人快语,他当即用不太流畅的汉语向吴佩孚发问:“将军阁下,请问贵军为什么会把这样优秀的士兵放在炊事班?”

吴佩孚爽朗的大笑:“我中华地大物博,人才辈出,这样的兵在我队伍里比比皆是,不放在炊事班还能放在哪里?”

在场的中国人们都跟着笑起来,陈子锟迅速而准确的将吴佩孚的话翻译过去,美国人也都笑了起来,他们想让吴佩孚觉得,他们很欣赏这种幽默感。

一支由师部警卫营组成的仪仗队已经在辕门内列队完毕,烈日当空,士兵们纹丝不动,任由汗珠流淌,单凭这股精气神,第三师就足以笑傲北洋。

吴佩孚做了个手势,值班军官拔出指挥刀大声下令,部队随着命令进行分列式操演,步伐一致,口号震天,一派铁军架势。

随后又进行了各种军事表演,包括刺杀演练、射击、徒手对练等。

美国军官们都是内行,以中国战场来说,第三师确实称得上是精锐了,他们纷纷伸出大拇指赞道:“第三师,0K!”

吴佩孚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爽朗的大笑道:“子锟,告诉他们,中午我设宴款待他们。”

陈子锟翻译过去,美国人不像中国人那样假客气,当场就答应了。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吴佩孚领着美国客人们来到军官食堂,亲自拿着搪瓷碗打了一碗稀粥,拿了两个馒头走到桌子旁坐下。

美国客人们面面相觑,想象中的丰盛筵席哪儿去了?要知道昨天他们在奉军那里可是吃到了上好的鹿肉和熊掌,喝的是法国白兰地,餐后还有冰镇西瓜,怎么到了直军这里,标准下降的这么快。

“亲爱的将军,菜肴在哪里?”史迪威问道。

吴佩孚指着桌上的脸盆说:“这就是菜。”

天啊,整整一盘红颜色的咸萝卜,难道今天就吃这个?

看到美国人傻眼,吴佩孚冷哼一声,道:“子锟,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吃这个。”

陈子锟心中暗骂,我咋知道你为啥要让美国佬吃咸菜啊,不过转念一想,对吴佩孚此举又颇为理解,俺们第三师的兄弟平时都吃这个,这帮狗日的洋鬼子,凭什么来了就要吃香的喝辣的。

“诸位,我们第三师官兵平等,全军上下都吃这样的午餐,这是因为军费紧张,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入乡随俗,想体验我们第三师的生活,就拿起筷子吧。”

说完,又用汉语向吴佩孚叙述了一下,吴佩孚满意的点点头:“说得好。”

随同前来的外交部人员大为紧张,生怕惹怒了美国人,哪知道美国客人们并不生气,反而很规矩的拿起搪瓷碗,排队打了一样的稀粥和馒头,围坐在装咸萝卜的脸盆旁吃起饭来。

陈子锟没有和他们一起用餐,因为他是炊事班的兵,要负责给士兵打饭,以及收拾桌椅碗筷等。

饭后,大家来到会议室,针对当前的形势深入交换了看法,吴佩孚表示,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以和平手段统一中国,至于对组阁和总统换届的问题,他身为军人并无看法,他的责任唯有外据强敌,内保平安。

“军人是不能干政的,政治的事情,有总理,大总统、议会来决策,我只管练好军队,收复国土。”吴佩孚这样说。

虽然没有明说,但吴佩孚的意思很明确,当前中国最大的敌人是日本,这一点让芮恩施找到了双方的共同点,事实上一个亲日的段祺瑞政府是欧美诸国都不愿意看到的,作为直系领袖的吴佩孚这样表态,美国人很满意。

会谈友好而热烈,美国公使高度赞扬了吴大帅的爱国精神和军事方面的才能,并且邀请他在合适的时间访问位于天津美国租界的美陆军十五团。

吴大帅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一口答应下来。

访问结束,客人们乘坐汽车离去,从营门回来的时候,吴佩孚道:“子锟,干完炊事班的活儿,到我签押房来一下。”

陈子锟心潮起伏,他知道,自己的机遇来了。

第二十三章 去哪儿留学

陈子锟心不在焉的帮王德贵干完活,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抖擞精神来到签押房门口,大喊一声:“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