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皮耶罗家族的大日子,老桑尼·皮耶罗设宴为刚出狱的二儿子布里奇奥接风洗尘,布里奇奥因为一桩谋杀案入狱服刑,仅仅坐了五年牢就放了出来,有了这员大将的加入,一直处于守势的皮耶罗家族定然要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攻。

事实上老桑尼已经开始这么做了,他花费巨资从芝加哥请来一帮好汉,并且准备先干一票买卖以壮士气,五个枪手乘车前往橙县下属的西点镇去找一个仇家的晦气,估计晚上就能回来。

大厅里的长条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还有几瓶上好的红酒,用老桑尼的话说,只等孩子们凯旋了便开宴。

没等来他的孩子们,却等来了一发发炮弹。

当第一枚炮弹在院子里炸响的时候,老桑尼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镇定自若的指挥枪手出去查看,纽约的各大家族之间停战以久,想来大伙儿的手都痒痒了,不过这个节骨眼来找皮耶罗的麻烦,那纯粹是瞎了眼。

布里奇奥刚从州立监狱放出来,憋了整整五年没有杀人,这小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更何况今天家里足足来了五十个小伙子,每个都是身手不赖的快枪手。

所以,老桑尼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他似乎已经看见袭击者被乱枪打死的惨状。

可是事态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紧接着第二发炮弹就打进了餐厅,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一枚球墨铸铁60毫米口径迫击炮弹正好落在餐桌中央,成了今天的第一道大菜。

迫击炮对坚固工事的攻击力并不强,这种炮弹只是用来对付无装甲防护的有生目标比较有效,如果只是在院子里轰炸一番也就罢了,偏偏陈子锟打定了主意要皮耶罗家人的性命,硬生生把炮弹打进了窗户。

三百六十枚迫击炮碎片呈扇面炸开,宛如盛开了一朵收割生命的礼花,坐在首席的皮耶罗父子首当其冲,头部和上身中了十几枚弹片,当即就一命呜呼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枪手们也被炸的鬼哭狼嚎,坐在桌子旁的重要角色们几乎无一幸免,全部被炸死或者重伤,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发炮弹打了进来,锐利的弹片横飞,气浪将所有玻璃震得粉碎,皮耶罗家的客厅变成了地狱。

事实上,接下来的三发炮弹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皮耶罗家里的有生力量已经在第一轮打击中丧失殆尽,没死的也被吓傻了,黑帮之间刀光剑影的见的多了,可是动用大炮的还是头一次听说。

万幸的是,皮耶罗家的女眷和孩子们都在厨房或者楼上,没有一个人被炸死,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布鲁克林区医院和消防队的汽车迅速赶到,救人、救火,不大工夫,警察局的探长也来了,例行公事的收集证物,询问供词,像模像样的忙了一番后才走。

曼哈顿,帕西诺家族别墅,一家人正坐在桌旁吃饭,忽然马里奥狂喜的跑进来,嚷嚷道:“天大的好消息,老桑尼被炸死了,布里奇奥也死了。”

“哦,上帝。”女人们纷纷在胸前画着十字。

老安东尼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一下嘴角,平静的问道:“是谁干的?”

“不是我,爸爸,也不会是其他家族,他们都知道布里奇奥一出狱首先要对付的是我们,乐得见到我们两个家族火并。”

“那么,是谁枪杀了皮耶罗家族的男人们?”

“不知道,爸爸,他们是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炸死的,我猜有人动用了一个炮兵连,皮耶罗家的房子都被炸的乱七八糟了,今天的纽约时报一定会有报道的。”马里奥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老安东尼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径直上楼去了,马里奥挠着后脑勺直发呆,不明白为什么仇家全军覆灭,父亲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来到楼上,老安东尼颤抖着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年,穿着背带裤站在轮船甲板上,背景是纽约自由女神像。

这是四十年前,新移民安东尼和桑尼乘坐意大利邮轮抵达纽约港时拍的照。

第四十八章 意外中的意外

桑尼·皮耶罗死了,纽约黑手党家族之间的格局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但可以肯定的是,帕西诺家族将填补真空,接管布鲁克林区,随着纽约时报的刊出,坊间更是流传着各种版本的传言,但矛头均指向帕西诺家族。

老安东尼才不在乎这些指控,因为这件事确实不是他做的,离奇的是,凭他的情报网竟然也查不出真凶是谁。

此时,炮轰皮耶罗的真凶已经回到西点的校园里,并且再一次站到了麦克阿瑟准将的校长室里了。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即将毕业的四年级生乔治·霍华德。

他们俩人面临的指控是私自调动学兵队以及抢劫军事物资,罪名相当严重,按照军法要判处徒刑。

虽然事出有因,但军法无情,就连校长也无权法外开恩,麦克阿瑟面无表情,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看着两位学生:“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有,长官!”两人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答道,仿佛根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

“好吧,我会召开一个临时军事法庭来审判你们。”麦克阿瑟做个了手势,宪兵拉开屋门,押着两人离去。

军事法庭由军法官、律师和陪审团组成,择日在西点礼堂进行审理,庭审现场全部几乎全是军人,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都是现役军人,陪审团则由西点学员、教师和西点镇居民组成,旁听席上更是坐满了身穿灰色制服的军校生们。

两名被告在宪兵的押送下缓缓走上法庭,陈子锟和乔治·霍华德身穿笔挺的学员礼服,昂首站在被告席上,不像待审的犯人,倒像是等候演讲的将军。

庭审开始,法庭内气氛森严,所有人凝神听着主控检察官的案情陈述,这起案件的事实相当清楚,证据极其确凿,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主控官用了五分钟就陈述完毕,辩护律师进行发言,对事发当时的危急情况加以渲染,但主控官给与了强有力的反驳,说匪徒已经做完了想做的事情,此时进行拦阻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而且刑事案件应该由警察负责,而不是出动军队。

双方唇枪舌剑的进行了辩论,法官宣布休庭,陪审团进行协商,半小时后重新开庭宣判,陪审团代表发言,这是一位严肃的西点军事教官,他的家人也生活在镇上。

“经过陪审团一致认定,”代表抬头看了肃静的旁听席,无数双眼睛让他感到压力有些大,但还是继续说道:“一致认定,被告罪名成立。”

一片哗然,学兵们愤然起立进行抗议,法官不得不猛敲法槌,制止了混乱之后宣布:“现在宣判,被告陈子锟、乔治·霍华德损坏公物罪名成立,判处罚金两百美元。”

陈子锟和乔治对视了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当法官问道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乔治举手道:“法官大人,我们有话要说”。

法官表示同意。

“陈,你来说吧。”乔治谦让道。

“还是你来。”陈子锟微笑道,这场飞来横祸终究是因自己而起,乔治一向喜欢出风头,这次机会还是让给他比较好。

乔治的话很短,只有一句:“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那样做,谢谢大家。”

旁听席上一阵掌声响起。

虽然临时法庭轻判了两人,但校规却没那么好绕过,被军事法庭判处有罪的学员,不能继续留在西点读书,这是无人撼动的铁律。

306寝室愁云惨淡,陈子锟和乔治已经接到了校方勒令一天内离校的通知,两人换下了校服,穿上便装,无比伤感的收拾着行李,和陈子锟比起来,乔治更加倒霉,还有几个月他就要毕业,可以如愿以偿的穿上陆军制服,佩戴少尉肩章,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却将他十几年来的梦想打得七零八落。

默默地将灰色制服叠起放进衣箱,西点的学员制服由三种颜色搭配而成,灰、黑、金,分别象征火药的三种配料,硝石、木炭和硫磺,这是父亲讲的故事,伴随自己的童年成长,父亲是个老兵,最大的理想就是把儿子培养成军官,可惜自己让他失望了。

寝室的同学上前轮流拥抱乔治和陈子锟,安慰两位即将离校的同学,两人提着皮箱走出寝室,只见走廊里站满了学员,哗的一声,全体人员立正敬礼。

两人立刻丢下皮箱,笔直的站着,将手举到额角,久久的敬礼。

窗外,悠扬的号声传来,所有人扭头望去,漫天晚霞洒在星条旗上,反射着红光一片。

无比黯然的离开了西点的大门,回望绿草如茵的校园,两人感慨无比,压一压帽檐,提起皮箱转身离去。

“乔治,你打算去哪儿?”陈子锟问道。

“我想去纽约,或许当个会计什么的,你呢?”乔治半开玩笑的答道。

“我…或许在纽约,会有一份毕竟刺激的工作等着我。”陈子锟说道,现在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学业无法继续,还欠了一屁股债,想回国连路费都没有,目前唯一的出路是帮帕西诺家族打工,黑手党一向喜欢招募这样自己这样的铁血枪手。

忽然一辆汽车飞驰而至,在他俩身旁停下,陈子锟立刻拔枪在手,汽车窗里伸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来,面对枪口高举双手:“Hi,我没有恶意。”

“下车,把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陈子锟握枪的手纹丝不动。

那人乖乖下车,双手伏在车顶盖上。

“乔治,搜搜他。”陈子锟一摆枪口。

乔治上前搜身,果然搜到一把点四四口径的柯尔特左轮枪。

“你是哪个家族的人?”陈子锟喝问道,心里却在紧张,万一对方是纽约警察局的人便糟了,自己用迫击炮炸死皮耶罗家那么多人,虽然事情办的毫无纰漏,没留下任何证据,但只要有心人仔细一琢磨,就能追查到这儿来。

“朋友,不用紧张,我身上还有几张东西,可以证明我的身份。”陌生人道。

乔治继续搜,果然发现一张持枪证和一个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证件。

“朋友,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两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叫沃尔夫·汉克斯的家伙,这个人有个绰号叫杀人狼,曾经在芝加哥杀过十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当地富豪的儿子,所以,他身上有一万美元的悬赏,我刚从橙县警察局来,他们告诉我两个名字,陈和霍华德,我想就是你们两位吧?”

陈子锟如释重负,枪口低垂下来,和乔治对视了一眼,咧嘴笑了。

“我想你说的那家伙,大概有六英尺四英寸那么高,壮的象头熊,脸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刀疤,是个名副其实的丑八怪,对吧?”陈子锟道。

侦探道:“是的,我们几次试图抓他,都没成功,反而被他打伤了几个同事,没想到竟然有人活捉了他,真是不容易,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

陈子锟笑而不语。

乔治道:“是这样,那个杀人狼是被这位英勇的士兵用迫击炮干翻的。”

侦探一脸的不可思议:“哦,上帝,迫击炮。”

“伙计,你刚才说一万美元,这件事可以具体说一下么?”乔治揽住了私家侦探的肩膀,无比亲热。

“上车,我们找个地方喝杯东西吧。”侦探道。

三人乘车来到橙县,找了一家咖啡馆,详细谈了当时的情况,侦探经过确认后,拿出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让两人签收。

“两位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我们那里尝试一下。”侦探留下一张名片便走了。

忽然有了一万美元,被学校开除的忧伤顿时减少了许多,两人寻了家酒吧,叫了两杯双份威士忌烈酒,一口干了,又叫了两杯,后来干脆拿整瓶的过来对瓶吹,喝道半醉半醒之间,不知怎么着就和邻桌的人起了冲突,对方八个人全被陈子锟放倒在地,警察迅速赶到,正要吹响警笛,却被乔治一酒瓶砸翻。

等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蹲在橙县警察局的牢房里了。

殴打警察可是大罪,即将面临牢狱之灾的两个人却毫不在乎,都被学校开除了,这点事算得了什么,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县法院来提审,倒是来了四个宪兵要带他们回去。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他俩已经不是军队的一员了,为何还要动用宪兵。

一路押回西点军校,再次来到校长室里,麦克阿瑟平静如水,端坐在宽大的座椅里看着两人。

“看来开除你们两个人真是明智的决定。”

“是,长官!”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依然腰杆笔直,毫无忏悔之意。

麦克阿瑟站起来,倒背着手走了几步,一米九的身高和威严的将军气度让两个学兵很有压力。

“我希望你们在与敌人作战的时候,也能保持对付橙县警察的热情和勇气,因为,你们代表西点。”麦克阿瑟突然说道。

副官敲门进来,呈上两份文件,麦克阿瑟飞快的在上面签了名字,递给乔治一份道:“你将转到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继续学业。”

又递给陈子锟一份:“恭喜你,你毕业了。”

第四十九章 周游列国

尽管陈子锟和乔治尽力想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还是被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震惊的张大了嘴。

因为这太离奇了。

长久以来,位于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的美国海军学院就是西点军校的头号对手,甚至在西点的学员宿舍墙壁上都用醒目的黄色油漆喷上“陆军加油,击沉海军”的字样,这是自1890年开始的一年一度的陆海军橄榄球对抗赛上常用的口号。

最为西点橄榄球队的队长,乔治·霍华德自然和安纳波利斯的一帮穿海军制服的家伙结下深深仇怨,此刻让他转校到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简直比退学还要令他无法容忍。

至于陈子锟就更惊讶了,西点的学制是四年,他只上了两年,怎么可能拿到毕业证。

麦克阿瑟从桌子后面转了出来,双手扶在乔治的肩膀上,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乔治,到安纳波利斯去,帮那帮海军小子提高一下糟糕的橄榄球水平,顺便教教他们怎么在陆地上打仗。”

乔治沉默了一会,他明白校长的良苦用心,唯有转校才能继续自己的军官梦,美国陆军的规模很小,除了西点之外基本没什么像样的军校,比如弗吉尼亚军校那种南方佬的学校,和西点又什么交情,相对来说,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陆战系,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不但培养舰艇军官,还出产优秀的海军陆战队军官,而海军陆战队是一支特殊的军队,可以不经国会批准而由总统下令进行作战行动,也就是说,在海军陆战队当兵,打仗的机会更多。

当然,海军陆战队也有不少缺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装备都是陆军淘汰不用的,不过这已经不是乔治考虑的范围了,他现在想的是,自己又有机会穿上军装了。

“是,长官!”乔治回答道。

“至于你,孩子,这里有一份文件,可以解答你的疑惑。”麦克阿瑟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接过档案袋,熟悉的汉字映入眼帘“中华民国外交部启。”

原来是一份外交公文,内容正是关于陈子锟的官派留学生推荐,里面有大总统的授权,外交部的照会,还有美国国务院和陆军部的批文,时间是去年春天。

“很遗憾,你无法以正式西点学生的身份毕业,只能以外国培训生的身份结业,这是你的学历证明文件,我想,这对你是有用的。”麦克阿瑟对陈子锟说道。

陈子锟无语,这份特别的“毕业证”总算是聊胜于无,总算可以拿来搪塞对自己抱有殷切希望的吴大帅了,两国相隔万里,国内出过洋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在西点读过书的更是仅有王庚一个,只要毕业证别让他瞅见,基本上这个谎就能圆过来,再说了,这上面到底是有麦克阿瑟签字了,也不能算假学历…

不管怎么说,自己确实犯了错,校长如此安排也算仁至义尽,陈子锟退后一步,和乔治不约而同的举手敬礼。

麦克阿瑟脸色严肃起来,脚跟一并,庄重的回礼,说道:“不管走到哪里,让我们谨记西点的校训。”

“责任,荣誉,国家。”两位前西点学员异口同声的答道。

终于结束了在西点的学习,陈子锟既怅然若失,又踌躇满志,因为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在等着他。

一万赏金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五千给分了,然后陈子锟赔付了房东一笔钱,这才和和乔治一起来到纽约,两人在曼哈顿中央火车站拥抱而别,乔治即将奔赴马里兰州继续自己的军人生涯,而陈子锟则乘坐地铁前往鉴冰下榻的旅馆。

一进门鉴冰就扑了上来,死死抱住陈子锟。

陈子锟瞥见桌上放着一张纽约时报,上面刊登着布鲁克林某大街爆炸,数人死亡的报道,便轻抚鉴冰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太可怕了,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真的一天都呆不下去了。”鉴冰流泪道,那天的事情给她极大的刺激,当时没觉得怕,后来越想越觉得后怕,如果当时人在房子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这就离开纽约,离开美国。”陈子锟宽慰她。

“真的?”鉴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陈子锟学业未满,是不能擅自离开的。

“当然是真的。”陈子锟拿出“毕业证”来给她看,鉴冰虽然口语基本可以和美国人交流了,但是文字关依然没过,拿着这张麦克阿瑟签署的证书心花怒放,还以为是真的毕业证。

说走就走,陈子锟收拾了行李,又到帕西诺家向老头子辞行,一段时间未见,安东尼似乎衰老了许多,但精神头还不错,据说帕西诺家族最近生意很好,接管了布鲁克林许多地盘,马里奥整天忙着数钱,都没时间回家了。

老帕西诺并没有点破此事,陈子锟更加不会主动提起,两人心照不宣,只是谈了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临行前,老安东尼郑重其事的说:“亲爱的陈,你永远是帕西诺家族的朋友,如果有需要的话,一个电报就行,你明白的。”

告别了黑手党,告别了纽约,告别了美国,陈子锟和鉴冰坐上了驶向英国的邮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求学之路才进行到一半。

此时顾维钧已经不是驻英公使了,在代表中国签订了《解决山东悬案条约》和《九国公约》后,这位外交奇才官运亨通,已经升为外交总长,陈子锟自然寻不到他,新任的公使又不熟,只能在伦敦自助游了,所幸的是经历两年美国生活,对于欧美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很是熟稔,不像前年刚到的时候那样陌生了。

陈子锟在英国参观了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又在伦敦盘桓了一段时间,每日去大英图书馆读书,两年前他看《共产党宣言》的时候是作为催眠读物,可是在阅读了一些哲学著作之后,渐渐觉得马克思的理论还是有些道理的。

由于鉴冰对伦敦的雾霾天气实在无法忍受,陈子锟不得不草草结束伦敦之行,乘船渡过海峡,再次来到浪漫之都,巴黎。

在西点读书的时候,陈子锟和在邮轮上认识的天津学生周恩来保持着书信往来,现在人到了法国,自然要去拜会一番。

巴黎是全世界的时尚之都,鉴冰忙着去采购香水和时装,陈子锟只好一个人前往,周恩来的住处是位于巴黎十三区意大利广场附近的弗朗索瓦大街上的一家小旅馆,陈子锟按图索骥,寻到弗朗索瓦大街17号,果然看到一栋三层小楼,挂着旅馆的招牌,楼下常青藤架子下,摆着几张小圆桌,几个中国人正坐在那里喝咖啡。

陈子锟疾步上前道:“恩来兄,别来无恙?”

周恩来眼睛一亮,急忙站起来和陈子锟热情握手:“昆吾兄,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同桌的三个人也都站起来礼貌的笑着,周恩来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经常提到的陈子锟,留美学习军事的朋友,这是王若飞,这是聂荣臻,这个小朋友是邓希贤。”

陈子锟一一和他们握手,微笑道:“幸会。”

经过周恩来的介绍,陈子锟知道这几位都是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王若飞是贵州人,曾经游历过日本,现在法国半工半读,聂荣臻和邓希贤都是四川人,前者在比利时沙洛瓦劳动大学学化工,后者在哈金森橡胶厂工作,三人都是周恩来的朋友,闲来无事便凑到一起谈天说地。

老友重逢,周恩来很高兴,帮陈子锟点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篮子酥脆的羊角面包,大伙儿大快朵颐,不亦乐乎,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当初同来法国的往事,原来他们都是差不多同一时期抵达法国的,邓希贤比周恩来早了两个月,当陈子锟抵达马赛的时候,他已经在诺曼底地区的巴耶中学补习法语了。

邓希贤是个身材不高的小伙子,一双眼睛充满活力,谈到在法国的生活学习经历,他滔滔不绝而又感慨无比,说是勤工俭学,其实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工作,因为不工作的话就没有饭吃。

“我在施耐德钢铁机器联合厂上班的时候,什么苦活都做过,运煤炭,运钢条和铁屑,还要不分昼夜的干,车间里又热又脏,我人矮力气小,经常被工头骂,那个时候我就想到,为撒子资本家要这样剥削工人,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本质啊。”邓希贤用浓重的四川话讲着,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来。

这年头,政治是一个很时髦的话题,陈子锟在大英图书馆看到的资料派上了用场,当即侃侃而谈,各种术语名词滔滔不绝,听的大家频频点头,周恩来向邓希贤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上楼拿了一份油印杂志下来。

“昆吾兄,这上面有些文章,你拿回去看看,或许有些用处。”周恩来将杂志递了过去。

陈子锟接过一看,封面两个大字:少年!

第五十章 归国

杂志用纸很差,但字迹隽秀匀称,油墨味道浓郁,显然是刚出炉的,上面刊载着尽是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文章,陈子锟随意翻看了一下,赞道:“好文章,有见地。”

邓希贤道:“这些文章都是恩来写的。”

陈子锟肃然起敬:“恩来兄大才啊。”

周恩来笑道:“是我写的没错,但这都是小邓用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在蜡纸上刻出来,用油印机一张张印出来装订成册的。”

陈子锟道:“这是恩来兄创办的刊物?”

周恩来道:“不,这是我们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的内部期刊。”

“那恩来兄是?”

“恩来是我们的宣传委员。”邓希贤接口答道,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陈子锟一怔,上次在上海加入国民党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当初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现在却是见过大世面的青年了,共产主义宣扬的是什么,他心里很清楚,而自己的身份是公派留学生,将来势必要在军队中担任一定职务,回国前夕加入这么一个激进组织,怕是对自己的前途不利。

“呵呵,我不是旅欧学生,怕名不正言不顺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推脱过去。

邓希贤快人快语,道:“你现在不正是在旅欧途中么,不矛盾啊。”

“小邓。”周恩来以眼神制止了邓希贤,岔开话题道:“这儿的牛角面包不错,昆吾兄多吃几个,对了,巴黎这边玩过没有,要不要我当向导带你四处转转。”

陈子锟道:“四处的名胜上次来法国的时候已经看过了,这次主要考察各大学”

又闲聊了几句,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周恩来道:“我请你们吃饭。”

陈子锟满以为大家会去寻个西餐厅,点一瓶红酒来庆贺老友重逢,哪知道周恩来领着大伙儿上楼去了,楼上的一间客房是周恩来的卧室,面积不大,只有七八个平方,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大量的书籍堆在各个角落里,地上摆着一个煤炉,上面炖着一个铁皮水壶。

“小邓,你去下面条,我来做两个拿手菜给你们尝尝。”周恩来卷起袖子,开始刷锅洗菜。

“我去买两瓶酒。”陈子锟自告奋勇道,王若飞也道:“我跟你去。”

等两人走远了,邓希贤才道:“恩来,为什么不争取他一下,我看他思想蛮进步的。”

周恩来道:“小邓,你不知道,他是北洋政府公派到美国学习军事的,和咱们不一条路,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别人。”

“原来是军阀的狗腿子啊,真是可惜了。”邓希贤叹道。

聂荣臻插嘴道:“话不能这样讲,我看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嘛。”

周恩来道:“对,是这个道理,但要循序渐进,不能太鲁莽,我们的事业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陈子锟将来是要在军阀的部队里当高级军官的,正是我们急需的人才。”

邓希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懂了。”

陈子锟和王若飞去附近的小铺买了两瓶勃艮第红酒,几个洋葱,干酪和红肠,回来的时候,周恩来已经做好了一道拿手菜,红烧狮子头,大家席地而坐,用茶杯、饭碗、饭盒盛着红酒,共同举杯:“为了中国的未来,干杯。”

饭后,他们并不忙着收拾残局,而是点燃一支烟,再次热烈讨论起来,他们都主张按照苏俄的路子对中国进行彻底的改造,开展暴动推翻腐朽的北洋政府,实行人民民主专政,这次陈子锟没有保留意见,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当下的中国首要的问题不是革命,而是统一,唯有国家统一,才能一致对外。

王若飞当即提出反对意见,说袁世凯想统一,段祺瑞也想过武力统一,现在吴佩孚又提出这个想法,可就凭他们这些腐朽反动的军阀,是决不可能完成统一大业的,唯有先进的共产主义武装起来的组织严密的党才能担此重任。

“可是,马克思的这一套东西都源自他的空想,没有经过实践的证明。”陈子锟再度反驳。

王若笑道:“陈老兄,我现在很怀疑你读那些哲学书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用心,马克思的资本论,那是查阅了浩如烟海的资料才写出的巨著,怎么能是空想出来的呢,况且苏俄的例子就在眼前,难道被你选择性的忽视了?”

“苏俄…”陈子锟不禁冷笑起来,安德烈描述的水兵屠杀军官的情形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苏俄杀戮太重,如果是那种革命的话,宁可不要。”

“幼稚啊。”王若飞摇头不已,“赤色的旗帜当然是要用鲜血染成的,要不然怎么能叫革命。”

陈子锟不愿和他做意气之争,论口才,他可不是这帮学生的对手,但看着他们在烟雾缭绕的陋室里争论的面红耳赤,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回去的路上,周恩来陪陈子锟走了好远,临别的时候,周恩来恳切的说:“昆吾兄,要改变中国,还要靠我们这一代人,靠共产主义武装起来的党,只要你愿意,我们党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塞纳河水在夜色中波光粼粼,一个流浪歌手演奏着小提琴,悠扬的乐声中,两双年轻的手握到了一起。

“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国内再会,恩来兄。”陈子锟真情流露,紧紧握着周恩来的手。

他们都不知道,再次握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本来鉴冰还想在巴黎多盘桓即日,但旅费着实紧张,只得匆匆离去,临行前,陈子锟兑了五百法郎装在信封里寄给周恩来,这才携鉴冰乘火车去了比利时。

他们旅行的线路是周游整个欧洲,阿尔卑斯山巅、多瑙河畔、伯尔尼小镇、比利时枪厂、慕尼黑啤酒厂,罗马尼亚的古堡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本来还想到莫斯科去游览一番,但是由于陈子锟持的是民国公务护照,所以被拒绝入境。

欧洲游历一番后,终于踏上归国旅程,经西班牙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到达非洲的摩洛哥,领略了北非风情后,两人再次乘船穿越地中海抵达埃及,在雄浑的金字塔下用一台德国蔡司照相机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既然到了非洲,干脆沿尼罗河南下,到东非游玩一圈,这一去可不得了,炎热的非洲疟疾流行,差点要了鉴冰的命,匆匆踏上回程,依旧走印度洋、马六甲海峡、南海、西贡、香港,一路回上海去了。

抵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1922年圣诞节前夜,轮船缓缓驶入夜幕下的黄浦江,西岸霓虹闪烁,繁华更胜往昔,鉴冰近乡情怯,眼眶有些湿润,陈子锟凭栏眺望岸边,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淡定。

上海,我回来了。

轮船在太古码头靠岸,旅客们排队下船,陈子锟和鉴冰的行李甚多,便暂时等在舱里,船上的二副进来鞠躬道:“先生太太,我来带你们下船。”说罢安排几个仆役,帮他们拿着大包袱小行李,从船员的专用通道下船去了。

刚踏上坚实的土地,对面就亮起了数盏车灯,四辆黑漆漆的大轿车停在码头上,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呢子风衣的男子正坐在车头上,叼着雪茄望着他们。

陈子锟笑了,两年多未见,李耀廷也成熟多了,唇上留了两撇八字胡,眼神也不像以往那样青涩,而是充满自信和睿智。

“大锟子!”

“小顺子!”

两人疾步上前,紧紧拥抱在一起,半晌,李耀廷才抬起头来,望着笑吟吟的鉴冰道:“嫂子,你又漂亮了。”

鉴冰笑道:“你真会捧人,我分明是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