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没错,就是他,这位可是留洋回来的高级参谋,吴大帅跟前的头号红人。”副官处长和黄殿辰私交不错,又是个碎嘴,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后,黄殿辰终于放下来心来,回道:“这边一有消息,卑职立刻打电话向您禀报。”

放下电话,黄局长拽了拽制服下摆,准备去好好巴结一下这位大红人,可是当他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工会纠察队的头目赵大海,拿着手枪挟持了陈参谋,一帮警察投鼠忌器,端着步枪步步后退。

“不要乱来!”黄殿辰大喝一声,挡住去路。

“姓黄的,赶紧把我们的人都放了,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他!”赵大海用枪管顶着陈子锟的太阳穴威胁道。

黄局长很是纳闷,这家伙哪里来的手枪,不过看到陈子锟腰间空着的手枪套便明白了,赵大海是铁路工会纠察队长,拳脚功夫相当了得,陈参谋不是他的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看到自家长官被挟持,赵玉峰和老王老李可慌了神,不过看到陈子锟镇定的眼神,他们又放下心来,很配合的嚷道:“弟兄们都闪开,千万别伤到陈参谋。”

警察们纹丝不动,他们只听黄局长的调遣。

黄殿辰紧张万分,吴大帅跟前的红人在自己地面上出了事,那可吃罪不起,可放跑了这帮闹罢工的妓女,他同样担待不起,眼下只有使拖字诀了。

“赵大海,我奉劝你一句,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伤了陈参谋一根毫毛,我让你生不如死!”黄殿辰故作镇定道。

赵大海才不吃他那一套,抬手朝天放了一枪,砰的一声轰响,震得大家耳朵生疼。

“有话好说,别动刀枪。”见对方来真格的,黄殿辰立刻慌了神。

“黄局长,听我一句话。”陈子锟开腔了,“人跑了,可以再抓,脑袋搬家了,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黄殿辰顿时醒悟过来,这帮工人又不是江洋大盗,就算放走了也可以再抓,可逼急了他们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伤到陈参谋,到时候被上头怪罪下来,自己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

“把人都押出来。”黄殿辰一声令下,另外十二个犯人统统被带出了牢房,他们个个身上带伤,衣着褴褛,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紧紧抓着爸爸的衣服,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黄殿辰。

“把他们的镣铐打开。”赵大海挥舞着手枪说道。

“打开。”黄殿辰命令手下照办,犯人们的手铐脚镣都打开,聚拢到赵大海身后。

“打开大门,放我们出去。”赵大海继续喝道。

“都闪开。”黄殿辰一边喝令手下让路,一边朝心腹猛使眼色,心腹会意,领着一队警察出门埋伏去了,赵玉峰见状,也朝王德贵使了个眼色。

警察局大门敞开,赵大海挟持着陈子锟领着一群工人来到门口,又提出一个要求,“我要一辆汽车。”

黄殿辰一摊手:“警察局没汽车。”

赵大海冷笑:“后院就有一辆卡车,你当我不知道。”

黄殿辰心道警察局就这一辆车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此刻来不及细想,让人把卡车开来,又道:“我们就这一辆车。”

“那你别管了。”赵大海傲然道,转脸对工友们说:“同志们,你们先走,我来殿后。”

“老赵,保重!”一个留着分头,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重重拍了拍赵大海的肩膀,低声下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走!”

“老赵叔,我不走,我陪着你。”那个小男孩挣脱了父亲的手,拉住赵大海的衣角,一脸的执拗。

“叶开,听你爹的话,赶紧走,老赵叔没事的。”赵大海爱怜的看了看小男孩,又厉声喝道:“都上车!”

“走!”读书人一声令下,工人们互相搀扶着爬上汽车,他们中有会开汽车的,在车头前一通猛摇,汽车发动起来。

“这位长官,麻烦你送我们一程。”赵大海用枪管拍了拍陈子锟的脸。

“没问题。”陈子锟点头道,又对黄殿辰说:“黄局长对不住了,行个方便吧。”

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黄殿辰道:“若是伤了陈参谋,我绝不饶不了你们。”

赵大海笑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我们工会又不是警察,不会滥杀无辜的。”

卡车轰鸣着冲出警察局大门,警察局里恢复了平静,赵大海依然挟持着陈子锟靠墙而立,不给警察们任何解救的机会,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远方传来火车汽笛的鸣响,赵大海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按照事先约定,这是安全的信号,工人们回到铁路线上,如同老虎回到山林,蛟龙回到大海,哪还有警察们什么事,此刻脱险的工友们已经驾驶着火车离开了郑州。

工友们没事了,赵大海的任务也完成了,他冲陈子锟笑道:“长官,该咱们走了。”

陈子锟让李长胜把自己的汽车开来,和赵大海一同上车离去,这下黄殿辰可抓瞎了,他安排的伏兵没能派上用场,现在陈参谋再被劫走,他这个警察局长就真的别干了,最让他郁闷的是,这位陈参谋似乎从头到尾都很配合工人的行动,简直就是成心来捣乱的。

眼睁睁的看着汽车驶离警察局,黄殿辰赶紧安排追击,可是警察局里没有汽车,根本没法追。

飞驰的汽车上,赵大海终于收了手枪,关上保险,倒转枪口递给陈子锟:“这次多亏你了。”

陈子锟没接手枪:“做戏做全套,这把枪你留着防身吧,从今后,咱弟兄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赵大海也不客气,收了手枪,朝后面看了看,对开车的李长胜道:“前面拐弯的地方减速。”转脸又和陈子锟握了握手:“我代表党感谢你,保重!”

李长胜照办不误,到了地方,赵大海推开车门跳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巷口里。

“陈参谋,咱们去哪儿?”李长胜问道。

“回警察局。”陈子锟沉声道。

黄殿辰见陈子锟安全归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下令全城大搜捕,捉拿行凶之工人首脑,结果可想而知,连根毛都抓不到了。

陈子锟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没让黄殿辰为难,“黄局长,此事因我而起,我来向大帅禀告便是,来人啊,把我绑起来。”

大家都面露为难之色。

“发什么愣,绑人不会么!”陈子锟呵斥道。

无奈,赵玉峰只好借了一条法绳,将陈子锟五花大绑起来,过了一会儿,洛阳来的宪兵到了,带着陈子锟和黄殿辰回去复命不提。

洛阳,直鲁豫巡阅使行辕,五花大绑的陈子锟跪在庭院里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回来以后他就跪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吴佩孚也没提审他,两下里就这样僵着,天早就黑了,吴夫人怕院子里地气潮湿伤了他的膝盖,特地拿来羊毛毡让陈子锟垫在下面,看着他叹口气,摇摇头又进去了。

吴佩孚震怒,不是因为恐怖分子逃脱,也不是因为黄殿辰的无能,而是因为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帮助犯人逃走。

陈子锟什么身手,吴佩孚再清楚不过了,那可是万马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骁将,能被带着镣铐的犯人挟持,打死他也不信,这事儿再清楚不过了,就是陈子锟串通犯人,故意放水。

所以他没有为难黄殿辰,直接打发他回郑州去了,也没让宪兵处置陈子锟,毕竟这事儿传出去,丢人的是自己,吴大帅可是爱面子的人,自己大力培养的后辈做出这等事来,毁的可是自己的名声。

不处置陈子锟也不行,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只好让他在院子里跪着,吴佩孚一袭便装,坐在书房里生闷气,天气有些冷,仆人点起了炭火,夫人走过来帮他加了一件皮坎肩,柔声道:“老爷,别生气了,小陈也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故意的。”吴佩孚冷哼一声。

书房的门被敲响,参谋处长张方严走了进来,敬了一个军礼:“大帅,您找我?”

“坐吧。”吴佩孚开门见山道,“陈子锟在参谋处表现怎样?”

今天发生的事情早就传开了,张处长早就忌惮这个留洋归来的西点毕业生了,生怕他抢了自己的位置,遇刺机会哪能不落井下石,他沉吟一下道:“小陈军事素养很优秀,不过…”

“不过什么?”吴佩孚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读书读多了也不是好事,那些赤化分子,大都是读书人…”

杀人诛心,张处长这话说到吴佩孚心里去了,千怕万怕,就怕陈子锟和这帮赤党扯上关系,那样的话,一个大好青年就算是废了。

“你先下去吧。”吴佩孚挥手让张方严退下,对院子里吼了一声:“给我进来!”

外面已经下雪了,陈子锟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花,远看就像是雪人一般,听到大帅召唤,他不敢起身,膝行到书房门口,夫人上前开门,心疼的帮他掸掉雪花,回望吴佩孚:“老爷~~”

“你先下去,这里没你的事。”吴佩孚斥退夫人,让陈子锟膝行进了书房,看也不看他,拉长腔调问道:“子锟,最近在看什么书?”

陈子锟可不笨,吴佩孚忽然提及这个问题,他自然心知肚明,当即答道:“回大帅,卑职最近看的是《曾文正公家书》。”

“哦?”吴佩孚颇感意外,又问道:“外国哲学类的书籍,难道没有涉猎么?”

陈子锟不屑道:“那些宣扬无君无父的书,看了毫无益处。”

吴佩孚的脸色开始多云转晴了。

第五十五章 衣锦还乡

吴大帅是何等人,陈子锟再清楚不过了,五四时期他连篇累牍的发布通电支持学生运动,直皖战争后执掌大权,更是连“劳工神圣”,“国民自决”这种极进步的口号也喊了出来,京汉路工人组织工会,那也是吴佩孚允诺过的事情,可工人们当了真,陈子锟可没当真。

因为他深知,大帅做出这些举动,只不过是为了政治上的考量,包括大帅书房里收藏的那些典籍,无政府主义的书也有,马克思主义的书也有,都不过是为了学两个时髦名词迎合大众而已。

吴大帅表面上是个开明将领,进步军人,骨子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卫道士,老秀才,老道学,脑子里充斥着五常八德、礼义廉耻那一套东西,这一套骗得了别人,骗不了陈子锟,因为他曾在大帅书房里闭门学习过三天,在那些书籍上看过吴佩孚的亲笔题注。

陈子锟赌对了,若是他回答什么洋文著作,那前途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偏偏他提到曾文正公家书,效果自然大为不同,吴大帅最崇拜的人有三个,岳飞,戚继光,曾国藩,前两位年代久远,可曾文正公却是前清的人物,距今不远,在巡阅使署的正堂里,甚至还高悬着曾国藩的画像,吴大帅亦时常以曾文正公的言行为模仿对象,陈子锟如此作答,自然令他大为满意。

吴佩孚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里,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子锟,今天的事情,你有什么话说。”吴佩孚心情略好了一些,有心想给陈子锟一个台阶下。

“回大帅,是我放跑赵大海。”陈子锟倒是条硬汉,一点也不抵赖。

吴佩孚的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陈子锟的回答他并不吃惊,更不气恼,反而有些欣慰,难得这小子对自己一片忠心,毫不隐瞒所作所为。

“哦,那你为何要放跑他,你不知道他是煽动罢工的要犯么?”吴佩孚淡然道,随手翻着桌上的一本书,但心思完全不在书上。

陈子锟朗声道:“大帅,实不相瞒,赵大海是我结义兄长,我们曾发下誓言同生共死,我实不忍心他被枪毙,所以出此下策,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大帅责罚。”

吴佩孚哼了一声,起身倒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道:“你就在这儿跪着吧。”说罢一挑门帘,走了。

陈子锟在书房中长跪不起,直到天明。

一场祸事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化险为夷了,陈子锟预料中的军法审判也没出现,跪了一夜就当是惩罚了,不过事情绝没有就此罢休。

旧历年越来越近了,京汉铁路大罢工也被强力镇压下去,铁路恢复了畅通,吴佩孚心情大好,邀来首席幕僚白坚武在花园里下棋饮酒赏雪。

白坚武察言观色,见吴大帅眉宇间有一丝忧虑,便道:“大帅有何心事,不妨一吐为快。”

吴佩孚也不瞒他,将陈子锟私自放走赤色分子一事娓娓道来,白坚武听了哈哈大笑,道:“玉帅何需多虑,这不是一出活生生的华容道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于华容道的典故,吴佩孚自然是耳熟能详,关云长义薄云天,赤壁之战中私自放走了曹孟德,但此事不但丝毫无损关公的名声,反而更加彰显他的义气。

“如此有情有义之人,玉帅用着也放心啊,反倒是那些翻脸无情的宵小之辈,才需要提防才是。”白坚武呵呵笑道。

吴佩孚眉毛一扬,郁郁不欢之色一扫而空,道:“坚武深知吾心啊。”

白坚武又道:“不过,此子确实还需一番历练。”

“如何历练?”吴佩孚有些纳闷,陈子锟当过最低级的大头兵,又曾出洋留学,难道历练的还不够。

白坚武道:“需要磨掉一些棱角才堪大用。”

“难道在参谋处供职不是历练?”

“参谋处远远不够。”

“那?”

白坚武淡然一笑,说出三个字来:“陆军部。”

吴佩孚抚掌大笑,陆军部可谓磨砺年轻人的好地方,那儿充斥着食古不化的老学究和眼高于顶的留学生,军政大事又轮不到他们管,每天除了喝茶看报,就只剩下勾心斗角了,把陈子锟派去坐几天办公室,磨磨他的性子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于是,陈子锟在参谋处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一纸调令派到陆军部任职去了,正巧旧历年快到了,吴佩孚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期,提前十天就踏上了北上之路。

重回北京,站在人潮涌动的京汉路正阳门西车站门口,陈子锟感慨万千,四年前他初到北京之时,还是个怀揣利刃身穿老羊皮袄的愣头青,如今斗转星移,已经是堂堂的陆军上校了。

走出大门,一群洋车夫立刻凑了过来,热情的招呼道:“先生,要车么,我的车干净。”

陈子锟微笑着扫视着他们,指着一个穿着“紫光”号坎的小伙子说:“就你了。”

小伙子露出一口白牙,骄傲的笑了:“先生,您这眼力真没说的,我们紫光车厂的车,那是北京城头一号。”

陈子锟笑笑没说什么,跟着车夫上了车,道:“宣武门内头发胡同。”

车夫拉起洋车,甩开两条腿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搭讪:“先生您是探亲还是访友啊。”

陈子锟笑而不答,到了胡同口,车夫问道:“您打算去哪一家?知道门牌号码么。”

陈子锟道:“继续往前。”

“往前可就到我们车厂了。”小伙子咕哝着继续往前拉,到了紫光车厂门口,陈子锟叫停了洋车,拿出一枚小洋抛过去,提起皮箱昂首阔步进了大门。

薛宝庆正站在院子里,手拿一块干净毛巾擦车呢,忽听马靴敲击地面的声音,赶紧堆起笑脸准备应付,哪知道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大锟子身穿笔挺的毛料军装,脚蹬锃亮的高筒马靴,一手拿着大衣,一手拎着皮箱,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宝庆愣了一下,随即扔掉毛巾,疾步上前:“大锟子!”

“宝庆。”陈子锟放下皮箱,一把抱住了宝庆。

杏儿端着针线筐从内院出来,看到这副情景,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大锟子,你可回来了。”

刚才拉陈子锟的那位车夫站在门口,都看傻眼了,这位长官竟然是掌柜的老相识。

正巧王栋梁拉车进来,那车夫便拉着他道:“老王哥,那是谁啊?”

“这你都不认识啊,他就是咱们的大老板啊。”王栋梁道。

“原来是陈大老板啊。”小车夫这回是真傻眼了,捏着那枚小洋喃喃自语道:“这钱我得留着。”

陈子锟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小的陆军少尉,现在却是堂堂上校军官,可谓衣锦还乡,这两年北京城还算太平,去年的直奉大战,城里都听见隆隆的炮声了,家家户户吓得要死,哪知道没几天消息传来,吴大帅打赢了,世道太平,车厂的生意就好做,再加上宝庆为人厚道,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现在紫光的名头已经在北京城打响了,上上下下足有一百多辆洋车。

两年未见,兄弟们之间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宝庆嘴笨,兴奋的直搓手,笑的合不拢嘴,杏儿心细,拿烟倒茶,端出糕点零嘴请陈子锟吃,王大妈听说陈子锟回来了,颠颠的跑来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才噙着泪水说:“高了,壮了,这两年大妈可担心死了。”

杏儿笑道:“每逢初一十五,王大妈都要烧香拜佛,请神仙保佑你平安呢。”

忽然门口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戴着学生帽。面容似曾相识,似乎不好意思进来,杏儿招手道:“傻站着干啥,快来见见锟子哥。”

陈子锟笑道:“这是果儿吧,两年没见成大人了,有十八了吧?”

果儿红着脸点点头:“过了年就十八。”声音有些沙哑,正是青春期变声阶段特有的嗓音。

陈子锟忽然想到陈三皮,便问道:“你爹呢?”

杏儿撇嘴道:“现在仗着女婿有钱了,人家也得瑟起来了,整天泡在天桥儿,不是泡澡就是听戏,不过好歹是不再耍钱了。”

“干娘呢,身体还好么?”陈子锟可没忘了自己还认过这门亲戚。

杏儿道:“娘身子骨好得很,她今天回柳树胡同送节礼去了,那些老邻居还都来往着。”

陈子锟道:“对了,大海哥有没有回北京。”

一阵沉默,宝庆开口道:“大海哥在河南犯了事,被官府通缉,警察厅的许队长还特地来问过话,听说犯得是杀头的死罪,这年是没法回家过了。”

一直腼腆的坐在旁边不言语的果儿忽然说话了:“大海哥没犯罪,建立工会,组织罢工,那是工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当局未经审判,就在汉口枪毙数十名工人,这才是犯罪!”

果儿这番话可把大家吓了一跳,杏儿赶紧道:“少胡咧咧,在家乱说也就罢了,出了家门可不敢乱说话。”

陈子锟收敛了笑容,盯着果儿问道:“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他一身军装,不怒自威,果儿竟然毫无惧色,道:“没有谁教给我,是我自个儿看报纸知道的。”

陈子锟继续盯着果儿,一言不发,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寒冷起来,杏儿和宝庆面面相觑,都有些害怕,杏儿更是劝道:“那啥,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大锟子你别当真。”

忽然,陈子锟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果儿的肩膀说:“小子,有胆量,也有自己的看法,不错不错。”说着拿出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塞在果儿学生装的口袋里道:“这只派克金笔是我从美国带来的,你拿着好好学习,记住,永远不要人云亦云,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宝庆和杏儿两人如释重负的对视了一眼,长长吁了一口气。

第五十六章 当年的感觉

陈子锟回来了,依然住在头发胡同紫光车厂后宅,正房西屋是他的卧室,这么多年了,连陈设都没变过,每隔几天王大妈都会打扫一番,等着陈子锟回来住。

如今大锟子终于回来了,杏儿和王大妈忙乎的团团转,晒被子、弹棉花,打扫庭院,宝庆闷葫芦一般,憋了半天吼了一句:“今天加菜,吃炖肘子。”大伙儿都嘿嘿笑,知道这是薛掌柜心情喜悦时独特的表达方式。

当晚车厂大摆宴席,大伙儿全喝趴下了,陈子锟也是酩酊大醉,被人扶着来到后院墙根狂吐,忽然看到车棚下停着一辆积满灰尘的脚踏车,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漫天鸣响的鸽哨,什刹海的冰糖葫芦,北大校园里的邂逅,六国饭店中的浪漫,一幕幕全都浮上心头。

四年了,不知道林文静人在何方,或许已经嫁作他人妇了吧,陈子锟摩挲着脚踏车的车把,唏嘘不已。

第二天,陈子锟换了一身新衣服,去拜会了熊希龄,熊老见他学成归国,自然是勉励一番,当听说他仍住在车厂的时候,前总理当即表示不妥。

“既然已经分配到陆军部供职,那就更要寻个体面的宅子居住了,住在车厂里成何体统,你若是暂时没地方安身,到我这里来住。”熊希龄这样说。

陈子锟自然是唯唯诺诺,老先生一番好意,可他却不理解自己的一番心意,虽然出国镀金了,穿上军服马靴了,但自己的心却没变。

中午在熊府吃了饭,陈子锟又带着礼物拜访了恩师辜鸿铭,昔日学生来访,辜教授自然欣喜万分,再听陈子锟说上几句法语英语,更是品头论足道:“腔调已经很足了,语言天赋方面,我认识三个奇才,赵元任是一个,你是一个。”

陈子锟明知故问道:“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老夫。”辜鸿铭捻着胡子道,一副狂生状。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自然而然的就去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静曾经住过的宅子依然空关着,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更严重了,一阵风吹过,墙头上的枯草瑟瑟舞动,更显凋敝。

林宅附近就是李大钊的家,陈子锟想到自己在北大曾受过他的照顾,便登门拜访,敲了一会儿门,一个小女孩前来开门,警惕的问道:“你找谁?”

“我找李大钊先生。”陈子锟道,见那女孩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他的学生。”

“我爸爸不在家,你改日再来吧。”小女孩不由分说关上了门。

陈子锟耸耸肩,只得离去,刚走出胡同,就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他掏出烟盒和镀金打火机来点烟,镜面打火机上显出跟踪者的样子,是个穿蓝布长衫戴礼帽的男子。

继续向前走,经过街道拐角的时候,陈子锟忽然飞身上了墙头,那名跟踪者拐过弯来,发现目标竟然丢了,四下打量一番,正要悻悻离去,忽然陈子锟从天而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操!敢盯老子的稍!”

一巴掌就扇过去,打得那人鼻血四溅,牙也飞了,踉跄退了几步之后,竟然从腰里掏出一把黑漆漆的小手枪来。

陈子锟飞起一脚就把枪给踢掉了,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一用力,卡啪一声,胳膊脱臼,疼的他哎哟一声就跪在地上了。

“妈了个巴子的,敢在老子跟前玩枪,活得不耐烦了吧。”陈子锟随身也带着手枪,那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银色花口撸子,还是当年张学良赠送的礼物。

见他掏枪,那人当即服软:“长官,自己人。”

“呸,谁他妈和你自己人。”陈子锟骂道。

“长官,我是警察厅侦缉队的侦探。”

“哦,侦缉队的兄弟啊。”陈子锟收了枪,大模大样道:“我是陆军部的,你盯我的梢想干什么?”

侦探苦着脸道:“长官,我奉命监视李大钊家,一切和他有往来的人都要盯梢,我哪知道您是陆军部的长官啊,看你这副扮相,就是个大学生啊。”

陈子锟扭头看看街上玻璃橱窗中的自己,一袭毛料西装,眉目俊朗,确实像个大学生,便将那侦探的胳膊往上一提,关节复原了。

“为什么监视李大钊?”

“他是赤色分子啊。”

“哦…下次别跟着我了。”陈子锟不愿和他继续纠缠,收了枪便走,那侦探不敢招惹他,灰溜溜的跑了。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准备回头发胡同,车夫刚跑了两步,斜刺里冲出一辆汽车,径直将洋车撞翻在地,陈子锟什么身手,当即脚尖一点,人就飞了出来,稳稳落在地上。

从汽车里窜出四个彪形大汉,张牙舞爪扑过来,陈子锟不慌不忙,一通拳脚过后,四个家伙便躺在地上哼哼了,不过陈子锟的西装也被扯了个大口子。

又一辆汽车呼啸而至,车门打开,先跳出来的正是刚才那个盯梢密探,指着陈子锟大叫:“队长,就是他!”

汽车后门打开,下来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男子,双排扣呢料西装,外罩狐狸皮领的呢子大衣,头戴盛锡福的呢子礼帽,派头十足。

此人一看到陈子锟,立刻阴转晴,咧嘴笑道:“陈老弟,啥时候回北京的,也不通知兄弟一声,也好去车站接你。”

原来他正是陈子锟的旧相识,北京警察厅侦缉队的队长许国栋。

“许大哥,别来无恙啊,我这不刚从洛阳回北京么,还没抽出时间上您那儿坐坐那,怎么样老哥哥,这两年过得还行吧。”陈子锟掏出金质烟盒来,递了一支给许国栋,“来一支美国烟。”

“客气了。”许国栋接了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帮陈子锟点燃,自己才点了,寒暄道:“老弟现在陆军部任职?”

“是啊,大帅让我到陆军部历练一下,这不还在假期中么,等过了年我才去报到。”

他俩在这里聊天聊得热乎,全然不顾地上躺着的四个侦探,那个盯梢的家伙见陈子锟和许国栋谈笑风生,便明白自己误报了军情,这小子真的是陆军部的官儿,而且身份不低,连许队长都和他称兄道弟的。

聊了一会,许国栋才提到发生误会的事情,连声向陈子锟道歉,陈子锟也是个爽快人,笑道:“这不没事么,不过人家的洋车可被你们撞坏了。”

那个倒霉的洋车夫一直站在旁边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们呢,不是他不怕,而是洋车坏了实在没法交差。

许国栋当即掏了几张钞票让手下送给那车夫,打发了他又道:“老弟,晚上我做东,给你接风洗尘。”

陈子锟道:“改天吧,今儿晚上约了人。”

许国栋打趣道:“约了谁啊,要不我也去凑个热闹算了。”

陈子锟道:“哦,是以前的老朋友,叫李俊卿。”

许国栋倒吸一口凉气,李俊卿是什么人他当然清楚的很,这人原本是天桥澡堂子华清池的搓澡工,生的眉清目秀,比女人还俊,后来搭上曹老帅身边的大红人李彦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陈子锟和他交好,那就等于跻身政坛高层啊。

“呵呵,那我还是不去给六爷添乱了。”许国栋清楚自己的斤两,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侦缉队长了,就是警察厅长亲自到了,人家都不一定给面子。

“哟,您的衣服破了,这可真对不住您了,咱约个时间,瑞蚨祥给您做一套新衣服,您瞧怎么样?”许国栋忽然发现陈子锟衣服上的大口子,赶紧赔罪。

“不麻烦了,弟兄们也是尽职而已,回头给他们说一声对不住,我拳脚上可能重了点。”陈子锟并不打算追究什么,摸出怀表看了看又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你请,慢走。”许国栋满面堆笑,目送陈子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