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卿却把头别了过去,不搭理她。

一出贵妃醉酒演完之后,李俊卿安排人给梅老板送了两个花篮,按照戏园子的规矩,一个花篮就是一百大洋的花费,这年头能花二百块钱捧角儿的主儿,那可不是一般人,梅老板的经纪人派人一打听,原来是天津的李俊卿到了,赶紧往后台请,于是李俊卿就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进了后台。

梅兰芳是当今京戏界的名角,社会各界人士都以结识梅老板为荣,所以他也没把这帮人太当回事,本想随便应酬几句就算了,哪知道定睛一看,可不得了,这几位都是人中龙凤啊。

唱戏的虽然风光,还是属于下九流,察言观色见人下菜碟是生就的本事,梅老板见多识广,哪能看不出这几位的来头。

打头的这位李俊卿李爷,生的那叫一个妖娆,要不是看他身上带着一股官场的气派,梅兰芳简直要认为他是一位极具竞争力的同行了。

后面紧跟着的这位两位军官,一个是交通部的兵,看面相不甚出奇,没啥可说的,可后面这位来头就大发了,个头足有八尺开外,细腰乍背,面若敷粉,好一个大武生的胚子,若是扮上行头,活脱脱就是一个赵云啊,相貌不凡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份气派,可不是寻常军官能有的,此人不简单啊。

跟在他身旁这位小鸟依人般的女士,一看就是江南女子,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风尘气,论容貌、论气质,搁在八大胡同,那绝对就是头牌。

再往后这位爷,一身海派打扮,身上的西装和脚下的皮鞋,式样比梅老板还新潮,一看就知道是上海来的大亨。

最后面那位面带憨厚笑容,身穿中式长袍的哥们,没啥好说的,肯定是北京城做小买卖的主儿。

最令梅兰芳惊讶的是,这老几位的年龄都不大,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看眉宇间的气度,却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分明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前程。

“梅老板,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天津曹公馆的李爷。”戏园子经理点头哈腰介绍道。

“承蒙李爷抬爱,不胜荣幸。”梅兰芳伸手和他握了握。

李俊卿笑道:“今儿带几个朋友来给梅老板捧场,我给您引见一下,这位是陆军部的陈子锟,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立了大功的。”

“哎呀呀,原来是您,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梅兰芳眼睛一亮,抓着陈子锟的手就不松开了,“京报的连载,我是天天追着看,紧张的令人窒息啊,听说您受伤了,哦,真的呢,这手指甲都磨秃了。”

此时陈子锟手上的纱布已经解开,但指甲尚未痊愈,指头还是肉红色的,梅老板的热情让陈子锟有些意料不到,微笑道:“军人尽职而已,梅老板抬举我了。”

梅兰芳道:“您是我们中国军人的英雄,他们都是我的戏迷,我是您的戏迷,经理,外头有记者么,叫一个进来,帮我们拍张照。”

“好嘞,我这就去。”经理颠颠的去了。

李俊卿见梅兰芳如此热情,自觉面子上也有光彩,继续介绍道:“这位是陈太太,上海来的,这位是赵家勇,交通部护路军的,驻扎正阳门火车站,这两位是我的发小,李耀廷、薛宝庆。”

梅兰芳一一和他们握手,鉴冰打趣道:“梅老板您的扮相真是太妩媚了,我都不敢和您站在一起。”

“陈太太说笑了。”梅兰芳谦虚道。

正说着,记者找来了,正是老相识京报记者阮铭川。

阮铭川匆忙和梅老板打了个招呼,直奔陈子锟而去:“哎呀呀,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抱犊崮上的肉票已经都获释了,孙美瑶所部也被政府收编为山东新编旅,现在外交使团正要给你颁发勋章呢,却找不到你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陈子锟笑道:“今天不谈其他,梅老板是主角。”

大家相视会心一笑,先由阮铭川帮陈子锟和梅兰芳拍一张单独的合影,然后大家一起合影。

戏园子后台化妆室内,镁光闪耀,留下珍贵的合影。

天津日租界,姚依蕾一家都住在姨妈的公馆里,姨夫在日本正金银行做高级经理,家里房子绰绰有余,汽车佣人都是现成的,住着倒也舒坦。

姚依蕾已经在这儿住了一天了,还不见陈子锟来寻,甚至连电话也没打过一次,可把她气得够呛,可碍着面子,又不好跟家里人讲这件事,只能硬憋着。

姚依蕾,姚太太,还有姨妈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闲扯逗猫,正无聊呢,忽然姨夫拿着报纸匆匆进来,大叫道:“不好了,这世道全乱了。”

姨妈慌忙道:“怎么了,打起来了?”

“王承斌带了一千多兵,把大总统扣在火车站了,正逼着让交印呢,唉,曹锟真是逼人太甚啊。”姨夫感慨道。

姨妈白了他一眼道:“我当多大事呢,总统是曹锟捧上去的,现在拉他下来,还不天经地义,乱就乱呗,反正咱们住在租界里,有日本军队护着,再乱也乱不到咱们头上。”

“妇道人家。”姨夫摇着头,不屑一顾。

姚启桢叼着烟斗出现在二楼:“怎么回事,有北京最近的消息么?”

“姐夫,北京方面没什么消息,倒是大总统带着幕僚班子跑天津来了,正在火车站被王承斌逼宫呢。”姨夫解释道,姚启桢不但是他的连襟,还是交通银行副总裁,两人都是金融界人士,又都是留日出身,共同语言甚多。

姚启桢重重的叹口气,从楼上下来,六月的季节,天津的天气已经很热,他穿了一身拷绸的裤褂,叼着石楠烟斗,往沙发上一坐,道:“去年王承斌在天津请黎元洪复任总统之际,涕泪俱下,感人至深,时隔一年,竟然如此逼迫,简直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堂堂民国总统被军人挟持,这在国际上是要闹笑话的。”

姨夫道:“这次拥曹派做的是鲁莽了一些,吃相有些难看,看来曹锟是迫不急待的要做这个大总统了。”

姚启桢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曹三傻子可一点也不傻,他不做总统,吴佩孚也不答应啊,眼下就看他能不能摆平那些国会议员了,直系可不比皖系,有大把的日本借款可以糟蹋,就那点可怜巴巴的关余、盐余,退还的庚子赔款,还不够政府开销的呢,怎么收买选票。”

姨夫道:“姐夫,到时候他要是向银行伸手,你们借不借?”

姚启桢淡淡一笑:“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出的又不是我私人的钱,对了,临城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姨夫将报纸递过去道:“总算有条好消息,抱犊崮上的西方人质已经全部获释,政府收编了土匪,你那位东床快婿可立了大功了,在洋人那里他的名气已经快赶上吴佩孚。”

姚启桢却不接报纸,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就是个愣头青,拼命三郎。”

姚太太把报纸接了过去,和妹妹一起看了起来,姚依蕾不好意思看,装作逗猫,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这孩子长的真俊,跟电影明星似的,个头也高,得有六英尺吧。”姨妈的视角果然非同凡响,看人只看长相。

“不止六英尺呢。”姚太太颇有些得意的说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她对陈子锟的印象一直都不错。

“赶紧带来让我们看看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姐夫这个老古板,反对自由恋爱,阻挠蕾蕾的幸福。”姨妈自以为聪明的说道。

姨夫干咳一声道:“姐夫,这回我可得劝你一句了,陈子锟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我听人说,交通总长吴毓麟很赏识他,一心想调过去当护路军副司令,那可是正经少将军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当上将军,你这个当岳父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姚启桢其实对这桩婚事已经不反对了,端着架子只是要面子而已,听了连襟的话不免动容,陈子锟若是当上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那确实和自家门当户对,一点也不委屈了女儿,看样子自己是要适当的放低一点姿态了。

“蕾蕾,你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陈子锟呢?”姚太太问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姚依蕾转身上了楼,大人们面面相觑,姨妈突然笑道:“小两口闹别扭了,一定是蕾蕾埋怨小陈太拼命,和土匪打交道,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姚太太也笑道:“小陈还不是被你姐夫给逼得,不做出点成就来,拿什么娶他女儿啊。”

话虽这样说,做母亲的还是上了楼,去开解女儿。

进了房间,只见姚依蕾背对着自己正抽泣呢,姚太太柔声道:“蕾蕾,有什么好哭的。”

姚依蕾道:“妈咪,你不知道,陈子锟在外面有女人,还带到家里来了!”

第二十八章 十三幺

一听这话,姚太太顿时愕然,随即又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来如此啊,蕾蕾,你觉得陈子锟有什么优点?”

姚依蕾愣了,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但还是答道:“他啊,个子高,长得帅,身手好,又侠肝义胆,总之优点再多,花心一条缺点就全抵消了。”

姚太太道:“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女人追求,再说了,你俩中间隔了这么久没见,小陈在外面有些花头也是正常的,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你以为他真能熬得住?”

姚依蕾却咬牙切齿道:“那我不管,我的男人就要忠于我一个人,爹地和姨夫能做到的事情,他陈子锟凭什么就做不到。”

姚太太忽然笑了起来:“蕾蕾,你真以为你爹地是三好男人么,还有你姨夫,你觉得他们都是不吃腥的猫?”

姚依蕾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难道说?”

姚太太道:“你爹地在外面养了个小的,还买了个宅子,每月贴补五百块钱,他当我不知道呢,其实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还有你姨夫,表面上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勾三搭四也就罢了,可他在日本居然还有一个私生子,算起来今年也有十岁了。”

姚依蕾惊呆了,父亲和姨夫的好男人形象瞬间倒塌,一时间她说不出话来。

姚太太叹口气道:“蕾蕾,本来这些事情妈咪不想告诉你的,可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总这么天真下去,这个世界终究是男权社会,何况中国纳妾还是合法的,不管怎么说,你这辈子的命运已经和小陈纠葛在一起分不开了,凭什么把他拱手让给别的女人,要是换了我,就要拼和你死我活,把男人的心抢到自己这边来。”

姚依蕾点点头道:“妈咪,我懂了。”

姚太太道:“你明白就好,现在说说那个狐狸精什么来头,妈咪帮你想办法对付她。”

北京,夜已深,从戏园子出来,李俊卿建议去八大胡同打麻将,赵家勇首先响应,李耀廷也说好,唯有宝庆嗫嚅道:“那啥,我家里还有点事。”

“有啥事啊,是不是嫂子不许你在外面玩啊,放心,咱们是去打牌,又不是睡姑娘,输的算我,赢得算你的,这总行了吧。”李俊卿说完,瞟了一眼鉴冰,又道:“嫂子,那种地方不适合您,要不,您先回去歇着?”

鉴冰微微一笑,搀住陈子锟的胳膊道:“不碍事,夫唱妇随,再说了,我也想见识一下久负盛名的八大胡同。”

李俊卿哼了一声不言语了,本来想打发了鉴冰,哥几个好好乐呵乐呵,没想到这个女人当真厉害,连妓院都敢去。

李耀廷在一旁暗暗偷笑,心说小李子你是不知道鉴冰的名头,早两年在上海滩,那可是红透半边天的角色,八大胡同那些大同婆娘,在人家面前根本不算事儿。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着八大胡同去了,找了一家相熟的园子,开一桌麻将,老鸨一见是李爷来了,那是曲意逢迎,安排了四五个姑娘陪着,烟酒茶水果盘伺候着,宝庆没来过这种地方,拘谨的不得了,其他人倒是驾轻就熟的很,尤其鉴冰,简直跟到了自己家一样。

李俊卿打了个呵欠道:“你们先打着,我香两筒再来替你们。”说罢上了烟塌,跟班捧上李爷专用的烟枪来,一个姑娘帮他装上鸦片,在如豆的烟灯上熬了一会递上来,李俊卿接过来美美的抽了两口,眼神迷离,像是腾云驾雾一般。

这边牌桌上酣战起来,李耀廷和赵家勇都是牌桌上的常客,玩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宝庆很少玩牌,连规矩都不大懂,可是满手尽是好牌,没摸几张就胡了。

四个人玩的正开心,忽听身后李俊卿大发雷霆:“怎么装的烟,会不会干活啊,老鸨,老鸨!”

转身一看,李俊卿手里拎着烟枪正在发脾气,伺候他吸鸦片的妓女噤若寒蝉,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显然是吓坏了。

老鸨闻讯赶来,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怎么这是?我的李爷。”

李俊卿道:“你哪儿买的丫头,连装烟都不会,抽了两口烟泡就掉了。”

老鸨赶紧赔不是,那边赵家勇站了起来,狐假虎威道:“连李爷都敢怠慢,我看你们这园子是开够了吧!你知道李爷是什么人,那是六爷跟前的红人,发句话,警察厅的总监就得颠颠的过来伺候着,你这样的,一句话就给囚起来。”

老鸨吓得脸色煞白,猛拧那姑娘的耳朵,大骂道:“平时让你多学着点,就是不听,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小蹄子…”

正用力撕扯姑娘的耳朵,忽然鉴冰伸手过来,轻轻按住老鸨的胳膊,道:“这位妈妈,且罢了手,不怪这位姑娘的。”

既然客人劝了,老鸨就坡下驴也就住了手,但还是不住嘴的赔礼道歉。

鉴冰道:“这种烟枪是南方常用的,斗口凹陷,俗称雌斗,配印度马蹄土是最合适的,你们这儿用的是热河土,熬起来膏少灰多,自然容易掉。”

烟枪是李俊卿自带的,姑娘不识货,烧不好烟膏也情有可原,可是园子里居然不给李爷上最好的马蹄土,而是拿热河土来糊弄,实在可气。

眼见李俊卿又要发火,鉴冰柔声劝道:“俊卿不要动怒,马蹄土醇厚,热河土劲大,各有千秋,我来给你装一斗,保管抽的舒坦。”

说罢亲自动手,帮李俊卿装了一斗鸦片,在烟灯上烤着,收了一个完美的烟膏递过去。

李俊卿不由得深深看了鉴冰一眼,这女人,不简单啊。

既然有人圆场,李爷也不好继续发作,老鸨又送了一桌夜宵权当赔罪,就此罢了。

鉴冰装鸦片的本事果然精湛,这一筒抽的李俊卿是飘飘欲仙,精神大振,上桌替换了宝庆,麻将在继续,别人面前都摆着一堆筹码,唯独陈子锟面前空荡荡的,就他输的最多。

“你歇会儿,我来。”鉴冰道。

太太出马,陈子锟自然乐得让贤,鉴冰往那儿一坐,桌子上的气场都发生了变化,她先问清楚了北京麻将的讲究,然后开始摸牌,动作那叫一个酣畅,麻将牌拿在手里看都不看,拇指肚一摸就直接打出去。

李俊卿见鉴冰装鸦片的手法如此眼熟,已经有所忌惮,此时丢了个眼色给赵家勇,两人都是全神贯注的应对,不过几局牌打下来,鉴冰竟然都输了,丝毫也没有想象中的厉害。

于是两人放松了警惕,一边打牌一边谈笑风生,对于最近的政坛变局,李俊卿颇有看法:“这个大总统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三爷的,黎元洪占着茅坑不拉屎,早该下台了,张绍曾身为北洋的总理,却和南边眉来眼去,丝毫不把三爷放在眼里,更是早该滚蛋。”

正指点江山呢,对面鉴冰一推面前十三张牌,轻飘飘道:“胡了。”

大家瞪大了眼睛,看到鉴冰面前的麻将牌很是不同,东西南北中发白,幺鸡九条,一饼九饼,一万九万,边上还搁着一张刚刚自摸来的一万。

“十三幺!”李耀廷惊呼道,他对鉴冰的牌技早有了解,就知道她故意不赢牌,是憋着一个大招呢。

“这也叫国士无双。”鉴冰略微有些得意道。

李俊卿和赵家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这一局牌赢得那叫一个狠,翻了三番,不但把陈子锟先前输的全赢了回去,还多赚了不少。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李俊卿和赵家勇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被激起了斗志,决定不打到天亮绝不收兵,园子里的姑娘们从来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干活,精神头也足的很,唯有宝庆精神不济,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雄鸡一唱天下白,终于天亮了,李俊卿伸了个懒腰,道:“差不多了,收了吧。”

打了一夜麻将,鉴冰赢得最多,李耀廷次之,赵家勇持平,李俊卿输的最惨,不过人家财大气粗,不在乎这千儿八百的,老鸨奉上早点,紫米粥、银耳莲子粥、小笼包,蟹黄包、几碟精致的小菜,李俊卿看了皱眉道:“你不知道客人是上海来的?”

老鸨赔笑道:“知道啊,这才预备的江南早点。”

李俊卿道:“人家在上海什么没吃过,稀罕你这不正宗的玩意,要上就上咱北京的特色早点,您说是不?嫂子。”

鉴冰微笑颔首:“是这个道理。”

老鸨得了旨意,立刻安排了豆汁儿、焦圈、咸菜上来,李俊卿把豆汁儿捧到鉴冰面前,笑眯眯道:“这是我们北京城最有名的小吃,嫂子尝尝。”

鉴冰看着这碗绿色的泛着酸气的馊水,差点没呕吐,不过看到李俊卿挑衅式的小脸,淡淡一笑,一咬牙,捧起碗来咕咚咚喝了下去,跟梁山好汉喝酒似的,中途都不带换气的,这口气是非憋着不可,万一馊味窜上来,当众吐了就难看了。

幸亏碗儿不大,捏着鼻子也就喝下去了,鉴冰拿出手帕矜持的擦拭着嘴角,道:“味儿很地道。”然后不甘示弱的回看了李俊卿一眼。

李俊卿笑了:“喜欢就好,咱们明儿再出来玩。”

用了早点,先送宝庆回车厂,到了紫光车厂,只见杏儿一脸焦急站在门口,见宝庆回来便道:“不好了,王栋梁一晚上没回来交车,怕是出什么岔子了。”

第二十九章 冯玉祥

车厂有规矩,分白班夜班,也夜班也不过是下傍晚到十二点这段时间,北京又不是上海,夜生活没那么丰富,三更半夜里洋车根本没生意。

王栋梁在车厂干了好几年了,已经买了自己的车,但吃住还是在厂里,本来昨天傍晚六点就该收工回来的,可是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再联想到最近北京城不太平,可把杏儿给急坏了,正摊在节骨眼上,当家的又不在,更是火上浇油。

听到杏儿这么说,宝庆也急眼了,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点事,把车劫了,人杀了,那可就全完了。

幸好兄弟们都在,李俊卿道:“拿我的片子去警察厅,让他们帮着找人。”

赵家勇道:“我的李爷,您忘了,警察厅这几天罢工。”

李俊卿一拍脑袋:“忘了这茬,没辙,咱们分头去找吧。”

正要出门去找人,忽见王栋梁跑过来了,洋车却不见踪影,宝庆如释重负:“人回来就好。”

陈子锟眼尖,瞅见王栋梁衣服上竟然有斑斑血迹。

王栋梁进了门,一屁股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妈呀,可吓死我了。”

“咋的了这是?”宝庆问道。

王栋梁看到院子里这么多张生面孔,顿时惊恐起来,一言不发。

陈子锟朝宝庆使了个眼色,两人把王栋梁屋里关上门,这才问道:“别害怕,给我说,咋回事?”

“我我我…我杀人了。”王栋梁说完这句话,往地上一蹲就开始哭,可见吓得不轻。

“详细说说,杀的什么人,在哪儿杀的?”陈子锟知道王栋梁是本份人,别看五大三粗的,连只鸡都不敢杀,何况杀人。

于是王栋梁将昨晚的事情娓娓道来,傍晚时分,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雇他的车到南苑去,他嫌太远不想去,军官许他一块钱的车资,于是就做了这趟买卖,那知道到了地方军官非但不给钱,还要把他的洋车给扣下。

那辆洋车是王栋梁攒了三年的积蓄买的新车,就如同他的性命一般,别看他平时乐呵呵的见谁都客气,真要毛起来,俩膀子蛮力也不小,和那军官撕打在一处,乡下粗汉打架也没什么章法,不管抓着什么就往对方身上招呼,打着打着就发现对方不动弹了,一看,人已经死了。

王栋梁吓得三魂出窍,连洋车也忘了拉,趁着黑夜逃走,夜里城门不开,他就在乱坟岗上蹲了一夜,等到天明才匆忙回城。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宝庆汗都下来了,小老百姓最怕吃官司,尤其苦主还是当兵的,这下车厂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你们。”王栋梁这话说的一点也没有底气。

宝庆道:“你把车厂拉在人家那里,洋车上面都有号码的,一找一个准,谁也跑不了。”

陈子锟冷静无比,道:“都别慌,趁着哥几个都在,想想办法。”这就出了门把事情一说,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这个招。

“杀人可是大罪,杀的还是个军官,啧啧。”赵家勇连连摇头。

众人将目光投向李俊卿,这儿只有他面子最大,最有办法。

李俊卿来回跺了几步,扇子在手中掂着,愁眉紧锁,道:“大锟子,宝庆,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这事儿,难办啊。”

宝庆道:“该怎么整就怎么整,砸锅卖铁也得保住栋梁这条命。”

杏儿抹起了眼泪,真是晴天霹雳啊,王栋梁是紫光车厂最勤恳的车夫,在这儿干了三年,大伙儿就如同亲人一般,眼见他遭了大难,杏儿哪能不难过。

李俊卿道:“驻扎南苑的,是陆军第十一师,冯玉祥的兵,此人可是个愣头青,不好惹,就连六爷的面子都未必有用啊。”

其实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这事儿未必不能办,只不过成本太高,为了一个小小的车夫,惊动那么多大人物,不值当。

李耀廷冷笑一声道:“要我说,好办的很,让王栋梁跟我回上海就是,他冯玉祥再厉害,还能到上海租界里抓人不成?”

赵家勇道:“他一走了之,车厂咋办,宝庆咋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王栋梁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忽然站起来往外走,宝庆一把拉住他:“干啥去!”

“我给他抵命,一命换一命。”王栋梁低声道,脸色灰白,看来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宝庆垂头丧气,杏儿泪如雨下,赵家勇点起一支烟,左顾右盼,李俊卿拿出手帕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神色有些焦灼,李耀廷冷冷的旁观着,一言不发,京派海派的做事方式就是不同,这种事情他在上海处理的可多了去。

鉴冰见状悄悄拉一下陈子锟的袖管:“想想办法。”

陈子锟灵机一动道:“谁也不用去死,那军官抢劫财物,王栋梁自卫反击,失手杀人,赔他一些钱便是,我在警察厅有熟人,回头再找法官说说情,不就糊弄过去了。”

他说的轻巧,明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但此时也只能纷纷安慰道:“是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只能这样了。”

正要出门去找许国栋,忽见胡同口冲进来一队穿灰军装的大兵,顿时把宝庆吓得魂飞魄散:“苦主找来了!”

陈子锟当机立断:“耀庭,你带人从后门走,前面我来应付!”

李耀廷拉起王栋梁便走,陈子锟整一整衣冠,出门去迎那些大兵,见事已至此,李俊卿赵家勇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起上了。

来的果然是陆军第十一师的兵,虽然冯玉祥官拜陆军检阅使,但是他麾下的大兵装备最寒酸,粗布军装配草鞋,连军官也极少有穿皮鞋的,当先一个大块头,个头比陈子锟还猛点,虎背熊腰八面威风,怒容满面就过来了。

陈子锟手扶着枪套,好整以暇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等着这帮大兵,当那大块头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周围的空气像是被压榨过一般,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那大块头穿一身灰布军衣,腰间系一条士兵皮带,剃着秃头留着胡子,居高临下看着陈子锟,明明看见他的中尉肩章,却不敬礼,操着一口河北口音道:“这儿可是紫光车厂?”

陈子锟道:“正是,敢问阁下是?”

“我叫冯玉祥,来找车厂老板有点事。”大块头此言一出,大伙全傻眼了,原来他就是陆军检阅使冯玉祥啊!

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条大汉如此强的气场,原来是名满天下的直系骁将冯焕章,此君的名头仅次于吴佩孚,算得上是直系排名靠前的将领,临城火车大劫案发生之后,曹锟一度想派他领兵剿匪,可见威名之盛。

冯玉祥亲自带队来给部下讨个说法,这事儿确实有些难办了,但陈子锟依然不打算退让,他颇为硬气的答道:“我就是老板,冯检阅使想必是昨晚的杀人命案而来吧?”

“不错,我部下一个连长让人杀了,现场遗留洋车一部,车上有贵厂的号码,所以老冯就亲自来了。”

“命案该有警察厅侦办,怎么检阅使亲自来了?”陈子锟道,此刻他明白这事儿肯定无法善了了,带兵打仗的都是极为护犊子的,冯玉祥也不会例外。堂堂检阅使亲自带兵来给部下报仇,哪能给你留活路,不消问,后门肯定有兵,整个车厂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了。

“哈哈哈。”冯玉祥忽然爽朗大笑起来,道:“部下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这个当家长的就得亲自来赔礼道歉,事情的原委我已经知道了,我麾下一个连长想霸占人家的洋车,反被车夫打死了,这事儿怨不得车夫,怨我冯玉祥治军无方。”

陈子锟愕然,万没想到冯玉祥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赔礼道歉的,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剑拔弩张的形势急转直下,冯玉祥一摆手:“来人呐。”

一个大兵将王栋梁丢在南苑的洋车拉了过来。

冯玉祥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道:“这是欠下的车钱,一并还了。”

陈子锟伸手接了银元,极为触动:“检阅使…”

“什么也不用说,当兵的不爱民,死有余辜,我替这个不争气的部下向你们赔礼了!”说着冯玉祥啪的一个立正,向大门内的众人敬礼。

冯部官兵鸦雀无声,军容整肃。

冯玉祥没停留,放下洋车就带兵回去了,部队来得快走的也快,如同潮水般退的干干净净,胡同里恢复了平静,空荡荡的大门口只留下一辆洋车。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宝庆从大门里出来,拍着陈子锟的肩膀,心有余悸。

“这个冯玉祥,还真有点意思。”李耀廷带着王栋梁走了出来,如同陈子锟预料的一样,刚才部队把车厂团团围住,他们根本没跑出去。

“噗通”王栋梁朝着冯玉祥远去的背影跪下了,泪如雨下:“青天啊。”

第三十章 时代周刊封面人物

一场虚惊,大家如释重负,这年头枪杆子最厉害,在大头兵面前啥都不好使,得亏冯玉祥是讲道理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把人当场崩了不算,指不定还得讹多少钱呢。

既然没事,众人也就散了,王栋梁受了惊吓,今天是没法出去拉活儿了,一个人躲到屋里窝着去了,李耀廷回屋补觉,陈子锟带着鉴冰回六国饭店。

回去的路上,鉴冰忽然提起,想到家里去一趟。

“既然姚小姐去了天津,那我就得把这个女主人的责任担起来。”鉴冰这样说。

陈子锟一个头两个大,东文昌胡同的宅子可是姚依蕾花钱买的,虽说自己也出了一部分资金,但大部分辛劳都是人姚小姐的,鉴冰真要来个鸠占鹊巢,姚依蕾还不得发疯。

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办法,只好趁姚依蕾没回来,带鉴冰到自己北京宅子逛一圈吧。

哪知道来到东文昌胡同宅子门口,就见门口停着两辆汽车,里面热闹非凡,进去一看,一群记者正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姚依蕾采访她呢。

鉴冰挽着陈子锟的胳膊,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含笑看着得意洋洋的姚依蕾,姚小姐修长的颈子上,正挂着自己送的钻石项链。

姚依蕾也看到了鉴冰,登时站了起来,陈子锟心中一寒,知道要坏菜。

哪知道姚依蕾轻移莲步,款款上前,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哎呀,妹妹来了,可想死我了。”

鉴冰一点也不含糊:“姐姐,您回了,我们正打算去天津接您呢。”

“接什么接,都是自己人。”姚依蕾拉住鉴冰的手,两个女人笑的如同狐狸一般奸诈,陈子锟顿觉毛骨悚然,看她俩表演,不敢插半句嘴。

今天家里来了不少记者,都是采访陈子锟的,其中大多数是外国媒体的记者,其中就有陈子锟从抱犊崮救出的凯瑟琳。斯坦利,约翰。本杰明。鲍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