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李耀廷笑吟吟从外面进来,道:“大哥,人靠衣装马靠鞍,你都当了大帅了,这点钱能省么,别说这几套衣服鞋帽了,我还给您预备了这个呢。”说着拿出一柄西洋指挥刀来。

陈子锟接刀在手,翻来覆去看了一番,鲨鱼皮鞘,吞口镀金,刀柄缠着银线,拿出来一截,寒光闪闪,吹毛可断,端的是一把好刀。

“这刀什么来头?”

“这刀的来历可有讲究了,据说是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和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在八里桥大战,一位蒙古巴图鲁力斩英军数人,缴获这柄军刀,传于后人至今,因家贫而典当,被我捡了个便宜弄来,怎么样,还满意吗?”

陈子锟感慨道:“这把刀,见过血啊。”

鉴冰担忧道:“此乃凶物,怕不吉利啊。”

李耀廷道:“不然,宝剑配英雄,若是一般人肯定压不住这把刀,但大哥何等英雄,一身煞气还怕压不住这把刀么。”

陈子锟哈哈大笑:“然也。”

姚依蕾气鼓鼓的进来,看到他们欢声笑语的,又看到床上摊着那么多衣服鞋帽,不禁脸色黯然,转身便走。

鉴冰拉住她道:“姐姐,这是给你做的新衣服。”

看着鉴冰拿在手上的新旗袍,姚依蕾脸上更挂不住了,本来还想和人家一较长短的,现在看来,自己明显处于下风啊。

东西置备的差不多了,陈子锟又挨个登门向自己北京那些老朋友们道别,熊希龄,梁启超父子、林长民,王庚,当然也少不了新月社的文艺青年们。

这回没人给他送仪程了,在别人眼里,响当当的江北护军使,难道还能没钱,在王庚家里作别的时候,陈子锟很抱歉的告诉老友:“王兄,欠你的钱,怕是要再过一段才能还上了。”

王庚大笑道:“那就等你什么时候趁手什么时候还,陆军部的财政状况我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还要谢你才是,没有你,我可当不上这个交通部护路军的副司令,军衔也不会升的这么快,再过几日,咱俩就一样了。”

陆小曼走过来笑眯眯道:“王庚也要晋升少将了,还不多亏你的照应,有什么要求尽管和他提,他现在可是财大气粗的很。”

陈子锟当然不会傻到真乱提要求的地步,应酬了几句便告辞了。

拜访完了这些上流社会的朋友,下九流的朋友们也要一一拜访,梨园行的大腕儿梅兰芳,那是第一个要去辞行的,然后是京师警察厅的许国栋、京城粪王于德顺,从粪王那里出来后,经过龙须沟,陈子锟不禁想起了夏小青,不知道她还好么。

最后回了一趟紫光车厂,陈子锟有心招募几个知根知底的车夫跟自己当马弁,王栋梁就是首选,可是宝庆却告诉他,王栋梁不干了,把车都卖了。

陈子锟大为纳闷:“他干什么去了?”

宝庆挠着脑袋道:“上回的事儿过去之后,王栋梁就魔怔了,整天窝在厂里不出门,忽然有一天对我说,不想拉车了,要去投军。”

“投军?去哪儿投军。”

“好像是南苑是十一师,就是冯玉祥的部队。”

“哦,这样啊。”陈子锟怅然若失,又问宝庆:“问问兄弟们,有愿意跟我当兵的么?”

宝庆问了一圈,搓着手很不好意思的回复陈子锟:“谁都不愿离开北京城。”

忽然果儿从里面跑了出来:“我愿意!”年轻的脸上充满壮志雄心。

“你给我回来!”杏儿拿着鸡毛掸子从后面追出来,柳眉倒竖大喝道:“敢当兵,我打不死你!”

果儿一拧脖子:“我不,我要跟锟哥走。”

杏儿气的发抖:“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好端端的大学不去上,当哪门子的兵啊。”

陈子锟顿觉尴尬,他知道杏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当军官和当兵是两个概念,只有混的最潦倒的人才会去吃粮当兵,而老北京人还特有一种天子脚下的骄傲,哪怕是卖力气拉洋车呢,也不愿意披上那身狗皮。

杏儿也发觉自己出言不妥,赶紧给陈子锟赔不是:“大锟子,我可不是对你来的,好不容易家里宽裕点,能供应他上学了,当兵不就糟蹋了么。”

陈子锟道:“果儿,你为什么想当兵?”

果儿道:“我不是想当兵,我要当军官,带兵打仗,扫平那些军阀,统一中国。”

“呵!口气不小。”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少年的个头已经窜的很高了,虽然赶不上陈子锟,却比宝庆高了半个头,不过身子骨还显单薄。

“听你姐姐的话,先上学,再从军,这样才能当将军,懂不?”陈子锟道。

果儿似懂非懂,不过有件事他是明白的,那就是锟哥绝不会带自己走。

终于到了离开北京的日子,正阳门火车站贵宾候车室内,人头攒动,都是来给江北护军使陈子锟送行的人,大到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小到紫光车厂的掌柜薛宝庆,认识的人全来了,陈子锟一袭崭新的将军服,和大伙握手话别,鉴冰和姚依蕾也跟女眷们依依惜别着。

忽然一口癞皮狗汪汪叫着跑过来,姚依蕾眼睛一亮,蹲下抱起这只狗道:“阿扁,你怎么来了。”

抬头一看,姚启桢两口子都到了,姚太太眼中含着泪,姚先生也是不舍的表情,虽然和家里刚闹过别扭,但姚依蕾还是顷刻间泪流满面。

“蕾蕾不哭,看你爸爸给你预备了什么。”姚太太指着窗外的铁路道。

姚依蕾转脸一看,一节火车头拉着三节车厢缓缓开过来,一节票车,一节平板车上载着罗孚轿车,还有一节货车,满满当当装着不知道什么货物。

“你爸爸怕你到那边穷乡僻壤的饿着,把你爱吃的东西都多买了一些。”姚太太道。

姚依蕾目瞪口呆,合着整整一车皮都是零食啊。

第三十四章 军阀朋友们

交通总长吴毓麟特批了一列专车送陈子锟赴任,新任交通部铁路警务处副处长王庚又特地调拨了一个连的路警随行护送,载着江北护军使一行的火车缓缓开出北京正阳门东车站,开始了南下的旅程。

火车在初夏的季节离开北京,疾驰在生机无限的绿野上,每个人都充满对未来的希望,淮江北岸,广阔的天地在等着英雄们大展拳脚。

专列在天津暂停片刻,加煤加水继续沿津浦线南下,由于是交通总长特批的专列,一路绿灯畅行无阻,半夜时分,抵达鲁南临城火车站,再次停车加煤,火车站的站长带着一票人上车问候,说啥都要留陈护军使多住两天。

陈子锟自然婉言推辞,站长说了实话,其实是山东新编旅的孙美瑶旅长明儿一早要来拜会陈长官,孙旅长放话说,要是放走了护军使,就宰了站长。

无奈,只好在车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临城火车站前敲锣打鼓,数百名大兵列队前来,原来是孙美瑶到了。

昔日的抱犊崮匪首,今天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少将旅长,军装笔挺,马靴锃亮,气色那叫一个好,身后跟着的孙桂枝依然是老军打扮,戴的居然是二等兵的领章,可见老奸巨猾之极。

远远看见陈子锟,孙美瑶张开双臂大笑着走过来:“陈老大,别来无恙啊。”两人握手言欢,彼此看看对方的少将肩章,再次默契的哈哈大笑起来。

“陈老大,我一直等着你呢,给你看一出好戏,来人呀。”孙美瑶一摆手,几个大兵牵着五头黄牛过来,在月台上摆起了阵势。

陈子锟不明所以:“孙旅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孙美瑶得意的一笑:“等会你就知道了,那啥,嫂子们就回避吧,看了要做噩梦的。”

他这样一说,鉴冰和姚依蕾反而来了兴趣,躲在专列窗户后面悄悄看着热闹。

两个大兵押着一个蓬头后面的家伙上来,陈子锟一看,这不是抱犊崮上的日本翻译么,原来他终究还是没能跑出去啊。

孙美瑶大喝一声:“你个狗日的,死到临头还有啥好说的。”

桥本让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黯淡无神,早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士兵们用麻绳将桥本让二的四肢和脑袋捆上,系在牛身上,挥起了皮鞭,五头牛慢吞吞的向前走去,桥本被拉了起来,四肢绷得紧紧,脸上表情痛苦不堪,鉴冰和姚依蕾不约而同的放下了窗帘,一颗心怦怦直跳,再也不敢看了。

火车站上人山人海,闲人们饶有兴趣的看孙旅长五牛分尸,先是一条胳膊被生生扯了下来,然后是脑袋和另一条胳膊,鲜血染红了月台,叫好声雷鸣般响着,孙美瑶更加得意,四处拱手,那劲头简直像是演完了谢幕的京戏名角。

一幕五牛分尸,看的陈子锟直犯恶心,皱眉道:“孙旅长好雅兴。”

孙美瑶嘿嘿笑道:“这不是上回没来得及让你看么,别见怪,还有两样礼物给陈老大。”

说完一摆手,两个护兵将一筐银洋抬上了火车,往车厢里一放,咣当一声,沉甸甸的很有感觉。

“我们抱犊崮的兄弟能有今天,多亏了陈老大帮助,我孙美瑶知恩图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陈老大你要是不收,我可翻脸。”孙美瑶一本正经的说道。

“收,怎么不收,再多我也不嫌弃。”陈子锟也很严肃的答道,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还有一样礼物,是什么稀罕物?”陈子锟颇有兴趣的问道。

孙美瑶一拍巴掌,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深深一鞠躬:“大帅好。”

陈子锟大喜过望,原来小男孩正是在抱犊崮山洞里走丢的小道童清风,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孙美瑶道:“这孩子命大,在山洞里好几天都没饿死,好好待他吧,跟在身边当个勤务兵啥的。”

陈子锟道:“多谢孙旅长成全。”

孙美瑶道:“好了,本来他们说留你喝上三天三夜的,我寻思你急等着上任,就不留你了,啥时候咱兄弟再聚首的时候,定然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陈子锟和孙美瑶击掌为盟,随即上了火车,汽笛长鸣,专列启动,孙美瑶一直站在原地挥手致意,直到火车看不见踪影,此时他俩都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清风怯生生的坐在列车上,不敢东张西望,他是被老道捡来的孤儿,从小没出过大山,就在巢云观里陪着三清塑像渡过童年时光,哪见过火车这种先进玩意了。

鉴冰和姚依蕾百无聊赖,对这个中途加入的旅伴颇感兴趣,问长问短,还拿出糕点和汽水给他吃。

“你叫什么名字?”姚依蕾问道。

“道号清风。”

“姓什么?”

“没有姓。”

“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姚依蕾抚摸着怀里的癞皮狗阿扁,想了想道:“你就叫阿圆吧。”

“不好不好,还不如他原来的名字好。”鉴冰当即表示反对。

清风低头不语,显然也是不喜欢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陈子锟放下报纸道:“什么扁的圆的,不像个名字,让参谋长给他起了名字。”

阎肃笑道:“其实姚小姐起的名字不错,不过只适合做小名用,依我之见,既然没有姓氏,不如跟护军使姓陈,名字依然按照原来的读法,不过把字改一下,改成三尺青锋之青锋。”

“陈清锋,这名字好,就用这个了。”陈子锟当即拍板。

“参谋长果然高才。”鉴冰也是眉开眼笑。

唯有姚依蕾闷闷不乐,将脸别到了一边。

从临城火车站向北行驶八十里后,抵达徐州站,这里是专列的终点站,从这里到淮江北岸,就要换乘其他交通工具了。

到达徐州的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外面敲锣打鼓,热闹非常,赵玉峰出去打探了一下,回报陈子锟:“大帅,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来接站。”

阎肃介绍道:“这位陈镇守使可是托了你的福,最近风头劲的很。”

陈子锟道:“此话怎讲?”

阎肃道:“还不是拜孙美瑶所赐,你被我带回北京之后,陈调元负责代表政府继续与土匪谈判,其实哪还有什么谈头,事情都被你摆平了,于是乎,陈调元不费吹灰之力,落了一个大功。”

陈子锟恍然大悟:“还有这段来历,那我得见见他。”

穿上全套军装,蹬上马靴,带着副官和马弁出了车站,只见两边站满军乐队,敲敲打打非常热闹,一大群灰色军装的军人簇拥着一位扛着金肩章的胖子站在不远处,看到陈子锟出来,那胖子笑呵呵的上前敬礼,然后握手道:“护军使,我等候您多时了。”

陈子锟道:“镇守使客气了。”

陈调元道:“略备薄酒为护军使接风,请。”

“镇守使,请。”

两人携手而行,后面一大堆马弁护兵跟着,好不威风。

随着一声拉长声调的呐喊:“敬礼!”数百名灰衣士兵齐刷刷举起手中步枪敬持枪礼,这是陈调元特地安排的仪仗队,虽然军容气势远不如吴佩孚的第三师,但是看起来也像那么回事。

宴会设在徐州城内最高档的花园饭店,城里大小官员士绅都来作陪,气氛融洽热闹,席间陈调元更是提出和陈子锟结为兄弟,一帮士绅官员当即起哄叫好,两人遂义结金兰,从此以兄弟相称。

花园饭店的厨子是外聘的上海大厨,中餐西餐样样俱全,菜肴非常可口,鉴冰和姚依蕾吃的非常满意,饭后来到房间一看,更是喜出望外,居然有独立的洗手间和抽水马桶。

“徐州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落后么。”鉴冰兴冲冲的说道。

姚依蕾鄙夷的看了她一眼,道:“徐州乃是津浦线和陇海线两大铁路命脉交汇之处,号称五省通衢,怎么会落后呢。”

这个问题上,姚小姐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她是前交通次长的女儿,又是北京圣心堂女子学校毕业,吟诗作对风华月月或许比不上鉴冰,文史地理科学方面的知识绝对比她强得多。

花园饭店客厅里,徐海镇守使和江北护军使正在进行友好亲切的会谈,陈调元道:“护军使,江北匪患严重,不知道陆军部拨给您多少兵力?”

陈子锟道:“只给了我一个混成旅的编制,不怕大哥笑话,我身边就一个参谋长、一个副官,一个勤务兵两个马弁。”

陈调元惊呼道:“这怎么能行,江北乃龙潭虎穴,商旅通行,尚且要数十人组成一队才敢上路,护军使勇武过人,自然丝毫无惧,可是您也要为两位夫人着想啊,这样吧,我这个当哥哥的派一个连的兵送你过去。”

经过一番接触,陈子锟知道陈调元是个八面玲珑之辈,如今直系势力如日中天,他肯定不会和自己为难,相反要百般示好才对,这一连兵应该就是他抛来的橄榄枝。

“那就多谢大哥了。”陈子锟笑道。

“这还不够,我再送一百条快抢,五千发子弹给你,帮老弟尽快打开局面。”陈调元拍着胸脯道。

第三十五章 杀虎口

在徐州耽搁一晚之后,第二天清晨,新任江北护军使一行再度上路,姚小姐的汽车和零食都从火车上卸了下来,那一连护路军打道回府,警卫任务由徐海镇守使的部队接替。

陈调元也是真够哥们,派出麾下最精锐的手枪连护送陈子锟赴任,这是一个加连,足有一百五十号人,一半装备马枪,一半装备驳壳枪,前头三名骑兵打着一面三角牙旗,旗帜是红色丝绸质地,上面缀了个大大的白色圆圈,里面是一个黑色的“陈”字,这架势,分明就是前清时候提督的排场。

行李很多,光是姚小姐的零食就装了三大车,另外还有衣服细软,陈调元赠送的枪械子弹,整个车队有十辆大车组成,罗孚汽车排在中间,女眷们坐在里面,男爷们都骑马随行。

马匹是陈调元提供的,中原地区不产马,养一匹战马的价钱能养活五个步兵,所以这些马都是些个头矮小的劣马,仅能骑行代步而已,远远称不上战马。

陈调元亲自送他们到城外十里的茶棚,和陈子锟握手而别,车队一路向西南而去,晓行夜宿数百里,沿途县城乡镇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队过境,无不鸡飞狗跳,下榻在哪儿,哪儿的乡绅就得颠颠的跑来曲意逢迎,虽然旅途艰苦,但初夏景色宜人,倒也逍遥自在。

出了安徽境,前面一座大山,领队的手枪连长吆喝道:“要过杀虎口了,大家都精神点。”

大兵们纷纷子弹上膛,严阵以待,陈子锟狐疑道:“这杀虎口有什么讲究?”

连长道:“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江东省的地界了,这个山口是唯一的通路,向来由土匪把持,所以标下不得不加倍小心。”

陈子锟道:“这就奇了,难道土匪连军队都敢打劫?”

连长道:“标下也只是听说而已,安徽督军的老泰山从此路过不愿意缴买路钱,被土匪绑了去,花了八千块钱才赎回来,所以…”

陈子锟点点头:“赵玉峰,老王老李,都小心点。”

王德贵拍拍驳壳枪:“早闻着味儿了。”

李长胜负责赶马车,从座位底下懒洋洋拽出一支毛瑟马枪,往膝盖上一搁,继续打瞌睡。

赵玉峰忙不迭的解开枪套,抽出勃朗宁手枪顶上火,仰头瞅瞅险峻的大山,一滴汗从鼻尖流下:“妈的,这路够险的。”

其实这两天他们一直在走上坡路,只是杀虎口的地形格外险要罢了,一条小道两边都是峭壁,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令人惊讶的是,如此险要的小径,又是土匪横行的地带,沿途竟然有不少商旅。

车队进入了杀虎口,慢慢前行,两旁峭壁如同刀削一般,如果前后封死,上面再埋伏一队人马的话,车队肯定要全军覆灭。

山谷里很凉爽,鸟鸣声无比悦耳,只是一股彻骨的寒意渐渐袭来,连马匹都感受到危险的降临,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前面路上出现一个人影。

只有一个人,穿了件白色夏布单褂,黑布缅裆裤子,头上戴了顶斗笠,如果不是腰间那支德国造驳壳枪的话,就是一个标准的农民。

毫无疑问,他是土匪,可是土匪怎么只有一个人,而且面对官兵大队人马毫无惧色,不对劲啊。

车队停了下来。

姚小姐正在汽车后座上打瞌睡,忽然发觉停车了,便降下车窗刚想喝问,忽然看到远处的土匪,顿时把话咽了回去,她是被土匪劫过一次的人,知道怕。

鉴冰也有些慌神,虽然陈子锟勇武过人,又有一百多官兵护卫,可这大山里的阵势还是有些吓人,她可是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又亲身体验过抱犊崮匪帮的厉害,知道这一百多官兵根本不够人家大匪帮塞牙缝的。

那土匪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嚣张的气焰肆无忌惮的散发着,他一脚踩在山石上,一手用斗笠扇着风,操着一口中原口音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陈子锟没说话,抬头看看顶上,据他估计,起码有五十条枪瞄准着自己这队人,真要打起来,赢不了。

护送连长翻身下马,上前客客气气说道:“这是江北护军使的队伍,我们是徐海镇守使派来护送的,还没请教老大尊姓大名?”

土匪一瞪眼:“什么护军使,什么徐海镇守使,到了白狼的地界,是龙得给老子盘着,是虎得给老子卧着,老子管你是哪路的,从这儿过就得拿钱!”

连长很尴尬,动武也没胆量,交钱又不甘心,只得回来请示陈子锟。

“白朗不是民国三年就死了么,怎么又出来一个?”陈子锟低声问道。

“标下也不清楚,兴许是冒名顶替吧。”连长擦了一把汗道,山谷里很凉快,他竟然汗流浃背,看来不光陈子锟一个人知道山上埋伏着人马。

陈子锟点点头,催马上前,居高临下看了那土匪一会,道:“当真要收买路钱?”

那土匪看也不看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不交也行,你们往前再走半步试试。”

陈子锟笑了:“够胆,我喜欢,说吧,保险费怎么个算法?”

土匪这才抬起头来:“你行啊,知道的名堂不少,对,其实这不叫买路钱,叫保险费,一个客是一块钱,一挑货物五毛钱,一辆大车就贵了,起码二十块,想便宜也行,买我们的路票,一个月十块钱,随便来回多少趟都行。”

陈子锟道:“你是白朗?”

土匪道:“白朗是我们大当家,我是他手下大金刚,我叫梁茂才。”

陈子锟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梁茂才眼珠翻一翻,看着他的金肩章道:“你就是那个什么护军使吧。”

陈子锟笑吟吟道:“对,我就是新任江北护军使,你们在我的地头上收保险费,不怕我发兵剿你们么?”

梁茂才哼了一声,举起右手。

山上原本静止的茅草山石忽然动了起来,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他们,大兵们纷纷举枪朝天,两下对峙起来。

“你想剿也成,先把这趟的保险费交了。”梁茂才大大咧咧的说道,根本没把陈子锟放在眼里。

“行,小子挺有种。”陈子锟一摆手,“交钱!”

四个大兵抬着一筐银洋过来,往梁茂才跟前一放,梁茂才拈起一枚吹了一下,放在耳畔听了听,呲牙咧嘴的一笑,大手一挥:“过路!”

大兵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车队慢慢动了起来,梁茂才蹲在地上清点着人数和车辆的数目,还拿着小树枝画着一个个的“正”字。

罗孚汽车开了过来,梁茂才看见,跳起来道:“停下!”

汽车停了下来,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梁茂才围着汽车左右转着圈,拍拍车厢,百思不得其解:“没有牲口,怎么走的?”

姚依蕾忍不住说道:“这是汽车,烧汽油的,懂不?”

看到车里居然坐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梁茂才的眼睛都直了,姚依蕾被他的眼神吓坏了,赶紧扭过脸去。

旁边护送的王德贵,右手慢慢伸向枪柄。

陈子锟也扶住了腰间的枪套,紧紧盯着梁茂才的一举一动。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梁茂才竟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而且一张脸变成了大红布,逃也似的回到他做算术题的地方,摆手道:“走,快走”那副神态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倒像是羞涩的乡村小伙。

车队终于有惊无险穿过了杀虎口,梁茂才也清点好了数量,一共是十辆大车外加一辆汽车,人口是一百六十,总共是三百八十块的保险费。

陈子锟让人点了四百块钱给他,梁茂才却拿出二十块丢回来道:“盗亦有道,多一个子儿也不收。”

“有点意思,小子,后会有期。”陈子锟一拱手,纵马飞驰而去。

梁茂才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远去的影子,忽然打了声呼哨,山上的土匪一阵风似的撤走了,杀虎口瞬间恢复了宁静。

过了杀虎口,虽然还在大青山中,但地势远没有那么险恶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儿已经是江东省的地界了,属于江北护军使的管辖范围,也就是说,这里看到的一草一木,都和陈子锟息息相关。

又走了十里的下坡路,前面豁然开朗,一片沃野千里,郁郁葱葱好不壮观,可是走近了才发现,这绿油油的并不是庄稼,而是野草。

六月的时节,是该夏收麦子的时候,可这片肥沃的土地,竟然不长庄稼,更离奇的是走了一路,居然看不到田地里有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村庄,上前一看,残垣断壁,荒废已久。

越往前走,陈子锟心里越凉,这就是自己的地盘,赤地千里,荒芜凋敝,怪不得没人愿意当这个江北护军使呢。

走着走着,忽见前面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青纱帐,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

陈子锟心中一沉,暗道不好,又遇到土匪了。

第三十六章 拉魂腔

天色已晚,日头西沉,夕阳斜照在青纱帐上,泛起一片刺眼的光辉,让人睁不开眼睛,一阵风吹风,高粱叶子瑟瑟作响,远处传来老鸹的叫声,吖!吖!

太静了,静的让人心惊,陈子锟举起一只手,车队停止了前进,他摸出汉米尔顿银壳怀表看看,夏天天黑的迟,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钟了。

护兵连长纵马过来,问道:“陈大帅,怎么不走了,过了这片青纱帐,再有二十里就到南泰县城,紧赶两步,今晚能在县城过夜。”

陈子锟摇摇头:“不能再走了。”举起马鞭指了指青纱帐,“这里面有土匪,正等着咱们呢。”

连长纳闷的看了看沙沙作响的青纱帐,道:“我怎么没瞅见。”

陈子锟微微一笑:“我也没看见,我能闻到土匪的味儿。”

既然长官下了令,大兵们也只得从命,把牲口从车辕上解下来,扎帐篷,埋锅造饭,准备宿营。

陈子锟亲自指挥车夫们把大车围成环形状,等天黑之后,又在外围巡视了一番,这才回到营地,将贴身的花口撸子递给了鉴冰,又嘱咐姚依蕾:“把你的猎枪装上子弹,待会打起来保护好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