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子上印满了德文,撬开之后,里面是用防水布包装完好的伯克曼手提机枪,枪机部分裹着厚厚的黄油,用棉纱擦了很久才擦拭干净,拉一拉枪栓,清脆悦耳,枪管烤蓝崭新,胡桃木的枪托和护木闪闪发光。

“好枪!”陈子锟赞道,顺手抛给赵玉峰。

“有这玩意,我能对付十个人。”赵玉峰把玩着花管子,自信满满道。

“把箱子全拆了,每人两把盒子炮,一支手提机枪,咱们要武装到牙齿。”陈子锟杀气腾腾道。

赵玉峰一愣:“李老板不是说谈妥了吗,到时候走个过场就算了事。”

陈子锟冷笑:“江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了结的,咱们打死两个人,剁了一只手,能指望人家善罢甘休么?”

赵玉峰想了一会儿道:“干他娘的,这帮上海蛮子,还翻了天了!”

陈子锟道:“赵副官你晚上别去了,留下来保护夫人。”

赵玉峰一听这话可急了:“大帅,您这话就是看不起我了,好歹我也是第三师出来的人,再不济,对付七个八个蛮子总行。”

陈子锟道:“就是因这样,才把保护夫人的重任交给你,这里是上海,咱们不得不多加防范。”

赵玉峰这才答应下来。

傍晚时分,李耀廷开车来接陈子锟,意外的发现向来西装革履的陈子锟竟然穿了一套中式长衫马褂,戴了顶礼帽,手里还拿了把折扇,看起来自有另一番风度。

吃讲茶自然要带随从,陈子锟带了四个护兵,他们的行头可把李耀廷吓了一跳,一身蓝灰色夏布军装,绑腿一直系到膝盖,腰间扎着宽牛皮武装带,胸前一排赭红色的皮质子弹转带,两边各挎一把木壳盒子炮,背后伯克曼手提机枪,头戴大檐帽,五色星熠熠生辉。

李耀廷差点哭了:“我的哥啊,你这是吃讲茶还是吓唬人的啊,上海滩的规矩,吃讲茶是不能带家伙的,您可好,都武装到牙齿了。”

陈子锟道:“不是我给你面子,我们是军人,自然要穿军装佩武器,我就不信张啸林空着手来。”

李耀廷只好道:“算了,到地方再说吧。”

一行人上车向十六铺去了,聚宝茶楼就设在南市的十六铺码头附近,这里是上海市政府管辖地区,因为紧靠码头,所以鱼龙混杂,帮派云集,无论是卫生还是治安状况,都比租界内恶劣很多。

十六铺周边茶楼酒肆很多,但生意最好的还是聚宝茶楼,坊间传闻这家茶楼是青帮大亨黄金荣开的,其实黄老板不过是占了些干股而已,他老人家喜欢每天早上来转悠转悠,听那些包打听汇报市面上的各种小道消息。

鉴于黑帮私斗死伤严重,市政府作出规定,严禁在茶楼内吃讲茶,所以许多茶楼都在店里贴上“奉宪严禁讲茶”的字条,但聚宝茶楼是个例外,因为有黄老板罩着,可以“奉宪专吃讲茶”,当然只是江湖说法而已,因为黄老板面子大,吃讲茶的双方往往看他的面子而化解仇怨,握手言和,官方也乐得有人出面管理这种私斗行为,所以聚宝茶楼成了上海滩吃讲茶的最佳所在。

李耀廷的汽车停在聚宝茶楼前,小厮上前开门,一行人进入茶楼,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茶楼的生意却依然火暴,楼上楼下座位都满了,看到李耀廷陈子锟等人进来,茶楼里竟然安静了片刻,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陈子锟。

江湖传闻比风还快,这位外乡客在歹土砸了张啸林的赌场,打死两个保镖,还把癞子头的一只左手给剁了的事情早就传遍了黄浦江两岸,能在聚宝茶楼坐着喝茶的人,自然都是社会上消息灵通的白相人,看到敢和张老板叫板的外乡人,哪能不多看两眼。

陈子锟竟然带了四个穿军装的护兵,白相人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再次嗡嗡的议论起来,怪不得敢砸张老板的场子,原来是当兵的啊,大家都很兴奋,今天有的热闹看了。

聚宝茶楼掌柜的亲自前来接待,将李耀廷陈子锟迎上二楼雅座,沏上茶水道:“奈在阁里厢稍等,张老板他们还没到。”

李耀廷看看手表,笑道:“还早,不急,不急。”

陈子锟摸出怀表瞄了一眼,耐心等待。

南市一家小菜馆内,慕易辰点了一瓶黄酒,白斩鸡、蟹粉狮子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样的吃过饭了,回国之后一直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全靠车秋凌接济,秋凌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很势利,看不起自己,所以才逼得女儿私奔。

“莫欺少年穷,我一定要证明这句话给他们看。”慕易辰一仰脖将黄酒干了,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不善饮酒,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喜欢喝啤酒,只有自己酒量最差,经常被男女同学嘲笑,想到那段幸福的时光,慕易辰的眼睛不由模糊起来。

口袋里有一百元的钞票,这是自己拉生意赚来的,其实这就是买办的业务,自己口口声声说瞧不起买办,要做实业,结果还不是向现实屈服了么。

向现实屈服的何止是自己,想当初意气风发满腔报国热忱的陈子锟学长不也是这样,从一个青年学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军阀。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啊。

想到这里,他一阵心烦意乱,连干了几杯,黄酒上头,竟有些醉醺醺了。

“伙计,倒酒!”慕易辰脸红脖子粗,拍着桌子叫道。

忽然小菜馆的门被推开,一群穿着黑色衫裤的大汉涌了进来,吵嚷道:“老板,来十八碗大肉面,两坛老酒,要快,老子还有事体要做!”

黑压压一群人坐满了店堂,一个个刺龙画虎,面目狰狞,看起来绝非善类,其他客人赶紧结账走人,免得触怒他们生出事端。

“四眼,换个位子。”一个大汉粗鲁的拍了拍慕易辰的桌子。

慕易辰一惊,正要和他理论,伙计赶紧过来,满嘴赔不是,帮慕易辰把酒菜换了个旮旯的位置,又小声劝他:“先生,帮帮忙,大不了给你打个折。”

“算了,你去吧。”慕易辰低头吃饭,耳朵里却传进几个字眼:“聚宝茶楼…摔杯为号…石灰包…砍死…丢进黄浦江”

慕易辰立刻放下筷子,拿出一张钞票压在酒杯下面,匆匆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汇中饭店而去。

到了汇中饭店陈子锟所住的客房,急促的敲门,哪有人应声。

“糟了糟了,这是鸿门宴啊!”慕易辰这点酒劲全下去了,急得团团转。

与此同时,五辆黑色轿车停在聚宝茶楼门前,十余名身穿黑色拷绸衫裤的彪形大汉跳了下来,当中一辆车的后门打开,一个身穿香色长衫的中年人从容下车,眉宇间尽是桀骜凌厉之色。

第九章 张啸林

这位中年人正是和黄金荣、杜月笙并称上海滩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

三大亨都是青帮中人,又是结义兄弟,合伙开了一家三鑫公司,垄断上海滩的鸦片生意,日进斗金,黑白通吃,是上海滩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

紧跟着张啸林下车的一个面色苍白的汉子,左胳膊吊在脖子上,手掌已经没了,显然就是这次吃讲茶的主角之一癞子头了。

一队黑衣大汉走进聚宝茶楼,大声吆喝:“张老板吃讲茶,闲杂人等回避了。”

茶客们纷纷起身离开,每个人都遗憾万分,一场好戏是看不成了。

下面清场,陈子锟当然听到了,倚在栏杆上向楼下望去,只见两排黑衫大汉叉腰而立,然后张啸林抖开折扇,迈着方步走进茶楼,进门的时候他明显感受到来自上方的目光威胁,抬头看过来,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出电光来。

“这人不简单。”陈子锟暗暗吃惊,张啸林的眼神他很熟悉,基本上是夏大龙和盖龙泉的综合体,但比夏大龙多了一份胆气,比盖龙泉多了一份阴狠。

能在上海滩这片地方混出头的角色,岂能是泛泛之辈,张啸林是三大亨中脾气最火暴的一个,也是最有胆色的一个,混迹多年,他阅人无数,下手狠辣,一出道就博得满场彩的江湖人物他见的多了,但陈子锟这样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本以为剁了癞子头手掌的是一个满身戾气的年轻人,但他从陈子锟身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戾气,这真是奇怪。

聚宝茶楼的老板亲自在门口迎接,点头哈腰陪着张啸林进来,一步步上了楼,李耀廷也忙不迭的出去,满嘴客套话,张老板长张老板短的,陈子锟却不动声色,依旧坐在桌子边轻摇折扇。

张啸林进了雅间,陈子锟这才起身拱手:“张老板,有礼了。”

“陈将军,客气了。”张啸林一撩长衫下摆,大马金刀的坐下,一个戴墨镜的师爷站在旁边,四个彪形大汉分列身后,外罩黑色拷绸褂子,里面是铜头板带,一巴掌宽的牛皮带上插着两把手枪,论气势一点不比陈子锟身后四个护兵弱。

“陈将军在哪里高就?”张啸林问道。

“兄弟是江北护军使,镇守江东省北部。”陈子锟从容答道。

“哦,我还以为是淞沪护军使公署的呢。”张啸林皮笑肉不笑,忽然话锋一转道:“你既然不是浙江省的军官,怎么跑到上海滩来撒野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你没听过?”

陈子锟笑了,抖开折扇慢慢摇:“谁规定的江东省的军人就不能进上海了?敢问张老板你是上海市政府的文官还是淞沪护军使公署的武将,再不然就是工部局的董事?我估摸着都不是吧,那你闲的蛋疼了来管我?”

张啸林背后那些大汉都已经怒容满面了,但张老板却笑了,一张老脸笑的菊花一样:“哎呀呀,后生可畏啊,好几年没见过这么生猛的后辈了,砸我的赌场,砍我的人也就罢了,还敢当面冷嘲热讽,有意思,阿贵,我记得上次有个人也这么着来着,最后怎么了?”

墨镜师爷躬身道:“老板,那个小赤佬被填进石灰麻袋丢进黄浦江了。”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张老板,你吓唬我?”

张啸林哗啦一声合上折扇,面孔冰冷无比:“江北人,我今天就吓唬你了。”

“哎哟,别介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吵开了,张老板,都是我的不对,您喝口茶消消气,就算给我面子,咱等黄老板来了再谈不成么?”眼见空气中硝烟味浓起来,李耀廷赶紧打圆场。

“小瘪三,你算老几,也配我给你面子!”张啸林开口便骂,丝毫不给他留情。

李耀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嗫嚅了一会儿道:“张老板,我辈分低,您是不用给我面子,可我这兄弟辈分可不低,您也别拿话挤兑他,他什么世面都见过。”

张啸林冷笑起来:“是么,难道陈将军也是青帮中人?”

陈子锟淡淡道:“我老头子是李征五,义父是陈其美,师父是霍元甲,我也算半个上海人了,所以张老板也别把我当乡下人看。”

张啸林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万没料到对方背景这么大,李征五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全上海滩也仅有十几个人而已,都是退隐多年的祖宗级人物,这么说来陈子锟就是通字辈的了,和自己一个辈分,而且他还是陈其美的义子,霍元甲的徒弟,也就是说有革命党和精武会的支持。

此子不可小觑啊,怪不得如此嚣张。

不过细细想来,这些名头也只能吓唬外行,李征五是辈分够老,但已经不问江湖事,而且搬到天津去了,指望不上,陈其美更是死了十年的老黄历人物,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霍元甲也是过世多年,而且精武会日薄西山,远远不如当初,现在的上海,论实力,谁也不能和三鑫公司相提并论。

“原来还是师兄弟啊,那就更要说道说道了,我弟兄的手被你砍了,你给个说法吧。”张啸林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翘起二郎腿喝茶。

癞子头走了过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陈子锟,吊着的左胳膊前端又开始渗血。

陈子锟道:“什么说法,我已经给过你说法了,他剁我弟兄的手指,我就剁他的手,礼尚往来,已经清帐了。”

张啸林隐隐有些怒了,紧紧捏住茶杯道:“那你是不想谈了?”

李耀廷知道要坏事,也顾不得自己身份低微了,赶紧劝道:“有话好说,万事等黄老板到了再说。”

张啸林冷哼一声,回头看了看自家师爷。

师爷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聚宝茶楼下面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全都是短打汉子,拿着明晃晃的匕首铁尺斧头坐在八仙桌旁,只等楼上摔杯为号了。

李耀廷急的汗都下来了,他忽然明白过来,黄金荣今天不会出现了。

黄金荣和张啸林情同手足,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帮张而不是帮自己这个挂名子弟,所谓答应出面调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把陈子锟引来杀掉才是真正的目的。

虽然陈子锟是在任的护军使,但在人家眼里狗屁都不是,这年头成王败寇,今天还是手握重兵的大帅,明天就成阶下囚的例子还少么,上海滩有上海滩的规矩,惹到不该惹的人,别管什么身份,都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

陈子锟何尝不明白眼前的危机,但他依然毫无惧色,紧盯着张啸林的眼睛道:“张老板,今天或许会死很多人,但我保证,你肯定第一个死。”

张啸林矜持的笑了:“我姓张的可不是被吓大的。”

“我从不吓唬人。”陈子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顺手将长衫扯开,里面穿的是黑色软靠,腋下一左一右挂着大眼撸子和花口撸子,腰间斜插两把长苗子盒子炮,后腰上还别着两把撸子,光看见的就六把枪,估摸着裤脚管里肯定还藏着家伙。

张啸林的汗下来了,他是大亨,不是杀手,混社会是讲究心狠手辣,但主要还是以威慑和攻心为主,真正打打杀杀都是下面小弟跑腿,对方的排场和作派让他有一种跟不上趟的感觉。

陈子锟身后四个护兵都是南泰县的土匪出身,这种刀口喋血,谈不拢就打的日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太平常了,张啸林那些吓唬人的话根本不好使,乡下土匪不懂那个,只知道玩命。

四支伯克曼手提机枪齐刷刷的举起,对准了张啸林和他的保镖们。

浓浓的杀气,弥漫在聚宝茶楼。

张啸林伸手制止了自己保镖的动作,点点头道:“算你狠,你以为开了枪,还能活着离开聚宝茶楼么?”

墨镜师爷也阴森森道:“你知道下面有多少人,多少把枪么?”

陈子锟笑笑,指着对面街上一扇窗户说:“你知道那面有多少挺机关枪瞄着这边么,你人再多,能有我子弹多?”

李耀廷一咬牙道:“张老板,今天我是来吃讲茶的,不是来动手的,不过你真要和我兄弟为难,我姓李的一条命也不打算要了。”

说着从腋下抽出一把大眼撸子来,卡啪一声掰开击锤,垂手而立。

这把枪是陈子锟赠他的。

张啸林很生气,本来今天他是铁了心要弄死对方的,混江湖的很在乎这个,威信一倒,再扶可就扶不起来了,堂堂三鑫公司张老板的徒弟被人剁了手,这件事江湖上已经传遍,自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这场火并,他还给黄金荣打了招呼,让对方不要插手此事,南市警察局也安排过了,别管打得再热闹,警察也不会来。

可眼下的形势竟然大大出乎意料,调集了二百多名弟兄还占不到上风,反而被人拿枪逼着。

张啸林骑虎难下,陈子锟何尝不是如此,真打起来,伤亡在所难免,更严重的是把李耀廷牵扯进来,这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

聚宝茶楼内很安静,静的有些诡异,初秋的上海依旧炎热,张啸林手中的折扇快速的扇动着,汗珠依旧啪啪的滑落。

忽听下面汽车声响,然后是此起彼伏打招呼的声音:“杜老板来了。”

“杜老板好。”

第十章 杜月笙出面也不好使

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李耀廷忽然松了一口气,悲壮的神情随之变得释然了,张啸林似乎也不那么剑拔弩张了,摇折扇的速度明显变慢。

木质楼梯咚咚响着,脚步声不紧不慢,忽然,门帘一挑,一个略显消瘦的中年汉子跺了进来,短发、藕色长衫,手拿折扇,笑吟吟的看起来像个钱庄掌柜。

“杜老板,您来了。”李耀廷赶忙打招呼。

张啸林哼了一声:“小杜,你来做什么?”

来者拱手作揖:“张老板好,李老板好,陈将军好,我听说今天聚宝有人吃讲茶,特来凑个热闹,都是自家同门,把枪先收了吧。”

李耀廷先把大眼撸子插回了枪套,张啸林等人没有动作,因为他们根本没机会拔枪,现在还被四支伯格曼手提机枪指着呢。

陈子锟大马金刀地坐着,纹丝不动,没有他的命令,手下四个经年悍匪出身的护兵也端着枪不动。

李耀廷急了:“大哥,让弟兄们把枪撤了吧,这位是杜月笙杜老板。”

陈子锟早就猜出对方的来头了,聚宝茶楼埋伏重兵,还能从容进来的人,肯定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姓杜的大老板只有一个,那就是和黄金荣、张啸林并称上海三大亨的杜月笙了。

江湖有云,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今天这场乱子,三大亨都牵扯进来了,张啸林与自己针锋相对,黄金荣隔岸观火,杜月笙不请自来,是敌是友还是两说。

“原来是杜老板,久仰了。”陈子锟一抱拳,向护兵们做了个手势。

四个护兵低垂了枪口,但手指仍然搭在扳机上,稍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刻开火,现在他们处于数百人包围之中,别看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在乎的样子,其实神经已经绷紧了。

杜月笙笑笑:“谢谢陈将军给兄弟这个面子。”说着一撩长衫下摆坐了下来,环顾左右,李耀廷察言观色,立刻大喊道:“伙计。”

茶楼老板亲自跑来接待,他可紧张死了,今天这场吃讲茶的排场太大了,张老板杜老板都来了,楼下云集二百号张牙舞爪的弟兄,这要是真打起来,恐怕茶楼就要重新装修了。

“西湖龙井。”杜月笙吩咐道。

“是,杜老板请稍等。”老板颠颠的下去了。

杜月笙掏出一盒三炮台香烟来,在八仙桌上轻轻磕着,弹出一支烟来递向陈子锟:“陈将军,吃支烟?”

陈子锟接过香烟叼在嘴上,却并不点燃,他今天是打架来的,没带火柴。

这个行为激怒了张啸林和他手下打手们,这小子实在嚣张,难道要杜老板给他点烟不成!

杜月笙笑了笑,真就掏出一盒火柴来,擦着了伸过来,帮陈子锟点着了,众人目瞪口呆,能稳坐泰山让杜老板点烟的角色,这谱也太大了吧,怪不得敢跟老板叫板,果然是条过江猛龙。

其实陈子锟的身份他们不是不知道,上海滩的消息灵通的很,这个姓陈的是外地一个小军阀,旅长级别而已,在他们乡下兴许是个人物,到了上海滩就什么也不算了,满上海光是下野的大帅就不知道多少,区区旅长,谁在乎。

杜月笙又客客气气请张啸林和李耀廷抽烟,甚至将烟盒递向那些打手,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抽烟,都婉言谢绝。

“吃烟好啊,能定神。”杜月笙自己点了一支,抽了几口,龙井茶送了上来,他道声谢,打发了老板,翘起二郎腿开始说话。

“我是来说和的,都是青帮弟子,有什么说不开的,张老板,陈将军不是外人,他是李征五老头子的高足,和你一样都是通字辈的,算起来还是我的小师叔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李老爷子一个面子吧。”

张啸林怒气冲冲道:“不是阿拉不念同门之情,他砍阿拉手下一只手,这个帐要不算明白,阿拉姓张的以后哪有脸在上海滩混?”

癞子头满面悲愤的向杜月笙展示着自己的断臂,鲜血渗出纱布,甚是凄惨,可怜他曾是善使双斧的猛将,现在只能拿一把斧头了。

杜月笙道:“手断了就断了,混江湖的别说一只手,就是脑袋被砍也是常事,反正接不上了,不如赔些伤药费了事,陈将军您看如何?”

按说陈子锟就该就坡下驴把这事平了,可他偏不,冷笑道:“杜老板此言差矣,我不是无缘无故砍他手的,是他有错在先,砍我手下的手指,我是带兵的人,要是不为部下出头,这兵就没法带了,您说是这个道理不?”

杜月笙道:“还有这个缘故啊,癞子头,可有此事?”

癞子头道:“有!伊拉到赌场出老千,阿拉按规矩截伊拉一根手指,难道有错?”

张啸林点头道:“对,出老千就该砍手指。”

杜月笙看向陈子锟:“陈将军您看…”

陈子锟道:“你说他出老千他就出老千啊,我手下人赌钱从不出千。”

“伊拉就是出老千了。”癞子头仗着两位大老板在场,脸红脖子粗的和陈子锟对着吵。

陈子锟摆摆手,身后一名护兵走到窗前,将手指放在嘴里打了声呼哨。

就见路边一辆汽车里钻出一个人来,直奔茶楼来。

来的正是被砍了手指的李常胜,他腰插双驳壳,肩背伯格曼,耀武扬威进了茶楼,那些青帮打手怒目圆睁,却不敢阻拦,眼睁睁看他上了楼。

李常胜进了雅间,敬礼道:“报告!”

“进来!”陈子锟道。

李常胜目不斜视进了房间,肃立一旁。

陈子锟道:“谁有骰子?”

大家面面相觑,出来打架谁带赌具啊。

杜月笙笑道:“巧了,我带着三颗。”说着摸出三颗象牙骰子来。

“你给各位老板表演一下。”陈子锟对李常胜道。

李常胜毫不犹豫,拿了一个茶杯权作骰盅,顺手一抄三枚骰子就进去了,飞速摇晃着,声音密不透风。

张啸林不以为然,癞子头满眼恨意,李耀廷不明所以,杜月笙眼里却露出惊讶之色。

杜老板在发迹之前,是个嗜赌成性的小无赖,对各种赌技可谓娴熟之极,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眼前这位大兵,绝对是玩骰子的高手。

“开!”李常胜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扣,径直掀开,三枚骰子都是六点朝上。

张啸林怒气冲冲:“再来!阿拉没看清楚。”

李常胜根本不睬他。

陈子锟道:“那就让张老板心服口服吧。”

李常胜这才又抄起骰子晃了一番,这回出的是三个一。

“好功夫!”杜月笙拍案叫绝。

在场的都是老江湖,是不是出千一眼就能看出,杜月笙的骰子,茶楼的茶杯,众目睽睽之下,这要是再说人家出老千,那就不是诬陷别人的问题了,而是当众抽自己的嘴巴。

张啸林恼羞成怒,道:“骰子玩得好怎么了,就算砍错你一只手指,你还欠我四只手指!”

陈子锟也恼了,忽地站起一脚踩在凳子上:“操你妈了个逼的,叫板不是,老子毙了你。”说时迟那时快,两把盒子炮就抄在手里,枪口顶着张啸林的脑袋。

一瞬间,屋里所有带枪的人全都把枪举了起来,除了杜月笙之外。

“啸林兄,真打起来侬要吃亏的哦。”杜月笙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龙井,慢悠悠的说道。

张啸林冷笑:“那也不一定。”

忽然外面人声鼎沸,又有数百流氓从弄堂里涌出,一色的短打装扮,腰藏短枪利刃,为了这场火并,张啸林把家底子都动用了。

藏在汽车里的赵玉峰、王德贵等人被流氓们包围了,面对大兵们的枪口,上海滩的流氓们竟然毫无惧色,将汽车围的水泄不通。

“啸林兄,侬是不给阿拉这个面子喽?”杜月笙明显有些失望。

张啸林狞笑道:“阿生,不是阿拉不给侬面子,实在是这个小赤佬欺人太甚,侬一句话,是帮阿拉,还是帮伊拉?”

杜月笙道:“阿拉帮理不帮亲,既然你们要打,我就告辞了。”

说罢对陈子锟一抱拳:“陈将军,杜某有心无力,惭愧。”

陈子锟知道杜月笙的为难之处,张啸林辈份比他高,又是好勇斗狠之辈,这个调解人,杜月笙实在难做。

其实张啸林也是押宝陈子锟不敢开枪,能做到护军使位子的人,定然不只是能征善战,胆识谋略更有过人之处,吓唬吓唬人或许能做的出来,真为了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不大可能。

而上海滩的大流氓就不一样了,出来混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威信一完,什么都跟着完蛋,黄金荣有一次得罪了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卢小嘉,被淞沪护军使的兵绑了去,赔了好多钱才放出来,从那之后,黄老板的威名就有了阴影,自己可绝不能重蹈覆辙。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陈子锟也极其懊恼,如同张啸林想的那样,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对方毕竟不是什么小角色,而是上海滩著名的大亨,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眼下服软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心一横,正要动手,忽然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一辆卡车呼啸而至,在茶楼前停下,从车厢里跳下十八个荷枪实弹的美国大兵来,带头的正是艾伦少校和慕易辰。

第十一章 穷光蛋开洋行

十八个美国大兵,一水的大高个,托尼式钵盂钢盔,卡其布军装,翻毛皮靴、上了刺刀的步枪,大咧咧的直往里走,根本没把这几百个上海滩黑道打手当回事。

若是在中国北方地域,这么一小队美国兵面对如此庞大数量的江湖人物时,肯定要打怵,要撤退,北方闹过义和拳,大规模和洋毛子干过仗,而且北方人粗鲁豪迈,性子上来不管不顾,杀了再说。

但上海就不同了,这里是洋人最早立足的地方,租界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从一片荒野变成今天中国乃至远东最大最现代化的都市,全赖洋人建设,上海的核心就是租界,洋人就是天。

黄金荣、张啸林这样的所谓大亨,发迹也是靠着替洋人跑腿而来,他们的靠山就是租界巡捕房,欺负欺负中国人还行,遇到洋人那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租界治安的维护,全赖巡捕房和万国商团,但真正能让洋大人们安心的保障还是英美法的驻军,天大地大,洋人最大,洋大人的军队更是大中之大!

十八个美国兵,在气势上完全压服了张啸林唤来的几百号打手,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平日里那些横行码头之间、弄堂内外的流氓们在洋大人的威严下,瘪三样毕现,别管平时多横的主儿,遇到洋人也得腿软,华人和洋人就像是猫和鼠的关系那样,别管老鼠个头再大,遇到天敌一样吃瘪。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不论是张啸林还是杜月笙都没料到美国人会插手此事,他俩都是常年混迹法租界的,能说两句洋泾浜法语,英语就一窍不通了,面对全副武装的艾伦少校,只能笑脸相迎,点头哈腰。

两位大亨的江湖地位虽高,但社会地位却很一般,就算是三大亨之首的黄金荣在场,也不过是法租界包打听的头儿罢了,在人家美军少校面前,连个屁都不算。

艾伦少校根本睬也不睬他们,他见到陈子锟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我没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