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小舅子

夏小青在屋里来回扫视,问那少女:“你眼睛怎么了?”

“眼里生了霾,看不见东西。”少女答道。

家里没什么家具,就一个橱子,一张饭桌,藏不住东西,地面和墙壁也没有暗道机关的痕迹,夏小青确认赃物不在这里,推门出去,只见满院子的邻居都出来了,惶恐地看着自己。

“长官,燕大侠是好人呐。”一个老汉颤巍巍的说道,立刻有一帮人跟着附和。

夏小青皱眉道:“他给你们买猪肉了?”

老汉道:“不光买了猪肉,还有白面、豆油、鞭炮、点心哩。”

夏小青心道这个燕青羽果真狡猾,上次找了一帮叫花子骗自己,这次花了小恩小惠就让这帮穷苦百姓给他说情,自己才不上当呢。

“燕青羽是飞贼,官府捉拿的要犯,谁知道他偷的钱藏在哪里?说出来,重重有赏。”夏小青朗声说道。

没人回答她。

“若是被查出来替他窝藏赃款的话,可是重罪,大家心里都有个数,散了吧。”夏小青说完,离开了这座院子。

扰的省城人心惶惶的大盗燕青羽终于在春节前夕落网,家家户户都松了一口气,警察厅派出干练侦探提审燕青羽,想把他偷窃的赃款赃物都起出来,可这家伙出奇的嘴硬,老虎凳辣椒水之类的大刑都用尽了,就是不吐口。

失窃的高门大户纷纷到警察厅打探消息,送礼托关系走门子,想把自家丢的钱物细软找回来,警察厅破案的压力很大,不得不再次对燕青羽用重刑。

拘留所地下室,当中摆着一个烧的火红的炉子,几根烙铁插在火炭中,墙上挂着各种刑具,案子呈一种暗红色,想必是积年的血迹累积而成。

燕青羽被押了进来,他身上套了一件特制的铁背心,用铆钉铆死,根本无法脱下,手上是英国进口的铜铐,脚上是一副三十斤重的脚镣,脚脖子位置已经磨出了血。

虽然是寒冬腊月。地下室依然燥热无比,负责刑讯的大汉都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腱子肉,燕青羽被绑在一张铁椅子上,一个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走过来,笑眯眯道:“小子,我手底下废掉的江洋大盗起码两位数,你还不够看,识相的赶紧招了,咱们都能安安生生过了这个年,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着?”燕青羽微笑着问道。

“你若依然嘴硬,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老者说着,慢条斯理打开一个羊皮袋子,露出里面几十种锋利的刀具、凿子、锯子、钩子、针、钳子、签子等工具来,闪着幽光,令人惊心。

“说吧,你偷来的钱和宝贝,都藏在哪儿了?”老者拿出一根锋利的铁签子,用白布细细擦着。

“No way.”燕青羽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道。

老者有些纳闷。

“这是洋文,你们不懂的,就是门都没有的意思。”燕青羽嘿嘿笑了,骄傲的昂起了头颅,“上刑吧,眼皮皱一下,都不是沧州燕家的人。”

老者恍然大悟:“原来是沧州燕家的人,怪不得轻功身法如此了得,不过燕家出了你这样的败类,也是祖上没积德。”

燕青羽道:“别废话了,麻溜的,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

老者道:“对付飞贼,我有四个绝招,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说吧,本大侠洗耳恭听。”

“第一,把你脚筋挑了,让你不能蹦达,其次,在你琵琶骨上穿钢丝,让你胳膊没劲动弹,第三,用钳子把你十指的指甲都给拔了,从此手指也使不上力,你这身功夫就算废了。”

“还有第四招呢?”燕青羽眨眨眼睛,似乎有些害怕。

“第四招是专门为你这样的英俊后生预备的,在你脸上划上十七八道,结成又红又粗的伤疤,保准比鬼还吓人。”

燕青羽顿时慌乱起来:“大叔,打个商量行不行,换别的吧,比如烙铁什么的,烧的通红往身上一放,滋滋啦啦的多过瘾,别动那些小刀子小钳子的,没意思。”

老者狞笑起来,赤膊大汉们也都抱着膀子笑起来。

“现在后悔,晚了,按着他。”老者让人按住燕青羽的腿,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在脚踝处捏了两把,确认脚筋的位置,就要下刀。

忽然地下室铁门开了,有人高喊:“陈部长驾到,曾厅长驾到。”

老者和大汉们赶紧立正,就看见陈子锟和夏小青在曾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刑讯室的血腥味让他们都不由得掩住了鼻子。

“麦子龙当政的时候,在这儿用酷刑杀死不少共产党,这地方不大干净。”曾蛟轻声道。

陈子锟点点头,上前打量燕青羽:“你就是那个飞贼?”

燕青羽又恢复了神气,道:“No,确切的说,我是一个侠盗,一个罗宾汉。”

陈子锟笑道:“你还挺有学问的。”

燕青羽道:“那自然,本大侠学贯中西,会说八国的英语。”

陈子锟看他眉眼神情颇像小北,走到夏小青面前低声道:“你没发觉他很像咱们儿子么?”

夏小青道:“我也纳闷,是挺像的,虽说是表舅,也不该这么象啊,待我问问他。”

上前挑起燕青羽下巴:“我且问你,你爹叫什么,你娘又是哪个?”

燕青羽嘿嘿笑道:“女侠,咱们又见面了,我早等着你问了,我爹就是燕子门掌门燕怀德。”

夏小青更奇怪了,原来是大舅的孩子,小时候听娘说过,大舅幼时被野狗咬掉了睾丸,不可能有后代,这是极其隐秘的事情,外人绝不会知晓,难不成这个燕青羽是假冒的?可他这幅相貌,分明和燕家脱不开关系。

“那你娘是?”

“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燕青羽一阵黯然。

夏小青冲陈子锟点点头,表示自己问完了。

陈子锟道:“你们继续吧。”

老者又拿起了小刀,狞笑着凑过来,燕青羽急了:“别动刀子,我招,我招还不成么。”

原来他偷窃来的东西都藏在省城市中心的钟楼上,这里人来人往,很是繁华热闹,谁也想不到竟然藏着赃物。

警察厅迅速派员起出了赃物,一大堆金表、玉器、古玩、字画,各种首饰,现钞却没多少,最奇怪的是一张印着洋文的单据,谁也不认识上面写的什么。

赃物迅速被交到警察厅,此时陈子锟和夏小青正在厅长办公室喝茶,大伙儿轮流拿着那张单据看,谁都不认识上面的洋文。

“好像是德文,上海一家医院的预付款收据。”陈子锟也不识德文,但他精通英法俄语,硬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预付款就一千大洋,这手术技术含量很高啊。”

夏小青立刻想到那个盲人少女来,让陈子锟找来会德语的翻译相看,果然是一家位于上海的德国私人眼科医院的收据。

“那就是了,这个燕青羽,虽然是个江洋大盗,亦有一颗侠义心肠啊,子锟,你看能不能…”夏小青江湖儿女,脑子里没有法律概念,这就开始求情了。

陈子锟道:“情有可原,罪无可恕,他偷东西的罪名谁也遮盖不住,交法院判决吧,把这收据附上,让法官酌情处置。”

夏小青道:“他本性不坏,可惜误入歧途,这一身轻功至少二十年苦练,废掉怪可惜的。”

陈子锟道:“不管怎么说也是我表小舅子,这点照顾还没有么,曾蛟,不必再用刑了。”

有了陈部长这句话,燕青羽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住上了有阳光的单间牢房,脚镣上也缠了布条,防止磨伤皮肉,每日有菜有饭,就是铁背心还得继续套着。

经常有人来探望这位飞贼,起初是贫民窟那些受过燕青羽恩惠的老百姓和住在贡院的乞丐们,后来陆续有好些个阔气人家的小姐坐着汽车来探视,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赛一个有钱,还不空着手来,酒菜点心香烟衣物全都有,燕青羽豪爽的很,这些东西都拿来贿赂看守,大伙抽着他的三炮台香烟,一边骂这小子艳福不浅,一边夸他会做人。

1931年的春节来到了,枫林路官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常,陈家合家团圆,欢欢喜喜过大年,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三位夫人都很给面子,至少表面上融洽的很,小北和嫣儿这对兄妹更是兴奋无比,手拉手在走廊下看焰火。

正欢欢喜喜过着年,忽然曾蛟龙匆匆而来,报告说燕青羽越狱了。

“本来不该来打扰部长的,可燕犯是夫人亲手擒获的,卑职怕他前来报复,特来通报一声。”

陈子锟奇道:“怎么让他跑掉的?”

曾蛟道:“鬼知道,这小子神乎其神,突然就不见了,牢房门窗也没有破损的痕迹。”

陈子锟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快打电话回去,看看你的办公室少东西没有?”

曾蛟立刻用陈府的电话打回去,除夕夜,警察厅没几个值班的,好容易找到人,上楼一看,果不其然,厅长办公室被翻得乱七八糟,丢了什么东西一时间也不清楚。

“我知道少了什么,那张医院收据,小青,你马上和曾厅长一起带队到上次抓获燕青羽的地方去,只有在那才能逮到他。”

众人行动起来,等赶到地方已经晚了,盲少女已经被燕青羽接走了。

第二十七章 国防建设监委会

燕青羽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封锁机场车站也来不及了,这个江洋大盗从此消失,再也难觅踪迹。

警察厅一帮人诚惶诚恐,拼命调查,最终得出结论,来探视燕青羽的这帮女子中,有人偷偷送进来锉刀或者其他什么工具,助他打开镣铐枷锁,逃之夭夭,总之都是马后炮,扰的省城鸡犬不宁的飞贼,在临走前还摆了警察们一道,让他们丢了一个大人。

陈子锟却只是笑笑,说既然没闹出人命就算了,还让民政署抚恤平民,他说人家一个窃贼都能想着老百姓的疾苦,你们这些做官的只管自己脑满肠肥,不管黎民家中有没有隔夜粮,这样下去不等老百姓造反,我先砍了你们的脑壳。

总之闹得沸沸扬扬的飞贼案就这么不了了之,谁也不再提起了。

春节过后没几天,南京发生一件大事,据传国民会议将制定总统选举法,胡汉民欲勾结两广势力,与蒋介石争夺总统之位,蒋胡冲突在所难免,虽然胡汉民是党内前辈,但蒋介石还是将其软禁在南京东郊汤山,从此国民党内斗再起。

先是广东领袖陈济棠发难,要求蒋介石善待同是粤人的胡汉民,随即李宗仁白崇禧重返广西,意图不轨,国民政府文官长谷应芬连电请辞,司法院长王宠惠、铁道部长孙科留沪不归,中央监察委员林森等通电弹劾蒋介石。

南京风雨欲来,陈子锟匆忙返宁,同行的还有刚从江大辞职的刘婷,现在她的身份是陈子锟的私人秘书,负责一应公文来往,抵宁一日,便将陈子锟办公室的各种文件档案整理的井井有条了。

蒋介石夫妇再度邀请陈子锟到东郊小红山别墅赴宴,席间谈起陈子锟的职位问题,蒋介石说最近政府内部要做些调整,以子锟老弟的资历和能力,应该挑更重要的担子。

陈子锟心里明镜似得,军政部长属于实权部长,自己虽然和蒋关系良好,但总归是合作者的关系,而非上下级,用起来不会得心应手,目前党内动乱,正是老蒋调整安插亲信的好时机。

“革命工作无分贵贱,我听从蒋主席安排。”陈子锟毫无怨言,蒋介石夫妇对视一眼,俱是嘉许之色。

蒋介石道:“中国积弱百年,被列强欺凌至此,无外乎国家不够富强,军事力量不足以自保,现在国家已经基本统一,是该建设一番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军事工业,没有强大的国防力量,其他都无从谈起,子锟,我准备成立一个国防建设委监委会,督促指导全国的重工业、部队调整、铁路公路航空等与国防息息相关的工作,你是留过美的,又精通军事,对铁路建设、航空都有研究,绝对可以胜任此职。”

宋美龄补充道:“监委会责任重大,管的事情繁多杂乱,非一般人不能胜任,子锟,我们考虑很久人选问题,确实只有你最合适。”

陈子锟没料到蒋介石给自己安排的工作竟然是这个,国防建设监委会,看起来像个虚衔,但是操作好了的话,还是大有可为的,他脑子迅速转动着,片刻就想到了正在建设中的北泰。

“夫人,蒋主席,说到国防建设,我倒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国防工业,首推钢铁,没有钢铁,就不能造枪炮子弹,就不能抵御外虏,湖北虽有汉阳铁厂,但远远不够,我建议在淮江中下游的北泰县大兴土木,那里煤铁资源丰富,劳动力充足,水运铁路发达,一日内即可抵达南京,两日内可达上海,在这里建设一个以煤矿铁矿、化工厂焦化厂钢铁厂机械厂为基础的国防工业基地,对我国的国防事业一定能起到重要作用。”

宋美龄颔首道:“达令,你真是选对人了,子锟对国防建设早有腹稿啊,你是不是也把想法说一下。”

蒋介石道:“三年前我军就不再聘请苏联顾问,转向德国物色,欧战之后大批德国职业军人迫切需要工作,现在为国民革命军做顾问的是佛采尔将军和他的团队,德国顾问的意见是建设一支精悍的,现代化的陆军,航空兵和海军可以暂缓,修筑江南铁路,联系首都与西南省份,中国迟早与日本一战,这支陆军,就是我们的决胜力量。”

陈子锟道:“一年的陆军,十年的空军,百年的海军,建设陆军固然是明智之选,也是见效最快的办法,但空中力量亦不可少,我在西点读书的时候,学过意大利军事家朱里奥·杜黑的《制空权》和美国陆军航空队副司令威廉米切尔的《空中国防论》,米切尔将军说,在已经出现的能够改变战争面貌的东西中,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空中力量影响这么大,空中力量使战争由平面转变为立体,战线也由线式变为非线式,即一个国家的全部领土都将成为战线,我国交通管网不发达,建设铁路公路都需要大量时间和金钱,但修建机场却很方便,建设一只强大的空军,不失为与日本抗衡的另一个对策。”

到底是专业军事院校出身的高材生,想法超前,是蒋介石这种士官学校出身的人无法理解的,但好在夫人支持,听他说的头头是道,颇有兴趣道:“我也喜欢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俯视万物,有一种上帝般的感觉,达令,子锟说的很有道理,制空权对于战争来说,是很重要的。”

蒋介石道:“子锟,回头你交一份报告给我,我让财政部给你批款,时不我待,咱们这就得行动起来。”

陈子锟在南京亦有官邸,因为不常住,姚依蕾鉴冰等人不堪旅途奔波,便都不住在此处,宅子里住满副官和护兵,不像官邸倒像是一座兵营。

回来之后,陈子锟对着空白的稿纸发起了呆,吹牛谈天他行,可是诉诸文字,形成系统的书面资料,他就没这个本事了,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刘婷进来询问有什么要服务的,陈子锟将报告主旨说了一遍,江大高材生道:“这本是秘书的工作,您交给我做就可以了。”

用了一晚上时间,一份洋洋洒洒的万言书便新鲜出炉了,陈子锟先看了一遍,不禁对刘婷的知识之丰富叹为观止,虽然涉及到专业方面还显肤浅,但是这份报告是交给老蒋看的,这种水平已经足够了。

报告交上去不久,陈子锟即被国民政府任命为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这个监委会级别甚高,但只有一个空架子,一应人员全部由陈子锟自行招募,他的第一项任命就是委任刘婷为监委会秘书处的高级行政秘书。

接替军政部长位子的是黄埔系元老,军内资历仅次于蒋介石的何应钦,陈子锟明升暗降,做了监委会主席,倒也乐得清闲,把精力投入到北泰的建设中去。

盖龙泉单飞之后,其所辖一个军的部队,本来被军政部调往湖南应对两广威胁,中途却又调到江西去剿共,屡战屡败,苦不堪言,部下多被红军俘虏,实力大减,悔不当初,连连写信给陈子锟,请他从中疏通,调防江东,恰逢第二次围剿开始,军政部长何应钦亲任总司令,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战在即,陈子锟怎好往回抽调部队,只好复信盖龙泉,点拨他出工不出力即可。

清明将至,夏小青要带儿子回沧州给父亲扫墓,陈子锟意欲陪同前往,嫣儿听说之后,也闹着要去,这下了不得了,姚依蕾和鉴冰都要跟着去,三位夫人两个小孩,丫鬟佣人老妈子,兴师动众起码五六十号人,还不把卫队算在内。

现在国家统一,铁路交通恢复通畅,陈子锟贵为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好歹也是国字头的高官,挂一列专车自然是情理之中,一家人从南京出发,沿津浦路北上,先到天津,再去沧州。

车到天津站,东北保安总司令张学良派员前来接站,中原大战后京津都成了张家的囊中物,老友来访,自然盛情款待,再加上姚依蕾的姨夫也在天津,所以要在这里盘桓几日。

临近沧州,夏小青归心似箭,却不得不滞留天津,整天和那些虚伪的达官贵人们打交道,让她很是不爽,催促陈子锟赶快动身。

陈子锟却说,还有一个重要朋友要去拜访。

夏小青很不耐烦:“就你朋友多,这回又是哪个?”

陈子锟道:“是溥仪和他的两个妻子,请咱们到静园去做客,好歹我和他还有过君臣名分,领过人家的黄马褂,打着人家的招牌赚过钱,这个应酬不好推辞。”

夏小青道:“就你事儿多,你说什么,黄马褂,溥仪?”

“对啊,就是溥仪,逊帝溥仪,被冯玉祥赶出紫禁城的那个。”

忽然夏小青表情大变,庄严肃穆起来:“乖乖,那不就是宣统爷么,大清的皇帝,我真的能拜见万岁爷和贵妃娘娘么?”

第二十八章 万岁爷和十四格格

溥仪被冯玉祥从紫禁城撵出来之后,在醇王府住过一段时间,第二年搬到天津租界,住在久负盛名的张园,两年前才搬到静园来住。

天津租界已于1929年被国民政府收回,但只是名义上的收回,这儿依然是外国人的天下,静园就在原日租界范围内,占地约两千平方米,原是陆宗舆的宅子,名为乾园,溥仪搬来之后才改名静园。

废帝溥仪喜欢结交民国高官,各路名人也喜欢和小皇帝打交道,沾一沾皇家贵气,陈子锟身为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现役陆军一级上将,声威显赫,仅次于雄霸北方的张学良,再加上两人多年间就相识,溥仪自然是要请他来做客的。

陈子锟携三位夫人赴宴,静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大门前停了好多小轿车,守在门口的管家看到插着三星将旗的陈主席专车,飞奔回去报告,不大工夫,溥仪亲自出门迎接。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削年轻人,中等身材,戴着圆框近视镜,油光的头发从中间分开,考究的英国式晚礼服,锃亮的皮鞋,一口地道的英国腔:“欢迎,尊敬的陈主席。”

陈子锟上前和他握手,介绍了自己的三位夫人。

姚依蕾十年前见过溥仪,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如今已经是大人了,但相貌却没多大改变,依然尖嘴猴腮,轻微猥琐,她自然是没什么可震惊的,从容的接受溥仪的吻手礼。

鉴冰也是风轻云淡,她是上海烟花界出身,上海开埠早,洋人带来的平等思想深入人心,对皇权不感冒。

夏小青就不一样了,燕赵之地的草莽英雄,骨子里对皇帝还是充满了敬畏的,要搁以前,能见皇帝一面就是八辈子烧高香,祖坟上冒青烟,可今儿这皇帝怎么看起来和想象的大不一样啊。

在夏小青心目中,皇帝应该是身穿明黄色龙袍,戴着红缨大帽,挂着朝珠,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怎么居然是一副小男人模样,这也罢了,可是身为大清皇帝,连辫子都没有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在这儿胡思乱想,旁人可不知道,简单寒暄后大家进了大厅,今天高朋满座,尽是穿洋服的上流社会人士,西洋人东洋人,天津本地士绅贤达,满族遗老遗少,都来和陈子锟见礼,卑躬屈膝的极为客气。

溥仪向陈子锟介绍了自己的两位妻子,皇后婉容和淑妃文绣,二女仪容婉约,一看便是豪门闺秀,身上却是西式裙装,谈吐也像受过新派教育的时髦人。

陈子锟一摆手,随从呈上礼物,打开精美的包装,是三块玫瑰金的瑞士手表,一块男款,两块女款。

“宝玑!太好了,我正想托人从上海带呢,维克多,谢谢你。”溥仪很是兴奋,爱不释手,婉容和文绣也是见多识广的人,知道这手表的名贵,笑语盈盈向陈子锟夫妇道谢。

“表哥,什么好礼物,让我看一下。”从旁边挤过来一个穿男装的姑娘,二十四五岁年纪,生的倒也清秀。

溥仪道:“这是肃亲王的十四女,东珍,喜欢穿男装,骑马,和男孩子一样的。”

东珍道:“我还喜欢驾驶飞机呢。”

陈子锟道:“哦,不知道十四格格擅长驾驶哪种型号的飞机?”

东珍眼波流动,在陈子锟身上流转,反问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昆吾上将吧。”

陈子锟道:“正是在下,格格有何指教?”

东珍咯咯笑着,端着酒杯拉起婉容跑远了。

溥仪道:“东珍是个疯丫头,在日本生活多年,一点体统都没有了,陈主席别介意,外面吵闹,咱们内室说话。”

进了书房,溥仪向陈子锟引见了一个六十岁的干瘦老头。

“这位郑孝胥先生,是我的书法老师。”

陈子锟肃然起敬:“郑先生的墨宝,在上海南京千金难求啊。”

郑孝胥客套一番,开始侃侃而谈,无非是中国内乱不止,非皇帝出山收拾局面不可,陈子锟当场就黑了脸,溥仪察言观色,急忙制止郑孝胥,岔开话题道:“我预备了几样小礼物,郑老师去帮我取来。”

不大工夫,别的佣人拿来几个锦盒,陈子锟打开其中一个长条盒子,里面竟然是一把精美的宝刀,莫卧尔式白玉卷首刀柄上穿着明黄色丝绦,鎏金刀谭镂空雕龙,刀身光洁无比,篆刻乾隆年制,宝腾,天子十七号的字样,刀鞘是用金桃树皮贴成,形似山纹甲。

“这是高宗皇帝御制宝刀,乃皇家珍藏至宝,宝刀赠英雄,还望上将军笑纳。”溥仪笑眯眯的说道。

陈子锟有心拒绝,却无力开口,他知道溥仪打的什么主意,有心结交各路军阀,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重新登基,面南背北么,可他实在喜欢这柄宝刀,爱不释手,哪肯放下。

“那我就谢谢陛下赏赐了。”陈子锟抚摸着宝刀,心中却在感慨,好一个败家子,出宫这些年,怕是把家底子都败光了吧。

等陈子锟出去之后,郑孝胥又回来了:“皇上,陈子锟怎么说?”

溥仪自负的笑道:“他刚才都称呼我陛下了,还能怎么说,陈子锟当年可是我御封的蓝翎侍卫,皇家的人,甭管他做了民国多大官,还是朕的侍卫。”

郑孝胥道:“皇上圣明。”

宴会开始,不知怎么安排的,十四格格竟然坐在陈子锟旁边,时不时轻轻踢一踢他,眼波含春带俏,充满诱惑。

陈子锟假装没看见。

姚依蕾和鉴冰却发现了有人勾搭自家丈夫,怒火中烧却又碍着面子不好发作。

“子锟,你到这边坐。”夏小青径直走过来,和陈子锟换了座位,挑衅的看了东珍一眼。

十四格格立刻偃旗息鼓,消停了。

宴会之后是舞会,这回三位夫人同仇敌忾,再也不让东珍接近陈子锟了,陈子锟觉得好笑,又见东珍端着酒杯在人群中左右逢源,时不时抛个媚眼给自己,感叹世风日下,连爱新觉罗家的女儿都如此放荡了。

忽见东珍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凑在一起谈笑风生,叽叽咕咕说的好像是日语,正好溥仪走过来,顺着陈子锟的目光看过去,道:“那位是多田骏大佐,北京陆军大学教官,东珍的老相识了,陈主席要不要和他聊聊。”

陈子锟道:“我和日本人没什么共同话题。”

正巧那边似乎也谈起陈子锟,多田骏冲这边举了举酒杯致意,陈子锟也礼貌的回礼,心说这静园果然是乌烟瘴气,藏污纳垢,遗老遗少,政客军人、什么玩意都有,心下有些后悔不该前来。

“亨利,你难道要在静园终老一生么?”陈子锟突兀的提起这个话题,让溥仪心中一惊,然后是一喜,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当年的张勋。

可是陈子锟后面的话让他大为失望,如同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老呆在天津,被遗老遗少簇拥着,还有那些心怀叵测的日本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亨利,年轻人要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可以去美国,去欧洲,上个大学什么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

“谢谢你,最近我没有出洋的打算。”溥仪意兴阑珊,精神头也没了。

临走的时候,溥仪才强打精神,又送了陈子锟一份礼物,郑孝胥的书法,连同先前的大小锦盒,足足装了一后备箱。

回到下处,姚依蕾等人打开盒子欣赏礼物,溥仪的阔绰手笔吓了他们一跳,除了乾隆御制宝腾宝刀之外,还有玉器古玩苏绣首饰等,都是内务府造的皇家用品,价值连城不说,还很有纪念意义。

三位夫人叽叽喳喳议论起静园之行,对所谓的皇家威仪大失所望,对那位十四格格的评价更是出奇的一致,说那就是个婊子。

“日本人没个好东西。”夏小青听爹爹讲过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故事,对小日本深恶痛绝。

“其实日本女人不这样的,贤良淑德不比中国女人差。”鉴冰纠正道。

“她小时候一定受过强烈的刺激,要不然不会如此疯疯癫癫的。”最后,曾经留学日本的姚依蕾下了定论。

陈子锟却道:“这种疯疯傻傻似的性格,倒是很容易接近别人,搞不好这位十四格格,是日本人的间谍也未可知。”

去过了静园,下一步就是回乡扫墓了,姚依蕾和鉴冰不必同去,陈子锟带着夏小青和小北,轻车简从赶往沧州。

夏师傅的墓在沧州郊外乱葬岗,当时夏小青没钱,只能草草将父亲安葬,现在衣锦还乡,自然要购置墓地,重新下葬。

夏家在当地是独门小户,没有亲戚,更没有家族墓地,陈子锟花钱买了一块地皮,找了一队工匠,砌了一座气派的双穴大墓,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寻个良辰吉日便把岳父的灵柩迁来。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寻到夏小青母亲的遗骸,以便和父亲合葬,这是个不可完成的任务,因为夏母当年是被家族私刑处死,尸骨埋在何处,只有燕家人才知道。

第二十九章 沧州燕家

想当初,夏父还是沧州城外一个无名小辈,庚子年间,直隶遍地铺坛练拳,义和拳,红灯照,扶清灭洋,杀洋鬼子,宰二毛子,拳民们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这个名叫夏飞雄的年轻人渐渐崭露头角,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夏小青的母亲燕胜男那时候十七岁,跟着红灯照的何仙姑当护卫,都是江湖儿女,又是在战斗中萌发的朴素感情,可谓情比金坚,一来二去就私定了终身,后来朝廷打了败仗,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拳民们也都作鸟兽散,燕胜男趁机跟夏飞雄远走高飞,把家里人气得半死。

燕家在沧州在当地是有名有姓叫得响的武术世家,尤其是轻功暗器双绝,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也就罢了,可燕胜男是打小订过亲的,悔婚这种事儿可把燕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夏母回家奔丧之际被父兄擒住沉塘处死,夏飞雄从此带着女儿漂泊天涯,一直寻机复仇,直到去年才大仇得报,打死了燕家的老头子,不过自己也身负重伤而死。

这次回沧州,可不单单是为了给父亲移坟扫墓,更重要的是回燕家把这口恶气出了,陈子锟知道夏小青的心思,所以没带姚依蕾和鉴冰同来,而是打电话给张学良,借了一个营的东北军以备不测。

这事儿闹得,回趟老家,不是探亲,改打架了。

一家三口,只带了两个随从,驱车直奔城郊张各庄,乡间土路扬起漫天灰尘,路边阡陌纵横,杨树高耸笔直,农村小孩没见过汽车,一群群的跟在后面疯跑。

到了村口,汽车停下,双喜下车向放羊老汉询问了燕家大院的位置,上车不禁感叹:“那放羊老者的拳尖都是平的,沧州左近习武之风盛行,可见一斑。”

燕家就在张各庄西头,是一处三进的大院子,门口有俩石鼓,大门脸挺气派,就是对联有点俗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汽车停在门口,一帮农村小孩和野狗好奇的站在不远处打量着这个不用骡子拉就能自己走的大黑铁盒子,正值晌午,附近村民听见动静,端着碗出来,倚在门口看热闹。

陈子锟先下车,他今天是一身中式打扮,黑缎子马褂,蓝布长衫,大襟上挂着怀表链,还戴了一副太阳眼镜,这身行头要是被姚依蕾看见肯定说土鳖,但在沧州一带,却是正儿八经上等人的装扮。

人说近乡情怯,一点也不假,往常大大咧咧的夏小青,今天格外的安静,在车里深深吸了几口气才下来,小北也跟着下了车,好奇的到处打量。

双喜和青锋是随行护卫,双喜一直跟在陈子锟身边做副官,青锋军校毕业后派到一线部队历练了几年才调回来,两人都是上尉军衔,神枪手,其实这种场合带梁茂才来是最合适的,可这家伙烂泥糊不上墙,整天喝酒抽鸦片,陈子锟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自生自灭。

两位上尉有些紧张,毕竟燕家是暗器世家,随手一枚飞针自己就得趴下,对此夏小青宽慰他们道:“再高明的暗器,也不如手枪。”

陈子锟大踏步上前,敲打着门环,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房警惕的看着这个外乡人:“你找谁?”

“在下陈子锟,前来拜访燕老前辈,烦请通禀当家的一声。”陈子锟笑眯眯的很客气。

门房顿时脸色大变,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