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这样不好吧,毕竟是汉卿送给小北的见面礼…”

话音未落,夏小青就瞪起了眼睛:“少废话,再多嘴老娘把你那把枪也缴了去。”

陈子锟顿时不敢吭声了。

儿子的手枪被缴了,陈子锟只好再给他找一支,按说小孩应该用小枪,可陈子锟为了培养儿子,给他装备了一支西班牙皇家牌速射型自动盒子炮,这玩意大人用起来都威猛无比,小孩子挎上,坠的肩膀都歪了,只能吊在前胸当手提机枪用。

本来小北还有些不大高兴,但是和护兵们待在一起耳濡目染,这些大老粗都说小手枪是长官拿来自杀的,盒子炮才是真正爷们的家伙,小北才高兴起来,从此对这把枪爱不释手。

次日一早,陈子锟戎装佩剑,前去和张学良正式会晤,来到门前却被高粱秆挡驾:“对不住,副座昨晚上喝多了,还没起。”

陈子锟和高粱秆相熟,直言不讳道:“汉卿是不是在抽鸦片?”

高粱秆不言语,就算是默认了。

陈子锟冷哼一声,长驱直入,侍从们知道他和张学良的关系,也不便阻拦,来到门口砰砰敲了两下,径直进去,果然张学良斜躺在榻上正吞云吐雾中。

“汉卿,你怎么还抽这玩意,怪不得这么瘦。”陈子锟拉下脸来当场斥责。

张学良嘻嘻笑:“正宗热河土,够劲,你要不要香一筒?”

陈子锟道:“没这个雅好,你赶紧抽完,我在外面等你。”

过了十分钟,张学良才抽足了鸦片出来,一张瘦削的脸上充满亢奋的红色,穿着蓝灰色呢子上将制服,胸前还配着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张学良是青天白日勋章设立以来第一个得此殊荣的人,不过此时此刻勋章别在他胸前,却有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陈子锟道:“汉卿,你过来一点。”

张学良整整军装,笑吟吟向前走了两步。

陈子锟忽然挥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一拳打在他脸上,用的劲不大,但对一个大烟鬼来说已经是千钧之力,打的他踉跄几步,差点坐在地上。

卫队顿时掏枪,站在院门口的小北也不含糊,他打小练武,反应比常人快许多,在场这么多卫士,竟然是他第一个出枪。

“这一拳,是我替全国父老打你的,你服不服?”陈子锟正气凛然的问道,对周围剑拔弩张的架势视而不见。

张学良捂着脸,怒喝道:“都干什么,把枪放下。”

卫士们收起了武器。

陈子锟扭头道:“我和你张叔算账,不用动家伙。”

小北板着小脸,也收起了枪。

张学良摸了摸嘴角,出血了,讪笑两下,继续上前:“昆吾兄,你听我说…”

又是一拳打过来,“这一拳是替老帅教训你,你爹打下的基业,全被你个败家子糟蹋光了,你说你该不该打!”

张学良半边脸都肿了,苦笑不已。

陈子锟上前半步,又是一拳挥出:“这一拳,是我个人教训你的。”

张学良眼睛一闭,做好了承受重击的准备,可这一拳却擦着他的鬓角打了过去。

“汉卿,我打你,是想打醒你,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了。”陈子锟真挚无比的说道。

张学良道:“打得好,全国人都骂我,可没人敢打我,我早想让人揍我一顿了,这样心里还舒坦一些。”

卫士们都松了一口气,少帅没发脾气就好。

这三拳不但没有激怒张学良,反而增进了兄弟感情,两人进屋,商讨起国家大事来,张学良说,日军兵临热河,迟早一战,这次自己绝不会退让,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和日本人决一死战,打出奉军的气势来,不过东北军丢了基地,弹药后勤全靠中央支援。

“如果蒋委员长不支持我对日作战的话,胜算很渺茫。”张学良叹息道。

陈子锟道:“蒋委员长那边我会去说,即便他不支持,国府还有很多有识之士支持对日强硬,财政部长宋子文就是其中一员,我来前和他谈过,如果你有抗日的决心,我们愿意将税警总团三万人调到华北前线听你调遣。”

关于税警总团的战斗力,张学良是颇有耳闻的,顿时精神一振:“真的?”

“君子无戏言。”陈子锟言之凿凿。

晌午时分,陈子锟带着老婆孩子到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去探望宝庆一家,他谢绝了张学良派车派卫队的好意,连护兵都没带一个,一家三口坐了辆洋车就过去了。

胡同和十二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车厂门口一个虎头虎脑小男孩正蹲着玩泥巴,眉眼酷似宝庆,看见客人登门,小孩瞪着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您找谁啊?”

陈子锟弯下腰,捏捏小孩的腮帮子:“你是虎头吧,我姓陈,找你爹。”

小孩撒腿就往院子里跑:“娘,有人找爹。”

杏儿端着簸箩出来:“哟,这不是大锟子了,啥时候来的?怎么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再一看,身边这位夫人既不是姚依蕾也不是林文静,更不是那个上海来的女人,眉眼却有些眼熟。

“这是夏小青,杏儿你忘了,当初我在附近租了个院子,你还去过呢。”陈子锟道。

杏儿拍拍脑袋:“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那啥,赶紧进来,屋里坐。”

进了屋子,没看见宝庆的影子,杏儿说:“他呀,出车去了。”

陈子锟奇道:“都当老板的人了,怎么还亲自出车?”

杏儿道:“什么老板啊,瞎混,去年婆婆生病,卖了好几辆车,花了四五百大洋也没把病看好,今年初孩子又生病花光了积蓄,现在厂里就十来辆车,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跑跑,能挣一个是一个。”

说话间,宝庆拉着洋车回来了,短打裤褂,满头大汗,进门先在墙角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跟饮牛似的,一抬头,正看见陈子锟笑吟吟站在门口,水舀子掉进缸里:“大锟子,你回来了!”

宝庆喜出望外,两兄弟有说不完的话,眼瞅正午时分,当家的吩咐杏儿:“去胡同口买只卤鸡,又卖熏鱼的就跟人家买点猪头肉,再打四两酒,我和大锟子好好整一盅。”

杏儿道:“胡同口的卤鸡能吃么,家里现成的活鸡现杀也来得及,你陪他们唠着,我去做饭。”

夏小青起身道:“我帮你。”

“哎哟,那可不成,您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别介,又不是外人,我手脚麻利的很,能帮到你。”

夏小青一点不摆架子,到让杏儿很高兴,两个女人一起做饭,俩男孩一起玩耍,陈子锟和宝庆在屋里抽烟唠嗑,虽然两人身份差距极大,一天一地,但是谈的还是很投机,宝庆说起这些年的生活来,总体感觉是一年不如一年,苛捐杂税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贵,拉车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干了。

“不行就搬到江东去,我照顾着你们。”陈子锟道。

宝庆笑笑:“一辈子没出过北京,也不想出去,这儿就是我的家,再苦再累也是家啊。”

忽然院子里一声枪响,惊得陈子锟箭步跳了出去,就看俩孩子傻呆呆站着,地上丢了一把小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

夏小青和杏儿也从厨房奔过来,俩女人各自抱起孩子仔细检查,没有伤口这才放心。

地上那把枪,正是被夏小青没收的PPK,不知道啥时候让小北偷了出来,刚才拿给虎头炫耀,结果不小心走火了。

夏小青这个气啊,走火不要紧,万一把人家孩子伤了,拿什么赔,恨的她抓起小北就是一顿胖揍,陈子锟却笑道:“没事,下次注意,关上保险再玩。”

“还有下次!”夏小青狠狠剜了他一眼,继续猛揍儿子,小北知道自己犯了错,也不敢求饶。

打完了孩子,饭也差不多做好了,两家六口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其乐融融,和和美美,就跟老北京走亲戚串朋友一样。

吃完了饭,又聊了一会儿,陈子锟说下午还有事,一家人告辞离去,叫了一辆洋车,直奔天坛怀旧去了,想当初两人在天坛卿卿我我,青涩的爱恋时光,想起来不禁感慨万千。

天坛附近有不少摆摊的,耍把式算命唱曲儿卖大力丸的都有,忽然陈子锟看到一块幌子,上写“胡半仙”三字,上前敲敲桌子,“半仙,还记得我么?”

时光荏苒,胡半仙竟然没怎么见老,依然一派神神叨叨的神棍形象,微微欠身道:“可有日子没见您了,挺好的吧。”

陈子锟道:“托您的福。”

“今儿想算点什么?给夫人算?给公子算?”胡半仙透过墨镜打量着夏小青和小北。

陈子锟忽然想到在宝庆家里的那番对话,灵光一闪道:“我算的这个,有点大。”

“多大?”

“我想给咱中国算算命。”

“那得加钱啊。”

“你算的好,钱不是问题。”

“那你问吧。”

“我想知道,十年后的中国什么模样,日本鬼子撵走了么。”

“十年后啊…”胡半仙眯起眼睛,掐起了手指,“山河破碎,朝廷偏安,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陈子锟心中一沉:“那二十年后岂不是亡国灭种了。”

胡半仙笑了:“二十年后是铁打的一统江山,新皇登基,太子监军,二十万雄兵征高丽。”

陈子锟也笑了:“胡半仙,信不信我砸了你的招牌?”

胡半仙道:“二十年后再砸不迟。”

陈子锟道:“照你这么说,五十年后岂不是国富民强,我中华雄踞世界之林?”

“非也,五十年后,家徒四壁,一穷二白,山河变色,百废待兴。”

“嘿,你还真能扯,那八十年以后呢?”

“八十年后啊,北平的这些个老户,个个都是百万富翁,全北平的房子换成大洋,能把花旗国都买下来。”

第五十九章 故人之子

算卦的时候,不少闲汉抱着膀子在一边听,胡半仙说一句,他们就哄笑一阵,夏小青也跟着笑,唯有陈子锟不笑。

胡半仙说完,抖开折扇笑眯眯看着陈子锟:“信不信由你,卦资十元,概不赊欠。”

陈子锟当真就掏出十块钱钞票给他,然后在众人侧目中带着老婆孩子离开。

“分明是个江湖骗子,你还给他钱,傻了吧你。”夏小青道。

“其实我倒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陈子锟道。

“你也疯了?”夏小青柳眉倒竖。

陈子锟停住脚步,回望卦摊,胡半仙已经收摊离去,手持幌子,背着马扎,一步三摇,将背影留给众人。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其实胡半仙说的不过是一个浅显的道理,盛极必衰,否极泰来,唐宋元明清以来,历朝历代莫不是如此,走吧。”

夏小青却不挪窝,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跟上去道:“那你说,一百年后啥样啊?”

陈子锟道:“啥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北平的房子肯定买不下花旗国了。”

“那能买下哪里?”

“哪儿也买不下,房子就是房子,是给人住的,又不是印子钱,放出去能翻番,还买下花旗国,那不是胡扯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了顺承郡王府,稍事歇息,又驱车去了紫禁城,现在这儿已经是故宫博物院了,带小北到皇帝家里转悠一圈,也算见了世面。

陈子锟还有重任在肩,在北平不能多耽搁,次日便启程前往天津,张学良亲自到火车站相送,正在月台上话别,一列货车进了站,尽是闷罐车厢,站长跑来报告,说是沈阳发来的专列,车上拉的是大帅府的东西。

张学良顿时变了脸色,喝道:“不许接收,贴上封条原路发回去!我家的东西,我自会回去取,用不着小日本惺惺作态!”

陈子锟赞道:“汉卿有志气。”

张学良苦笑:“我也就这点志气了。”

火车到天津,转汽车去沧州,沧县地方官员倾巢出动,前来迎接陈委员长,黄土铺路,净水洒街,万人空巷齐来迎接。

章县长和陈子锟去年有一面之缘,这回自然以委员长的老朋友自居,穿着簇新的马褂一同坐在汽车里,出尽了风头。

张各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今天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一来是国家给燕忌南授勋,二来是燕忌南成亲,他人虽残,但是为国断臂,是全沧州人民的骄傲,更是张各庄父老的荣耀,本来他爹燕怀仁考虑到传宗接代的大事,想给儿子找个能生养的女人娶了就行,哪怕是寡妇啥的也能凑乎,哪知道信儿一传出去,全县的媒婆都来了,差点把燕家的门槛踩破。

最终燕怀仁给儿子选了一家县城书香门第人家的闺女,十八岁,念过书,没缠脚,燕忌南自己也满意,挑了良辰吉日成亲,正好国府的青天白日勋章这天也发下来,张各庄村口搭起了戏台,请了一个戏班子连唱七天七夜的大戏,周围几个庄的百姓全来蹭戏听,张各庄比过年还热闹。

陈子锟代表国府向燕忌南授勋的时候,现场气氛达到最高潮,燕忌南身穿军装,精神抖擞,虎虎生风,陈子锟将中华民国最高荣誉——青天白日勋章挂在他胸前,小伙子眼中含泪,用左手向大家敬礼,台下一阵叫好,其中一条汉子,正是去年和陈子锟交过手的章金鹏。

日本占了东三省,中华儿女同仇敌忾,两个村子之间的矛盾早就烟消云散了。

县政府给燕家颁发一块金字牌匾,上面四个遒劲的大字“满门忠烈”搞得大伙哭笑不得,燕忌南只是残了,又没死,何谈忠烈,不过听说这四个字是县长老爷定的,大伙儿也就不敢说啥了,满门忠烈多好啊,跟天波府杨家将似的。

江东省城,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走到省政府门口,径直往里闯,被门岗拦下:“站住!这是省府,别处要去。”

青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我不是讨饭的,我来找人。”

“找谁?”

“找我叔,陈主席。”

“哪个陈主席?”

“陈子锟啊,你们不认识?”

两个门岗哈哈大笑:“小子,跑这儿攀高枝来了,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是江东省府,陈主席在南京当大官,你想找你叔,得到中央去。”

青年不卑不亢一拱手,转头就走,路过一个馒头摊,顿觉腹中饥饿,一摸身上,只有两枚铜板,一咬牙,上了中央大街,划了个圈子就练拳来,他一套少林拳耍的有板有眼,不过不会吆喝,练了半天连一个大子儿也没赚到。

过了一会,终于来了几个看客,四条大汉喝的醉醺醺的,敞胸露怀,胸口一巴掌宽护心毛,看了一会,为首的喝道:“小子,你跑这儿卖艺,和俺们省城四虎打过招呼么?”

青年知道有人找茬,停下拳脚冷声道:“什么虎啊狗啊的,小爷不尿你那一壶。”

“嘿,小子挺横啊,张嘴就骂人,有爹生没爹管的东西,今天老子不教训你一顿,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其中一个大汉仗着酒劲,卷起袖子上前,却被青年轻轻一拨就倒在了地上,沾了一屁股稀泥。

“揍他!”四条大汉一拥而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看见打群架顿时围了上去,省城四虎欺负一个外乡人,硬是占不到便宜,哥几个急了,抄砖头,掏匕首,什么趁手拿什么,打架升级成了斗殴,那青年挨了几下狠的,眼睛都红了,夺过一把匕首,寒芒一闪,省城四虎的老大脖子就开了大口子,血喷泉一般往外涌,堵都堵不住。

一队巡警终于赶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青年抓住,伤员送医,到医院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

省城四虎虽然为害一方,但充其量就是地痞流氓,罪不至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青年被押到警察厅严刑拷打,这种走江湖的单身汉往往是流窜作案,身上指不定背着多少案子呢。

可是这小子是个硬骨头,打死都不招,身上也只有一块银壳怀表,两枚铜板,除了北京口音话,别无线索,连名字都没问出来。

四虎有亲戚在警察厅,使了关系,案子处理的很快,法院给他随便遍了个名字,按照百家姓的次序姓赵,名就跟年龄走,叫赵十八,故意杀人罪,人证物证俱在,判处死刑,秋后处决。

半个月后,陈子锟从沧州回到省城。

青锋放了三天假,没事到大街上转悠,进了一家茶馆坐下,点一壶碧螺春,听人间百态,各种离奇段子,忽然一个中年人提着鸟笼子进来,大家都招呼:“哟,王巡长您来了,最近有啥案子给咱们说道说道。”

王巡长很倨傲的点点头:“咱省城太平的很,没啥大案子。”坐下来,安置好鸟笼子,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青锋瞅见那块怀表,眉头一皱,走过来问道:“这位先生,您这块怀表不赖啊。”

青锋穿着考究,气质不俗,王巡长摸不清他的门路,客客气气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朋友送的。”

“可否借来一观。”青锋道。

王巡长很大方的摘下怀表递过去,青锋看看表壳,上面篆刻着京张铁路纪念,詹天佑赠的字样,编号也和陈子锟还给赵大海的那块一样。

“这表怕不是你的吧。”青锋冷冷道。

王巡长顿时变了脸色:“年轻人,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么?”

青锋道:“那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么?”掏出一张证件丢过去,是一张省城警察厅颁发的特别通行证,等级最高的那种。

王巡长立马客客气气:“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别见怪,这表确实不是我的,是一个犯人的,他杀了人,没钱抵债,这表是警察厅拍卖的。”

“这人可姓赵?”

“对啊。”

“四十多岁年纪?”

“那不是,顶多十八。”

“人呢?”

“死牢里。”

青锋抓起怀表就走,王巡长也不敢阻拦,只能自认晦气。

回到官邸,青锋向陈子锟报告怀表的来历,陈子锟当即打电话给曾蛟,让他把人犯提来。

半小时后,警察厅的囚车将死囚押到,重镣加身,遍体鳞伤,走路叮当作响,身上都臭了,青锋道:“至于么,小题大做。”

押解警察解释道:“长官您是不知道,这小子厉害着呢,犯的是杀人罪,抓他的时候伤了七八个兄弟。”

人犯带到陈子锟面前,傲然挺立。

陈子锟定睛一看,这小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二十岁的赵大海,这眉眼,这气势,简直像极了。

“你是赵子铭!”陈子锟大叫道。

死囚愣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锟叔!”

“解开解开,这是我侄子。”陈子锟亲自走过来,从警察手里拿过钥匙,把赵子铭的手铐脚镣全打开了,又让青锋去打盆水来给他洗脸。

“再预备酒肉,给我大侄子接风。”陈子锟很兴奋,哈哈大笑道:“子铭,你怎么来了,你爹呢?”

“我爹…已经不在了。”赵子铭低下了头,声音哽咽。

“大海哥他他他,他怎么死的?”陈子锟有些语无伦次了,在他心目中,赵大海一直兄长般的存在,成熟自信坚定热情,虽然这些年来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但是兄弟之情永远存在。

其实不用赵子铭回答,陈子锟也知道赵大海之死是怎么回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国民党情报机关也不是白吃饭的,两党斗法胜败总在五五之间,搞特工的,白天出门,晚上都不一定能回来,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爹被苏区政治部保卫处打成AB团,上个月秘密处决的,他们下手的时候,我爹说子弹金贵,留着打国民党吧,他们…是用锄头活活把爹的头刨下来的。”赵子铭抹了一把眼泪,声音低沉无比。

第六十章 私访南泰

陈子锟掏出一支烟来,点了几次居然没点着,手抖,他是见惯生死的人,本不会如此失态,但赵大海的死给他的震撼太大了,赵大海什么人,那是北京天桥的顽主,名镖师赵辟尘的弟子,卢比扬卡训练出的红色特工,武功高强神出鬼没,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死在自己人手里。

青锋擦着火柴,帮陈子锟点燃香烟,平静的站到了一边。

“子铭,给叔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陈子锟深深吸了一口烟道。

赵子铭道:“事发之前,苏区的肃反已经搞了很久,杀的人头滚滚,我们团就杀了五十多个,连长以上的干部都杀绝了,我爹是搞敌工的,常年在敌后,所以一直没事,上次买了机器回来,就被政治部找去谈话了,一去就没回来,我寻思爹这回可能要出事,就半夜摸到保卫处,果然,我爹被他们扣下了,非说我爹是叛徒,是AB团,我爹不承认,他们就上刑,这帮瘪犊子,都是我爹的徒子徒孙。”

说到这里,赵子铭满脸恨意,咬牙切齿。

“我哪能容他们撒野,立刻上去三拳两脚放翻他们,可爹就是不愿意走,他说走了就真成了叛徒了,我怎么劝都没用,形势危急,保卫处的人攻上来了,爹就把怀表塞给我,让我先走,他断后…我绕了一圈没见爹跟上,又偷偷摸回去,正好看见他们处决我爹,我爹说省一颗子弹打国民党吧,他们就拿了把大刀,可保卫处的干部说我爹是叛徒,不配痛快的死…”

停顿了一下,赵子铭伸袖子擦擦眼泪,继续说:“我爹的尸身被埋在乱葬岗,头拿去给肃反委员会书记表功,我瞅机会把爹的首级盗了出来,本想把那姓夏的畜牲杀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大海哥的首级在哪儿?”陈子锟站了起来。

“我藏在城外山神庙的大梁上了。”

“请回来,我要替大海哥安葬。”

赵大海的首级已经腐烂,两眼微睁,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脸庞一如上次道别时那般削瘦,谁能料到,上海一别,竟是永诀,陈子锟泪飞顿作倾盆雨,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怎叫人不伤怀泪下。

赵子铭却一滴泪都没有了,两只眼睛通红,像极了受伤的野兽。

押解他前来公馆的几个警察还等着把人带回去呢,青锋过来打发他们道:“你们回吧,人暂时留下。”

警察陪着笑脸:“我们回去没法交差啊。”

青锋眼睛一瞪就要发飙,陈子锟却亲自走了过来,道:“几位警官辛苦,赵子铭是我世侄,我作保他不会逃跑,等我招待完了,自然会送回监狱。”

警察们哪敢和他顶嘴,悄悄回去了。

陈子锟请人用上好的木头雕了一具躯体,把赵大海的头颅安上,用楠木棺材装殓了,暂时停在省城的寺庙里,等合适的时候再送回北平下葬,又请了一帮和尚来念经,超度他的亡灵。

和尚们卖力的念着经文,赵子铭问道:“叔,你是国民党么?”

陈子锟道:“我是。”

赵子铭道:“他们说国民党没好人,可我看叔你就是好人。”

陈子锟道:“是不是好人,和党派没有关系,国民党也有好人,共产党也有坏人。”

赵子铭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低低的念叨起来:“爹,你到了阴曹地府,问问那个姓马的大胡子,你这么信他,他为啥不保佑你。”

当街杀人案重新审理,被定为自卫杀人,无罪开释,省城四虎家里是当地老户,纠集一帮亲戚到法院闹事,结果剩下的三虎也被抓了,问了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判了三年徒刑,这才消停。

赵大海的死给陈子锟极大震动,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大海哥这样一个聪明人会变得如此愚笨,以他的身手明明可以逃走,却选择直面死亡,如果共产党人都是这么坚定于信仰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三四围剿都失败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如此执着?陈子锟不明白,只好求教于刘婷,刘秘书读的书比自己多,又曾经加入过青年团,对党内的事情有了解。

刘婷说:“你没有真正在底层的农村生活过,如果设身处地思考的话,我想你就能理解他们的选择了。”

陈子锟半信半疑,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他决定去南泰进行社会调查,出发前处理了几件事,一是调拨车皮,将苏北驻防的税警总团利用陇海铁路拉到郑州,然后走平汉线北上,支援张学良,抵抗日本侵略,这是他和宋子文、张学良商量好的事情。

二是加征税款,休养生息这么多年,民间也有余量了,国防建设需要大量资金投入,加税是最便捷的办法。

赵子铭性子烈,怕是不适合从军,陈子锟问他有啥打算,无论是上学读书还是做生意,当叔叔的都能帮上忙。

最终赵子铭选择了去铁路工作,这是他的理想,打小就想当一个爹爹那样的铁路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