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脸色舒展开来:“好吧,我就先口头同意,以领袖的人格来担保,如果他们还坚持要签字的话…”

宋美龄道:“那就签,总之先离开西安再说。”

蒋介石终于让步,虽然仍坚持不签字,但是口头同意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并且改组政府,清理亲日分子。

张学良松了一口气,兴冲冲的跑到西北绥靖公署,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杨虎城,可杨虎城一脸的平静,毫无喜色:“汉卿,你相信他?”

“此时此刻,只有相信。”张学良道。

“那你的意思是?”

“尽快结束这一切吧,立刻送蒋介石回南京。”

杨虎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痛心疾首:“汉卿,你被人耍了,蒋某人阴险狡诈,出尔反尔,你怎么能轻信于他,必须签字画押,才能放人。”

张学良笑了:“虎城兄,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蒋介石不签字可以反悔,签了字照样反悔,这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逼他签字只能适得其反,我宁愿相信他作为领袖的人格担保。”

杨虎城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这是西北军中级以上军官的联名信,强烈要求事件完全解决后再释放蒋介石,汉卿,军心民意不可违啊。”

张学良又陷入迷茫中,下意识的捏住了口袋里一枚奉天银号小洋,当年杀杨宇霆之时,他就是用这枚银元作出的决定。

第十三章 英雄都是逼出来的

张学良最终还是没拿出那枚银元,他默默回到公馆,凝视窗外萧条的景色,西北的冬天,和家乡不太一样,似乎更加寂寥,雪已经化了,树杈光秃秃的,到处一片灰蒙蒙。

此刻他心乱如麻,何去何从全无主意,摆在面前的全是死路,但是不发动兵谏,那就是一潭死水,死路至少还可以硬闯过去,死水投进去连个声响都不会有。

忽然楼下传来嘈杂之声,高粱秆蹬蹬上楼来:“报告,57军,67军的一些弟兄想参见副座。”

张学良急忙下楼,站在楼梯口就看见大厅里站满了东北军的少壮派军官,一个个气势汹汹,剑拔弩张。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张学良强打精神,居高临下扫视众人,自打东北军入关以来,他这个少帅的威信就一天不如一天。

一个少校说道:“副座,我们提着脑袋给你干,怎么到最后连个签字都没弄到?”

“不签字,坚决不放蒋介石走!”一帮青年军官附和道。

“你们不懂,这叫君子协定,逼蒋签字,只能适得其反。”张学良耐心解释,可军官们根本不买账,东北汉子认死理,大事都做下了,要么签字画押大功告成,要么轰轰烈烈的战死,哪有不明不白就认输的道理。

他们强硬,张学良也强硬,还是于凤至出来劝解了半天,才把这帮军官劝了回去。

张学良疲惫不堪,倒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时候的一幕,父亲骑着马带着自己在雪原上驰骋,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下是父亲年轻刚毅的面孔,纵马扬鞭,快意恩仇,父亲这辈子活的不窝囊。

想到这里,张学良突然觉得心里宁静无比,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发动兵谏的主谋是自己,那么就让自己一肩承担这个后果吧。

他匆匆上楼进了书房,写了一封短信,交给夫人道:“我走后,把这个给杨虎城。”

于凤至惊问:“你要做什么去。”

“我不会有事的。”张学良答非所问,戴上军帽,整整仪容,出门登车:“去高公馆。”

蒋介石等人正在吃午饭,张学良径直进来道:“夫人,委员长,学良这就送你们回南京。”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美龄站起来道:“汉卿,你…”

张学良微笑道:“你们吃,吃完饭再说。”

蒋介石一抹嘴:“吃好了。”

宋子文也道:“吃好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吧。”

两辆汽车载着众人直奔机场,陈子锟的dc-3已经加满油停在跑道上了,张学良亲自将蒋介石夫妇送上飞机,拉起了舷梯,对下面的副官高粱秆道:“我陪委座去南京,你自己回去吧。”

高粱秆大惊:“副座,万万不可啊!”

张学良关上了舱门,飞机引擎已经转动起来,他回转身,坦然面对蒋介石和宋美龄,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于凤至放心不下,拿着张学良的信去了西北绥靖公署,杨虎城看了信之后大呼不好:“汉卿这是自投罗网!”

众皆大惊,杨虎城沉着脸道:“给我接共产党代表团,快!”

周恩来接到电话后非常震惊,当即驱车前往机场,抵达之后就看见杨虎城望天兴叹,一架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想必是张学良在向大家告别。

“还是没能留住汉卿。”杨虎城黯然道,深深叹了口气,“他临行前留下一封信,把东北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我,看样子是不打算回来了。”

周恩来久久不语,怅然若失,蒋介石一走,如放虎归山,西安危矣,陕北危矣,共产党危矣。

飞机消失在茫茫天际,周恩来最后叹了一句:“汉卿,意气用事啊…”无奈的登车离去,机场恢复了平静,唯有野草在风中狂摇。

dc-3驾驶舱里,陈子锟问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张学良:“汉卿,你考虑清楚了?现在飞回去还来得及。”

张学良道:“你前日和我说,委座不签字只有两个结局,我想过了,其实还有第三个结局,此事因我而起,就让我一人来结束吧,委座不签字,是怕丢了面子,我亲自陪他回南京,任他发落,给足领袖的面子,哪怕千刀万剐我张学良也无所谓。”

陈子锟沉默良久,才道:“汉卿,你是一个英雄。”

张学良自嘲的笑笑:“九一八之前,我是个纨绔公子,九一八之后,我是不抵抗将军,英雄这个称号我真的不敢当,我去南京认罪,这一切就有圆满解决的可能,我留在西安,也未必会有好结果,我走这条路,完全是逼得。”

机舱内,蒋介石和宋美龄十指紧扣坐在一起,宋子文时不时看看舷窗,惟恐有驱逐机追来。

一直飞到洛阳上空,中央军的战斗机前来接应,蒋介石这才放心下来,dc-3降落在洛阳军用机场,加油检修,逗留一夜,期间蒋介石和南京电报频频联系,次日一早,直飞南京。

终于抵达南京大校场机场,在蒋介石的授意下,在京外国记者和中央大员,社会贤达都到机场迎接,跑道上还铺了红地毯,排场不像是肉票归家,反倒像英雄凯旋。

机舱门打开,一身戎装的蒋介石容光焕发从里面出来,面带笑容,从容不迫,顿时镁光灯亮成一片,若不是宪兵们拦着,记者们早扑上去问长问短了。

蒋介石下了飞机,步履并不象往常那样矫健,手里也多了根手帐,从华清池行辕跳窗逃命时摔伤了后背,直不起腰来,不过没人注意这个细节,文武大员们一字排开,和委员长握手。

“敬之,这些天你辛苦了。”蒋介石亲切和何应钦握手,脸上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神色,做贼心虚的何应钦松了一口气,看来老蒋并不打算和自己算账。

最后下机的竟然是西安事变的罪魁祸首张学良,这立刻引起了现场轰动,记者们围了上去,张学良口称自己是送委座回京的,具体细节,会在记者招待会上解释。

陈子锟并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出风头,而是悄悄乘车离开机场,回到自己南京的宅子里,刘婷已经等候多时了,见他回来,上前接过大衣,道:“早上报纸就说你们要回来,没想到这么快。”

“消息还挺灵通的嘛,得知委员长脱险,社会各界什么反应?”陈子锟问道。

“不管左右,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看来在民族大义面前,大家的立场是一致的。”

“看来汉卿的选择是正确的,再拖下去舆论和军事压力对他都不利。”

“张学良就算释放蒋介石,也必须承担他所造成的恶果,咱们这位委座虽然称不上睚眦必报,但是对触犯领袖尊严的人,向来不手软,比如史量才…”刘婷冷笑道。

陈子锟将自己陷在沙发里,点上一支烟,悠悠道:“汉卿跟我们一起回来的。”

刘婷有些惊愕,随即反应过来:“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牺牲他一个人,换取蒋介石的领袖尊严和东北军的安全,没想到张学良竟然是个如此有担当,有胆识的汉子。”

陈子锟苦笑道:“汉卿已经当够了缩头乌龟,这辈子除了玩女人抽大烟糟蹋祖业,他还干过什么漂亮事儿?也该爷们一回了。”

刘婷道:“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的几天会很热闹。”

陈子锟奇道:“怎么个热闹法?”

刘婷笑而不语。

不日,蒋介石召开记者招待会,说张学良杨虎城被自己的伟大人格感召,潘然悔悟痛心疾首,西安事变已经圆满解决,对其他诸如是否兑现承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问题,委座均不回答。

同时,陕北红军领袖共产党发表声明,言蒋介石能够安全离开西安,共产党的调停起了很大作用,并敦促蒋介石实现诺言。

共产党北方局发表《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宣言》,澄清事变和共产党毫无关系,请求全国人民要求南京当局停止剿共。

西安方面连发电报,催促张学良归来,可此时张学良已经被押上了军事法庭,仅仅审理了两日,就仓促判决“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减处有期徒刑10年,褫夺公权5年。”

消息一出,西北震动,东北军将士无不激愤莫名,少帅舍命赴京,居然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蒋介石当真不仁不义!

陕北红军已经开始备战。

又过了四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国民政府发布特赦令,张学良被法外开恩,赦免十年徒刑,交军委会严加管束。

西安方面又有了希望,翘首以盼,可是没盼来张学良,却盼来了中央军,群龙无首的东北军毫无抵抗能力,正在存亡之际,南京方面却发了一纸电令:撤销西北剿匪总司令部。

这是一九三七年一月五日,南京政府和蒋介石终于迈出了停止内战的第一步。

陈子锟和宋子文前去探望了张学良,拿报纸给他看,宋子文拍着他的肩膀道:“汉卿,力挽狂澜者非你莫属,你是大大的英雄,过两天我就陪你回西安。”

“算我一份,我驾机送你回去。”陈子锟笑道。

第十四章 七七前

虽然暂时未获自由,但是张学良的心情很好,他不禁感慨道:“是我错怪了委员长,一直以来我都不理解他,自从看了他的日记我才知道他的痛楚,签订塘沽协定后,他在日记里写下这么一段话‘我屈则国伸,我伸则国屈,屈辱负重,自强不息,但求于中国有益,于心无愧而已’”。

宋子文道:“抗日的态度,不管左右都是一致的,只不过争的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中日两国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日本可以造航空母舰,我们连铁丝网的材料都要进口,这场战争迟早要来,越晚,对我们越有利。”

陈子锟道:“子文,你不是一直持强硬态度的么,怎么也变成这副论调了。”

宋子文道:“凡事都有一个度,我没有委座那么好的肚量,东三省被占了,可以忍,热河被占了,可以忍,冀东二十二个县也被划出去了,接下来是平津,你们知道日本人怎么说么,纽约时报的记者曾经采访关东军司令本庄繁,此獠说:若不控制平津,日本将永无宁日,若不控制黄河以北地区,平津地区就难以获得安全,你们听听,日本人的胃口是能满足的么,委座一忍再忍,拖住了时间,可失去了民心啊。”

陈子锟道:“不错,学界也是这种看法,就连胡适也说,割让满洲可以给中国带来三十年和平,整个中国都是悲观的,除了陕北的共产党,他们的主张和口号,句句都说到人心里去,反观委座,心里想的只写在日记里,论宣传,国民党比共产党差远了,汉卿发动兵谏,难道敢说没有受到共产党的感召。”

张学良道:“共产党可不单单是宣传工作做得好,他们的实际工作也和外界想象的不一样,宋庆龄先生曾经托我送一个美国记者去陕北苏区,他回来后我看了手记和照片,这才对共产党印象大为改观。”

陈子锟心中一动:“这个人可是姓斯诺?”

“埃德加·斯诺,就是他。”张学良道。

宋子文道:“怎么越扯越远了,来,咱们以茶代酒,预祝汉卿早日自由。”

张学良终于还是没能回去,数日后,他被特工总部软禁起来,就连宋子文也不知道具体关押地点。

东北军群龙无首,部分少壮派军官因少帅不能返回,迁怒于高级将领,将67军军长王以哲、西北总部参谋处处长徐方、副处长宋学礼和交通处长蒋斌等人杀害,内讧迭起,西安城内血流成河。

杨虎城独木难支,为避祸下野出国,西北军乃向南京输诚,中央军开进西安,经协调,东北军调往豫西皖北休整改编,从此成为蒋介石案板上的鱼肉。

陕北红军一边积极备战,一边向南京发出贺电,庆祝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希望中央开言论自由、释放一切政治犯,集中国力,一致对外等主张,保证不再以推翻政府为主旨,苏维埃政府更名为中华民国特区,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接受南京政府与军事委员会领导。

日本关东军立即发表声明,如果中国政府容纳共产党,采取敌视日本之态度,关东军将采取一切必要之手段保卫满洲国,维护东亚和平。

这次色厉内荏的威胁没有像以前那样奏效,国民党作出积极回应,蒋介石宣布开放言论,集中人才,赦免政治犯,并派员赴西安与周恩来继续磋商,同时改组政府,罢免了亲日的外交部长张群。

一时间和平曙光乍现,国内左翼右翼人士无不满怀信心,国府与苏联的关系也得到加强,唯有日本感到愤怒,因为国民党的做法直接违背了“广田三原则”也就是共同防共一项,本来打算徐徐图之的日本,有些迫不及待了。

四月,日军增兵平津,在华北演习。

五月,关东军司令值田谦吉在热河召开军事会议,加紧压迫绥远,青岛爆发税警团事件,日本海军与青岛当局就税警团进驻一事几乎爆发武装冲突。

六月初,近卫文麿组阁,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扬言,为对俄作战,应先打击南京政府,清除后方威胁,日本驻华大使谈话,谓中国需尊重日本生存与发展的权利。

一晃半年过去了,在西安事变中立下大功的陈子锟并未受到任何封赏,他沉得住气,蒋介石也沉得住气,可宋美龄却忍不住了:“于公于私,子锟都对咱们有恩,达令,你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蒋介石却冷哼道:“别人都被扣留,唯独陈子锟一人逃脱,西安重重包围,东北军西北军一起叛变,我不信他能逃出去。”

宋美龄道:“怎么,你怀疑子锟和汉卿合谋?”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事发前,陈子锟和张学良一起劝谏我不要针对学生,你知道,汉卿脾气冲动,陈子锟却是有心机的,很难说汉卿下定决定发动兵谏没有他在内参与,孤身飞回南京,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宋美龄道:“达令,你是不是考虑的太多了,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他们的出发点也是好的,最终你能获释,还不是靠他们。”

蒋介石道:“我只是猜测而已,如果有真凭实据,陈子锟也要军法审判…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赏罚不分明,会被他人诟病,这样吧,把我去西安时穿的一件大氅送给陈子锟。”

南京陈公馆,委员长侍从室的工作人员送来一个纸盒,里面装着一件厚呢料的黑面红里大氅,领子上还缀着三颗金星,工作人员说这是委员长的礼物,陈子锟表达了谢意,让刘婷把衣服挂起来。

“这件衣服好像不是新的。”刘婷细心的检查了一番,发现大氅虽然干洗过,但细节处有磨损。应该是二手货。

“这是老蒋穿过的,他现在把自己当皇帝了,穿过的衣服也送人,以示恩宠。”陈子锟笑笑,将大氅披在肩上试了试,有点短。

“下面放一放,还能穿。”刘婷道。

“改改给小孩当尿戒子吧。”陈子锟不以为然。

一切迹象表明,战争迫在眉睫,北平与天津首当其冲,而林文静姐弟尚在北平,姚依蕾的父母和姨妈一家人在天津,为安全起见,必尽快接回。

陈子锟连发电报催促,林文静复电说学业耽误不得,需暑假再回,一般百姓无法接触到高层信息,不知道时局危急,陈子锟只得亲自乘机前往,先飞北平,再去天津。

飞临平津上空之时,两架日本战斗机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围着DC-3转了几圈,看清楚机身上的民用航空标识后才离开,把飞行员惊出一身冷汗来。

陈子锟也愤慨不已,刚才距离之近,都可以看到日机飞行员的仁丹胡子,中华天空竟然任由敌人飞机猖獗,是可忍孰不可忍。

飞机降落在北平南苑机场,29军副军长兼北平市长秦德纯前来接机,一见面就大倒苦水,言说被日本人压迫的痛苦至极,恨不得爆发一场大战。

“这场战争迟早到来,与其窝囊死,不如战死。”四十四岁的秦德纯是宋哲元的左膀右臂,早年也是冯玉祥的部下,十年前就见过陈子锟。

29军是中原大战后冯玉祥的残部整编而成,若是别的军阀头子,收编这么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偷笑都来不及,可收编他们的却是天字第一号的败家子张学良,自家的东北军都嫌累赘,何况是别人的子弟兵,打发了五十万安置费后撒手不管了,29军寄人篱下,穷苦潦倒,行军都得趁着晚上,以免被人当成土匪。

《何梅协定》签署后,南京中央军和宪兵撤出华北,北平军务分会撤销,偌大一个平津地方就便宜了宋哲元和29军,日本人对此也无意见,毕竟直接吞并平津吃相太难看,通过先“自治”再慢慢蚕食比较文雅。

于是,平津一带就成为中国的一个特殊区域,生出冀察政务委员会这样一个怪胎,宋哲元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华北的局面,生怕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地盘。

“这哪是地盘啊,分明是个烫手山芋。”秦德纯毫无顾忌的在陈子锟面前抱怨着,忽然汽车停在了半路上,司机回头道:“小日本拦路。”

前面站着一个日本兵,炮筒身材,横着比自己还高的三八式步枪,挡在十字路口,拦住了29军的整列车队。

片刻后,一个中队的日本兵列队而过,歌声嘹亮,队列整齐,土黄色的昭五式军服,大檐帽,呢子绑腿,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朝气蓬勃,三八式步枪上长长的刺刀闪着寒光。

带队的是一名大尉军官,骑在高头大马上,赭红色的马靴擦得锃亮,一把蓝色刀带的尉官军刀挂在腰际,他轻蔑的看了一眼中国官员的车队,高昂的昂起了头。

编上靴整齐的脚步声中,日本兵们目不斜视的走远了,秦德纯的车队护兵们脸色气得发灰,无言的盯着远去的烟尘,恨得牙根痒痒,驳壳枪柄都快捏碎了。

“开车。”秦德纯平静地说。

第十五章 两个小舅子

陈子锟是中央级的高官,驾临北平,本应由二十九军的军长、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亲自前来迎接,但是宋军长不堪与日本人长期周旋的郁闷生活,到山东乐陵老家养病去了,北京一摊子就交给副军长秦德纯、佟麟阁等打理。

日本中国驻屯军根据《辛丑条约》长期以来占据北平天津各个战略要地,塘沽、滦州、秦皇岛、山海关都有日本驻军,刚才遇见的便是驻北平的日军第一联队。

“我们二十九军的战线和日本人犬牙交错,摩擦无可避免,将士们一忍再忍,终归有忍不住的一天,刚才那样算是客气的,通常日军遇到我部,都要无理取闹一番,然后逼宋军长道歉撤军,每每如此,无非想逼我开第一枪。”秦德纯道。

陈子锟道:“二十九军的弟兄们辛苦了,忍辱负重与敌周旋,功不可没。”

秦德纯道:“压力不止一处,东面有日本人扶持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伪军一万七千人,北面热河有关东军的重兵,还有察哈尔的伪盟军四万人,我们处在重重包围之中,日本时常举行实弹演习,我们几度提出抗议都无果,难啊。”

由于陈子锟是以私人身份来平,所以婉言谢绝了秦德纯的招待,只是借了两辆汽车,便直奔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静和林文龙依然住在这里。

汽车刚停在门口,张伯就出来了,老人家已经七十多了,腿脚依然利索,嗓门响亮的很:“老爷,您可回来了,太太整天想着您呢。”

陈子锟笑呵呵的进了院子,四下打扫的干干净净,院子扎着凉棚,一角种着桂树,墙上爬着丝瓜藤子,中央还有个鱼缸,老妈子和丫鬟都恭恭敬敬的站着,一派老北京富足人家的景象。

“太太呢?”陈子锟看了一圈问道。

“回老爷,太太去东文昌胡同那边了。”老妈子答道。

陈子锟点点头,出门上车,直奔东文昌胡同,那里也是他的宅子,只不过长久以来不住,已经变成北平青年学生旅社了。

来到东文昌胡同,两个青年学生正结伴从里面出来,看见陈子锟不禁一愣:“您找谁?”

陈子锟道:“劳驾,我找北大的林文静老师,她在这儿么?”

其中一个学生眼睛一亮:“姐夫,是你啊。”

陈子锟定睛一看,不对啊,这小伙子不是林文龙啊,便道:“您是?”

学生道:“我叫姚依,姚启桢是我二伯父,姚依蕾是我堂姐,上回在天津我见过您的,您忘了?”

陈子锟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那时候你还小,才到我腰这么高,现在已经风华正茂了。”

姚依道:“姐夫,林老师不在这儿,她在海淀那边,我们正要过去呢,不如一起。”

陈子锟自然满口答应。

“这是我朋友,黄敬。”姚依指着旁边的青年道。

“陈将军,久仰。”黄敬以仰慕的目光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和他握握手,带着两人上车直奔海淀而去。

他们去的地方是海淀军机处四号院,坐西朝东的宅子,黑色的铁栅栏门,能看见里面树木繁茂,整洁有序,敲敲门,里面跑出一个学生来,打开门请他们进去,看到陈子锟也是狐疑了一下:“这是哪位教授?”

姚依道:“这是林老师的先生,陈子锟将军。”

学生大吃一惊,随即兴奋起来,跑进屋里大喊大叫,立刻出来一大堆人,跑在前面是小舅子林文龙,当年爱吃糖葫芦的上海小囡已经变成英俊潇洒的大学生了,相貌依稀有些当年林之民先生的影子。

“姐夫,你到北平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你这回带了多少兵来?”林文龙兴奋道。

学生们也都以期盼的目光看着陈子锟。

“我只带了几名卫士,这次北上是接你们回去的。”陈子锟道。

林文龙顿时变了脸色,大学生们也都一副失望的样子,还有人小声嘀咕:“虚有其名…”

林文静和一个外国人走出了屋子,当年北京大学预科班的小女生现在已经是英文系的讲师了,看到丈夫千里迢迢前来,她并没有失态的扑上去,而是向他介绍站在旁边的朋友:“子锟,这位是燕京大学新闻系讲师,埃德加·斯诺先生。”

陈子锟上前握手:“你好,斯诺先生,我听凯瑟琳提起过你。”

斯诺笑道:“纽约时报的凯瑟琳·斯坦利,她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个中国通。”

陈子锟道:“说道中国通,还是斯诺先生比较有发言权,你可是第一个进入共产党地区的西方记者。”

斯诺道:“我这里有很多照片和采访记录,你想看么?”

“当然。”

大家进屋,斯诺拿出自己的手稿和两个大相册,一边翻看一边讲解,这是个毛泽东,哪个是周恩来,还有朱德,彭德怀…

“周恩来先生是一位很有男子气概的好汉,他的一部大胡子非常气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然在南开上学时出演话剧里面的女主角。”

“彭德怀最大的本领是吃西瓜,整个苏区没人吃得过他,不过后来吴起镇有个医生,吃瓜的速度比他还快…”

斯诺如数家珍的讲解着他的苏区见闻,大学生们都如同朝圣般认真的听着,陈子锟看着照片上一张张清教徒般的面孔,不禁感慨:“润之兄可瘦多了。”

众人大惊:“您认毛泽东!”

陈子锟道:“当年他在北大图书馆当助理员,我经常去借书看,偶尔讨论时政,也算是故交了。”

林文静微笑不语,并不拆穿陈子锟的牛皮,当年他就一拉洋车的,啥时候去图书馆借过书啊。

不过大学生们并不清楚十八年前的事情,纷纷肃然起敬。

斯诺道:“陈将军,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或许有些冒昧,但只有您才能帮到。”

陈子锟道:“凯瑟琳曾经关照我,只要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我一定帮忙。”

斯诺道:“我打算出一本书讲述苏区的经历,书名都拟定好了,叫《红星照耀中国》,可是出版方面遇到很大阻力,或许您可以和有关部门打个招呼。”

陈子锟道:“你也知道,中国的有关部门是很多的,就算新闻出版当局批准,党务部门也会阻挠,总之我会尽力而为。”

斯诺家里聚集了许多大学生,看样子是在讨论时局,青年学生满腔爱国热忱,但总有些不切实际,陈子锟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道:“文静文龙,咱们回去吧。”

久别胜新婚,林文静也打算赶紧回家,不过林文龙眼珠一转,道:“姐夫,你说回去,是回北平的家里,还是回江东的家里啊?”

陈子锟想了一下,慢慢说道:“是回江东家里。”

林文龙道:“我不回去,我要留在北平抗日。”

林文静也道:“还没放暑假呢,怎么现在就要走?”

陈子锟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平津局势危如累卵,此时不走,战事一起,机场铁路停运,想走都走不了。”

林文静笑笑:“不会的,再等几天吧,等放了暑假就回去,我是老师,要以身作则。”

林文龙道:“放了暑假我也不走,我已经参加了二十九军的大学生军训班,现在也是半个军人了,日本人敢来挑衅,我们就坚决打回去。”

大学生们纷纷挥动拳头:“对,坚决打回去。”

林文龙热血沸腾起来,道:“姐夫,你也留下和我们一起打日本吧!”

陈子锟环视众人,道:“打日本,是军人的事情,自有宋军长,秦副军长他们处理,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希望,是万里挑一的大学生,天之骄子,抡大刀你们不行,搞研究写文章,军人不行,让大学生当步兵,那是败家子的行为。”

林文龙胸膛起伏:“姐夫,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正因为我们是大学生,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是民族的精英,才更要作出榜样来,大学生都能豁出命来和日本人拼,才能带动全民族的抗战。”

姚依也道:“我赞同文龙的观点,民族危亡,不是珍惜坛坛罐罐的时候了,大学生又怎么样,别说是大学生了,就是大学教授,博士生,面对敌人的炮口,一样要挺起胸膛迎上去,如果国家不在了,我们学的知识又有什么用!”

陈子锟无言以对,他明知道这些青年的选择是错的,但却不得不赞同他们的生死抉择,民族危亡,就是需要热血来唤醒民众,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什么不能牺牲,如果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反而打击了民众抗日的积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