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块杀小鬼子去。”陈子锟再度翻身上马。

重庆,细雨蒙蒙,山城笼罩在一片悲伤凝重的气氛中,华中重镇武汉失守,开战一年多,半壁江山沦落敌手,国军精锐尽丧,连航空委主任委员陈子锟上将都阵亡了。

陈上将的遗骸被国军将士费尽周折从湖北运来,暂时停在重庆殡仪馆里,因为烧成了焦碳,怕刺激到家属,不敢让他们来看,直接火化,择期举行葬礼。

姚依蕾鉴冰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重庆一家旅社里,如今陪都人满为患,好房子全被人占了,旅社饭店也爆满,走廊里都住着人,来自南京上海的达官贵人们把重庆的房价和食品价格都炒高了。

两个未亡人枯坐垂泪,陈子锟阵亡了,江东沦陷了,北泰失手了,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虽然还有几万块法币,但坐吃山空,维持不了多久,兵荒马乱,人情凉薄,人都走了,谁还管你家属,就是这旅社房间,还是宋美龄打了招呼才租下的。

陈子锟牺牲,所有职务自然解除,航空委主任委员一职由空军前敌司令周至柔接任,淮江中游防御司令部撤销,模范十七师编制撤销,就连陈子锟的私人飞机,也被航空委以战时法令为由征用了,只给了几千块法币。

房门被敲响,是委员长侍从室的军官,来通知二位夫人参加授勋仪式和葬礼的,陈子锟被追赠国民政府最高荣誉国光勋章,这是他最后的殊荣。

第四十二章 国葬

陈子锟的祭奠仪式在重庆储奇门举行,偌大的会场上,上万群众在雨中肃立,持枪卫兵胸配白花,站在灵柩两旁,主席台当中一幅大大的遗像上,年轻的上将军意气风发,音容宛在。

细雨霏霏,哀乐低沉,一辆黑色小轿车缓缓驶来,蒋委员长携夫人前来参加仪式,全场起立致敬,委员长戎装黑纱,面色沉痛,蒋夫人一袭黑色旗袍,素面朝天,神情悲怆,夫妇二人登上主席台,委座亲自致辞,回顾了陈子锟革命的一生,赞扬他是先总理的好学生,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并向遗孀颁发国府最高荣誉,国光勋章,以及荣哀状。

陈子锟的遗孀就在主席台最前面的雨棚下就坐,姚依蕾和鉴冰都换了黑色的丧服,臂缠黑纱,一双儿女披麻戴孝眼圈红红。

姚依蕾上台,接过委员长颁发的勋章和荣哀状,虽然万分悲伤,但这种时刻绝不能失态,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背着丧夫之痛,面对上万群众,她依然镇定自若,谈吐不俗:“先夫牺牲,我们都很悲伤,为了抗击日寇,士兵可以牺牲,上将亦可以牺牲,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我希望先夫的死,可以激励国人,团结抗日,保卫每一寸国土,保卫每一个同胞,我们不哭,因为即将做亡国奴的人是没资格流泪的。”

大喇叭将姚依蕾纯正柔和的北平国语播放到全场,所有人为之感动,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随即一片雷鸣般的喊声。

又有一个女生喊道:“陈将军千古!”依然是响应一片。

接着,上万群众在雨中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的血肉,组成我们新的长城…”

虽然嘴上说着不哭,但眼前的一幕让姚依蕾不由得回想起民国八年春天,自己和陈子锟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灯红酒绿的六国饭店,群情激奋的长安街赵家楼,还有天津码头那惊天动地的吻别,热泪顿时夺眶而出。

蒋介石夫妇上前和姚依蕾握手,蒋夫人道:“陈夫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谢谢夫人,谢谢委员长。”姚依蕾擦擦眼泪,恢复了常态。

一个剑眉星目中山装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一口淮安口音:“我是周恩来,陈将军和我是多年的老友了,这是我们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一点心意,请陈夫人务必收下。”

说着递上一个信封,身后两个工作人员展开卷轴,宣纸上酣畅淋漓五个大字:“马革裹尸还。”

姚依蕾不由得鼻子一酸,丈夫死的惨烈,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是被苫布裹着焦尸送回来的,正应了这五个字。

社会各界人士纷纷献上挽联和花圈,冯玉祥、宋子文、陈果夫、戴季陶、李宗仁、白崇禧等均有题有挽词。

姚依蕾鉴冰带着两个孩子不断答谢,机械般的鞠躬,心中悲痛万分。

祭奠仪式后,陈子锟骨灰安葬在北碚雨台山,上万群众雨中送行,适时三架日本飞机飞临重庆上空,却没有丢下炸弹,而是天女散花般撒下无数白纸,日军用这种形式来向第一个轰炸日本本土的敌军将领表示哀悼。

北泰,茫茫青纱帐,战斗刚刚结束,陈子锟带人袭击了一股落单的鬼子小分队,全歼敌人,战斗打得很艰苦,北泰失守后,子弹得不到正常供应,手提机枪这种耗费子弹的枪支是没法用了,只能用步枪上阵,没了装甲车和大炮,北泰军战术素养方面的不足就暴露出来了,一百多人围攻二三十个日军,打得依然相当艰苦,最后不得不刺刀解决战斗。

陈子锟坐在田埂上抽烟,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抹抹嘴继续,又接二连三打了七八个,不禁嘀咕道:“谁惦记我呢。”

葬礼结束后,一家人疲惫不堪的回到旅社,面对拥挤杂乱的走廊,墙皮剥落的房间,姚依蕾开始后悔没提前在重庆购置房产,她倒是在汉口买了栋别墅,可是谁又能料到国军败的这么快,武汉已经沦陷,房子只能便宜了日本人。

虽然极度的悲伤和疲倦,但是一大家人等着开饭,姚依蕾不得不强打精神,召集寡妇们开会,北泰失守,不光陈子锟一人死于空难,坚守到最后一刻的将士们也都与城共存亡了,阎肃、陈寿、陈启麟、薛斌这些人的太太孩子们,全都挤在这家旅馆,此刻,姚依蕾就是大家的领头人。

一帮孤儿寡母愁云惨淡,长吁短叹,其实她们家底子都不薄,十几万块钱的存款总是有的,但都是存在上海的银行里,在重庆没办法取,从北泰走的匆忙,没带几件换洗衣服,身上的钱也不多,现在连吃饭都困难。

“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总住旅社不是办法。”姚依蕾道。

“我去找房子。”陈启麟的妻子举起了手。

阎肃的夫人道:“我想起一件事,北泰的机器设备好像运到重庆来了,那可都是咱们的东西,就算卖废铁也能值不少呢。”

姚依蕾眼睛一亮:“当然不能卖废铁,男人们能做的事情,我们一样能做,等安顿下来,找到这批机器,把厂子建起来!”

大家都被她的豪言壮语所打动,各自准备去了,姚依蕾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嫣儿躺在床上,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心中便是一疼,女儿和爸爸的感情最深,葬礼上抱着遗像哭的跟泪人似得,这会终于睡着了。

过去帮她盖毯子的时候,一模额头,滚烫!

姚依蕾顿时着了慌,正好鉴冰进来,检查一番后道:“发高烧,赶紧送医院。”

旅社所在这条街上就有一家诊所,平时路过能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坐诊,求医问药者甚多,应该是本地名医。

姚依蕾急忙抱起孩子前往,诊所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穿着阴丹士林布裙,正拿着一本古旧的医书阅读,看见病人进来,便站起来招呼:“看病啊。”

“老郎中呢?”姚依蕾急不可待。

“爷爷出诊去了,怕是晚上才能回来。”大姑娘道。

“这可怎么办。”姚依蕾急得直跺脚。

“让我来看看吧。”大姑娘放下医书,帮昏睡中的嫣儿把脉,姚依蕾没办法,只好将就让她诊断。

“小妹妹是伤心过度吧。”大姑娘微笑道。

姚依蕾大惊:“你怎么知道?”

“脉象上能摸出来。”大姑娘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一手蝇头小楷写的极秀丽,不像是郎中开药方,倒像是学堂里的女学生描红。

“照这个抓药煎服就可以了,多休息,心病还要心药医,多陪陪她,开导开导。”大姑娘将药方递了过去。

姚依蕾将信将疑,鉴冰在一旁接过方子一看,都是些安神静心的药物,便冲姚依蕾点点头。

“多少钱?”姚依蕾拿出钱包。

“不要钱。”大姑娘恬静的笑着,顺手一抹额边发丝。

姚依蕾还是放下五块钱法币,抱着女儿抓药去了,按药方煎服之后,嫣儿果然好多了,但依然郁郁寡欢,丧父之痛,怕是只有时间才能磨平了。

傍晚,陈启麟的媳妇张慧茹兴冲冲的回来了,说是找到一处房子,楼上楼下十间卧室,还有院子和车库,位置也不错,但房主只卖不租,价格不高,一万块法币。简直和白给一样。

姚依蕾和鉴冰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房子值得买。

“房东一家人想赶紧脱手去香港,刚挂牌就让我碰见了,我给他一百块定钱,让他别卖给别人,两位姐姐,我先斩后奏,你们不生气吧。”张慧茹沾沾自喜道。

“当机立断,干得好,咱们这就去看房子。”姚依蕾拍拍张慧茹的肩膀赞道。

房子和说的一样好,正适合他们居住,第二天,姚依蕾拿着本票去中央银行提了一万块法币现金,带着张慧茹去买房子,旅社这边鉴冰带着一帮人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交易进行的很迅速,房主是个三十来岁的油头粉面男子,带着她们到区公所去交易过户,买了几张印花税票,在新的房契上一贴,钱款付清,房子到手,一切进行的极为顺利,简直让姚依蕾有点不敢相信。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当一帮孤儿寡母拖着行李来到这所房子的时候,一个穿着拷绸裤褂的粗壮男子从房里出来,抖开手中洒金黑折扇,手指上好大一个翡翠扳指,胖的脖子和肩膀长在一起,脸上卡着圆形墨镜,气势十足。

“你们这是干什么?”男子挡住去路。

姚依蕾道:“这是我的房子,我还没问你呢,你在这干什么?”

男子冷笑:“奇了怪了,明明是我的房子,怎么成了你的了?”

姚依蕾走到窗边一看,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砌麻将,墙上挂着礼帽和盒子炮的木壳子。

她明白了,这是上了圈套,被人骗了。

第四十三章 太委屈

其实想想很简单,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都让自己摊上,重庆是陪都,挤满了南京上海的达官贵人,这么合适的宅子早被人抢了,那轮得到自己,看这架势,这伙人搞骗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今逍遥法外,肯定有人撑腰。

若不是丧夫、女儿生病接连的打击让她心烦意乱,姚依蕾断不会上当,她眯起眼睛看了那汉子两眼,鄙夷道:“依着我十年前的脾气,早一枪崩了你了。”

男子脸上横肉哆嗦了两下,他早已看出这位女子应该是官太太身份,可自己骗的就是官太太的钱,这种人最有钱,还喜欢贪小便宜,不宰她们宰谁。

“哟呵,太太,口气挺大,玩横的是不,朝这儿来,皱一下眉头是你养的。”汉子拍着自己的秃脑袋,口气挺冲。

姚依蕾已经三十大几了,早过了冲动的年纪,她冷哼一声道:“弟兄们开一回张也不容易,我认栽,留下一百块钱给你们喝茶,退我一万房款,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谁也不找谁。”男子摘了墨镜,一瞪眼:“外乡人,说什么呢,老子听不懂,往后退,你们站在我家院子里了。”

张慧茹冲上去道:“你们这帮骗子,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得好死!”

男子怒了:“你敢骂人!弟兄们!”

屋里打牌的三个汉子卷起袖子出来了,面对一帮女人和孩子,他们气焰更胜,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有人还趁机摸了张慧茹的屁股一把,一场打闹,把院子里的花盆也打碎了几个。别墅前闹得鸡飞狗跳,这帮女人在江东省都是出门横着走的角色,虽然不欺负别人,但也绝不会被人欺负,来到这陪都重庆,连小地痞都敢骑在头上撒野了,真是忍无可忍。这时候,姚依蕾更加想念丈夫,若是丈夫在场,岂能容得宵小猖狂,残酷的现实让她不得不选择暂时退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当初在北京嚣张跋扈的次长千金,此时已经是领着一大家人过日子的大姐,怎能意气用事,好勇斗狠。她深吸一口气道:“姐妹们,咱们走。”

一帮女人离开了别墅,男子回屋继续打麻将,跟没事人一样。

姚依蕾安排鉴冰带着女人孩子们先回旅社,自己和张慧茹去附近警所报案,值班的警察漫不经心的记录下她的案子,道:“回去吧。”

张慧茹奇道:“警官,你怎么还不去抓人?”

警察一摔水笔:“我怎么做事,还用你教么?”

张慧茹本来就有火气,面对地痞她不敢动手,对警察可没有忌惮,一拍桌子道:“我们花一万块买的房子,房契就在这儿,还贴着印花税票呢,那帮流氓霸占房子不走,还打人,现在十几个孤儿寡母没地方去,你不给解决,是何道理!我告诉你,我丈夫可是师长!”她这么一发飙,警察也有点打怵,正要出警,别墅里的男子登门了,进门便嚷道:“今天手气不好,打牌输了一百多。”转眼看见姚依蕾和张慧茹,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俩小娘们胆子不小,知道不,警所都是我家开的。”

警所的所长从里间出来,热情招呼道:“七哥,晚上哪儿喝酒?”

张慧茹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原来你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所长板起脸来“你这位太太,怎么说话的。”七哥趁势道:“这俩娘们刚才到我那里无理取闹,想霸占老四的房子,还打烂我几盆名贵花草,王所长,你得替我做主。”

王所长道:“原来是这样,你们俩娘们,打烂人家的东西是不?不赔钱别想走。”张慧茹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姚依蕾反倒镇定下来:“行啊,赔多少?”

七哥掐指一算:“怎么着也得赔五百块钱吧。”姚依蕾道:“好,我身上没带那么多,回去给你拿。”

七哥瞥见她腕子上的玫瑰金坤表,道:“那表还值两个。”

姚依蕾二话不说,摘下表拍在桌子上:“可以走了吧?”

七哥拿起手表晃了晃,放在耳畔听了听:“这也不值五百啊。”

“不说了么,回去给你取,没钱我给你东西,差不了你的。”

“你要是跑了咋办,写字据!”七哥得理不饶人,张慧茹却狐疑的看着姚依蕾,心说姚姐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软弱了。

姚依蕾毫不含糊,写下一张五百元的欠条,带着张慧茹离开了警所。

“姐姐,你怎么…”张慧茹不解问道。

姚依蕾快步走着:“他们分明就是一伙的,讲理没用,搞不好会吃眼前亏。”

张慧茹点点头:“明白了,姐姐,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姚依蕾道:“虽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但咱们也不能被这些宵小欺负了,我自有办法,实在不行,就去找蒋夫人,请她出面。”

张慧茹欣喜道:“对啊,请蒋夫人出面肯定好使。吓死他们。”

话虽这样说,但姚依蕾轻易不愿意去找宋美龄,凭着女人的第六感觉,她总觉得蒋夫人看自己丈夫的眼神有些古怪,总之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意去麻烦别人的。回到旅社门口,却看到鉴冰领着一帮人坐在行李上,原来他们刚退房不久,房间就被新来的旅客租下了,现在只有走廊可以住了,大伙正等姚依蕾来拿主意呢。女儿还在病中,躺在行李上昏睡不醒,嘴里咕哝着要爸爸,现金花的差不多了,又被骗去了一万块,眼瞅就要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了,姚依蕾觉得极其的疲惫,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倒下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一张俊俏的面孔,正是街头杏林春诊所的那位姑娘。“你醒了,急火攻心,疲劳过度,要注意休息啊。”大姑娘道。

“谢谢。”姚依蕾撑起身子,看到诊室里还有几个人,除了鉴冰之外,一个国字脸英俊中年人,正是在祭奠大会上见过的周恩来,还有一个鹤发童颜的白须老者,正是诊所的主人。鉴冰道:“幸亏周先生来看我们,是他用汽车送你到诊所来的。”

周恩来道:“陈夫人,你们遇到困难,怎么不去找八路军办事处呢,我们那里正有几间空屋,你们不嫌弃,可以先去住嘛,住多久都没有问题。”

“谢谢周先生,谢谢。”姚依蕾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出来,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雪中送炭。

白胡子老头开了一张药方,让大姑娘去抓药,对姚依蕾道:“陈夫人,你肝火太旺,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姚依蕾凄然一笑:“我就没遇到过顺心的事情,若不是背负着责任,我简直想跳江了。”周恩来道:“被骗的事情,我听鉴冰女士讲了,这种败类绝不能姑息,我有个办法,让新闻界曝光他们的丑恶嘴脸,正好有个新华日报的记者和我一起来的,我让他陪你们再去那家警所,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姚依蕾本来就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眼见有人撑腰,精神头一下就上来了,从病床上骨碌爬起来,道:“走,这就去。”

白胡子老头无奈地笑道:“果然是个急性子。”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陈夫人,有事可以打我的电话。”

姚依蕾接了名片,念道:“杏林春…柳玉圃,那位姑娘,是您孙女?”

“差不多,她叫蒋倩倩,是老朽的外孙女。”

“谢谢柳老先生。”姚依蕾收了名片,先回旅社门口,从行李中拿了一个楠木盒子,又拿了把手枪塞在坤包里,安排鉴冰带着女人孩子们坐周恩来的车去八路军办事处,自己带着张慧茹和一个记者再去警所。

警所内,王所长正和七哥吞云吐雾,谈笑风生,看见那两个女人去而复返,顿感意外,再看后面跟了一个年轻男子,还以为是来找场子的,立刻警觉起来。

姚依蕾进了警所,昂然道:“王所长,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先夫只留下这么个东西,您看值不值五百块。”

说着将楠木盒子打开,里面衬垫着蓝色的丝绒,一枚配着缎子绶带的华美勋章赫然在目,是国民政府最高荣誉,国光勋章。

王所长傻眼了,七哥还不明所以,伸手拿起勋章端详,觉得象是纯金的,刚想放到嘴里咬一下试试,砰的一声,镁光灯一闪,年轻男子放下了相机。

“你他娘的拍什么?”七哥大怒。姚依蕾一把将勋章抢回来,恨恨道:“我们这些女人,丈夫全都死在抗日前线,你们挺厉害啊,孤儿寡母也欺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国民政府的国光勋章,是纯金的!够不够!不够我还有,青天白日勋章!要不要,是我丈夫驾机轰炸日本,拿命换来的!”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继而不顾失态,在警所内嚎啕大哭起来,多日积累的委屈和愤怒,全都通过泪水宣泄而出。

王所长胆战心惊起来,能得国光勋章的人,那可不是一般人物,自己这回怕是招惹了大麻烦。

第四十四章 周公馆

国光勋章是万万不敢要的,王所长有八颗脑袋也担待不起,七哥见势不妙,悄悄溜了。

“夫人,误会,全是误会。”王所长满头是汗,忙不迭的解释着。

姚依蕾哭完了,神清气爽,她本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但这回确实是被欺负的狠了,不把这帮人整死决不罢休。

国光勋章就留在了警所,姚依蕾带着目瞪口呆的张慧茹扭头就走,那个新华日报的记者也跟着离开,根本不给王所长解释的机会。

“姐姐,那勋章你真给他们了?”张慧茹傻乎乎的问道。

“我敢给,他们敢要么。”姚依蕾抹一把红通通的眼角,风采依旧,继而咬牙切齿道:“明天就见报,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张慧茹道:“姐姐,还是你狠。”

来到位于曾家岩50号的八路军办事处,三层小楼打扫的干干净净,第三层已经腾出来给孤儿寡母们居住,虽然是集体宿舍形势,但环境比旅社好多了,姚依蕾感动的说:“周先生,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周恩来道:“不要客气,说来陈将军对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起了重大作用,我们还要感谢他才是,办事处的条件不是很好,先将就一下,我们这就帮你们联系更大的房子。”

一个女工作人员捧着花束过来:“陈夫人,我代表延安的革命群众,向您表示慰问。”

姚依蕾接了花,忙不迭的道:“谢谢,谢谢。”

周恩来道:“重庆举行祭奠仪式的时候,延安也举行了万人追悼大会,追思陈将军英雄的一生,我们办事处的年轻人,都很钦佩他啊。”

一番话说的姚依蕾眼圈又红了,周恩来大手一挥道:“好了,你们先安顿下来,晚上我请客,吃川菜。”

警所内,王所长急不可耐,倒背手走来走去,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在七哥的带领下走了进来,王所长责怪道:“怎么才来,事儿闹大了撒。”

油头粉面男大大咧咧道:“听七哥说了,那傻娘们找了记者来闹事,不要紧,哪家报馆敢乱说话,我砸了他的招牌。”

王所长道:“报纸啥的倒不怕,这娘们来头不小啊,你看这个。”

油头男拿出盒子里的勋章端详一下,拿袖子擦擦,啧啧赞道:“能当不少钱。”

王所长道:“四少爷,莫耍了,这是国光勋章,不是一般人能得的,你骗的这个娘们,她男人是上将。”

四少爷吓了一跳:“上将?叫什么名字?”

王所长道:“应该是最近才死的那个,陈子锟,航空委的大官,咱们可惹不起,依我说,托人找找她,把钱退了算了。”

四少爷摩挲着光滑的下巴,哑然失笑:“死了的上将啊,那怕个毛,就算他不死,遇到我姐夫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这一万块我是吃进去就吐不出来了。”

老七也帮腔道:“就是,咱们来个死无对证,这官司就算打到蒋委员长那里,咱也占着道理。”

他们这样说,王所长也无可奈何,只好道:“四少爷,那麻烦你这两天避避风头,别在外面晃悠。”

“晓得了,咱们走。”四少爷摸出一支烟来,七哥忙不迭的擦着火柴帮他点上,两人大摇大摆出了警所。

王所长送他们回来,刚要把楠木盒子收进柜子里,忽然想起什么,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国光勋章被四少爷顺手牵羊了。

“这不坑人么。”王所长气得把盒子摔在桌子上。

次日,重庆街头,报童满街乱跑:“卖报卖报,新华日报,今天大新闻,烈士遗孀惨遭勒索,警匪一家丧尽天良,快看新华日报啊。”

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青年男子掏出一枚铜元买了份报纸,版面上赫然是地痞流氓一脸贪婪拿着勋章,旁边姚依蕾满面悲愤,他迅速看了看内容,将报纸塞进公文包里,疾行而去。

青年来到某处不挂牌的院落,在门口出示了证件,进了一间办公室,拿起电话摇了摇:“我有重要事情面见戴老板。”

五分钟后,电话响了,青年拿起话筒喂喂两声,立刻立正:“是,马上到。”

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局长戴笠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小沈,有什么事情?”

沈开从包里拿出一份新华日报递上去,戴笠笑道:“想不到你平时爱看这种报纸。”

“报告戴老板,卑职平时只看中央日报,买这份报纸,是因为上面刊登了一件影响极为恶劣的新闻,请您审阅。”沈开并拢脚跟,昂首挺胸,他是军统新丁,但学习进步极快,深得戴老板的欣赏。

戴笠展开报纸,看到沈开说的极其恶劣的新闻,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新华日报这是别有用心啊。”

沈开道:“对,戴老板,咱们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戴笠摆摆手:“苍蝇不叮无缝之蛋,下面这帮家伙也该管管了,重庆是什么地方,是陪都,怎么能搞这些蝇营狗苟。这件事交给你办了。”

“是!”沈开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等一下。”戴笠在身后道,“陈子锟的家属要好好照顾,不能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明白,戴老板。”沈开的语气里透着欣喜。

沈开的军衔不高,仅仅是个中尉,身为秘密情报人员,军衔高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手中的权力,军统无孔不入,权势滔天,和明朝时候的锦衣卫有的一比。

从行动组借了四个队员,沈开驾着汽车直奔报纸上说的那处警所,王所长远远看见政府牌照的汽车开过来,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慌忙跑出来迎驾,沈开亮出证件晃了一下:“军统的。”

王所长战战兢兢,心里暗暗叫苦,那娘们果然手段通天,都惊动军统了,不等询问,便竹筒倒豆子把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骗局很简单,一帮地痞混混利用空置的别墅专门骗那些外地有钱难民,区公所和警所和他们沆瀣一气,印花税票是真的,但房契是假的,官司就算打到法院也赢不了。

“带走。”沈开一挥手,行动组队员上前将王所长警帽摘了,肩章扒了,塞进汽车,直奔涉案别墅。

别墅大门紧闭,早已人去楼空,不过这难不倒沈开,军统想查什么事情,找什么人,就算躲在老鼠洞里也能揪出来,更何况是戴老板亲自交办的案子。

八名涉案人员陆续落网,除了主谋白四,这家伙不知道哪里得到风声,居然逃到成都去了,那枚国光勋章在某当铺找到,据说当了二百五十块法币,倒霉的当铺老板也被军统抓了去,估计不勒索到大出血是别想重获自由了。

最倒霉的是照片上的七哥,他的袍哥身份在军统这里一点作用也没有,被吊在梁头上拿皮鞭抽了一夜,打得奄奄一息,后悔莫及。

因为是周恩来居住,八路军办事处被重庆人成为周公馆,杏林春的一老一小一路打听着来到这儿,给发烧的嫣儿复诊,蒋倩倩看到陈南耳朵上戴着助听器,有些纳闷:“这孩子怎么了?”

姚依蕾告诉她,小南婴儿时期发高烧导致耳聋,必须带助听器。

蒋倩倩道:“外公用针灸治好过类似病例,不妨一试。”

姚依蕾大喜过望:“真的么,那太好了。”

正说着,楼梯一阵响动,沈开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上来了,摘了礼帽鞠躬:“陈夫人,您好。”

“你是?”姚依蕾觉得这小伙子有些面熟。

“我叫沈开,是林文龙的同学,曾经去过北泰。”

“哦,你就是那个智取日本特务的上海人,怎么样,现在进了情报部门么?”

沈开笑了:“夫人好记性,托您的福,我现在戴老板手下做事,今天是来给您送东西的。”说着拿出一个楠木盒子,里面正是那枚国光勋章。

“谢谢你,小沈。”姚依蕾接过勋章,抚摸着勋章,感慨万千。

“是这样的夫人,我们为您安排了一处宅子,幽静典雅,家具电器都是齐备的…”

“我不去。”姚依蕾打断他道,“我已经花一万块买了房子,有自己的房子,干嘛寄人篱下。”

沈开有些为难:“这…”

“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姚依蕾扭头和蒋倩倩继续讨论起小南的聋耳问题来。

沈开无奈,只得告辞,回到办公室,说情的人已经坐了一屋子,诈骗姚依蕾的主谋白四,人称四少爷,他的姐姐是杨森的姨太太,杨森是川军将领,上将军衔,北洋时期的四川军务督办,资历不比陈子锟低,曾经率领部队参加淞沪会战,血战上海,威名在外,同时他又是袍哥中颇具名望的老资格,他的小舅子犯了事,很多人主动跑来讲情。

这些人找不到戴笠,只好来找沈开,提出的条件是,只要不抓白四,怎么都好说,一万块钱退还不说,另奉上五百块压惊费,当然沈开的好处也少不了,一千块钱的支票已经塞进了他的抽屉。

沈开很为难,道:“陈夫人说了,她不愿意退钱,只要房子。”

前来说情的中间人也犯了难:“可那是杨总司令的房子啊。”

第四十五章 争夺舆论阵地

沈开虽然加入军统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成长极为迅速,他本是上海南市区小商人子弟,自幼学会看人下菜碟的本领,上峰一个眼色便能心领神会,把事儿办的妥妥的,另外本职工作干的也不差,军统内部密电码的研发,有他一份功劳,这样的青年才俊,不受戴老板赏识才叫奇怪。

军统局到底是干什么的,沈开心里明镜似的,或许在别人眼里,军统掌握生杀大权,不可一世,或者是日寇汉奸的克星,潜伏敌营的间谍什么的,但那都是表面现象,本质上军统就是委座豢养的一条狗,忠心而又凶狠,让咬谁就咬谁,别的都是附加功能。

同理,自己也是戴老板养的一条狗,做鹰犬就要有做鹰犬的觉悟,只能帮老板解决麻烦,不能给老板添负担,如今沈开就给戴老板添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杨森是川军元老,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正率部与日军周旋,他的小舅子虽然混账,但现在中央都迁到重庆了,不得不川系一个面子,白四自当法外开恩,小小惩戒即可,至于杨森的别墅,那是万万不敢没收的。

问题就在这儿,姚依蕾得理不饶人,还就非要这栋别墅了。

事儿是自己惹出来的,还得自己解决,何况人家还塞了一千块的支票呢,沈开颠颠的又跑到周公馆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