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三堂会审

“号外号外!陈长官公布个人财产,快来看啊,房子七处,汽车三辆,飞机一架,存款…”报童在省城大街上吆喝着特大新闻,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知识分子掏出一枚铜元买了份报纸,站在路边就看了起来。

今天淮江日报的头版刊登的是江东省军政长官陈子锟的家庭财产明细,他名下房产共有七处,北京东文昌胡同四合院一处,1922年购置;上海石库门住宅一栋,霞飞路别墅一栋,均为1925年购置;省城枫林路官邸一座,别业一处;北泰江湾别墅一栋;重庆小洋楼一处,抗战初期由杨森赠与。

这些是不动产,还有价值昂贵的交通工具,各种型号的私家牌照小轿车三辆,美造道格拉斯客机一架,存款不多,江东银行里只有不到十万块法币,这也不奇怪,抗战刚胜利,陈家从四川迁回来,手上没钱很正常。

此外,夫人们手中单价超过一百法币的私人财产也全部登记,旗袍几件,裘皮大衣几件,法国高跟鞋几双,首饰多少,何时通过何种途径获得,都记载的明明白白。

陈家共有儿女四人,长子陈北在空军服役,长女陈嫣在美国读书,次子陈南中学读书,幼女陈姣小学读书,名下没有私人财产。

知识分子看完报道,啧啧连声,正要卷起报纸上班去,回头一看,身旁已经聚拢一群人,都探着头看呢,他顿时笑道:“诸位,失陪,想看报还是自个儿买一份吧。”

一人道:“先生,不是我们舍不得买报纸这点零钱,今天的报纸已经脱销了,想买买不着啊,不如这样,我出一块钱,你把报纸转给我。”

知识分子道:“对不住,这份报纸啊,我还想留着当传家宝了,对不住诸位啊,先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陈子锟率先公布个人财产,江东诸公无不效仿,抗战八年,他们手底下也没多少财产,多的几百顷良田,少的就一栋房子而已,也没什么可忌惮的。

中央大旅社,新任江东省长区广延在这里包了三个房间,权当省政府临时办公地点,他这个省长,陈子锟根本不认可,不让他进省政府大楼,只能屈尊旅社,当一个“流亡”省长。

这两天江东很热闹,陈子锟杯酒释兵权,大肆抓人,区广延得知消息,如获至宝,打算趁机行动,利用手中掌握的江东时报资源,给陈子锟泼脏水,岂料对方先他而动,居然放了一个大招,公布了个人财产。

“怎么办,要不然我也公布一下?”区广延问他的幕僚们。

“不妥,人云亦云,岂不被他人牵着鼻子走了。”幕僚中倒有几个明白人,当即反对。

“那怎么办?”

“攻其必救,听说陈子锟的身边人强奸民女,民愤极大,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大事可成。”

区广延抚掌大笑:“好计!”

三日后,省府大楼内,双喜正跪在陈子锟面前,大冬天赤着上身,背着一丛荆棘。

“呵呵,负荆请罪,谁教你的?”陈子锟温和的笑道,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大帅越是微笑,越是怒极,八成要杀人了。

陈子锟将罪状丢过去:“这上面都是实情么?”

双喜低头不语。

“你强奸民女,还打伤调查人员,双喜,你胆子太大了吧,是不是跟着我时间长了,有恃无恐?”

双喜依然沉默。

“你说句话,怎么办吧,现在民愤极大,报纸上都登了,说我纵容属下迫害百姓,要弹劾我呢。”

双喜昂起头:“我服罪,但求一死。”

陈子锟一挥手:“拉出去,就地枪决!”

两个宪兵扑进来,将双喜拖了就走,早已云集在走廊里的众将们纷纷涌入,跪了一地,央求陈子锟刀下留人。

“大帅,看在双喜鞍前马后跟在您身边二十几年的情面上,就饶他一命吧。”众人苦苦哀求,陈子锟不为所动,拂袖而去。

省府门前广场,双喜被绑缚双手站在墙边,二十米外站了一列士兵,手持步枪,准备行刑。

天空阴沉,似乎要下雪,数千老百姓在现场围观,一张张麻木的面孔上隐隐露出惊讶之色,大帅枪毙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官,如此铁面无私,堪比当年包龙图啊。

一阵骚动,陈子锟身披黑斗篷出现在省府门前。

他走到双喜跟前,一抬手,护兵送上一碗酒,寒风凛冽,大帅面色不改,将酒端到双喜唇边,双喜叼着碗一饮而尽,头一甩,海碗摔个粉碎。

“老少爷们儿们,十八年后再见!”双喜的声音划破长空。

老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赞他是一条汉子。

陈子锟走到一边,背对着行刑队,从斗篷里举起一只手。

“准备!”军官大喝一声,行刑队端起步枪,哗啦啦拉着枪栓,瞄准双喜。

天很冷,围观百姓脚都冻木了,小孩子们脸冻得通红,上万只眼睛紧盯着刑场,生怕错过好戏,这年头电影票太贵,戏园子越来越少,就只有杀头这种免费戏码最受老百姓喜闻乐见。

眼瞅陈子锟举起的手就要落下,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叫:“枪下留人!”

一阵汽车喇叭响,人群主动分开一条道路,吉普车驶到跟前,开车的刘骁勇,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妇,大呼道:“陈长官,杀不得,杀不得啊。”

老百姓顿时骚动起来,刑场救人的戏码历来是最精彩的,没想到今天看着真的了,这一趟真没白来。

陈子锟面露惊诧之色:“你们是何人?”

中年男人体态发福,穿着皮坎肩,苦着脸道:“长官,我是双喜的岳父,误会,纯属误会,这桩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小女不同意,所以…”

陈子锟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是包办婚姻啊。”

中年男子点头如捣蒜:“是地,是地,明媒正娶。”

陈子锟道:“如今是新时代了,讲究婚姻自由,父母岂能包办儿女的婚姻大事,你说双喜是你女婿,可有凭据?”

中年男子拿出一堆东西,彩礼的单子,生辰八字,甚至还有喜帖。

陈子锟道:“既如此,把行刑队先撤了,我要公开问案,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子,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下面一片叫声声,老百姓心里那个高兴啊,本来想看枪毙人,哪知道变成连台大戏,不但有刑场救人,还有八府巡按公堂审案,审的还是婚姻官司,今天真没白来,有些离家近的,飞速回去把亲戚叫来,一同欣赏免费大戏,更有那小贩来回穿梭,叫卖香烟瓜子米花糖。

省府前变成了大戏台,区广延听到消息,不由得冷笑:“本来是挥泪斩马谡,硬是能给他唱成三堂会审,陈某人糊弄老百姓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

陈子锟不但要演戏,还要演大戏,工兵连紧急出动,用半小时时间在省府前广场上搭起一座临时戏台,方便老百姓围观。

军事法庭的法官来了,民事检察官也来了,居中主审自然还是陈子锟,虽然于法理不合,但是架不住老百姓爱看啊。

戏台三面用篷布遮住挡风,三张桌子摆上,正儿八经三堂会审,怕老百姓听不清楚案情,还特地装了六个高音喇叭,确保现场上万名群众不管在任何角落都听的清清楚楚。

省城各大报纸以及电台的新闻记者都来了,拿着小本本坐在靠前的位置。

案情其实很简单,前段时间,双喜在北泰街上溜达的时候,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学生,一见钟情,托人说亲,女生的父母见是旅长大人求亲,自然应允,但是女生在学校里有个相好的男生,早已私定终身,双喜得知情况,一怒之下霸王硬上弓,把人家女学生给睡了,男生告到调查队,刘骁勇前去查问,两下发生冲突,造成恶果。

事情已经很清楚,苦主也被带来了,女学生戴着面纱只是哭,不愿意说话,陈子锟问他男生:“我是尊重婚姻自由的,但民族传统也要尊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是合法婚姻,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同意,我会请法院酌情解除他俩的婚姻,把你的爱人还给你。”

男生穿一袭学生装,身板单薄,傲立风中,道:“残花败柳,不要也罢。”

闻此言,女生哭的更凶了。

陈子锟勃然大怒:“亏你还受过现代教育,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既然你不同意,那此案就终结,你下去吧。”

男生还要再说什么,早被卫兵架了下去。

陈子锟问那女生:“我是尊重妇女权利的,双喜虽然是我的副官,但我绝不姑息他,只要你一句话,我这就枪毙他。”

“使不得,使不得啊,枪毙了双喜,俺家闺女不就成寡妇了么,女儿啊,千万别糊涂啊。”当爹娘的可慌了,扑过来劝说女儿。

女儿还是只哭不说话,不过意思很明确,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这样吧。

陈子锟道:“双喜,既然是婚内强奸,这案子就不该军事法庭管,该妇女组织过问,不过你开枪打伤调查人员还需另案处理。”

双喜道:“听凭大帅责罚,我没话说。”

陈子锟道:“罚你禁闭三个月,退庭。”

一场糊涂官司就这样胡乱审完了,整个过程也没征求法官和检察官的意见,完全是陈子锟在唱独角戏,不过审理过程和结果都很符合老百姓的心理预期,白袍小将黑面包公外加负心汉,全齐了,这一出戏码,足够省城人民回味大半年的。

公堂散场,老百姓意犹未尽的散去,陈子锟回了办公室,把刘骁勇叫来道:“这一起危机事件,你处理的很好,想不到你不但打仗英勇,还如此足智多谋。”

第四十三章 摆设

听了陈子锟的夸赞,刘骁勇只是淡然一笑:“为陈长官分忧解难,是卑职的责任,把损失和坏影响降到最低,是对江东父老应尽的义务。”

陈子锟道:“以你的才干,区区副团长未免屈才,又没有兴趣担任警察厅长一职啊?”

刘骁勇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继而站起,平静道:“多谢长官美意,我舍不下弟兄们,而且警察厅长职位敏感,以我的身份恐怕要引起非议的。”

话不用说透,以刘婷的关系来看,刘骁勇也是陈子锟的小舅子,让小舅子当警察厅长,自然有任人唯亲的嫌疑,陈子锟想了想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道:“那你就继续留在军队中吧,抗日救国军改编为交通警察,你做个支队长吧。”

“是!”这回刘骁勇没有推辞。

陈子锟让勤务兵把双喜叫进来,道:“你俩不打不相识,握个手吧。”

双喜和刘骁勇握手,满面愧色:“多谢救命之恩。”

刘骁勇道:“哪里哪里,都是自己人。”

陈子锟道:“小勇你先下去吧,我和双喜有话说。”

刘骁勇敬礼,退出办公室,双喜噗通跪倒:“大帅,我对不起你。”

陈子锟道:“若不是骁勇帮你善后,把女方家长思想做通,今天大伙演了这么一出戏,这一颗枪子你是吃定了,说来也是委屈你了,三十多岁的人没媳妇,憋得不轻吧,是我没安排好。”

双喜道:“我一时冲动,酿下大错,给大帅添麻烦了。”

陈子锟道:“事情我都查清楚了,那女学生长的是不错,既然毁了人家名节,就负责到底吧,你也别在北泰了,回省城,在我身边工作。”

有惊无险的把双喜强奸民女的事儿摆平,更头疼的来了,厚厚一摞文件送到陈子锟案头,都是属下们写的,或悔罪检讨,或者哀求,或者辩解,陈子锟没心思一一过问,把文件统统交给刘婷处理。

这次整肃纪律行动,总的来说是大棒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真正处理的没几个人,毕竟陈子锟的根基在这些老部下,把他们逼到绝路上,一拍两散,大家全玩完,凡事适可而止,枪毙几个民愤极大的,把赃款吐出来,让老百姓有条活路,有个盼头,就差不多了。

还有一件麻烦事,中央任命的省长区广延住在旅馆里,不能履行职责,晾他十天半个月没事,一直抵制可就不行了,毕竟现在不能和中央翻脸,万一因此被监察院弹劾就不好了。

所以陈子锟决定以退为进,分一点精力出来对付区广延。

中央大旅社,三楼包房,区广延正一筹莫展,最近报纸上对陈子锟歌功颂德,一片赞誉之声,什么壮士断腕,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民主先锋,自由领袖,威望如日中天,自己这个正牌子省主席,像只老鼠一般窝在旅社里,除了一帮落魄文人之外,没人搭理。

忽然一阵楼梯响,接着房门打开,随着一股冷风,陈子锟走了进来,身披红里黑斗篷,威风凛凛,他肩膀一动,斗篷滑落,勤务兵眼疾手快接过,那动作帅的都没边了。

区广延笑的比哭还难看:“不知道陈长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陈子锟爽朗大笑:“你我乃十几年的老交情了,还客套什么,咱们俩的关系,那就跟亲兄弟是一样一样的。”

区广延暗骂你真能装,嘴上却客气:“陈长官乃国家栋梁,区某岂敢高攀,来人啊,快看座,沏茶。”

陈子锟道:“区省长你太客气了,就不麻烦了,最近省府大楼装修,你也知道,伪政府那些装潢啊,破烂家具什么的都要丢掉重新来过,免得晦气,施工期间乌烟瘴气,粉尘熏人,怕影响您的健康,就没敢让您去办公,是我的错,我的错。”

区广延呵呵干笑,心中七上八下,陈子锟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陈子锟不给他考虑的时间,拉了就走:“区主席,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一帮勤务兵不由分说,将房间里的东西搬了就走,下楼上了汽车,直奔省府大楼而去。

大楼门口铺了红地毯,军乐队摆开阵势,敲锣打鼓欢迎,区广延心道既来之则安之,断不能在大众面前丢了面子,便正一正衣装,下了汽车。

陈子锟身着军装,领先他半个身位,笑容可掬道:“区主席,这边请。”

区广延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穿一身黑色中山装,跟在身材高大的陈子锟后面,相形见拙不说,还显得极其猥琐,他努力想作出威风的样子,无奈气场差距太大,画虎不成反类犬。

省主席的办公室早就准备好了,地上铺着厚厚的进口地毯,墙上挂着先总理中山先生的像,两旁垂着国旗和党旗,一副装裱过的对联是于右任先生的手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红木办公桌很宽大,上面摆着三部电话机,其中一部红色的是可以直通重庆的长途载波电话,这些都是权力的标志啊。

区广延心潮起伏,难以自己,这正是自己梦寐以求坐上的位子啊,虽然他十几年前就是省党部主任,但是党国党务干部历来不受重视,与省主席相比,差的老远了,走了十五年才迈过这一步,不容易啊。

这一刻他打定主意,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坐上去尝尝滋味。

坐上省主席的宝座,区广延全身毛孔都舒展开了,好似腾云驾雾,心情巨爽,连带着看陈子锟的顺眼多了。

“今晚我做东,咱们聚一聚。”区广延笑眯眯道。

陈子锟道:“一定奉陪,不过咱们还是先忙公事。”说着拿出一叠公文递过去,区广延接过一看,脸色顿时变了,这些都是委任市长县长的公文,需要自己用印之后才能生效,原来陈某人葫芦里卖的是这个药啊。

“这个,再议吧。”区广延敷衍道,这些人肯定都是陈子锟的心腹,都当了市长县长,自己这个省主席就被架空了,还捞个屁啊,这是断断不行的。

陈子锟道:“区主席,任命新的地方长官是百姓迫切需要的,时不我待啊。”

区广延笑吟吟道:“先放我这儿,我会看的。”

陈子锟道:“那就先放区主席这里,晚上不见不散。”

说完他就走了,居然没有当场发飙,区广延有些纳闷,陈子锟这么好打发?

他先享受了一下省主席的感觉,用专线电话打到重庆,向陈立夫进行了汇报,陈立夫勉励他好好干,以后前途无量。

他却不知道,通电话的时候,电话局一间密室里,钢丝录音机自动转起,记录双方的对话。

区广延踌躇满志,在真皮转椅上晃了两圈,感觉很不错,按铃叫秘书过来:“金宝在什么地方?”

秘书说:“少爷最近忙于军务…”

区广延脸一沉:“把他找来。”

自己这个儿子什么德行,区广延很清楚,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若不是当爹的罩着,早惹出祸事来了。

果不其然,一小时后,秘书匆匆而来,道:“主席,不好了,少爷被宪兵抓了。”

“什么罪名?”

“杀人!”

“到底怎么回事?”

“在妓院和人争风吃醋,开枪杀人,正好执法队路过,就把人给扣了。”

区广延颓然瘫在椅子上,以他的政治智慧不可能想不出儿子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抓,肯定是陈子锟捣的鬼,不争气的儿子被人下了套。

“拿大印来。”区广延强打起精神,亲自在陈子锟送来的委任状来一一盖上大印,签上自己的名字,让秘书给陈子锟送去。

陈子锟也爽快的很,不到半小时就让宪兵队把区金宝送来了,还好,没挨打,就是吓得不轻。

“爹,江东不是好地方,咱们走吧,回重庆。”区金宝真是吓到了,宪兵队的驻地,以前是日本特高课的办公地点,地牢里刑具多得是,血腥味经年不散,可让他开了回眼。

区广延道:“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撑下去了。”

枫林路官邸,陈子锟向十余名市长县长颁发委任状,这些官员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德才兼备的人才,全部大学以上学历,平均年龄四十岁出头。

虽然委任状上是省主席的大印和区广延的签名,但大家都知道,这官职是陈子锟给的,对此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陈子锟道:“诸位,我为何选你们担任要职,就是因为你们都是有文化有担当的知识分子,在民间素有贤名,抗战已经胜利,国家正走向民主富强,诸位肩上的胆子不轻啊,我希望你们记住一点,你们虽然是我选出的官,但不必对我负责,而是要对当地的百姓负责。”

一阵掌声响起,大家连连点头,尽是赞许之意。

陈子锟道:“可能你们注意到了,还差一位北泰市长,下面就请新任北泰市长,萧郎先生上台。”

萧郎一袭半旧西装,郊荒岛瘦,眼睛明亮,四下拱手,笑容和煦。

他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伪市长,这是极不光彩的经历,所以大家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怪异。

陈子锟道:“我知道你们的困惑,萧市长是为了万千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才被迫担任伪职的,或许有人会说,他为何不一死报国,我要说,有时候,活下去比死还要付出更大的勇气。”

片刻的沉寂后,热烈掌声响起。

第四十四章 北平旧人

北泰是江东省最重要的工业城市,市长人选极其重要,萧郎重返市长位置,可谓众望所归,陈子锟最惦记的一件大事终于落实,开始实施军队改编事宜。

抗战胜利之后,国共签署双十协定,约定军队国家化,裁撤整编各自军队,虽然雷声大雨点小,但总归做了个和平的样子出来,陈子锟率先作出榜样,将五万抗日救国军裁撤了两万,只留三万人马,改编成三个交通警察总队,省城驻扎第一总队,江南第二总队,第三总队驻扎北泰。

虽然换汤不换药,但此举依然为陈子锟博得大片喝彩,毕竟他是地方实力派中第一个裁军的。而且随着军队改编成警察,陈子锟也卸去了所有职务,只保留荣誉军衔,这才是最为可贵的。

年底,美国退役上将马歇尔作为杜鲁门总统的特使来华调停国共冲突,陈子锟作为政界亲美派的代表人物,自然要前往重庆与之会面。

在蒋委员长的亲自邀请下,无官一身轻的陈子锟搭乘飞机前往重庆,dc-3在淮江上空盘旋,望着下面锦缎一般的江水和白雪覆盖下的苍茫大地,他壮怀激烈,踌躇满志,中国的和平,或许真的就要实现了。

1945年的年末,北方普降大雪,津浦路部分路段恢复了交通,一列客车在铁路线上疾驰,汽笛长鸣,白色的烟柱拖出老远,头灯车厢里,身着裘皮的李耀廷望着窗外荒凉的景色,黯然神伤,北平,我又回来了。

胜利后的北平,比李耀廷记忆中的故乡萧瑟凋败了许多,前门楼子年久失修,很多店铺关门歇业,从正阳门东车站出来,几个穿着破烂棉袄的洋车夫缩着脖子抄着手走过来:“先生,要车么?”老北京话,倍儿地道。

“不用,我想走走。”李耀廷和善的笑笑,乡音真如天籁一般。

火车站外,大群大群的叫花子围着旅客讨钱,李耀廷没跟着大队旅客一起走,而是等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忽然地上一个烟蒂引起他的注意,当年他就是靠在车站前捡烟头为生的。

慢慢弯下腰去,正要去捡那烟蒂,忽然一只小手伸过来,飞快的捡起烟蒂,亮晶晶的眼睛对视着他,毫无惧色,吸溜一下鼻涕道:“我先看见的。”

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棉袄脏旧,头发蓬乱,李耀廷仿佛看见了自己,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一盒昂贵的茄力克香烟:“小子,拿着。”

小叫花歪着脑袋看着这位豪客,十几块钱一包的烟乱送人,却要捡地上的烟头,这人撒癔症了吧。

李耀廷踏着雪走了一段距离,在前门外找了家饭铺,吃了一碗卤煮火烧,喝了两盅二锅头,浑身舒畅,这才打了一辆洋车,直奔他的老家,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

大杂院早已空无一人,自家的屋已经塌了,院子里空荡荡的,一阵风吹来,屋檐上的雪粒子乱飞,恍惚间春光明媚,娘穿着一件红花袄拿着拨浪鼓,一脸慈祥坐在门口喊着自己:“小顺子,小顺子。”

身穿貂裘的李耀廷立在院子当中,泪眼婆娑:“娘,小顺子回来看你了。”他打开皮箱,拿出一叠钞票,用火柴点了,灰烬袅袅直上云空。

祭奠完了母亲,李耀廷一路步行,直奔宣武门内头发胡同,那里住着他的发小,薛宝庆一家人。

抗战八年,北平饱受磨难,头发胡同依然是老样子,只不过更加破败了,墙头上几茎坚强的枯草从积雪中钻出来,在风中瑟瑟发抖,屋檐下结了一排冰溜溜,行人踩着积雪沙沙作响,衣服上都有补丁,脸上尽是菜色,他们袖着手,狐疑的打量着这位衣着光鲜的外地客人,没敢搭茬。

李耀廷来到紫光车厂,牌匾历经风吹雨打早已破旧不堪,两扇门也看不出颜色,去年的对联还残留在门上,翘起的纸角在风中瑟瑟发抖。

轻轻敲门,没人应声,李耀廷便走了进去,忽然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跳出来,小脸红通通:“你找谁?”

“你是宝庆的孩子吧,你爹在么?”李耀廷伸手捏捏小孩的脸蛋,注意到他的衣服很破旧,补丁摞补丁,看样子日子过的不咋的。

小孩回头喊道:“娘,有人找爹。”

一个妇人闻声走来,李耀廷一看,吓了一跳,这是杏儿?看起来憔悴不堪,头发花白,背也佝偻着,哪里还有记忆中水灵美丽的少女形象。

杏儿倒是很快认出了李耀廷:“哎哟,是小顺子来了,五宝,快叫叔叔。”

小孩乖巧喊了一声叔,李耀廷不假思索掏出一根小黄鱼:“来,叔给的见面礼。”

五宝不敢接,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看着娘,杏儿赶紧劝阻:“你干啥啊,这么贵重的见面礼,俺可受不起。”

李耀廷道:“我的姐啊,你这话不是骂我么,咱们什么关系,这见面礼我都嫌轻。”

杏儿半开玩笑道:“你给了五宝,那前面四个孩子咋办?”

李耀廷哈哈大笑:“一视同仁,每人一根。”

杏儿忽然眼圈就红了:“兄弟,你没变,还是原来那样,这钱真不能要,你也不容易。”

李耀廷也伤怀起来:“那就等宝庆回来再说吧,对了,宝庆哪去了?”

杏儿道:“和虎头一起出车,咱家还剩两辆车,爷俩一块儿拉车,也有个照应。”

李耀廷道:“我这次来,要大住一段时间。六国饭店我是不稀罕了,就想住咱老北京的四合院,杏儿姐,咱家还有空屋么?”

杏儿道:“有啊,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没事咱一起唠嗑,就跟以前一样。”

李耀廷喜道:“那敢情好。”

杏儿拉起他:“光顾着说话了,走,屋里烤火去。”

来到后院,只见家徒四壁,屋里空荡荡的,好在火坑还是热乎的,杏儿不好意思道:“日本人把能抢的都抢走了,老百姓实在是没活路,加上家里老的生病,能当的全当了。”

李耀廷默默点头,心中酸楚不已。

过了半小时,前院传来熟悉的声音:“杏儿,我回来了。”

李耀廷赶紧出去,只见宝庆正蹲在地上检查车骨碌,胶皮轮胎瘪了。

“今儿倒霉,扎了钉子,这条胎已经补过好几回了,怕是不中用了。”宝庆带着旧棉帽,穿着破棉袄,肩膀都烂了,一蓬棉絮露着,腰里扎了根绳子,看起来落魄无比。

李耀廷鼻子一酸:“宝庆!”

薛宝庆身子一颤,回过头来,喜出望外:“小顺子,你来了,啥时候到了,也不拍个电报,我去接你,那啥,他娘,快打酒去,再在胡同口二荤铺炒两个菜,猪头肉,炒腰花,再来一盘花生米。”

杏儿两手空空,有些尴尬,家里一点钱没有,难道赊账不成。

宝庆赶紧从褡裢里掏出一把零钱一股脑塞过去:“一斤好酒,要莲花白不要二锅头。”

李耀廷知道宝庆好面子,就没和他争,哥俩进屋唠嗑,不大工夫,酒菜送来,两人对饮,孩子们探头探脑在外面看,宝庆呵呵一笑,把四个孩子都叫进来,一一介绍,五宝刚才见过了,四宝是个女孩,九岁,三宝也是女孩,十三岁,二宝依然是女孩,十六岁。

“三个闺女,俩小子,可能折腾了。”宝庆深深的皱纹里,洋溢着幸福。

孩子们喊过叔叔之后,李耀廷拿出四根金条一字排开,小黄鱼在煤油灯下熠熠生辉。

宝庆呆了:“兄弟,你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