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英只好道:“那你小心。”挪过来接替驾驶位,萧郎对后座龚梓君打了个招呼,正要离开,美英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递过来:“拿着,可能会有用。”

萧郎接了身份证,大步流星往回走,来到龙山脚下,只见山上一阵骚动,大批难民涌下来,企图夺路而逃,顿时警笛响成一片,数百名头戴英式钵盂钢盔手拿藤牌警棍的防暴队员冲上去拦阻,在严密的藤牌阵前,难民无处可逃,竟然齐刷刷跪下,哀求警察放自己一条生路。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警察竟然没有挥动警棍痛殴难民,而是丢下了藤牌去搀扶难民,有些警察还和难民拥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许多难民趁机逃离,路边汽车都打开招呼,招呼难民上车,免费送他们去九龙。

直到英国籍高阶督察带队赶来,才堵住这个缺口。

萧郎趁机上山,和学生志愿者一起帮助那些年老体弱的难民下山,虽然山下警察密布,但如同渔网一般都是漏洞,只要不碰上鬼佬警官就肯定能溜出去。

警戒圈外还有大批港人提供自己的身份证件,让山上的人冒名顶替下来,反正身份证遗失可以补办,对于山上的难民来说,却是一条生路。

萧郎护送四个难民下山的时候,看到路边停着电台的转播车,港岛各家电台的主持都来到龙山脚下进行现场直播。

忽然,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数千军警开始行动,到处都是手电光,到处都是犬吠,天上还有驻港英军的威斯克斯直升机在轰鸣,雪亮的光柱到处扫射,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电台女主持人拿着话筒,连珠炮一般介绍着行动情况:“据悉,警务处长严令,不行动者以抗命论处,各单位警员遂开始上山搜捕,知情者爆料说山上大约有三万名难民,而今晚从各处赶往龙山的本港市民高达十余万人次…”

在英国籍警务处长的亲自监督下,警察们终于将龙山完全控制,一片鬼哭狼嚎中,难民们被拖下山来,押上早已准备好的卡车。

黑色的警用卡车,蒙着雨棚,车厢用铁丝网围着,下面是持枪的警察,市民们望而却步,眼睁睁的看着难民们坐在车里哭泣。

一切都结束了,萧郎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将最后几个难民送上汽车,自己在夜色中孤独的往回走,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背影拉的很长。

罗孚轿车停在身旁,美英探出头来:“找了你一圈,终于找到了。”

萧郎上车,疲惫的闭上眼睛:“他们都安顿好了么?”

“安排妥当了,你的朋友住在家里,那几个人安排在工人宿舍。”

“很好。”

汽车往回开,途径旺角时,却发现所有的酒吧、夜总会、赌场、三温暖全都熄灯关门,往日灯红酒绿,霓虹闪烁,今夜却是冷冷清清一条街。

萧郎明白,这是黑道社团对港英当局遣返难民无声的抗议。

回到温暖的家里,美英立刻下厨去看煲的汤,龚梓君已经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精神面貌好了很多。

“老龚,我知道你有很多话,但你现在急需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萧郎将龚梓君送入客房歇下,回到客厅,美英端来猪手黄豆汤,道:“你朋友呢,我煲了汤,很补的,让他也来喝吧。”

萧郎道:“他先睡下了。”

美英道:“那我给他留一些明天喝。”

萧郎道:“美英,我明天还要去龙山。”

美英点点头:“我陪你。”

…次日黎明,萧郎再次驾车赶往龙山,山脚下道路两旁已经聚满了上万民众,警方拉起封锁线禁止任何人越线,到了八点左右,最后一个藏匿的难民被警犬搜出,押下山来送上警车,警务处长下令,出发前往新界口岸。

车队缓缓启动了,一辆辆卡车上,哭声震天。

突然,一群年轻人冲到马路当众,为首的正是港大的Sqeenze,他们挡在汽车前,躺在车轮下,卡车一辆接一辆的被迫停下,人群中爆发出喊声:“快跳车,跑啊。”

难民们如梦方醒,急忙跳车逃命,每辆车只有两名警察护卫,根本挡不住,也不愿意阻拦,大批难民跳下卡车,冲进路边人群,随即就被人掩护起来送走,警察吹着警笛到处追赶,抓回来的寥寥无几。

附近的一座楼宇上高高飘扬着港英政府的蓝底旗帜,风中猎猎飘扬,谁都知道这是殖民地的旗帜,屈辱的象征,但在这面旗帜下,萧郎却第一次理解了“同胞”这两个字的含义。

第六十五章 下基层蹲点

龙山大营救事件后,一切归于平静,萧郎大概救出五十余人,都暂时安置在建筑公司的工棚内,青壮尚可做苦力,老弱却只能白吃白喝白住,公司有些人很不满意,碍于威爵士的情面也不好发作。

这天上午,萧郎将龚梓君带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向韦仲英引见:“这位龚梓君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刚从内地来,希望能在公司某个职位。”

韦仲英很客气,请龚梓君在沙发上坐下,让秘书倒咖啡,自己坐在大班台后面,微笑着问龚梓君希望从事哪方面的工作,龚梓君说做财务比较有经验。

“龚先生沦陷前是做什么的?”韦仲英随口问道。

“江东实业银行总经理,江东省财政厅长。”龚梓君无疑炫耀,但他能拿得出手的资历也就这两个了。

威爵士脸色稍变,从大班台后面出来,招呼秘书泡Luwak咖啡,又从保湿箱中拿出上好的吕宋雪茄请龚梓君抽。

“龚先生,我公司最近在筹划股票上市,正缺少这方面的人才,希望您能帮我。”韦爵士言辞恳恳,龚梓君脸露难色:“我已经很久没关注证券业了,怕是难以胜任啊。”

当然,龚梓君的托辞不过是知识分子小小的虚荣心作怪,对于一文不名的他来说,任何工作机会都是宝贵的,所以,三言两语之后,他就答应下来,并且提出自己的建议,上市简单,重要的是如何操盘,将股价炒上去然后进行操作牟取暴利。

“资本运作是最赚钱的。”龚梓君这样说。

历经劫难的萧郎与龚梓君就这样在香港扎下根来,过上富足舒适的生活,再不用担惊受怕被批斗,再不用忍饥挨饿,而祖国内地的同胞在熬过三年自然灾害后,又要面对新的政治运动,四清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1963年2月,中共中央召开工作会议决定在农村开展以四清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要宗旨是“防修反修,防止和平演变”。

无官一身轻,正是陈子锟现在的心情,小女儿陈姣从北大毕业后分配到江东化肥厂做文秘,陈家也从北京搬回了江东,依旧住在枫林路十号,与马云卿为邻。

鉴冰处理了上海的房产,也回到省城,一家人再次团聚,陈子锟将家里所有的西装、旗袍都封存起来,只许家人穿和劳动人民一样的服装,布料也不许搞特殊化,他本人更是一年四季中山装,平时和老朋友下下棋,去江边钓鱼,从不与官场上的人来往,更不再去部队视察。

四清开始,全国范围内组织号召百万干部下乡蹲点搞运动,江东省也不甘落后,从省直机关中抽调精干人员下乡,各部委办局以及下属机关企事业单位也抽调干部下乡,省第一人民医院根据卫生局指示,安排了一些干部下乡,陈嫣就在其中。

陈嫣是省一院学历最高,最年轻的主任医师,又是学科带头人,医学院教授,绝对的专家级医生,她被选调下乡纯粹是医院党委某些人的决策,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陈嫣从不把领导放在眼里,本身性格又过于孤傲,很不善于团结群众,二是陈子锟下台了,省里某些领导想给陈家人送几双小鞋穿穿。

得知消息后,陈嫣根本不在乎,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临走前才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南泰县帮助基层搞四清运动。

女儿已经三十八岁了,搁在旧社会都是当祖母的人了,但陈嫣至今单身,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这让陈子锟很心焦,却无能为力,而且女儿有洁癖,对个人卫生极其讲究,每天洗手无数次,衣服鞋子整洁无比,房间也很是清洁,省城生活条件尚可,下乡蹲点可怎么办啊。

“要不爸爸找人说说,把你留下。”陈子锟道。

陈嫣摇摇头:“这不正中他们下怀么,我没那么娇气,再说苦水井我也去过很多次了,那儿的人很好,爸爸您放心。”

陈子锟道:“蹲点搞四清运动,您尽量少参与,运动无非整人,不是好事。”

陈嫣道:“我懂。”

次日,陈嫣带着简单的行李下乡了,在火车上遇到了拖着大包袱小行李和两个孩子的刘媖。

刘媖是省政府的工作人员,她也是被抽调下到基层蹲点开展四清运动的,此前她的丈夫张广吟因为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北泰晨光机械厂宣传科当美工,这次下基层,一家人反倒可以团圆了。

按亲戚关系说,刘媖是陈嫣的小姨,其实两人年纪差距不大,很有共同话题,在火车上也正好做个伴,有说有笑就度过了四个小时的车程,抵达北泰火车站。

张广吟前来接站,他穿一身朴素的蓝布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两杆钢笔,眼镜腿上绑着胶布,比往日清瘦了许多。

他们一家人团圆了,陈嫣却要继续转车,她的目的地是南泰县苦水井乡卫生院。

解放十五年了,苦水井新貌变新颜,铺设了新的县乡级公路,公社所在地的围墙上,都刷着标语口号,三面红旗总路线,毛泽东思想万万岁,看起来振奋人心。

卫生院就在镇上,是一个砖墙围起来的大院,一排瓦房,十间办公室,有三个医生四个护士,院长是赤脚医生出身,四十来岁很热情,赤脚穿塑料凉鞋,背心外面套白大褂,指甲缝里都是黑泥,他想和陈嫣握手,却被巧妙的躲了过去。

“欢迎陈医生到咱公社来蹲点帮助开展四清运动,大家呱唧呱唧。”院长倒也不尴尬,率先鼓起掌来。

陈嫣不是第一次到苦水井来了,五三年水灾时候就来过,知道乡下医疗条件差,医生水平低,很多病人常年得不到诊治,便道:“搞运动我不在行,看病还行,要不这样,我替你们给病人诊病,你们腾出精力来开展四清运动。”

院长和几个职工对视一眼,都说好。

农村的四清是“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但那是生产队的任务,卫生院没有浮财,采取的另外的一套四清标准“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院里没几个人,也都不是好斗的角色,自然很难开展,不过好在公社有统一安排,诸如卫生院、农机站、畜牧站的工作人员集中在一起开展四清,其实就是开批斗会,趁机打倒不顺眼的人。

公社召开四清大会,主持人是新任公社书记李花子,江北粮库事件中,李花子被陈子锟就地免职,后来也受到牵连,坐了三年冷板凳,但是随着麦平和杨树根的复出,李花子也咸鱼翻生,重新当上了公社书记。

公社礼堂主席台上,李花子拿着稿子照本宣科,他这些年沉下心来努力学习,已经能认识三百个汉字了,一般常用政治术语,领袖名字,更是牢记于心,不会出错。

“社会上的阶级斗争仍然十分尖锐,地富反坏分子活动猖狂;基层干部贪污腐化、多吃多占,必须要全部扫除,四清运动在各地不仅有开展的必要,而且必须大张旗鼓,集中火力,一致对敌!”

说到这里,李花子顿了顿,道:“据我了解,咱们公社隐藏了一些右倾分子,借着这次机会,正好把他们揪出来,揭发批判,狠批硬斗,比如龚大鹏,这个人就是苦水井的右派头子。”

龚大鹏是借着陈子锟上位的,在民间威信很高,如果不打倒他,李花子这个公社书记的位子坐的就不稳当。

公社里开展四清运动的时候,陈嫣却在卫生院接待病人,乡下的病人与省城不同,基本上没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是些因为卫生习惯不好引起的常规疾病,医学博士陈嫣处理这些头疼脑热发炎感染之类的疾病简直是大材小用,不过她很有耐心,一个人单独处理,问诊开药检查做手术,样样俱全。

一上午诊治了三十余名病人,做了一台小手术,为一个孩子切除脓疮清理创口,忙下来陈嫣汗流浃背,但心情却很愉快,她平时是有洁癖,但在病人面前却完全没有,什么浓痰脓疮根本不在乎。

“陈医生,神医啊,华佗再世,菩萨下凡。”病人们激动万分,纷纷表示感谢。

“这么漂亮的女医生来给咱们看病,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感谢共产党,给咱派来陈医生。”

陈嫣虽然三十八岁了,但保养的极好,皮肤白皙个头高挑身段苗条衣着整洁,在一群脸色蜡黄的病夫面前,简直就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很快她的名声就传了出去,附近十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不管有病没病,都跑到卫生院来瞧病,把个乡卫生院围的水泄不通。

这件事很快引起了公社书记李花子的注意,一打听才知道是陈子锟的女儿来了,李花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刚吃完饭把碗筷一丢,倒背着手披着褂子,趿拉着塑料凉鞋就来到卫生院。

“吵吵什么,都让开,哪有什么女菩萨,你们的病好了,那是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结果,知道不?”李花子颐指气使道。

社员们不敢顶撞他,让出一条道路。

李花子走到诊室门口,陈嫣正给一个老大娘听诊,将公社书记视为无物。

“陈嫣同志,组织上派你下基层是开展四清运动的,不是卖弄所谓的医术来邀买人心的!”李花子用手指关节点着桌子,很严肃的说道。

陈嫣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看病到后边排队。”

李花子道:“我没病,看什么看,告诉你,别以为你爹是陈子锟,就能为所欲为!”

社员们震惊了,女菩萨原来是陈子锟的女儿,怪不得啊。

李花子道:“都散了,今天不看病了。”

几个狗腿子也跟着吆喝:“走走走,卫生院要开展四清了。”

社员们慑于公社书记的虎威,悻悻离开,李花子正在得意洋洋中,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豆大的汗珠哗哗的下,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六十六章 虎父无犬女

李花子突发急病,大家都慌了神,一个狗腿子扑上去猛掐书记大人的人中,把个李花子给气的,肚子疼你掐人中管蛋用,不过他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虚弱的唉哟哎哟的叫唤。

陈嫣走过来摸摸李花子的肚子,找准位置压了压,李花子疼的差点背过气去。

“这儿疼。”陈嫣问。

李花子面色惨白,无力的点头。

“急性阑尾炎,马上手术,不然病人会疼死。”陈嫣当机立断,对手足无措的狗腿子们道:“把李花子抬到手术台上去。”

又对卫生院一干人等道:“准备手术。”

院长慌手忙脚道:“咱卫生院没这个条件啊。”

陈嫣道:“手术器械我都带了,你们打下手就行。”

院长等人忙不迭的准备白大褂、消毒水,公社卫生院条件很简陋,没有手术台,没有无影灯,连麻药都没有,李花子躺在一张普通病床上,护士把他的衣服解开,露出精瘦的肚皮,李花子不讲卫生,身上散发着臭气,把陈嫣熏了个踉跄。

陈嫣戴上口罩和手套,拿出雪亮的手术刀。

李花子吓哭了:“我要打麻药。”

院长道:“李书记,咱院里没有麻药啊,要不,套车送你去县医院。”

李花子疼得要死,哪能再经得起颠簸,可是又怕不打麻药开刀,正在犹豫,陈嫣道:“我有麻药,你躺好。”

说着拿出一个小针筒来,李花子放了心,乖乖躺好,忽然又道:“你别乱下刀子把我好的部件摘了啊。”

陈嫣道:“不相信我的技术,好啊,你去县医院开刀吧,各单位都忙着四清,等你到地方估计也疼死了。”

“好,你下刀子吧。”李花子到底忍不住疼,只能选择相信。

陈嫣给他打了一针,用碘酒一擦,拿起手术刀径直在他腹部开了个口子,位置精确无比,刀子一动,坏死的阑尾被夹了出来,丢在不锈钢托盘上。

“好了。”陈嫣放下手术刀,摘下手套。

“这就好了。”李花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窗外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这台手术呢,陈嫣娴熟的技术令人叹为观止,开个刀就几秒钟而已,简直太神了,太厉害了。

院长端过托盘给李花子看,里面是一坨烂肉。

李花子心里一惊,再看自个肚皮上一个大口子,吓得差点哭了:“赶紧给我缝上啊。”

陈嫣道:“不慌,先开展四清运动,你不就肚皮上开了口子么,一时半会死不了,丁点大的事儿能和伟大的四清运动相提并论。”

李花子气的差点吐血,群众们却齐声叫好,到底是陈子锟陈大帅的女儿,生的菩萨面孔,金刚心肠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其痛快。

“陈大夫,算我求你行不,赶紧给我缝上吧,要命啊。”李花子放下他公社书记的尊严,苦苦哀求,几个狗腿子也跟着说好话,卫生院的院长也帮着求情。

陈嫣道:“那四清运动怎么办,还开展不开展。”

李花子忍痛道:“都随你。”

陈嫣这才满意,三两下将李花子的肚皮缝好,道:“好了,回去养着吧。”

李花子道:“怎么这么疼啊,不是打了麻药么。”

陈嫣道:“哪有麻药,给你打的是生理盐水。”

李花子气得半死,忍着疼在狗腿子们的搀扶下哼哼唧唧走了,陈嫣看了看托盘里的烂肉,道:“把这下水扔了吧。”

院长偷笑,这位陈医生真有一套,把公社书记耍的团团转,以后有好戏看了。

卫生院腾出一间屋来做陈嫣的卧室,知道陈医生爱干净,又发动群众把茅房掏了个干净,重新铺了茅草,用砖头垒了蹲坑,还撒了点珍贵的消毒水。

陈嫣就这样暂时住了下来,每天忙着给社员们看病,日子过的倒也充实,老百姓很淳朴,分得清好人坏人,且不说陈嫣医术高明,看好了大家的病,就是看她爹陈子锟的面子,也要好好招待人家。

六零年,要不是陈子锟带着大伙分粮食,饿死的还要多哩,大家都这样说。

每天午饭晚饭,都有社员端来家里的好吃好喝招呼陈嫣,新鲜蔬果蔬菜不断。

消息传到卧床休养的李花子耳朵里,把他气的够呛,说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把咱们公社弄的乌烟瘴气,一定要好好收拾她才行。

公社会计说:“等李书记的病养好,咱就开四清批斗大会,连陈嫣带龚大鹏,一块斗倒。”

李花子道:“那必须的,别看她爹是个人物,她可没那么大本事,这回落到我手里,不死让她褪层皮。”

会计桀桀的笑了,伸出大拇指:“李书记高。”

傍晚,一个少年端着南瓜粥来到卫生院,敲敲陈嫣的房门,陈嫣出来道:“小猴子,你娘又做好吃的了。”

小猴子放下碗,神神秘秘道:“俺娘说了,李花子要开会斗争你哩。”

陈嫣鄙夷的一笑。

小猴子道:“姨,俺娘说让你躲躲。”

陈嫣道:“替我谢谢你娘,不过我不会逃避的,对了,你爹呢。”

“俺爹在家。”

“那你爹叫来,姨有事和他商量。”

十分钟后,龚大鹏风风火火赶到卫生院,陈嫣道:“听说李花子要开批斗会,我想矛头肯定是指向你的,我不过是附带着批斗一下。”

龚大鹏道:“李花子个狗日的记仇哩,仗着杨树根当了地区副专员,就横行霸道,群众才不吃他这一套。”

陈嫣道:“我找你来就是商量一下对策,把群众组织起来…”

听完陈嫣的话,龚大鹏不由赞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一星期后,苦水井公社四清大会在公社礼堂举行,公社书记李花子带兵主持会议,他先传达了地区、县里关于开展四清运动的指示。

“四清,就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目前来看咱们公社有些人的思想很反动,胆敢反对总路线,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是严重的右倾主义,必须狠狠打击,让他们交代问题。”

礼堂的水泥凳子上坐着的都是公社驻地各单位的工作人员,卫生院畜牧站农机站水电站党委政府一干人等,其中不乏李花子的亲信,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听到李书记语气有加强,就拼命的鼓掌。

李花子顿了顿,道:“还有一些省里来的同志,名义上是组织上派来蹲点指导我们工作的,可是呢,严重脱离群众,搞特殊化,住单间,吃小灶,多吃多占,搞资产阶级那一套,这是反对三面红旗,这是复辟。”

矛头直指陈嫣,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射到卫生院职工这边。

李花子继续道:“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某些人是高干子女,身份特殊,但我李花子就不信这个邪,我管你是老狐狸还是母老虎,到了我苦水井的地盘,就要坚决打倒你。”

掌声响起,李花子喝了口水,示意下面心腹发起批斗。

可是陈嫣先站了起来:“我有话说。”

李花子道:“没轮到你发言。”

陈嫣道:“我是省里下派到苦水井蹲点的四清工作干部,是奉了毛主席,刘主席,郑书记的命令来指导你们搞四清的,谁给你的权力不许我讲话,你是不是土皇帝当的太过瘾了,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说的诛心,帽子扣的大,李花子的脑袋戴不下,理屈词穷,只好眼睁睁看着陈嫣走上来,将自己挤到一旁。

陈嫣颇有乃父之大将风范,面对干部们毫无惧色,事实上她经常在大学讲堂里给几百名学生授课,业务学术上的辩论也经常开,人民大会堂都去过,苦水井这破破烂烂的小礼堂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同志们,苦水井公社阶级斗争的形势很严重,很尖锐,很复杂啊。”陈嫣用了三个很字,一下就把听众的情绪带动起来了。

“五月初,毛主席在杭州召集部分政治局委员和大区书记开会,会上毛主席说,先前对斗争形势估计不足,认为有百分之十到二十的大队很坏,现在看来,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大队很坏阶级斗争仍然十分尖锐,很多单位实际上已经烂掉了,领导权已经不在共产党手里了。”

台下瞠目结舌,不少人都听傻了。

陈嫣语气激昂,抑扬顿挫,普通话标准,比起李花子磕磕巴巴的演说,强了岂止十倍,她话锋一转道:“我下基层以来,并没有立刻开展工作,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掌握情况,如同睁眼瞎一般,很容易被坏人利用,所以我沉下心来,借着给群众看病的机会,了解了苦水井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个别领导干部贪污腐化、多吃多占,比起解放前的国民党反动派来不遑多让,他们简直就是披着共产党皮的日本鬼子。”

李花子气坏了,想制止陈嫣的发言,忽然礼堂大门打开,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龚大鹏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群众,不由分说就往里面涌。

“你们来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李花子喝道。

“不是公社通知让俺们来开大会的么。”群众们七嘴八舌答道。

陈嫣道:“是我让大家来的,现在我宣布,苦水井公社四清批斗大会,正式召开。”

第六十七章 卫生院的枪声

公社礼堂太小,坐不下这么多群众,只能改在外面举行,大街上有座戏台,以前是镇上财主建的,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的时候,请戏班在上面演出,老百姓免费观看,解放后改成露天电影院,县里流动放映队每月来几趟,拉上幕布放革命电影,搞运动的时候还能做群众集会之用。

龚大鹏是前任公社书记,在民间颇有些威望,李花子想办他没那么容易,今天他是有备而来,连横幅都预备好了,两个小伙子爬上戏台将横幅挂上,红底黑字:苦水井公社四清批斗大会。

戏台上摆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陈嫣英姿飒爽跳上台,道:“李花子,请吧。”

李花子很生气,陈嫣从不尊称自己为李书记,而是直呼其名,这让他觉得在乡亲们面前很没面子,他冷哼一声,倒背手上台去了。

会议改省里来的陈嫣同志主持,面对下面越聚越多的群众,她开门见山道:“乡亲们,社员们,你们还记得当初土改斗地主的时候么。”

下面一片乱哄哄的回应,土改是解放前夕,距今不过十几年,大多数人都记得那些吐气扬眉、报仇雪恨的日日夜夜。

陈嫣道:“解放了,地主被打到了,但新的剥削阶级出现了,基层干部多吃多占,欺压群众,打骂社员,逼死人命,和旧社会的地主没啥两样,中央开展四清运动,就是要坚决斗争这些腐化分子,新的恶霸,咱们今天就开个批斗会,大伙多提意见,帮部分领导干部端正一下思想态度。”

李花子开始紧张了,本来是针对陈嫣和龚大鹏的批斗会,却莫名其妙变成批斗自己的群众大会,这话怎么说的,群众大会的威力他太清楚了,斗争起来是要人命的,他赶紧给手下递眼色,让他们上台发言挽回局势。

但为时已晚,群众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往日他们慑于李花子的淫威不敢反抗,今天有省里来的陈嫣撑腰,自然无所畏惧,争着发言,陈嫣指着一个农民道:“这位同志上来发言。”

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上了台,畏首畏尾,说不出话,陈嫣道:“别害怕,乡里乡亲的说错也没啥大不了的。”

农民憋了半天,忽然道:“俺家一门五口,解放前没饿死,六零年却饿死三个,本来家里有点粮食能熬过荒年,都让他。”一指李花子,“带着民兵搜走了,干部整天吃白面饼子,社员连树皮都吃不上,可怜俺那三岁的娃娃,六十岁的老娘啊,活生生饿死的。”说着抹起眼泪,痛哭失声。

又有一个年轻人跳上台,怒气冲冲道:“我要揭发,李花子不但抢粮食,还糟蹋妇女,梁家庄的王寡妇就是让狗日的糟蹋了,才跳井的。”

群众沸腾了,纷纷举手:“我要揭发,我要揭发。”

李花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想跑,却发现戏台周围都站着横眉冷目的年轻社员,分明是龚大鹏安排的打手。

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打倒李花子。”

“打倒李花子。”群众们排山倒海一般的怒吼响彻天地之间。

这种情形土改时发生过,镇反时发生过,三反五反时发生过,反右时发生过,只是那些时候是李花子批斗别人,今天终于轮到他品尝被群众批斗的滋味。

社员们对这些腐败干部的积怨很深,今天只是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发泄机会,有人撑腰他们还怕啥,很快群众就不满于口头批判了,演化成拳脚相加,挨揍的不但有李花子,还有他的几个亲信,会计、民兵队长、大食堂厨子等。

眼看要打出人命,陈嫣赶紧劝阻:“别打了,大伙儿冷静。”

别人说话兴许不管用,陈嫣的威信还是很高的,群众们悻悻停了手,李花子和他的狗腿子们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直哼哼。

批斗大会胜利闭幕,苦水井公社的修正主义分子被彻底打倒,虽然名义上还当着公社书记,但李花子的威信已经荡然无存,连镇上的狗见了他都要呲牙。

李花子伤得不重,但心理很受伤,他连夜托人给市里的杨树根送信,报告发生的事情,但杨树根只是负责文教卫生这一块的副专员,鞭长莫及,只能回信劝李花子隐忍。

数日后,深夜,李花子仍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忍不下这口气,当了十几年的基层干部,好不容易树立权威,一朝尽失,这种失落感是难以忍受的,发生群众批斗公社书记的严重政治事件,县里恐怕也保不住自己,这回再下台,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他恨透了陈嫣,一个臭娘们而已,也敢骑在自己头上耀武扬威,她不就是仗着有个好爹么,反正乡下天高皇帝远,不如弄死她算了,这事儿只要不找别人,自己亲自动手,公安也破不了案的。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李花子动了杀人的念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他爬起来找了一把镰刀,在井口旁磨了起来,磨得风快,披衣出门,直奔卫生院。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李花子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卫生院墙边,噗噗吐了唾沫在手上,一跃抓住围墙爬了上去,翻墙进去,刚落在地上就听到一阵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