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聪牵着马,带着军士在蛛网似的村道上绕行,一边侧耳倾听那声音,猜想村中有什么喜事,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忽见前面篱笆墙后转出来一群书生,说笑着往这边来。

略一注目,就发现其中好几个熟人,最打眼的就是女扮男装的周菡了,还有黄瓜、黄豆、田遥等人。

黄瓜和黄豆见了她,眼睛一亮,激动地停住脚步,踌躇要不要上前招呼时,却有一人更快——周菡见了林聪,欢喜地迎上去,问道:“林大哥,你跟我爹一块来的?”

嘴里问着,脚下不停,让过她往她身后去寻爹。

林聪被她这番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道:“周姑娘,你爹没跟我一块来。在下此次来是…”

周菡迅速在林聪身后五个人身上扫了一圈,没找到她爹,遂跺脚道:“哎呀,我爹没来!”转身面向林聪问,“林大哥,你把信交给我爹了?”

林聪忙解释道:“周姑娘,那天回去后,军中有紧急军务召唤,在下不敢耽搁,就派一个军士去你家送信。不过你放心,他是个稳妥人,定会把信送到令尊手上的。”

周菡忙问道:“那他送到了吗?”

林聪被问住了,迟疑道:“应该是送到了吧!”

周菡着急地问:“他送完信回去没告诉你?”

林聪歉意地笑道:“是这样的,在下另有军务,只在顾将军处停了一晚。就又赶来湖州了,所以没见到那个送信回来的军士。不过,在下保证他肯定会把信送到的,周姑娘不必着急。”

周菡苦着脸自语道:“可是为什么我爹还没到呢?要是他真的收到我的信,最迟也该今天赶来呀!”

众书生被两人一番话说得有些糊涂,都愣愣地一旁看着。

黄豆眼神闪了闪。上前问道:“周姐姐,你写信让你爹来清南村?”

周菡垂头丧气地点点头,蹙眉想爹怎还没来,顾不上应付他。

黄瓜咳嗽了一声,微微一笑道:“听这位…呃,林队长说,他回去只停了一晚上就又赶来了,必定是有要紧事在身。他们行武之人,跑得当然快了。你爹就算是跟他们同时出发。也未必会同时赶到,毕竟年纪要大一些。”

黄豆急忙道:“就是,就是!周姐姐,你不是说,你爹也是读书人吗,他怎么能跑得过这位林队长呢!”

两兄弟话是对周菡说的,却都把眼睛看着林聪:黄瓜俊脸含笑,说不出的儒雅温和;黄豆更是眼珠骨碌碌直转。满脸满眼都在跟林聪传递私密话。

林聪一见这情形,就明白这两个表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一定是秦枫师伯告诉他们的。

黄豆那模样让她觉得想笑,遂警告地瞄了两人一眼,不敢多跟他们对视,转向周菡问道:“周姑娘,你为何说令尊最迟也要在今天赶到呢?”

周菡神情十分颓丧,低声道:“因为…”

抬头看看众人。把下剩的话又咽了回去,细细地叹了口气,目光茫然转向锣鼓乐声响处。

一个书生猜测道:“因为你想在今天给山长送一份大礼,结果你爹没能如期赶来,这大礼就要落空了。是也不是?周姑娘,当日你可是在山长面前立了誓的,这下要失信了。”

其他人听了,也都纷纷附和。

周菡沉默不语,皱眉想主意。

林聪听着这话奇怪,心下狐疑,又不好问的,就听黄瓜问道:“敢问林队长,再来清南村有何军务?”

田遥插嘴道:“可是边关打仗了,没粮食药材了?”

他还记得上次林聪来这演说的事。

林聪记起正事,忙道:“在下此来,是要找医学院的秦大夫的。不打扰各位了,这就告辞!”

黄豆急忙拦住她道:“等等!这个…秦大夫在周爷爷家呢。今儿是周爷爷七十大寿。周爷爷不收外面人的礼,咱村人就自己请了戏班子,又办了酒席,为周爷爷庆寿。去的都是书院和村里人。”

黄瓜也道:“林队长既然找秦大夫,不如跟我们一块去。顺便见见山长,给他磕个头祝寿——周爷爷也曾在朝中做过宰辅,你给他磕头也不算过。”

林聪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她遂点头道:“如此,就有劳各位带在下前去了。还是先找秦大夫说明来意比较好,免得唐突。”

黄瓜脚下一转,伸手延请道:“这个自然。林队长,这边请!”

目光在她脸上一扫,水杏眼中满是笑意。

林聪心里也欢喜,在无人看见的视角偷偷白了他一眼,黄瓜就低头悄悄地笑。

当下,众人簇拥着林聪往老村中央去了。

周菡从颓丧中拔出,才想起问林聪此来的目的,靠近她低声问道:“林大哥,可是出事了?要不你这么急匆匆地又赶来?”

林聪犹豫了一下,方才言道:“确实有要紧事。请恕在下不能说。若是传出去,传走了样,不利民心。”

周菡忙道:“那就不说了,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的。”

黄瓜便担心地看了林聪一眼。

他们去的地方是清南村私塾,周夫子的侄儿在此任塾师,周家也住在学里。

今日是周夫子七十整寿,就算他早已言明,不许大肆操办,但还是来了不少人,而且好些都是不能拒之门外的。

其中,奉州祖籍本家就来了十几个。另有许多至交好友、名门儒生,加上清南村的村民们也都敬爱他,一定要替他做寿,他便吩咐:官商权贵概不接待,只备些农家茶饭招待亲友和书院的师生,一应事项都委托给清南村的乡民邻里。

这是感谢村民们的一片心。让他们尽心意了。

清南村的乡民们顿时觉得倍有面子,像村长李长亮、郑青木等人自不必说——肯定出面操办,各家媳妇婆子更是全部出动,帮忙烧煮洗菜,所用的菜蔬鸡鸭等物,也都是各家送来,又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助兴。

这么一来,寿宴朴素又热闹,周夫子倒也高兴。

林聪这一行人走进私塾大院。只见露天下摆了十来张桌子,人声鼎沸,文人儒生和庄稼汉往来穿梭,情形十分奇特。

见他们来,立即有人迎上来招呼道:“黄瓜,带各位老爷去西边屋子…”

黄瓜知林聪有紧急事务,不敢耽搁,绕过众人。带她去寻秦枫。

秦枫正在西厢房跟几个文士谈话呢,见了林聪一惊。急忙寻问事由。

待听说原委后,略一沉吟道:“明早再走吧。一来我要收拾准备一番,二来你奔波了两趟,也该歇一歇。再说这时候天也不早了,就算吃了饭立即上路,走不了一个时辰就要住宿。还是一样,不如明早走。”

林聪便点头应下了。

当下,秦枫让黄瓜安排那几个军士歇息用饭,他则拉着林聪细问疫病的症状和脉象。

林聪一一说了,又取出陈大夫记录的脉案让师伯看。

秦枫看后沉默不语。好一会,才收起脉案,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总会有法子的。”遂招呼她喝茶吃点心,又轻声道:“既然来了,还是去给夫子磕个头吧。”

林聪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秦枫便起身,准备带她去上房。才走到门口,忽听有人高声喝“圣旨到”,一时间惊呆了。

原来是永平帝派人给恩师祝寿来了。

顿时院子里就乱将起来,周夫子、黄夫子等人急忙出面张罗。秦枫忙拉着林聪避入西厢,从窗口看着周家人摆香案、接旨,足足忙乱了半顿饭的工夫才完。随后,有人将传旨太监引去东厢房喝茶。

秦枫松了口气,重又带着林聪去了上房。

两人才跨过门槛,就引起满屋子人的注意,厅堂上方几位老人都把目光投向林聪,实在是她一身军服太惹眼了。

林聪正想着如何措辞拜寿,就听身后有人大喊“周煜特来向周山长拜寿——”

声音尚未落下,厅堂上“哐啷”一声响,周夫子手中茶盏落地,摔得粉碎。他满眼不可置信,浑身颤抖,目光越过林聪,死死地盯着门外。

黄夫子、殷夫子、沈夫子以及两旁端坐的周家亲眷们,也都纷纷站起,满脸震惊地看向声音来处。

林聪直觉有大事,顾不得拜寿,慌忙闪到一旁,秦枫也疑惑地随她退后。

门外却传来吵嚷声,就听有人道:“夫子说了,一律不收外边的礼。这位小哥请回吧。”

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道:“胡说!别人的礼当然不收,我家老爷的礼是肯定要收的。不信你进去问问。”

周夫子的侄子——私塾的周举人从厅堂冲出去,站在廊檐下颤声道:“收,收!快请进!”

帮忙迎客的学子见周举人那副模样,忙闪身请来人进入上房。

于是,众人就眼睁睁地注视着两个壮汉将一口紫红漆的大箱子抬到厅堂中间放下,然后退出去,剩一个小厮站在箱子旁边,含笑看着众人,颇有赌场等着揭盖开盘的架势。

第292章 金孙

周举人站在台阶上,伸长脖子朝院中扫荡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人,忙转头问那小厮道:“你家老爷呢?”

小厮刚要开口说话,忽然周菡从外面冲进来,对着他劈头问道:“默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我爹呢?”

小厮见了她眼睛一亮,忙道:“三小姐,老爷有事不能来,特地命小的送来这份贺礼…”

周菡顿时急了:“胡说!你这该死的撒谎!便是有天大的事爹也会放下先来这。快说,我爹去哪了?”

跟在她身后的冰儿也瞪眼道:“你装神弄鬼玩什么?这事也是你能玩的吗?”

默儿哭丧着脸对着箱子道:“不是的,小的没撒谎。”

他们三人吵个不停,周夫子等人神情早变了几变,尤其是看着周菡发愣。

周夫子忽然出声问道:“耀辉是你爹?”

周菡“啊”了一声,转头见老人家目光犀利地看着自己,立即“扑通”一声朝他跪下,苦着脸道:“爷爷,孙女不是故意不说的,孙女是想…”

“你想在我寿辰之日,让你爹亲自前来,给我送上一份大礼,是不是?”

周菡嗫嚅道:“是!”

周夫子呆呆地转向那口大箱子,喃喃道:“他却不愿意来,只送了贺礼来…”

周菡急忙摇头道:“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肯定是我爹没接到我的信。”转头面对小厮,“默儿你说,到底我爹有没有看到我的信?”

默儿慌张极了,结结巴巴道:“这个…那个…”

黄夫子忽然开口道:“好了。周菡,你还是先证明自己是周耀辉的女儿,再说其他吧。”

周举人也急忙凑到周夫子身边,轻声道:“四叔。耀辉要是知道四叔在这,必定会赶来的。这几个人言辞闪烁,其身份尚待查证,也不知是不是耀辉兄弟的儿女,或者是有人存心冒充呢!四叔不必过于伤怀。”

林聪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震惊不已:原来那封信的干系这样大!真是糟糕,也不知那个军士有没有把信送到。

不对,若是没送到的话,那这个小厮和箱子又是从何而来?

周菡眼见众人纷纷劝周夫子,说定是有人冒充周耀辉的子女。让他不必放在心上,而周夫子却怔怔地看着她。

她忽然伤心极了:看默儿的神情,难道爹真的不肯来?

她上次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就是觉得,与其闹一出祖孙相认的戏码,不如让爹亲自前来,一来可以抚慰爷爷思子之情,二来也不用拿什么字画证明——字画再真。还能真的过真人去?

谁料想,不但没给爷爷带来惊喜,反而让他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被揭开心口的疮疤…

这时候,屋子里已经聚满了人,不但许多书院的学子涌进来。连那传旨太监也过来瞧热闹了。

周夫子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心神飘忽,神情哀伤。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威严地喝道:“四弟,不必为那个孽子难过。抛家弃父几十年,便是还活着,他周煜也枉为人子。”

听得这话,周夫子眼中滚下泪来。

周菡也忍不住“呜呜”地哭道:“爷爷。我爹不是这样的…”

周举人怒道:“谁是你爷爷?你搅了四叔的寿宴,到底有何居心?”转头叫人。“把这个胡乱喊叫的家伙打出去,把这箱子也扔出去。”

周菡说不出话来,唯有吞声不已,冰儿跪在一旁扶着她。

那小厮听说要打他出去,顿时惊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听箱子里传来“咚咚”的响声,这才醒悟过来,急忙大喊道:“不要!箱子,箱子…”

殷夫子听见箱子里有响动,神色一紧,忙仔细看过去。

却有周家的人气冲冲道:“箱子怎么了?便是这箱子里装了一箱金子,我们也不稀罕。趁早抬走,别放在这碍眼!”

默儿见几个书生上前来要抬箱子,慌忙护住不让,不住喊:“不能扔,不能扔!”

急忙慌脚的,他猛然扑到箱盖上压住。

殷夫子听得那箱子里“咚咚”响声越发大了,觉得不对劲,和黄夫子对视了一眼,挥手制止书生们,出言问道:“这箱子里装了何物?难道想要趁乱伤人?”

众人大惊,黄豆等人急忙上前,将几位老夫子护住,黄瓜沉声道:“先弄出去,再打开来看。”

默儿大叫道:“不会伤人的。是我家少爷。少爷,你快出来呀——”

周菡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哭了,跳起身一把扯开他,气极道:“死默儿,不早说!你想把弟弟闷死啊!快打开!”

林聪见此情形,忙闪身出来,手按宝剑,以防不测。

厅里就乱了起来,周菡要打开,黄瓜等人要把箱子抬出去再打开,——众人的表情他们都看在眼里,因此不敢大意,这些可都是名士大儒,伤了谁都负责不起的。

正争执不下的时候,忽然“砰”的一声,箱子盖被掀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探头露了出来。

他脸色发白,头靠在箱盖上,张大嘴巴“呼哧”直喘气。

周菡跪在箱子跟前,紧张地拍着他的脸颊,连声叫道:“篁弟,你怎么样了?”

周夫子看见这少年,又一次失态,他嘴唇不住哆嗦,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周举人慌忙上前扶住。

秦枫原本要去替那个少年把脉的,见老夫子神情不对,急忙过来,扶住他另一边,低声道:“夫子不可慌乱。先凝神静气,待会再慢慢问他们。”

周举人也道:“是呀,四叔。咱们听秦大夫的。”

周夫子便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对秦枫道:“去,帮老夫看看他怎样了。”

秦枫知他担心那少年,便点点头,走过去查看。

箱子里的少年——周篁用力吸了几大口气后,胸闷的感觉散去,已经抬起头来,一眼看见哭丧着脸叫“少爷”的默儿,顿时气急败坏地拍着箱子边沿大骂道:“蠢东西!你想把少爷我闷死啊?你都不晓得把箱子打开?”

默儿惊得后退一步,满脸无辜地说道:“不是少爷自己说,等适当的时机,自己跳出来,给老太爷一个惊喜嘛!小的怎么敢自作主张,提前把少爷放出来呢!”

周篁悲愤地喊道:“你把箱子扣上了,少爷我怎么出来?还惊喜?你再晚一点打开箱子,大好的喜事,就要变成丧事,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

默儿吓了一跳,不相信地说道:“没有哇!怎么会这样呢?那少爷刚才是怎么出来的?”

周篁见他还不承认,气得站起身子,对着他脸嚷道:“怎么出来的?不是你打开扣搭,我撞破脑袋也出不来。还敢不承认?”

秦枫见他骂人中气十足,知道无事,便放下心来,重新回到周夫子身边。

众人被他们主仆新一轮的争吵再次弄得晕头转向。

默儿见周菡也瞪他,正要喊冤枉,黄豆在一旁接道:“是我。是我见事不对,把箱子搭扣打开了。你就冲出来了。”

周篁看向他,眼睛一亮,抱拳谢道:“这位大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周篁记下了。”

黄豆笑眯眯地回了个礼,说“不用客气”,把眼光对周夫子一霎,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该给周爷爷一个解释呢?”

一语提醒了周篁,立即丢下小厮,转头看向周夫子。

周夫子一直看着他,见他转过来,有些不确定地问:“周篁?”

周篁用力点头,对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脆声道:“爷爷,我爹不在家——他有重要的事出门去了,所以没看见三姐姐的信。是我看了三姐姐的信,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我又没什么好东西送给爷爷做寿礼。我就想: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如在爷爷七十大寿的时候,送上金孙一个——”转头瞄了周菡一眼——“附带孙女一枚,祝爷爷:子孙满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口气说完,从箱子里跨出来,撩起衣袍下摆,朝周夫子跪下,“咚咚咚”,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他声音清脆悦耳,口齿伶俐,一句话解释了其父没能来的缘故,再阐明自己祝寿的心思,有情有理,加上他恢复神气后,脸色也转了过来——齿白唇红、金童似的一个少年郎,怎么看怎么讨人喜。

满屋子人都看住了,也听呆了。

这可真是一份奇特的贺礼,简直闻所未闻。

周夫子还没能平静的心再起波澜,老泪纵横,不住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周菡早跟着弟弟跪了下去,心中暗赞这小子鬼精,这份贺礼送的妙,比得上爹爹亲自来了。

人们静了一瞬间,黄夫子率先出声问道:“谁知你是不是周耀辉的儿子?”

众人听了,都看向地上跪的姐弟俩。

是啊!谁知他们是不是冒充的,毕竟几十年也没听说过周夫子有儿子;就算他真有这么一个儿子,经过这么些年,哪怕是本人站在眼前,也不一定能辨认得清,何况还是孙子呢!

第293章 反常

周菡姐弟抬起头,扫视一圈众人,见他们个个面带怀疑,遂对视一眼,互相点头。

周篁先开口道:“我带了我爹许多字画来…”

周菡也道:“我手上也有一幅我爹的字。还有,我爹说过,篁弟跟他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爷爷不认得?”

周夫子脸上含笑,弯下腰,一手一个,拉起周篁和周菡道:“好!心思灵巧!这份寿礼爷爷收下了。真是爷爷的好孙子!”

说到最后,话语哽咽,眼中再次滚下泪来,不过,这次是高兴的泪。

霎时间,厅堂里落针可闻。

寂静中,周菡的声音突兀响起:“周篁,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附带孙女一枚’?”

周篁笑嘻嘻地接道:“三姐姐,我这么说也没错啊,你终归是要嫁人的。”

周菡怒目看着他道:“嫁了人也是孙女!”

周夫子乐呵呵地笑道:“都不要吵,都是爷爷的好孙子。来,来,来!菡儿,篁儿,爷爷帮你们引见——”

黄夫子拦住心怀大畅的周夫子,提醒道:“周老头,你不再看仔细些?要是认错孙子呢?”

周夫子白了他一眼道:“怎么会认错?耀辉走的时候,就跟篁儿一般模样。嗯,要大几岁,个子高一些。”

周家诸人听了,个个笑逐颜开,独有一人言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周煜这孽畜抛家弃父几十年,枉为人子!四弟,这样的儿子你还念着他?”

周菡见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忙要解释:“三爷爷,我爹他…”

老人打断他的话,严厉责问:“你爹他可是不知湖州有个青山书院?可是不知青山书院的山长是周楠?你家是否穷得连来湖州的路费也筹措不出?”

周菡哑口无言,却转向周夫子。凑近他低声耳语道:“爷爷,爹他…他是觉得爷爷不要他了。”

周夫子不住点头,神情感慨复杂。

那老人却愤怒地说道:“几十年了,之前你爷爷隐居清南村,无人知晓也就罢了,后来他重返朝堂,告老后又在小青山办了这个书院,天下皆知,他难道不知道?知道了又怎忍心不来探望?今日四弟七十寿辰,他难道就忘了?若是没忘记。就算没接到你的书信,也该自己赶来。光你们来有什么用!我周家没有这样的不肖子孙!”

厅堂里一片安静,大家都被这不为人知的隐秘吸引了心神。私心赞同周家三太爷的话,觉得这个周煜实在太过分了。

周篁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道:“三爷爷骂得对,骂得好!我爹是有些死脑筋,看不开。他呀,不是不惦记爷爷——他整天都惦记爷爷呢!要不我跟姐姐怎会知道爷爷就是青山书院的山长呢。就是因为爹常跟我们说爷爷的事。可是,爹觉得爷爷不喜欢他,不想见他,怕来了爷爷不理他,自讨没趣。所以他不敢来。”

周三太爷听了瞪眼道:“一派胡言!真是岂有此理!”

周夫子眼含热泪,摆手道:“三哥。这事不怪煜儿,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要再说了。今日老夫祖孙团聚。高兴的很,要好好跟各位畅饮畅谈。”

知子莫若父,加上当年那桩公案内情无人知晓,他们这些人怎会明白周煜的心结?

当年,自己亲口对妻子说。要休了她,还说早与挚爱之人生有一子。周煜听了。自然以为自己恨他母亲,连带也不喜他这个儿子。

可他哪里知道,这都是自己气极之下编出来打击妻子的。

虽然恨极,然不得不承认,这辈子除了妻子,他还真没爱过别的女子,可是她却从背后捅了他一刀…如今,更是父子分离几十年不得见面——岷州到湖州再远,也远不过他们父子之间的鸿沟!

可是他知道,儿子没忘了他!

不管是恨,还是爱,都没忘了他!

周举人却是知道些内情的,当年四叔对张杨和赵耘两个弟子说起此事,他凑巧听见了,所以,他赶忙对三太爷使了个眼色,笑道:“爹,耀辉就算脾气执拗了些,等他回来,让四叔罚他就是了,怎么能不认呢!况且,菡儿和篁儿又没错,这一番心思可是孝顺的很。”

周篁见他帮忙说话,忙躬身谢道:“多谢伯父。”

周夫子便对孙子介绍道:“这是你三伯父。爷爷一直跟他住在这里。”

周举人伸手扶起周篁,欢喜地笑道:“一家人,说什么谢。这下可好了。”

冰儿和默儿也上前来拜见老太爷和周家诸位老爷。

周夫子叫起,命人看赏,“虽然你差点闷死了老夫金孙,但念在你辛苦送来这大礼的份上,老夫就不计较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默儿欢喜地叩头谢过不提。

这时,传旨太监走上前来,向周夫子道贺:“恭喜老大人!贺喜老大人!老大人祖孙团聚,实在是可喜可贺!”

周夫子眉开眼笑地谢过,比之前接到圣旨还高兴,又为周篁姐弟俩引见,说这是皇上派来给他贺寿的王公公。

周篁立即笑道:“有劳公公了。公公从京城那么老远的地方来,真是辛苦了。”又望北参拜,“周篁代爷爷谢皇上隆恩!”

王公公欢喜地眼睛眯成一条缝,觉得这孩子嘴巴真甜,生得又好,不禁连声夸赞。

当下,众人也都围过来,一面向周夫子恭贺,一面跟周菡姐弟问长问短,而书院的学子们则窃窃私语,谈论这桩认亲奇事。

周夫子见周篁被众人围着,全无一点怯生忸怩之态,应对挥洒自如,谈吐慷慨得体,又不失少年人的活泼伶俐,比之黄豆、田遥等少年毫不逊色,且举手投足间另有一种不俗气质。真不愧是他周楠的孙子。

几十年来,他从未如今日这般高兴过,真真心怀大畅,竟不嫌吵闹烦扰,为姐弟俩引见了黄夫子等老人后,又将黄瓜、黄豆、田遥以及许多书院的学子叫过来,一一为孙子引见。

一时间,厅堂里热闹之极。

黄豆笑嘻嘻问周菡道:“周姐姐,原来你说你爹跟张叔叔是拜把子的兄弟,是骗我们的。”

周菡笑道:“我怎么骗你了?张大人既是爷爷弟子。那就是我爹的师弟了,说他们拜把子也不算错。张大人在岷州知州时,我爹就曾跟他会谈过。爹还说他们相谈甚欢呢!”

周夫子听了心里一动:煜儿接近张杨。该不会是打探他这个老父的情形吧!

周篁听说黄豆是郑家的,而郑家是张家的亲家,姐姐来到小青山就住在他家,立即跟他热乎乎地攀谈起来。少年人容易亲近,才一会两人就称兄道弟了。

喧闹中。周菡忽然看见林聪,忙招呼她过来,对周夫子介绍道:“爷爷,这位是西南禁军队长林聪。上次孙女就是跟他一块来的。一路上多承他照应。”

林聪立即单膝跪下,向周夫子磕头道:“晚辈林聪,恭喜老大人骨肉团聚。祝老大人福寿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