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一族乃当今大禹王的妻族,厚普知这少年身份不凡,虽见他出言不逊也耐着性子,如今,见他胡搅蛮缠,不由大怒,冲上去就剑指他肩头:“速速闪开。”

涂山侯人劈手便打落了他手中宝剑,厚普一惊,他本是吓唬之意,不料少年出手如此利落,因此,再不敢轻敌,后退一步捡起宝剑,在他身后,四名侍卫冲上前,团团围住了涂山侯人。

厚普厉声道:“你再不走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涂山侯人大叫:“明明有水源可以取用,为何非要让人民焦渴而死?鱼凫王,你到底是何居心?”

厚普冷笑一声:“我倒要问问涂山公子,你到底是何居心?自从干旱开始,鱼凫王便安排人民分批抵达水源丰富的岷山、汶山,要等大旱之后才陆续返回……”

他长剑指向周围的青衣难民:“你们明知道湔山干涸,为何不随着百姓去岷山汶山?今日却偏偏齐聚到这里,岂不怪哉?”

涂山侯人后退一步,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青衣难民却互相张望,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笑容。

山臊一声怪叫,又戛然而止,就像脖子忽然被割断了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半空,但见那轮被囚禁似的太阳忽然布满黑色斑点,就像太阳也发霉了似的。

周边的乌云竟慢慢移动,影影绰绰似有活物,竟不知隐藏了多少怪物。

猴子的尖叫此起彼伏,紧接着,整个湔山的野兽都叫起来了,一声一声,十分凄厉。

涂山侯人大喝一声“不好”,众人定睛一看,祭祀台上的巨大神像忽然不见了——

编钟早已停止,演奏的侍女全部石化。

几乎上千双难民的眼睛包围下,那么大一尊神像,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阳光忽然挣脱了囚禁,黑云被迫退数丈,万道霞光绚丽夺目,难民们拼命揉眼睛,恍如梦中。

有人大吼一声:“天啦,柏灌王的神像哪里去了?”

厚普双手发抖,哆哆嗦嗦:“快,快……”除了一个“快”字,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双目突出,惊恐得不能自已。

黑云忽然翻滚,猴子再度尖叫,青衣难民里,几十人纵身而出,他们行动利落,利刃在手,径直就向王车冲去。

一股凌厉杀气刺破沉闷,厚普大喊:“快保护大王……”

鱼凫王的护卫队跳下铜车,半路将青衣人拦截。这些彪悍的鱼凫人,五彩衣下皆为轻薄藤甲,手里的木盾为特殊巴木制造,但见青衣人们的利刃刺入木盾,根本无法拔--出来,很快便被杀得七零八落。

可是,青衣难民不停涌上前,上千人中,竟然有数百人携带兵刃,他们迅疾如风,训练有素,很快便将鱼凫王的护卫队彻底包围。

涂山侯人情知有异,步步后退。

护卫队渐处劣势,七八名青衣人直奔王车,很显然,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难民,而是冲着王车而来。

他们要的不是清水,而是鱼凫王的命。

厚普率领的侍卫队已经左支右绌,王车周围空隙露出。

一阵尘土飞扬,响声四起,竟是一队铜头铁额的甲士飞奔而来,上千之众,全是鱼凫国的精锐。

王都金沙距此百里之遥,很显然,这些精锐是鱼凫王早就带来的伏兵。鱼凫王不过是田猎而已,根本犯不着带这么多精锐,想必他早已知道涧江有异变,所以早有准备?

战局顿时有了改观,王车周围很快又布满了护卫队,厚普仿佛已经完全把厮杀交给了援军,他则一心一意守护着王车。

青衣人一茬一茬倒下,厚普面色却丝毫不敢放松,他不时抬头,盯着头顶的黑云,眼神越来越不安。

青衣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霍霍……霍霍……”

人未到,声先到,气势如虹。

只见一队红衣人从西北方向杀来,他们皆红色玉甲,鬼头大刀,正是岷山彪悍的土著雍羌,他们一阵风杀来,冲着那些铜头铁额的王宫侍卫便一阵猛砍。

为首的雍羌土王一马当先,直奔王车,厚普躲闪不及也被一刀劈中左肩,顿时鲜血如注。土王狂妄大笑:“厚普,乖乖投降还能饶你一命,否则,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厚普大怒:“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叛逆!要不是大王宽厚饶恕,你等五年前便被灭绝了。今日却来趁火打劫,大王决计饶不了你们。”

“哈哈,当年我等出于无奈,假意归顺,可现在鱼凫王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敢口出狂言?”

土王又是一刀向厚普劈去,他急忙闪开,可旁边两把长矛又刺来,厚普险些命丧当场。

他急忙后退,土王趁势便冲到了王车面前。

六匹鲜红的骏马一起长嘶,土王似对这王车颇为忌惮,他后退一步,阴森森的:“我们归顺多年,竟从未见过大王真面目,今天,大王是不是该让我们一睹天颜?”

第十一章 巴蛇吞象

一名青衣人冲过来,低声对土王说了几句。土王满脸不置信的样子,仗着己方人多,阴阴一笑,“难道这鱼凫王还有三头六臂不成?就算他三头六臂,今天也让他有去无回……杀……”

他一声令下,上百名红衣甲士立即包围了王车,刀枪剑戟一起砍去。

土王亲自劈了一刀,火花四溅,王车却毫发无损。土王大怒:“砸,快给我砸开……”

几名甲士搬来巨大石块就往铜车上砸,只听得砰砰巨响,再是坚硬的铜车也被砸得摇摇欲坠。

土王得意洋洋:“大王,你如果不想被砸死,最好还是自己走出来吧!”

王车,訇然中开,众人眼前一花,一股龙卷风扫过,围在王车前的十几名红衣甲士忽然不见了踪影。

土王的坐骑嘶鸣一声,马蹄扬起,往后就倒。

那股龙卷风擦着马蹄而过,一叠连声惨呼中,红衣甲士一群接一群倒下,躲闪不及的,立即被卷入黑色漩涡,余者哪敢再战?纷纷后退,只听得刀枪剑戟咚咚坠地的声音,众人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直到奔远了,才回头,一个个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半空中盘旋的巨大怪物。

竟然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超级蟒蛇,但见这蟒蛇的肚皮鼓成小山似的,不知有多少人被它吞了进去。

有人惊呼一声:“巴蛇吞象!”

传说中,巴国有一种蛇,连大象都能囫囵吞下,三年才消化完吐出大象骨架。此时,这庞然大物盘旋在王车上空,睁着一对碗口般大小的眼睛,贪婪地扫视众人,五彩斑斓的蛇尾晃动了几下,仿佛在寻找还可以吞噬的对象。

饶是红衣甲士人多势众,可此刻谁也不敢上前挑战这五彩蟒蛇,鱼凫国勇士却发出一阵欢呼,足下踢踏踢踏,围着巴蛇急速旋转,热烈的舞蹈就如一阵战鼓,振奋人心。

涂山侯人目睹这神奇的一幕,却一直在寻找凫风初蕾的下落。

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鱼凫王又为何能够驱使巴蛇?

余下的青衣人和红衣甲士慢慢后退,在巴蛇面前,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锐勇,有的人,甚至足下抹油准备逃跑。

“杀!”

肃杀干冷的声音将热烈的歌舞生生压下去了,但见天空忽然被拉低了一截——暗黑的阴影随着对面那排柏树林迅速下坠。

半枯萎的柏树林里早已没有白鹳,只多了一排劲装的弓弩手,他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战袍,张弓搭箭,居高临下,几乎将整个涧江全部包围。

竟然全是大夏的弓弩手。

土王一看,大喜过望,挣扎着爬起来,嘶声道:“快,你们先杀那条巴蛇……”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厉喝:“杀!一个活口也不许留!”

土王脸色剧变,厚普也大吃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大夏的弓弩手已箭簇齐飞,一时间,红衣甲士、青衣人、鱼凫王的护卫队纷纷中箭,饶是土王本人躲得快,就地一滚倒在王车下面,侥幸避开了背心,但肩头也挨了几箭,差点晕了过去。

巴蛇蛇尾扫动,五彩的鳞片如铜镜一般,但凡落在它身上的箭簇纷纷被反弹坠地,也许是刚刚吞吃了太多甲士,行动变得缓慢,只懒洋洋地睁着一对蛇眼,仿佛射在身上的箭簇只是挠痒痒一般。

可怜几方人马逃窜不及,被乱箭射为刺猬,长长的一条河滩顿时血流成河,幸存者跌跌撞撞没头苍蝇一般,无论往哪个方向跑,都有乱箭飞来,看样子,弓弩手们竟是要杀光全部人等。

厚普大叫一声列阵,铜车迅速张开,直如一道天然屏障,乱射来的箭簇纷纷坠地。

四散奔逃的众人一见这临时避风港,不分敌我,无头苍蝇般朝车队涌来,几乎挤得护卫队无法列阵,眼看铜车阵很快就抵挡不住了。

“咄”的一声,懒洋洋的巴蛇猛地窜起,粗大蛇尾扫下来十几名弓弩手,但见巴蛇昂头而立,露出赤红的信子,仿佛正在寻找下一波攻击目标。

一时间,树上的弓弩手们再也不敢补位,正踌躇时,却听得一个鸱枭般的声音:“不用怕,巴蛇吞人后,行动力大减!用雄黄火攻!”

一支燃烧的箭簇直射巴蛇左眼,携裹着浓郁的雄黄气息,巴蛇被雄黄气味一熏,顿时方寸大乱,蛇尾乱摆,昂首就往雄黄箭来处还击,可只挪移几步,硕大的肚子便拖不动了。

弓弩手们见状大喜,更集中火力,疯狂向大蛇射击,大蛇身上顿时成了一片火海,蛇尾四扫,拼命灭火,周围人等躲闪不及,奔走逃命,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与此同时,树林中乱箭齐飞,直射众人,火箭带着一股浓郁的硫磺味,沾着衣服便熊熊燃烧起来,一时间,金黄色的铜车便被炙烤成火红一片,内外惨呼四起,就连拉车的马也纷纷挣脱缰绳,四散奔逃。

厚普举着木盾,手心一烫,他急忙扔开,但见掌心已经焦黑一片,竟似一块肉都被烤熟了。

他手一松,木盾几乎坠地,一柄短剑却急刺他心口,他一凛,急忙后退,那青影只是虚晃一招,就向王车扑去。

那是一个发髻高耸的青衣道,他一刀劈向王车,车身顿时凹陷,那刀竟削铁如泥,他一见凑效,提一口气,连续几刀,刀刀劈在车门脆弱处,车门承受不住,很快摇摇欲坠。

他哈哈大笑:“鱼凫王,你再不下车就会被劈成两半……”

又一刀下去,眼看铜车就要被劈开,却听得咣铛一声,大刀坠地,青衣道滚在地上,死死捂住双眼,鲜血顺着十指便渗透出来,一双眼睛就此废了。

清越之极的鸟鸣划破天际,声音优美得不可思议。

只见两只火红的大鸟伸展双翅,比翼双飞,犹如一片红云笼罩,它们扑向铜车阵,羽翼过处,火焰纷纷熄灭。

“比翼鸟!”

“比翼鸟来了……”

比翼鸟双腿细长,伸展的翅膀互相配合,翩翩起舞,在这充满死亡之气的屠杀之空,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浪漫缠绵。

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他们慢慢转向王车,一个个暗忖:这么厉害的鱼凫王,他为何一直不肯露面?

就连躲在一边的涂山侯人也在猜测:这辆王车里,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鱼凫王又到底能不能躲过这场截杀?

眼看比翼鸟就要将铜车队周围的火焰彻底扑灭,忽然,一道绿光笼罩,恍如一面蒲扇挥动,倒逼着将火焰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火球,一起向比翼鸟攻去,比翼鸟凌空飞躲,那团火焰重重就砸下来,铜车阵下的人群躲闪不及,完全被笼罩在熊熊火海之中,毛发焦糊的怪味瞬间扩散,嗷叫惨呼令人不忍猝睹。

“杀……”

林中的弓弩手再度万箭齐发,风助火势,整个涧江河滩顿时成了人间地狱。已被烧红的铜车阵再也无法御敌,王车也被一片火海包围,就连比翼鸟也无法停靠,慌乱之中,便往巴蛇腹下躲去,

一团绿光尾随而至,竟是一条绿色的大蛇,唯头部鳞片赤金色,隐约一个大大的“王”字,它昂首向着已经一动不动的巴蛇,似在挑衅那条比自己大了一倍的同类。

有了绿蛇做掩护,弓弩手们肆无忌惮,干脆集中力量,一起向王车射箭,火海漫漫里,鱼凫王再不出来才真的要被活活烧死。

厚普顾不得密集的火箭,几个起落直奔王车,心急如焚:“大王……”

一支箭簇几乎贯穿他的后背,他顿时感到凌厉的死亡之气,蓦然转身,只见涂山侯人死死捏着那支箭簇,看样子,竟是徒手生生接下了飞来利箭。

厚普来不及道谢,涂山侯人一把拉住他,再次避过一阵飞箭,高声道:“快下令往小鱼洞撤退……”

“不行……”

涂山侯人厉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犹豫不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鱼凫一族死尽死绝?”

第十二章 眼睛生锈

“我无权命令奠柏……”

厚普一把推开涂山侯人,不假思索,高叫一声“往南撤退”,火海里的人们没头苍蝇似的便往南方奔去。

南方,和小鱼洞正好相反。

厚普居然舍弃了王车。

大夏的弓弩手们,射击更猛。

静止的王车忽然飞起来,车上的火箭纷纷坠落。

涂山侯人直奔王车。

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那是几个毫不起眼的干瘦老者,他们都穿着有八卦标志的黑色劲装,手里提着长剑,正是混迹在青衣难民中的少数几个幸存者。

此时,他们肆无忌惮,当场脱掉青衣,露出本来的面目。

那是大夏的阴阳师。

涂山侯人暗道不妙,能出动这些人,天下唯有大禹王可以做到。

为首的阴阳师瘦得像一条长竹竿,他长剑一挥,顿时,猴子凄厉的叫声便把火海里人们的惨呼压下去,地上,不知窜出多少毒蛇爬虫,沙沙作响,奔逃的人们惊恐地发现,每一脚都踩在毒蛇头上。

瘦老者盯着王车,阴测测的:“老夫数三下,再不开门,必将让鱼凫国不余一条活口。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头顶忽然亮了。

那团原本笼罩上空的巨大黑云,瞬间散开,可是,众人却眼前一黑,只见散开的黑云变成了无数个黑影,铺天盖地,当头罩下。

很快,黑影变了白影,但听得“吃吃”的笑声,竟是少女一样甜蜜或者童子一样调皮,那漫天飞舞的居然是一颗一颗的人头,男人,女人,他们全部白色长发,面孔却美艳无比。

这些欢笑着的人头,龇牙咧嘴,不分敌我,扑向大夏的弓弩手、甚至是阴阳师……只见交战双方如被收割的禾苗一茬一茬倒下。

瘦老者惊惧大叫:“天啦,落头人来了……”

“落头人”是秦岭深处最神秘的部落,据说,他们睡觉时总是身首分离,每每黄昏时分,身体便在家睡觉,而头则飞出去玩耍。

只见这些“落头人”随时俯冲下去,一把抓起满地爬行的毒蛇毒虫玩儿似的扔进嘴里又吐出来。

有一个极其美艳的少女落头人咬住了那条绿色红鳞片蛇的头,青蛇猝不及防,摆尾一击,少女嘴里发出一阵怪声,十几名落头人闻声冲下,一起咬住青蛇,竟带着青蛇一起飞上天空,然后,往高空上一抛,又接住,再一抛,便重重砸下去,惊得下面的人奔逃躲避,落头人们便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笑声里,传来歌声:

天空已经长满了白发

我却飞不出禁锢在胸口的黄土

我用眼睛举起鲜艳的花

让山川后退,白云和黑夜也后退

与铜亲近多年我的眼睛早已生锈

走得很远了,还是看不清近处的自己

歌声,湮没了笑声,天空变得寂静,原来,黑夜根本没有到来,才刚刚进入晌午。

“落头人”们排列成矩阵,一起向着歌声的方向鞠躬,仿佛唱歌的,是他们的主人。

千年柏树王的树冠上,有白色身影伫立,万道霞光投射在他身上,他一个人主宰了巍巍湔山!

只见他挥手之间,“落头人”便井然有序,往西北方向飞走。

幸存者们屏息凝神,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比翼鸟得这喘息之机,煽动双翅,弥漫铜车队周围的火焰很快便被扑灭。

黑瘦的阴阳师见机不可失,高叫一声:“射箭……”

柏树上东倒西歪的弓弩手们如梦初醒,纷纷转头往白衣人的方向射箭,可是,哪里还有白衣人的踪影?

一声龙啸,只闻天空一声巨响,刺目的白光顿时笼罩四围,但见柏树林里忽然白光赤焰,滋滋有声,倒得慢点的弓弩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足上靴袜融化,白骨突出,甚至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就一头栽下去了。

天空黯淡得不像样子,树林里却亮如白昼——并非火焰,而是清冷淡淡的白光,辉映着比翼鸟火红双翅,恍如夜空中盛开了一朵大得不可思议的仙花。

古柏之王上,一白衣男子飘然玉立。

他周围还有余音缭绕,那是华夏远祖女娲所造第一支笙簧奏出的渺远冲淡:

湔山从此没了幽静

我站在峰顶,心乱如麻

那些受惊的鸟飞回了故土

我却再也飞不起来

整个湔山都看着他。

男子轻描淡写,手里一粒一粒的碎石玩儿似的扔出去,劲道正好,不偏不倚,全部落在枯萎的柏树上,上千弓弩手,没有任何一个逃脱。

他的叹息声就像四季啼哭的鲜花,无比悲悯:“枯树尚可再绿,人死却不能复生。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分散的阴阳师在人群里悄然汇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约而同,发出啸声,啸声里,一群山魈猛地窜过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攀上千年古柏,一起往白衣人咬去。

奔在最前面的山魈,直立时一人多高,双臂掐白衣人的脖子,白森森的长牙直钉其咽喉,而后面的山魈插向白衣人背心,竟似配合惯了一般,十分默契。

白衣人已无法躲避,阴阳师们却毫不松懈,各种暗器一起往白衣人身上招呼,

眼看白衣人就要被山魈撕碎,或者被射成刺猬,半空中忽地一声虎啸,但见男子竟直飞起来,手里抓着一大把暗器,挥舞之间,下面哀嚎一片。

七八只山魈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全部命丧当场。

阴阳师们见他如此声势,哪敢再战?瘦老者怪啸一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其余几个阴阳师也落荒而逃。

白衣男子也不追赶,只是立在树上,轻轻一拍手,仿佛不过是随手擦了一下尘埃般轻描淡写。

诺大祭祀台,成了他的背景。

他凌驾之上,犹如神邸。

比翼鸟已经将周围的火焰全部扑灭,展翅停在了王车上,雄鸟左腿站立,雌鸟右腿站立,珠联璧合,优雅得不可思议。

白衣人笑声朗朗:“仙姿玉骨,烈烈如火,传说中的比翼鸟果然美轮美奂!”

他戴金色面具,半尺长的纵目,半尺长伸展的双耳,活脱脱便是刚刚消失的那尊纵目铜像大神复活了。

有人惊呼:“柏灌王!”

“柏灌王复活了!”

王车,訇然中开,一红色身影跃然顶端。两只比翼鸟无声无息降落,分列她左右。

委蛇的双头朱冠十分警惕,紫色的披风如在轻微战栗,仿佛最危险的时刻才刚刚到来。

涂山侯人不敢置信,王车里,居然是凫风初蕾。

她却一直盯着枯萎柏树上的清白火焰,那些奇异的火焰并没引发山火,仿佛只是柏树上点了一排排的灯。

“好厉害的燃石!真乃神物啊!据说当年炎帝在燃山找到燃石,晚间能放出清澈白亮的光焰,纵使细微一粒也能大放光明。但没想到,燃石还有这么强的战斗力……”

她的语速很慢,声音轻轻的,在一片厮杀后的死亡肃杀里,就如春风化雨,无比温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居高临下的白衣男子,目光缓缓落在她旁边那面赤红的“鱼凫”大旗上,她红色的身影仿佛已和这面旗帜融为一体。

比翼鸟的优雅,也不及她窈窕身姿。

冉冉的死亡里,是初生花蕾的绽放。

她凝视那金色面具,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音恍若昨日才别。

只拱手行礼:“多谢……阁下援手!”

他答:“我不是来救你的!”

ps:本文引用诗歌出自彭志强先生的《金沙物语》,特此说明!本人也曾面见彭先生,告知引用了他的大作,谢谢他的允许。

第十三章 缝补青春

千年古柏一颤,他飞身掠下,一白鹳俯冲,于他落地之际,正好停在他面前。

但见那白鹳双足火红,身长半丈,双翅张开何止丈余?

他落地所在,正是之前消失的纵目神像位置所在。

涂山侯人心里一凛,有人再次惊呼:“柏灌王!”

“真的是柏灌王!”

这世界上,唯有柏灌王方能驭鹳而行。

可是,柏灌王已经死去一万年,也不曾留下任何嫡系血脉,这白衣男子莫不成真是柏灌王复活了?

伤痕累累的巴蛇卷起尾巴看了白衣男子一眼,他的手抬起,也无人看出他如何动作,那蛇尾便乖乖垂下,无比驯服。

警惕无比的委蛇,也忽然摇了摇双头上的朱冠,竟似在欢迎他一般。

一人一鹳,皑皑如雪,他骑在鹳背上,如月一般寂寞。

一应厮杀,全部停止,死者的血尚未流干,伤残者的呻吟被风吹得很远。

站在铜车顶端的凫风初蕾和一人一鹳对峙,目光交汇,她忽觉微微不安:那金色面具只露一双眼睛,可是,她从未见过如此眼神,并不如何凌厉,反而浸染了一层淡淡的悲哀。

一朵乌云飘来,最后的一点亮色也彻底消失,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到来,燃石却照得一江空旷。

箭簇如山,尸横遍野,所有活着的人如做了一场噩梦。

编钟的乐曲,又袅袅散开。

无人演奏,那是风吹钟动。

折回来的厚普大喝一声:“谁人敢在此装神弄鬼?”

金色面具却只看着凫风初蕾,似笑非笑。

凫风初蕾缓缓地:“阁下究竟是谁?”

“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柏灌王。”

“柏灌王已经死去一万年!阁下何故冒充他?”

柏灌王哈哈大笑:“逝者如斯夫,一万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的目光转向小鱼洞的方向,“一万年了,我不过是前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厚普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一挥手,也不见如何动作,只见厚普一个倒栽葱便摔倒在了几丈开外,可是,又没有重伤,他爬起来,悻悻地看着柏灌王,却再也不敢出言不逊了。

凫风初蕾慢慢地:“阁下要取的是什么东西?”

“鱼凫王的性命!”

“你果然是来与我为敌的!”

柏灌王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她盯着他的纵目金面具,轻轻地:“在鱼凫国,只有巫师才不以真面目示人!”

佩戴纵目面具的脸,微笑:“再多的面具也无法缝补青春,隐藏衰老,呵,要这面具有何用处?”

金色面具,风一般飘远。

比三桑还英俊的脸庞,艳惊了几万年岁月。

他满脸微笑,火红的头发就像夜空里跳舞的细长精灵。

凫风初蕾低下头,不再看他。

恍如一场无法预料的背叛!

四周,一片死寂。

凫风初蕾转身,面向众人,高声道:“还有多少人是要来取鱼凫王性命的?”

以雍羌土王为首的红衣甲士、便装的青衣人,当然,还有大夏的伏兵……他们都看向王车,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家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鱼凫国的战阵。

一场恶战,鱼凫国的护卫队已经折损七八成,残余者也纷纷带伤,就算没有柏灌王,他们也已经难以抵挡。

何况,他们还有柏灌王掠阵。

本来,雍羌土王等人忌惮柏灌王如此声势,也不敢贸然动手,但见此情形,不由得喜形于色,一个个均想,只要拿下凫风初蕾,事情便顺利多了。

有人尖叫一声:“历代鱼凫王都只有一个嫡系传人,只要杀死凫风初蕾,鱼凫国便没有继承人了!”

“杀死她!”

柏灌王压根也不在意这些人的蠢蠢欲动,但见他悠闲地端坐祭祀台上,仿佛对一场即将带来的厮杀毫不关心。

巴蛇重伤,比翼鸟半残,就连委蛇也累得气息奄奄,凫风初蕾的法宝已经用尽。

厚普率领十几名尚有战斗力的侍卫护卫在王车周围,但是,在强敌环饲之下,显得势单力薄又孤立无援。

凫风初蕾比他更清楚,自己再也等不到援军。

她只是牢牢盯着敌人,也不去想血战的结果会如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些人冲进小鱼洞去,尤其是柏灌王。

涂山侯人忽然大叫一声:“我不是来杀鱼凫王的!”

说话间,他已经跳上了王车,正好和凫风初蕾并肩而立。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大多数人压根没看到他是怎么现身的,均感诧异。

委蛇本来一直很烦他,此时,却感激地冲他点点头。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委蛇的朱冠,委蛇居然没有躲避。

他旁若无人,笑嘻嘻的:“凫风初蕾,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今天,我总要报答你一次。”

凫风初蕾淡淡的:“你不该来蹚这趟浑水。”

他满不在乎:“不就是打一场架吗?没事,我皮粗肉厚,轻易是打不死的。”

柏灌王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十分锐利:“小子,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