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彼此心中,皆已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显然,苏赫世子已然知晓他们的身份。

那么,这个苏赫世子,到底是有心结交,还是为了宋骜?

考虑一下,墨妄皱了皱眉头,望向沉默的墨九道:“为安全起见,不如我带人前去拜会,你且留在帐里,一旦有什么事,也有个退路……”

“那怎么行?”墨九眉梢一挑,“人家堂堂北勐世子,诚恳地邀请了我们去赴案,我若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墨家钜子?还有,让你去涉险,我自己留下来白吃白喝,我又怎么好意思说我认识你?”

“……”墨妄只剩叹息。

“明儿晚上是吧,去!必须去!”

这天晚上,嘎查村沥沥淅淅地下了一阵小雨,待次日天亮时,天晴了,雨后的草原空气清新,格外的美丽。墨九站在山坡上,看牛羊成群、绿草成茵,毡帐点点,牧民炊烟,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阴山……

阴山……

她竟然又站在了阴山!

这一个她前世最后顿足的地方。

同样的山脉,却不再是同一个世界。

这种似梦似真的感觉,让她久久找不到存在感。

山坡下,牧民们忙着赶牛羊去吃草,墨九瞧了一会儿,也领了墨妄几个四处去闲逛。

苏赫世子的宴请在晚上,白日无事,墨九有意无意地与牧民们交流,接触,就为打听一点彭欣的消息。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嘎查的牧民还是很纯朴的,而且,像彭欣这种南边来的异族女子,很容易受到牧民的关注。

有牧民说,确实有一位年轻姑娘来过嘎查,外貌与墨九描述的一般无二,可她早在一个月之前就离开了。牧民们只知道她来阴山是寻找夫婿,而她的夫婿,就消失在阴山那一个离奇的死亡之谷……

墨九隐隐有些脊背发凉。

宋骜领着的南荣大军是全军覆没的,据当时的线报,将士们的死状极是怪异,无伤无痕……显然并非死于完颜修之手,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与完颜修发生过遭遇战。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苏赫世子又是怎样“捡”到的宋骜?

还有彭欣,她该不会也诡异地“消失”在阴山了吧?

望向不远处那高高的山脉,墨九微微眯眸。

“师兄,趁着天色尚早,我想去阴山走走……”

对于墨九的要求,墨妄向来言听计从。可这一回,他稍稍蹙了蹙眉头,竟然言词拒绝了,“不行!”

“师兄……”

听她委屈地一喊,墨妄的心又软了几分。

“至少等晚上见过苏赫世子,再做打算。”

墨九打的什么主意,他当然知道。

她一直对阴山好奇,对神奇的死亡之谷好奇。

而身为墨家传人的他,其实也很好奇。可好奇归好奇,却没有什么事比墨九的安危更重要,他不能让她率性而为——可拒绝完了,看墨九闷不作声,墨妄又有些不忍心了。

头痛地揉了一下太阳穴,他正在想怎么规劝,便见击西匆匆过来,摆着绣花裙摆,一阵小跑。

“九爷,九爷,不好啦!”

一看这货,墨九头就大。

“又怎么啦?你家掌柜的又要死啦?”

毫不避讳地说出“死”字,墨九确实对萧长嗣的容忍已经到达了极限。可击西听完,却是莞尔一笑,翘着兰花指道:“九爷好生英明,连这个也猜得到了。”

“……”

墨九望天,有一种遇到无赖的无奈。

没想到击西见状,噗哧一声,却是笑了,“我逗九爷的呢,九爷还真信了啊?九爷都好好的呢,我家掌柜的哪里能死得过去?”

这话说得!

墨九眉梢当即挑起,“有事说事,无事滚蛋!”

击西委屈的“哦”一声,赶紧收敛起嬉皮笑脸,打个哈哈道:“掌柜的让我来捎个话儿,说他试着煮了羊肉,想请九爷去尝尝鲜儿?”

他一个将死之人,还煮什么羊肉?

……而且,萧长嗣何时爱上烹饪的?

不仅煮凉茶,做卤牛肉,连羊肉都会煮了?

这事儿稀罕得很,墨九来了兴趣,暂时忘记了去阴山,甚至都不等墨妄酝酿了许久的劝解说出口,拂袖一摆,就急匆匆随了击西而去……只留下墨妄一个人站在那里,迎风而望,欲哭无泪。

墨九是喜欢吃羊肉的。

尤其东寂曾经做过的羊肉锅子,她偶尔还会想念。

可这草原上配料太少,羊肉的膻味儿好像也更重,之前牧民们拿来的羊肉,她尝了一口就食不下咽……所以,对萧长嗣的手艺,其实她并没有抱有太大的信心。

然而,钻入帐篷,一看见那小几上摆放的羊肉汤锅,再闻到那股子羊肉的香味儿,她的眼睛顿时就亮了。

“老萧啊老萧,真看不出来啊。”

她不待人家请,就坐了下去,主动拿筷子。

“来来来,我先帮我鉴定一下口味。”

塞一块切成薄片的羊肉入嘴,那叫一个鲜、香、嫩,几乎没有膻腥味儿,却吃不出来到底加了什么作料一起煮的。最为神奇的是,羊肉里面,居然还煮有草原上少见的白萝卜,渗杂其间,再加上一些蘸水,简直就是美味儿。

“老萧,你太了不起了。”

墨九乐疯了,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这是怎么煮的?厉害!明儿咱再煮一锅呗。”

看她不太斯文的吃相,萧长嗣抿紧嘴巴,好半天突然开口。

“晚上带我一块去,我每天给你煮。”

……晚上?去见苏赫世子?

墨九放下筷子,奇怪了,“你说老萧,你这个人真的没病吗?千里迢迢跟我来阴山凑个热闹也就罢了,没事儿瞎掺和做什么?好好把你的病养着不成吗……还是,你想去,是另有隐情?”

吃人嘴短,果不其然。

墨九问这话的时候,语气完全不若以前尖刻。

萧长嗣一听,眉心添了一抹愁绪,连带那一张丑陋的脸,都挤满了苦相。

“萧家满门之痛,算不算得隐情?”

“你是想……”利用北勐的关系,为萧家报仇?

墨九没有问完,自个儿先摇了摇头,“老萧,不是我不体量你,而是那苏赫世子不过是长公主的新认的儿子,在北勐一无权势二无地位,能帮得了你什么?”

萧长嗣看她一眼,“能递得上话给北勐可汗,就成。”

注视着他狰狞的脸,墨九踌躇一会,终于再一次吃起了羊肉。

“一天煮一次羊肉,直到我吃腻,然后——换一种口味。”

“成交。”见她同意,萧长嗣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云淡风轻地道:“但前往拜访世子之时,你得以夫称我。”

以夫称他?

墨九一块羊肉在喉,差一点噎死。

……

离上次南荣与珒国的战争不过数月,北勐在漠北大地上的势力,就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现下,完颜修带领的珒国残余早已退居东北苦寒之地,北勐势头越发的大,受其崛起阴影笼罩的不仅有珒、南荣,还有其余的四方诸国。

短短几个月时间,在北勐的打压下,四方诸国纷纷臣服,就连刚刚建国的完颜修,也不得不委屈俯首,向北勐称臣,如今能与之抗衡的,似乎只剩下一个南荣。

……而且这“抗衡”二字,还得打折扣。

因为北勐始终未对南荣动真格儿的。

经了上次萧家一案,天下人都以为北勐会对南荣开战——毕竟当时南荣朝廷捉拿萧乾的借口中,称暗指他是北勐世子,对北勐相当不友好。没有想到,北勐忙着扩张势力,却没有半分与南荣为敌的意思,甚至在宋骜失踪之后,再次动了与南荣联姻的心思。

只不过,这一次联姻,是让南荣派公主远嫁北勐。

从嫁公主换成娶公主,两国暗中的政治较量,已呈白炽化趋势,可明面儿上,南荣与北勐这对盟兄盟弟,关系一如既往的亲近。

所以,苏赫世子在嘎查的世子金帐宴请南荣来的贵客,并不显得突兀。

于皇族之中,世子的地位不及皇子。

但在普通民间,世子却位高权重。

因此苏赫世子的生辰,不仅热闹了嘎查村,就连远近四处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来朝贺了。据说,若非苏赫世子不愿意,阿依古长公主也要从哈拉和林赶来。

夜幕初升,金帐里灯火通明。

墨九踩着从金帐外面铺就的地毡,迈上高高的台阶,刚上进入帐门,便被里头的奢华与气派晃得差一点睁不开眼睛。

金帐……果然是大金帐。

里面几乎全黄金打造,像一个华美的宫殿。

见识过南荣皇室的金碧辉煌,见识过后世的繁华,一般的建筑,早就入不得墨九的眼,可这座金帐的布置,那带着浓浓民族风情的摆设,还是让墨九这个在奢侈堆里打滚的人,都惊了眼。

“世子,贵客来了。”

一个带笑的招呼,拉回了墨九的神思。

她抬眼,望向帐中主位,微微错愕。

金光闪闪的大椅上,端坐着一个男人。

他不像普通草原人的打扮,身披一件黑色长袍,端坐高位,纹丝不动,脸上却带了一个类似萨满巫师的面具,棱角犀利,造型古怪,几乎遮盖了他的整个面部,只留一双冷眼,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汗毛一竖,她只觉身上“嗖嗖”泛凉。

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苏赫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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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今天看八卦看得智商不在线……

小主们八了吗?

坑深211米,宴上的吃瓜群众

微吸一口凉气,墨九不得不相信谣传了。

阿依古长公主确实很爱她这个儿子。

这样奢侈的金帐,哪里像一个巫师的居所?他这派头,恐怕比哈拉和林的王室宗亲们的宫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不过,当母亲的人大概都这样,觉得亏欠了孩子,就恨不得把他失去的母家,都给补上。

这么一想,她又想通了。

没有与苏赫对视,她垂下头,领着墨妄等人施礼。

“草民等恭贺世子生辰——”

一番礼毕,她将一个金线绣好的荷包放在托盘里,让侍者呈了上去,态度诚恳地对苏赫世子道:“得悉世子生辰,草民夜不能寐,苦苦思之,恐礼轻意薄,辱及世子尊荣……再三考虑后,特地用一夜的时间,绣了这个荷包献上,望世子笑纳,莫嫌粗糙。”

这番话说得好生动听。

墨妄眉头颤了颤,把头低得更低了。

若不是知道这个荷包是方姬然托墨灵儿带给她的,他一定会被她感动……

好在,苏赫世子显然是不知情的。

他低头看一眼立在殿中的墨九,又看一眼荷包,一言不发地抬了抬手。

“贵客,请入席。”

几个字,淡淡的,凉凉的,细听,竟无情绪。

墨九心里“咯噔”一下,对这个世子又添几分好奇。

一个从小被巫师带大的孩子,长在阴山脚下,从没有见过世面,怎会有这等尊贵气度,又能将情绪这样收放自如?

太不符合逻辑了!

被侍者引入矮几后方,她盘腿而坐,忍不住偷偷去观察他。

只可惜,苏赫高居上位,从她坐的侧面望去,除了那一张冷厉又恐怖的萨满巫师的面具,什么也看不见。

一番寒暄,金帐里的人越来越多,更加热闹起来。

铺好的毡毯上,一左一右,摆有两排矮几,矮几上摆满了牛羊肉、马奶酒、甚至还有漠北草原罕见的水果,以及粮食酿的水酒……

这样的招待规模,估计是北勐的国宾级别。

墨九与墨妄交换了个眼角,默契的缄默了。

阴山地区的人,受汉文化的影响较深。墨九发现,不仅嘎查村的牧民大多会说几句汉语,从苏赫世子到入席的达官贵人,几乎也都会听会说,虽然音调听上去有点儿蹩脚搞笑,但丝毫不影响彼此的交流。

人多,嘴就杂。

墨九不喜欢这样的应酬。

尤其在不知苏赫世子目的的情况下。

一个人自顾自喝着水,她紧挨墨妄,一切应对都由着他去处理,自个儿只负责观察苏赫。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更为惊人的事实——这些达官贵人们对苏赫的尊敬,完全不像对待一个普通的世子。

他们敬献的礼物,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不顾及他的脸色。

……说句不好听的,这样的待遇比皇子高级多了。

可苏赫一个从小离家的世子,到底凭的是什么?

念及此,她好奇得心尖儿都是疑问,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看萧长嗣。

他是以墨九夫婿的身份来的,与墨妄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侧。可这货今儿也是奇怪,从进入金帐开始,就一言不发,从头到尾不插半句话,完全没有半点存在感,俨然是一个宴上的吃瓜群众。加上那一顶大毡帽往头上一扣,半边脸没了,什么表情都看不清,与上座的苏赫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两个人都不要脸。

“老萧。”

压着嗓子,她低低唤了一声。

“嗯。”萧长嗣声音也低,似从鼻间哼出。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对金帐里正在发生的事儿,墨九突然想听听他的看法。

毕竟很多时间,老萧还是有些独到见解的人。

“嗯。”他很老实,“没有。”

“……”这谈话还能继续吗?

墨九皱眉,不友好地冲他翻个白眼儿。

“你说他到底叫我们来做什么?”

“赴宴啦!”这货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这宴,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若有诚心,何不单独请我们过来?没了这些人在,说话不是方便许多?”

“嗯。”萧长嗣又是浅浅地应,“一会儿他会单独留你说话的。”

墨九往席上的苏赫世子瞄了一眼,撇了撇嘴,表示不相信他。

“你以为你算命的?”

“算命的,怎有我准?”

“……去!信你就有鬼了。”

“赌,一个相思令。”

“赌就赌!”

“不要春令。”

“……不来!”

两个人小声儿说着话,头碰着头,看上去极是亲密,以至于先前不太相信墨九这样的美人儿会“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人,也都相信了他们的“夫妻关系”,不由纷纷向她投来惋惜的眼神儿。

毕竟哪怕她没怎么打扮,素颜青衣坐于席上,也是美中极品!

墨九对众人的视线,恍若未觉,只专注地分析苏赫了。

老实说,之前她还有些想法,可如今看来,苏赫只把他们当成普通的宾客了,说不定真就只是出于对南荣来人的友好,根本不像他们猜测的那样,知道她是墨家钜子。

这么被晾在这里,墨九特别无聊。

宾客们讨论的话题,和拍的马屁,她都无感。

人家看他们不吭声,世子也不怎么搭理,慢慢也都不与寒暄了。

这尴尬的局面,让墨九恨不得告辞离去,等宴会罢了,再寻机会来拜访苏赫,问问他宋骜的事儿……哪里知道,她正如坐针毡,那位世子却突地举杯,对她道:“贤伉俪远道而来,本世子敬你夫妻二人。”

这是苏赫世子第一次主动举杯。

宴席上,众人哗然。

墨九也有点儿惊讶。

端起斟满的酒杯,她瞄了萧长嗣一眼,示意他站起来回敬,可那货却坐着不动,只慢慢端起酒杯,微微抬手一举,对苏赫世子淡淡道:“在下腿脚不便,不好向世子行礼,先干为敬。”

一片乌鸦从墨九的头上飞过。

他腿脚不便?不便他是怎么走进来的?

明明那么多人看见他走入金帐,他居然好意思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不得不说,萧长嗣真乃神人也!

墨九恨不得告诉众人,自己根本不认识他。讪讪一笑,她端起酒杯正要喝,不料,手上突地一空,只见那个“腿脚不便”的人,把她的酒杯一并拿了过去,又对苏赫世子微微一笑。

“世子,吾妻有孕在身,不便饮酒,我代她饮尽此杯!”

啥啥啥?有孕在身?

墨九心肝儿都上火了,严重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

这货还要不要脸了?她啥时候有孕在身了?

憋住一股子气,她目光凉飕飕瞄向他。萧长嗣却只是轻轻一咳,顺便拍拍她的手背,拉她坐下,神色极为宠溺、温柔。

“为夫无碍。你乖乖坐下,勿要担忧我——”

担忧他?她是恨不得揍死他好不好?

墨九恨得牙根儿痒痒,萧长嗣却就势握紧她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和,明明病恹恹的一个人,却极为有力,指尖那样一下一下的摩挲在她的肌肤上,痒痒的,麻麻的,让墨九心里一乱,怒气淡下不少。

可莫名其妙就成了“有孕妇人”,而且还“娇弱”得酒都不能喝了,她不得不佩服这个萧长嗣——丫可真会得寸进尺。

在这样的场合,他清楚她不好当面拆穿他了。

因为他们绑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对大家都不好。

一肚子的火儿,化成一个尴尬的笑意,她也亲热地握紧他的手,指尖恨恨地掐入他的肉里,然后“娇羞”的低头过去——恶狠狠瞪他。

“多谢夫君——”

苏赫世子看他二人如此,慢慢饮下酒水,并不多言。

众宾客观之,又爽朗的笑着恭维起来。

虽然没有人知道苏赫世子那一张诡异的面具下,到底是什么样儿的表情,可经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墨九“夫妻二人”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巴结的、讨好的、敬酒的,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