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个她从未经历过的画面在脑子里交替上映,如同放映的电影,画面一帧,又一帧……

一片火海之中,映着两个年轻男女的面孔,他们在火海中互相扶持着,嘴里在焦灼地说着什么,周围有纷乱的嘈杂声,还有烈焰燃烧的噼剥声,无数的惊呼声,传入了她的耳朵,可她听不清他们,也听不清那两个在火中奔跑的年轻男女到底在说什么,只看到那一片花圃中的小房舍,被火光包围得密不透风,一朵朵开得金灿灿的菊花,与火红的烈焰映在一起,黄配红,竟出奇的美丽,泛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色彩。

近了。

他们越走越近了。

她听见了。

她听见那年轻女子眼泪汪汪地拖住男人,嘴里大喊。

“东寂,东寂……不要……不要……”

那男子却不理会她,只拨开她的手,大步冲向火圈中的木门,不顾灼人的烈火,猛地拉开。

“九儿,快走!”

女子从男子护着的火圈中间冲了出去,似乎想要回头抓那男子的手,可不待她扑过去,火海中的门楣生生倒下,将那年轻的身体完全吞噬——女子啊的惨叫一声,双目瞪大,顿时倒在了地上,火光将她的脸映成一片死灰……

“东寂——不——不要!”

墨九眼前一阵混乱,仿佛听到了火烧柴门的噼啪声,仿佛看到那个花圃的房舍上写着的几个字——菊花台,还看见无数的火星在眼前闪动,一片又一片,胡乱飞舞,亮光耀花了她的眼,又密集得让她无从躲避。她仿佛感觉到了那种痛楚,被烈焰燃烧身体的灼痛,偏偏又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只能站在了烈火的光圈之上,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在火中挣扎、挣扎、终于不再动弹,被吞噬成一堆焦黑……

再也找不到,再也找不到……

鲜血。

火红的鲜血。

是火在燃烧,还是灵魂在滴血?

这血淋淋的梦,真实得墨九汗流浃背,张大嘴巴,想喊,想呼吸,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跌跌撞撞间,她的灵魂在颤抖,依稀觉得自己曾经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她想不起,也抓不住。

是的,她伸出了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耳朵边上,却有一个男子在低低说:“你来,我就在,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我想,你总有一日会来。”

是谁在说话?

还有,是谁在唱歌?

一首熟悉的现代旋律,却用古怪的调子在弹奏——

……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

“东寂!”

墨九猛一下惊醒。

眼前哪里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眼前又哪里有梦中惊悚的火光?

幽幽的风灯中,面前是萧六郎的脸,写满了担忧,胡子拉碴的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而他的双眼,也泛着一片赤红之色,好像许久不曾睡觉似的。

墨九脑子转动着,不免有些奇怪。

“六郎,不过一会工夫,你怎么变这样了?”

“你醒了?”萧乾一怔,带笑的声音泛着淡淡的嘶哑,飞快地将她抱起,紧紧搂住,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掌心不停轻抚着她的头发,“傻子,已是三日过去了。”

三天?她睡了三天……

不对,这是在哪里?

墨九伏在萧乾的肩膀上,环顾四周,激灵灵一下,这才彻底清醒。

她居然还在乾坤墓的主墓室里,而那一口紧闭的乾坤合葬棺也已经打开——她刚才就睡在里面。

最诡异的是,除她之外,里面还躺着一个宋熹。

与她不一样的是,她醒过来了,而宋熹却没有醒过来。

想到在那个虚无空间与宋熹的对话,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墨九脊背生生一寒,有一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错觉,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虚幻。

“六郎?”她无力地抬手,试图抱住萧乾的脖子,可这个动作没有做完,手就虚软得耷拉了下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在这里?宋熹他……这是什么情况?”

“阿九——”萧乾冷眸微沉,沉吟一会才道:“你与宋熹一同进入‘过去门’后,我马上跟了进去,可不过转瞬,你们两个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我为你们做了救治,然而并无作用,你们显然已是……已是死了过去。可古怪的是,除了你们之外,其余人都毫发无损——”

“然后呢?”墨九追问。

提及这件事,对萧乾来说,似乎很艰难。

他默了一瞬,眼眸低垂着,从棺边拿过一个弹弓,慢慢递到墨九的手上。

那个弹弓是当初墨九送给宋熹的,没有想到他居然保存至今,不仅如此,从弹弓圆润光滑的样子来看,想是曾经被主人用以把玩,爱不释手的。

“他留了字。”萧乾指着她看缠在弹弓上的一张纸条。

墨九拧眉,轻轻展开,上面分明是宋熹的笔迹。

“若我与墨九入得‘过去门’有何不测,将我二人尸体放在乾坤合葬棺中,勿让人打扰。我将以我之魂,度卿之命……”

以我之魂,度卿之命。

墨九眼眶猛地一热。

也就是说,东寂说的可以送她回来的办法,就是他把他最后的魂魄一起毁灭,换了她的性命?

怪不得他再三追问,她是不是真的留恋这个世界?

墨九想,会不会他故意把她引入“过去门”,原本是有办法把她弄回去的,是她的执念让他改变了主意,于是逆了冥冥中的法则,这才不得不“以魂度命”,毁灭自己,放她重生?

墨九懵懵的,猛地放开萧乾的手,跌跌撞撞地趴向乾坤棺。

棺材里安静躺着的宋熹,与那天在墓室里和她吵架时一样,容颜依旧,英俊如昨,面色饱满红润,宛如熟睡一般。

可他分明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身体也早已僵硬——

他死了。

宋熹死了。

东寂死了。

那个在虚空与她说话的男人也死了。

“东寂!”

看着棺材中熟悉的脸,墨九突然捂住脸,整个儿跌坐在地,手中紧紧握住那个弹弓——

当年楚州的月下荷塘,他费尽心思,千里前来寻她,一心想要找回自己,回到过去。

可最终的最终,他却是——永远回不去了吗?

“东寂。”墨九死死攥着乾坤棺,不停唤着他的名字。

就好像,这般唤着,他就会像她一样醒过来似的。

然而,她知道,不论她怎么呼唤,这个男人也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她也知道,从此她的世界,不会再有一个叫东寂的男子。

更不是每一个男子,都可以把梨觞喝出那样的风情,把羊肉火锅做得那样入味。

不是每一场月光,都如楚州那晚的皎洁。

不是每一个菊花盛开的地方,都叫菊花台。

她的生命中,也再不会有,一个叫东寂的男子。

“阿九,不要难过,这都是他的选择。”萧乾轻抚着她的后背,像在宽慰一个哭泣的小孩,难得的多了言语,“我们的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会陪我们走一程,但终究会远去。我们要习惯,因为,从我们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一天起,就是经历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我明白。”墨九突然抬起头,眼泪朦胧中,看着萧乾的眼睛,拖着他的袖子,像只可怜的小狗,“六郎,我可不可以有一个请求。”

“你说。”萧六郎的声音,是温柔的,就像羽毛般轻抚而过,生怕触了她的伤处。

墨九吸了吸鼻子,眼皮往下微垂,不敢看他的眼睛。

“仕女玉雕咱们不寻了,祭天台——咱们也不开了吧?”

萧乾一怔。

凝视她的黑眸中,流光烁烁,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孔上。

他其实不太明白,他们历时数年,九死一生终于开完了八卦墓,她为什么说放弃就要放弃?

“好吗?”墨九执念于宋熹那些话,知道千字引是为灵魂之引渡——一旦打开祭天台,就可能会回到过去。所以,她不想再开,甚至都不敢告诉萧乾那六个仕女玉雕的藏身之处。但是这样的借口,她要如何说服萧乾?

“阿九……唉!”

墨九正寻思要怎样向他解释,他却突然弯腰,轻轻搂住她。

“咱们家媳妇最大。你若要开,我就陪你开。你不想开,我就不开。但我——不许你有心事。”

心里一松,墨九唇角抿起,露出一个挂着眼泪的笑容,“我没什么事,就是……就是突然有些怕了。经了这死而复生,我觉得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强。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都不重要——想想我们曾经历险开墓的往事,真的是——太傻太傻。”

“阿九说的是。我都依你。”

萧乾轻抚着她,哪怕心有疑惑,也没有再问。

一直以来,他都非常尊重她,这渐渐已成习惯。

“嗯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是,女王陛下。”

“呵!”轻笑着,墨九却是将目光转过来,望向乾坤棺里的宋熹,那个面如冠玉的宋熹,回想着那个梦,在心里喃喃,“我想,我会不会也遗失过自己?……但我与你不同,我不想再去寻找一个完整的自己。我是个胆小的人,我安于现状,我愿意就这样,一直这样,活下去……”

……

361米,大结局(终)三更

很多时候,这世界都是矛盾的。人是命运的主宰者,可人又从来左右不了命运。

希望、失望、得到、失去,生存、死亡……

这些逻辑间的关系,亘古难解,也令人难以猜测得透。

但有一点,时间对人是公平的。

不论好的、坏的,都会过去,哪怕最黑暗的日子,与它相连接的,也是光明。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残冬一过,初春就到了,那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那一个除夕之夜的天翻地覆,虽然没有从人们的记忆里彻底抹去,可时间的良药可以治愈一切的伤口,也可以让人渐渐淡忘掉亡国之痛。

北勐举兵南下,历时三载,灭了南荣,统一天下,是史诗一般可歌可泣的大事。

但一半寥落,一半兴。有人得意,总有人失意。

南荣灭亡的同年,正月十五,天下万家闹元宵的节日里,萧乾发布大皇帝诏书,晓谕四海,将有偏居北方之义的“北勐”国号改为“大狄”,改“元正四年”为“宣正元年”,以大狄为国号,正式记年。

与诏书同期颁布的,还有对南征功臣的封官加爵以及……对墨九的正式册封。

宣正元年二月,大狄朝第一任皇后墨九,赐号为元昭。

元为初,为始,为一,昭意为光明。元昭,象征了萧乾对墨九所有不忘初心的美好期待。

宣正元年三月,大狄朝开始对庞大帝国的行政区域进行重新规划,正式建立行省制。

宣正元年五月,对于大狄朝国都一事,历经数月讨论,萧乾最终听从了墨九的建议,拟诏将燕京改回珒时旧名中都,开始做皇都筹建准备。

对于墨九坚持建都燕京的想法,大多数人是不理解的。

尤其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南臣,更是无法接受将京都搬去北方——就连萧乾也不知道,墨九为何对此如此执意。

当然,他们更加不会知道,燕京在后来还有一个响当当的称呼,叫——北京。

知道的人,已经不在了。但这是一份属于墨九的情怀,加上萧乾参考了她提出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点建都燕京的好处之后,虽说总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最真实的想法,可还是觉得很有意义,于是拍板定下了燕京。

至此,北勐与南荣,这两个相爱相杀了若干年的国家,都同样沦为了历史,定格成了漫长历史画卷中一副副壮丽的图画。

崭新的大狄国,如新生的婴儿,为天下苍生带来了崭新的希望。

对于南荣人来说,这个结果似乎更加喜闻乐见。

至少这样他们可以安慰自己,这叫南北统一,不叫被敌人占领。

……

幽幽晨钟,沉沉暮鼓。

一个王朝的兴起,背后必是另一个王朝的灭亡。

不管宋熹身前如何,如今萧乾重建大狄朝,对前朝的事情,也得有一个盖棺定论的交代。

在耗时差不多一年左右,景昌皇帝宋熹的帝陵终于竣工。

如此折腾一番,又是一年过去了。

宣正二年正月刚过,萧乾就在临安府为宋熹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一应礼仪,比照帝王。

盛世之下,此举赢得了赞誉,也为了去墨九的一桩心事。

二月二,龙抬头,阳光渐暖,春风拂面。这一日,天儿未亮,悲切高昂的丧钟便声声撞响,惊起天空鸦雀无数,也引来临安府自发送葬的百姓,人群挤满了长街,一列列身着缟素的士兵列队从中而过,隆重而华贵的棺椁被推出城门,礼仪队长声吹奏着哀乐,从城门出,慢慢扶灵而去,前往景昌帝陵。

“大狄朝震北大将军古璃阳,率禁军将领三百人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中书令薛昉,率中书省全体同僚,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右丞相赵声东,率文武官员一百二十五人,率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左丞相……”

“大狄朝枢密使……”

一个又一个唱名,浑厚有力,传入云霄,激起气浪滔天,也高高扬起了城墙上飘飞的纛旗。

——纛旗下方,墨九轻柔黑亮的发丝。

东寂出殡了。

哪怕时隔一年之久,她还有一种不确定。

做梦一样,似乎那个人并没有死,还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或算计着她,或想念着她……望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城楼上的她衣衫在飘,头发在飞,身体却一动不动。

“阿九……”

听得萧乾的声音,墨九微微侧眸,动了动嘴皮。

“你来了?”

“嗯。”萧乾慢慢过来,亲手为她裹上一件风氅,这才一叹,“你啊!城楼上风大,你也不多穿些。”

“我知道啦。”墨九浑不在意的朝他一笑,又抬手抚了抚他的肩膀,“你也是,这么忙,还要顾及我做甚?”

“我不顾及你,我还去顾及谁?”萧乾执起她的手,往唇边一呵,暖暖的气息,就那样落在她的手上,“到是你,总是顾及别人,到也仔细下自己的身子。”

墨九微微眯眼,视线有些迷茫。又一年过去了,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一身帝王袍服,似乎更添了几分威仪,就那么站在晨光里,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做,也不见任何的表情,可在他在,似乎整个空间都似乎笼罩在一片寒冷之中。这样的压迫力,大概便是来自帝王的震慑了吧?他还是他,还是她的萧六郎,可他似乎又不全然是她的萧六郎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她也很难说清有什么不同。

叹一声气,墨九怕他介意什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入土为安,这样也就好了。”

萧乾嗯一声,许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她那不达眼底的笑,沉默着。

“怎么了?”墨九不自在地捋顺头发,“看着我做甚?”

萧乾轻抚她的肩膀,“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嗯?”墨九抬头,微微眯眼,“什么消息?”

“昨夜接到一个消息,南荣旧相苏逸带着八岁的太子宋昱投海自尽了。”

什么?墨九听见了自己在冷风中的抽气。

苏逸死了……自杀了?连小孩儿都死了。

那张秀气俊雅的正太脸,那自持才华的傲娇宰相,也死了?

这些年,见多了死亡,墨九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心麻木了。

可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它还在隐隐的抽——证明她并非冷血之人。

其实,在过去的一年的时间里,她知道朝廷一直在寻找苏逸。

因为当初临安城破时,根据可靠消息,南荣皇太子宋昱是被苏逸带走的。虽然宋熹死了,但只要宋昱还活着,皇室血脉也就还在。那么,南荣的旧臣可能永远都不会甘心,随时可能会心生异动——对于崭新的大狄朝来说,将会造成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再次引爆。

但墨九很多时候都希望……他们找不着。

苏逸曾经是她的朋友,哪怕和他打了几年仗,这感情也没变。

而八岁的宋昱,是宋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血脉。

有他活着,至少有宋熹来过一段的证据。

那个人,那个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灵魂的人,也就会有一个归属感。

然而,事与愿违。那个孩子和苏逸,那个才高八斗,十六登科的少年宰相,终于是都死了吗?

“……六郎!”墨九润了润嘴唇,突然轻声一叹,“把苏逸和那孩子,都厚葬了吧。剩下的余党,能不追究的……可不可以都不再追究了?这一路走来,我们杀戮太多,我都有些害怕了。”讲到这里,她眼神儿有些飘忽,从城楼上望出去,似乎凝向了遥远的天际,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弱,“生下直直后,我就一直不曾有孕。我真有些怕,是我们所造的杀戮过多,以至损了阴德……”

“胡说!”萧乾扶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一揽,“便是损了阴德,也当由我来偿。更何况——”

他缓缓勾起墨九的下巴,见她不知所时已然红了双眼,不由一叹,“傻子,这么伤心作甚?其实——苏逸和那个孩子都没有死。”

“没有死?”墨九大惊,都顾不得把下巴解脱出来,满脸都是惊喜,“怎么回事?”

“嘘——”萧乾略带责怪的瞪她一眼,压低了嗓子,“事关重大,此事须得保密,你大声咂呼做什么?”

“我错了!”墨九马上道歉,然后保证,“你快说。”

“我并不想要他们性命,可他们——又必须死。”

当初的萧乾尚且如此,更何况宋昱旧太子的身份?

哪怕他年纪小,可他不死,又如何活?

只有死亡,才能重新活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宋昱不得不死,为了成全苏逸一世名臣的身份,他自然也得去死……阿九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听得他的解释,墨九是激动的。

可仔细一想,心底却是微微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