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冬季,锦带山上的树木仍显得密集而茂盛,可以想象在春夏的时候是何等郁郁葱葱的盛况。

但是在俞听看来,昔日生机勃勃的锦带山,此刻却隐隐地透着一片苍然的死气。

更要命的是,她要竭尽全力才能暂时把那种刺耳的凄厉的惨叫压制住,或者假装听不见。

魏西楼一震。

他接到案子之后,因为觉着极有可能是异生物作乱,所以曾命一小组来勘查了一遍。

控气司发现,水中的确有些许异常的“气”存在。

但是经过仔细搜查,却并没有找到有什么能够制造大乱的异生物,——只有一尾长了几十年的白鲢鱼,虽然已经有半人之长,但暂时还是混沌状态,不成气候,检测后仍旧放归了了事。

至于锦带山上,之前派出所也曾搜查过,没什么发现。

魏西楼皱眉:“我原本认定这案子跟水有关,难道真的是在山上?”

“‘果’是结在了水里,可‘因’是在山上。”

魏西楼似懂非懂。

俞听说完也叹了口气,玄灵很抗拒这件事,因为劝阻不了俞听,所以赌气不肯跟着她一块来。

要是玄灵现在也在,大可让它飞到山上一探究竟,即刻就能验证自己的想法。

***

魏西楼正在想不如明天再调派人手上山查看,毕竟天色晚了,又是冬天,这山且大,如果要细搜只怕要动用上百人手才行,可是晚上行动不便,还恐怕有危险,不如明天赶早。

他正要把这话跟俞听说,却见前方路口上影影绰绰有人出现,因为天色暗淡看不清,那边先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声音:“是、是什么东西?”

单腾当机立断走前两步:“我们是市公安局的,你们是什么人?”

他中气十足大有驱邪安神功效,那边的人听见,急忙走前几步。

大家见单腾人高马大,魏西楼浓眉紧锁一身正气,又仿佛是现代包青天的模样,这才纷纷安心。

又七嘴八舌地说:“没想到案子惊动了市里,这样就好了。”

一人问:“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也是为了王鸟蛋来的?”

另一个抢答:“肯定的,不然怎么来的这么快?”

魏西楼记得之前第二个案子的受害人姓王,名字却不是这个,可“王鸟蛋”这名字如此清新脱俗,必然是外号,倒也不足为奇。

跟村民说话的时候,那边单腾接了个电话:“什么?”他的声音提高八度,很是吃惊,然后急忙走到魏西楼身旁低声说:“才接到县里电话,出现第三个失踪者。”

魏西楼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外号,而是真的又出现了第三人。

他惊愕地回头看向俞听,却见俞听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望着锦带山。

他想起俞听说的那句“因在山上,果在水里”,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问:“小听,又有人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人在哪里?是死是活?”

俞听回头:“法医有没有提过,之前死了的那两个人是当场死亡还是……”

魏西楼变了脸色。

虽然他尽量做到了把全部案情告诉俞听,可是这种可怕的情节,连他也不想重新提起。

法医在查明死者身上血肉是给生物啃噬后,其实还给了一个不能确定的推测,那就是……死者在给鱼虾蟹啃噬的时候,大概率是没有立刻毙命,应该是经受了数天的折磨之后才死去。

毕竟第二具尸首发现的早些,留下的痕迹稍微多些,给了法医可查的证据。

这种死法,有点像是古代的凌迟,而且法医的推断并不能百分百正确,所以魏西楼不想跟俞听提起。

可看俞听突然这样问,魏西楼知道,这点虽然残忍,却十分关键。

***

魏西楼想要明天上山的打算破灭了。

正好县内有民警在周围,闻讯急忙赶来,又叫了几个当地村民一块儿陪着,摸黑上山。

夜晚的山林,风摇着树发出怪异的响动。

手电乱晃,月光却静止洒落,光影交织,时不时地交汇出奇特的影子。

带路的村民本有些害怕的,只因为有民警跟包青天似的魏西楼一行人的陪同,倒是叫人安心。

路上,魏西楼问起那失踪村民的有关资料,一人说:“这王鸟蛋平时喜欢喝个小酒,他酒品不好,喝醉了就爱跟人打架,不过只是小打小闹,没有人肯为了这个去杀人的。”

单腾问:“他名字这么奇怪的?”

“这不是他的本名,是因为他从小就爱上树掏鸟蛋,有一次连半孵的鸟蛋都煮了吃了,才落了这个外号。”

“鸟蛋?”单腾重复了一遍,自言自语说:“幸好我小时候没这个爱好,不然给人叫一辈子外号也忒惨了。”

“鸟蛋、鸟……”魏西楼忽然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单腾愣住:“老大你知道什么?”

没有光,也看不见魏西楼的脸色,只听他说:“白天经过那林荫道的时候我就觉着怪的很,太静了!一点儿声都没有,就像是现在……”

根据对魏西楼的了解,单腾能猜出老大此刻的脸色多难看。

“没有声又怎么了?”单腾还是不懂。

魏西楼深深呼吸:“那么茂密的树,还有现在我们是在山里,怎么可能一点儿鸟叫声都没有?”

单腾听了听,果然静的很:“白天我没在意,可、现在是晚上,那些鸟应该早就进窝了吧。”

带路的村民叹气说:“说起来我们这儿的鸟可比之前少太多了。”

一位民警说:“是不是因为你们非法张网?弄了太多?”

村民忙摆手,提高声音辩白:“当然不是,我们都不干那种事了。”

另一个村民却小声说:“我们虽然不干,可还有人干啊。”

魏西楼正在听着,黑暗中突然不知从哪里响起一声尖利的笑声似的,扑棱棱,一道黑影从林子里窜出。

现场的村民们吓得大叫起来,急忙往后躲。

魏西楼到底不是一般人,临惊不乱。他定睛看去,看到那影子落在旁边一棵树上,两只眼睛如探照灯般发光。

“别慌,是夜猫子!”魏西楼松了口气。

那夜猫子蹲在高高的树枝上,转动着脖子,烁烁的眼睛俯视着众人,突然又发出了连串的“咕咕咕”声音,听着竟像是古怪的笑声。

村民们反应过来,纷纷吐唾沫:“不吉利,听见夜猫子笑是要死人的!”又有想要捡起树枝扔过去把那只鸟吓走。

魏西楼正要叫他们不要去管一只鸟,忽然听小顾说:“司长,俞小姐呢?”

魏西楼大惊,左顾右盼,果然不见俞听,他不顾一切,当即大叫起来:“俞听!”

嘶哑而刚硬的声音在夜色里传出很远,夜猫子好像也给吓到了,不再怪笑。

一行人正在紧张,却听到前方传来俞听的声音:“我在这里。”

魏西楼一马当先跑了几步,山风越发大了,他发现自己好像快到了山顶,山顶正中似乎是块空地,可是此刻在他眼前,却是无数密集的“黑点”,随风抖动,像是张开翅膀的蝙蝠,也像是……

虽然还没看清是什么,魏西楼本能地毛骨悚然了,他扫见俞听在旁侧,当下二话不说跃到她身旁。

飞快地把俞听上下打量了会,见她无碍魏西楼才问:“那、那是什么?”

冰冷的山风鼓荡,俞听的声音有些冷:“那就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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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之灵(1)

山顶的风极其猛烈, 又冷又硬, 风里像是裹着尖锐寒冷的冰碴子,啪啪地往人脸上甩过来,简直睁不开眼, 脸都麻木了。

这时跟着的民警和村民们也都赶了上来,好不容易站稳脚跟, 有人将手电往前扫了过来。

在不知道眼前所见的是什么的时候,魏西楼就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可是当看清楚的时候, 却更是不寒而栗!

单腾跑到魏西楼身旁:“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那是一张网。

一张很大的网,网中密密麻麻地挂着很多东西,借着手电光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只只的鸟,大量的鸟儿在风中扑棱棱地闪烁抖动, 像是要从网上挣脱。

“好多鸟, 是谁张的网?”单腾惊叫, 忍不住奔前过去,他看到那网抖动的很剧烈, 下意识地想去帮那些鸟儿脱困,然而当他伸手捏住其中一只的时候,手上传来了冰凉冷硬的触感。

“死、死了?”单腾大惊失色,忙甩开那只鸟,目光转动看向旁边一只。

那鸟儿的翅膀像是飞翔般舒展着,但显然也已经没了生机, 像是一只断线的纸鸢般在风中猛烈摇曳摇曳。

单腾咽了口唾沫靠近,发现那鸟儿的爪子给细细的网线勾着,网线已经勒进了爪子中,几乎快要勒断了。

魏西楼拧眉不语。

随行的民警看向带路的村民:“你们不是说已经没有这种事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村子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干了,可……我们也实在管不了别人啊。”

民警问:“为什么不去举报?”

“谁敢啊……比如之前的王鸟蛋,他从来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地痞,谁要敢去举报他,叫他知道了就别想安生了,上次喝醉了酒拿着刀在街上骂人呢。”

民警又气又恼:“真是没有办法。屡教不改,现在出了事儿,还是得来救他。”

单腾看着身旁那不停晃动的捕鸟网,忽然灵机一动:“那失踪的王鸟蛋也……捕鸟吗?”

村民回答:“是啊,这、这大概也是他下的网。村子里除了他、还有之前死了的那个谁,基本上没人干这个了,毕竟是犯法的。”

单腾摸着下巴,睁大眼睛看向魏西楼:“头儿?”

魏西楼从刚才开始就没做声。

从俞听说这面捕鸟网就是因开始,他心中已经隐隐地有了答案的雏形。

魏西楼问:“第二个死者呢?他也张网捕鸟?”

第二名死者虽然也姓王,却并不是跟失踪的王鸟蛋同村的,他其实是住在旁边县城里,但毕竟县城跟村落相隔不远,加上那人也常在这里走动,村民们对其也并不陌生。

当即有一个村民说:“听说他也好干这事儿,之前还跟王鸟蛋一块儿喝过酒呢,下酒菜就是那些捉到的鸟。”

另一个说:“听说他家在城里还挺有钱的,楼有好几处,不知道怎么也爱干这事儿,以前常听说,他来张了网后大概是忘了,有时候得过好几个月才回来,那时候鸟都烂了……可还是照样干,真想不通为什么。”

虽然人已经死了,单腾仍是忍不住啐了口:“大概是心理变态。”

魏西楼吐了一口气,山顶的风虽然猛烈,甚至吹的人站不住脚,但他胸中的那股郁结却纹丝不动。

人类为万物之灵,但魏西楼觉着这句话未免太自大了。

至少不是所有人都配称得上是“万物之灵”。

《史记·殷本纪》里有“网开三面”的故事,身为帝王的汤看到猎人在林子里张了四面网,祈祷天下鸟兽都到网里来。汤看见了便说,这样一来天下的鸟兽都要绝迹了,于是吩咐人除去三面,给鸟兽一条生路。

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农耕时代,而且苏市旁边的小县城跟村子也都十分富裕,早不需要以什么打猎为生。

何况政府之前已经明文规定不许张网捕鸟。

但仍旧有些人明知故犯。

这面网张在两树之间,在鸟儿惯常飞过的路上,以鸟儿飞行的速度,发现有网的时候改道已经来不及了,一旦给细细的网丝缠上,等待它们的就只有漫长的折磨跟死亡。

万物有灵,对习惯了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而言,给困在网中无法挣脱,那是何等深重的绝望跟怨念,此刻就算是给寒风冻的僵硬,可就算到死,它们仍旧维持着拼命挣扎甚至张开翅膀的姿态。

俞听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一瞬间,原本漆黑的天色突然起了变化。

***

那是一种奇妙的转变。

漆黑的夜晚慢慢地褪色,出现了一种微微泛蓝的状态,宁静的天幕中没有云,也没有别的东西,却只有一轮形状略微古怪的弦月,居然是红色的,孤零零地高高悬挂着。

这不像是在山顶,这里没有凛冽的北风,事实上是完全的没有“风”。

更令单腾惊骇的是,在他面前仍是那张网,只不过如今网上已经没有鸟儿了。

网中挂着的,居然是一个人。

那人没有挣扎,只是时不时地会有细微的抽搐。

原来在这张网的周围是一只只的小鱼,鱼儿凑近,一口咬下。

伴随着无止尽的鱼噬,那人的身体也不时地颤抖着。

暗蓝的天色,红色的月亮,游弋在空中的鱼,被活生生啃噬的人。

“啊!”单腾忍不住大叫。

这简直像是一场窒息的梦境。

单腾回头,却发现身后的村民跟民警们都已经不见,幸而还有魏西楼跟俞听,这让他有些安心:“头儿!你、你看……”

魏西楼握了握双拳,回头看向俞听:“这是……”

俞听凝视着前方:“这是雀灵的世界,你也可以把这叫做‘里世界’。”

单腾脸色一变:“里世界?就像是那个恐怖片中的‘里世界’?”

俞听没有回答,只又说:“那些人无法适应,所以我让他们留在外面了。”

魏西楼看着网中那个人:“那个是……”

“他还没有死。”

魏西楼听了这句,已经知道网中的就是他们要找的王鸟蛋了。

“但是也快了。”俞听缓缓地说。

单腾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跑了过去:“既然没有死,那就拉他下来,我还要让他受审呢。”

“别靠近!”是俞听。

但已经晚了。

单腾伸手要去拉网中的王鸟蛋,谁知手刚碰到那张网,就像是有森冷的电流击中了自己,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单腾,让他双脚腾空。

“什么鬼?!”单腾大惊,却极为利落的把破邪枪掏了出来,冲着网上来了两发。

破邪是无事司特制的,专门对付那些超常规生物,如果是普通的超生物、比如所谓的“鬼魂”,立刻就能解决,不过一般严禁使用,因为后果比较严重,只有在遭受生命危险的紧急时刻才能用。

可是破邪虽击中了网,那网却只是颤了一颤,随即力气变得更大,就像是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力似的,单腾来不及挣扎就给粘在了网上。

魏西楼本想上前救自己的属下,却给俞听拦住。

“现在该怎么办?”

“这种事还会继续发生的,因为总会有人不惧因果,因为雀灵已经形成,”俞听看着不停挣扎的单腾,“要么叫人类不要再张网杀生,要么,除去雀灵。”

“雀灵?……在哪里?”

俞听抬头。

魏西楼跟着抬头,眼神忽然一变。

网中的单腾也竭力扭头看去,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眼前是空茫的暗蓝色天幕,仍旧是除了那轮红色的月亮外别无所有。

单腾正要回头,却觉着有些异样。

他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才察觉这么短的时间内,那轮红色的月亮好像……又大了许多。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本能地觉着恐惧。

单腾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又看见旁边的王鸟蛋,他的脸已经给啄的面目全非,高耸的两颊处露出一点血红的骨,眼睛呆滞地盯着前方。

一只红色的鱼游了过来,单腾看见那小鱼的牙齿细细碎碎的,闪烁着锋利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