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顿觉置身寒冬之中。

这么特别的香味我不会忘记,我受伤之后,娘每月都会让我服药,说是可以治疗我头部的伤,那药就是这个味道,而且里面还混着这一模一样的花瓣。

我会忘记过去,我会变得漠然,难道是因为这种毒花。

我试探着问雪洛:“那这花……会不会让人的记忆变成空白?”

“我倒是略有耳闻,这花叫冥兰,产自苗疆,那里人喜欢用它配上其他药材喂养的蛊虫。据闻那种蛊毒有个特别的名字:千愁尽。”

“千愁尽!”我终于明白了,我并没有受过伤,是娘用药物抹去我的记忆,难怪当年我会不觉得头痛。

连她都在骗我,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什么是我知道的?!

“那么抹去的记忆能恢复吗?”

“按常理说,记忆是不可能抹去的,这种药的功效是侵蚀人脑,扰乱人的思维,以至令人无法正常回忆。不过不能想起不代表忘记,有些深层记忆的片断还是在特殊情况下再现的。”

我见她有些狐疑地看着我,装作若无其事道:“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那几天,我翻遍所有的医书和草药集,上面没有关于“千愁尽”的记录,倒是有很多关于记忆的记载。

上面说:人之统帅为脑,调人之所动,发人之所感,存人之所忆,其构之杂,为余所不能尽知,只明其弱而易伤,虽有头骨所护,仍可为重创、心绪及药物所伤,可使其动、感、忆之能失衡,非刺激,难复其原。

这么说,我的记忆并没有消失,而是经络失衡,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刺激可以让我找回那段记忆……

正想着,外面一双身影徘徊至庭院。

才不过半月,宇文楚天就已经可以下床了么,好的比我预想快很多。

我快速吹息油灯,以免他们看见。

“离开这里吧,别为了那些旧事误了自己的一生。”

“觉得愧疚是吗?觉得自责是吗?”雪洛仰起头,期待地看着他:“除了这些呢,你对我还剩下什么?”

“还有感激,还有怜惜……”

啪!

雪洛一巴掌打在宇文楚天脸上,月光下,他脸上的淤痕清晰可见。

我猜,他一定很痛。

“宇文楚天,我可以原谅你的一切错,包括你不能娶我……包括你的情难自控!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爱的人是她?!”

雪洛哭了,哭得不再圣洁,不再脱俗,就如普通的女人一样,卑微!

宇文楚天愣在原地,像是雕像一样。

而我,手中的书已经被我捏皱,还毫无所觉。

娘不是说他没有过纠缠不清的女人么?女人……女人!他身边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雪洛?!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离开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吗?......我不能原谅的是你从未爱过我,是你由始至终都在利用我逃避你的感情......”

孤烟苍穹

宇文楚天抬起手,像是想要安慰她,犹豫了片刻,终又放下,冷冷道:“是,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你要怎么怪我都是理所应当。但是你还年轻,未来的路那么长,别为了我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毁了自己。”

他向着黑暗走去,没有一丝犹豫的决绝,就如同他的剑。

“宇文楚天!”雪洛叫着他的名字。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一个字一个字道:“对你,我只有感激,的确从未爱过。”

那一夜,我看见雪洛蹲在地上抽泣到天明。

东方泛白,黑夜消失时,雪洛擦干眼泪一步步挪回自己的房间。我才推门出来。

我刚要回自己房间,忽见远处的树下站着一身黑衣的人。

他背靠着树,一脸的疲惫倦容,树叶和风霜落了他一身的寂寞......

我迟疑一下,还是走到他面前,有些愤然道:“你不觉得这么对她很残忍吗?”

“让她恨,总好过让她爱。”

我很想反驳他,可是张口结舌半天,发现还是他说的有道理。

雪洛的隐居避世,终究还是因放不下对他的一往情深,宇文楚天对她越好,她就越会割舍不下!

最终痛苦的还是她。

“你和她究竟有什么纠葛啊?”见宇文楚天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点不妥,忙又补充一句:“你可别误会,我是不想浣泠受伤害!”

“哦,我和雪洛……认识是在我十七岁那年,我做事时受了很重的伤,是她救了我,悉心为我疗伤……我是发自内心地感激她,所以,当我知道她喜欢上她,便不知该如何拒绝。”

“那你究竟喜不喜欢她?”

他摇摇头,抬眼望了望远山。

几片流云,飞来又去。

“那时候在我心里偷偷爱着一个人。你一定不会明白,那种感觉有多苦涩,就像面对这太阳……每天都能仰望却得不到。明知是一个渴望而不可及梦,却宁可长眠不醒……”

这半月他消瘦了很多,脸上多了些棱角,更见阴郁。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想起了那个看落日的旧梦,心底涩涩的酸楚,想要去依偎他一下,对他说一句“不要分开好不好?”,却不能开口。

所以,我深刻地明白他的感受。

他移回视线,无奈地看着我:“那段日子,我终日生活在炼狱里,拼命压下拥她入怀的冲动,可她偏偏总是睁着一双期待的眼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那种极力地压抑和掩饰很辛苦!我几乎疯掉,时刻都在意志力崩溃的边缘。”

“所以你接受了雪洛,希望自己重新开始一段感情?”我懂他的感觉,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除了放弃还能做什么。

“不是,除了她我今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我接受雪洛是想好好珍惜她,守护她。我尽力去对雪洛好,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我想让她和小尘一样做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后来呢?”

“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我无颜再去挽留雪洛,只能让她走。之后,我也曾打听过她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的语气很沉重,我本想问问他究竟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一看他沉重的表情,便没再追问。

“那涣泠呢?你别跟我说,你对她也从未爱过?”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和涣泠没什么。我从来没说过喜欢她,也从来没有过任何越矩的行为,是她误解而已。”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地指着他。“你如果没对她……太好,她怎么会误会?”

“我不是有心的……她有时候太像小尘,尤其是任性生气的样子。所以,不管她的要求有多过份,我都不忍心拒绝!”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道这对浣泠有多残忍吗?”

“你觉得我残忍吗?”他突然别过脸,咬牙道:“那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曾经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

“算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火,“过去的事情,提它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心在抽痛,可我无话可说。他们两家有着解不开的恩怨,宇文楚天有着解不开的心结,他与涣泠注定无望,这样结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还好浣泠的性格不象雪洛,她还是个孩子,或许会因为这次欺骗难过一阵,但她很快就会忘记伤痛,重新开始。

她忽然觉得好累,想回房间休息一下,正欲离开的时候,见他深深地望着天边,眼底是浓浓的眷恋,不知是沉醉在景色里,还是思念里。

“为什么?”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为什么你不能和最爱的女人在一起?她不喜欢你吗?”

“喜欢!但那仅仅是喜欢,不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

“哦!”

我刚转过身,宇文楚天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去收拾一下东西,我带你回家!”

离开之前,我去雪洛房间跟她道别。

我还未开口,雪洛便问道:“要走了吗?”

“嗯!”

雪洛对我露出微笑,可是笑容是黯淡的,恍惚的。

“我就知道他会走……”雪洛拿了两本医书给我,其中一本正是我前夜捏皱的。“其实你对医术药理很有天赋的,这个送给你,希望对你有用。”

“雪洛。”我犹豫了一下,明知不该触及雪洛的心伤,还是忍不住想去劝劝她:“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值得吗?”

雪洛苦涩地笑笑,坐回椅子上,继续摆弄着她的草药。

很明显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还有,我住在京城的兰候府,你若离开这里,就来找我。”

说完,我悄声退出去,刚要关门,忽然听见雪洛幽幽一声叹息:“他值得!”

他值得?

想不到恨过,怨过,爱还是从未改变!

“为什么?他这么对不起你……”

“他没有对不起我,相反,他对我一直很好,处处为我着想。你认为他冷酷无情,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你不懂他的身不由己。其实,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唯独对他自己太过苛求。如果说他一生亏欠过谁,那就是他自己。”

孤烟直上,苍穹渺渺。

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山脚下的小屋越来越模糊。

我走到一条小溪边,刚坐下休息一下,宇文楚天也默默坐过来,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条很干净的绢丝手帕,轻缓地在河水里沾了沾水,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

我正欲接过手帕来擦擦脸上的汗水和灰尘,却瞥间那绢丝手帕上绣了一对情意绵绵的鸳鸯,一看就是女人送的定情信物。

我装作没看见,低头喝了几口清冽的溪水……

他见我不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小心将手帕折好,收回怀中前还仔细用手指摸了摸,抚平褶皱。

“这么急着收起来干什么?”我将手摊在他面前,说道:“我又没说不用!”

他微愣,满脸不解地将手帕拿出来放在我手上,看着我用力将手帕在水中揉搓一阵,抹抹脸,擦擦手……

他皱皱眉,拿过手帕帮我擦去头发上沾着的尘土,柔声问道:“你心情不好?”

我想说没有,可在那两道敏锐的目光下,我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是为了雪洛的事,还是涣泠?”

“我……”我打开他的手,冷冷道:“你对每个女人都这么体贴吗?”

“不是!”

“你要是不喜欢就别对人太好,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故作深情的样子会让人误会……是,我长得很想你妹妹,可是我不是,你不要总把我当成是她好不好?”

宇文楚天看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不是你妹妹……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之间最好还是别这样不清不楚。”我不想看他的表情,可还是从溪水里看见层层涟漪中的倒影,他还在看着我。

既然没有结果,这样暧昧不明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我说:“对不起!我……”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他扶着我走下光滑的岩石,淡淡道:“路太远,我背你回去。”

“我自己能走。”

“把你完完整整送回兰家后,我绝对不会再打扰你。”在我被惊得呆滞时,他背起我,深深吸了口气道:“看来你不需要我了,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

崎岖的小路上,我靠着他的肩上,泪水落了一路。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可以轻易了解我的心意,可以用身体为我挡剑,可以面对我的“不可理喻”一言不发地接受,最让我不懂的是,为什么他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让我泪流不止。

途经一个小镇时,宇文楚天雇了一辆马车,我们两个人歇歇停停大概半日,路便走到了终点。

在兰候府的门前,宇文楚天将我扶下马车,我以为他至少会说声“再见”,可他没有。

我也没有和他说“再见”,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再见,我和他的路,今日也走到了尽头……

宇文楚天就潇洒地一转身,跳上马车。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但是,他肩上浸透衣衫的鲜血清晰地留着我的视线里,没办法再消失!

默然回到房间,娘便匆匆来到我房间。“沙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没事,浣泠她……她还好吗?”

“浣泠?”兰夫人倒了两杯茶,递给我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边喝茶,边道:“还好,在房间里休息呢。”

“哦!”我低头吸了口气,浓郁的茶香让我想起冥兰的味道,心头被阴沉笼罩。

“沙儿?”娘顿了顿,问道:“宇文楚天的伤势如何?”

“挺好的。”我低头喝了口茶,萦萦雾气烫到了我的眼,让我觉得眼睛里有些潮热。

娘没有多问,拍拍我的肩道:“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默默点头,一滴泪悄然滑入茶杯。

认识宇文楚天只有十几日,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句,怎么可能放不开?

可是,偏偏就是放不开,听到他的名字,心都会不停地颤抖。

闭上眼睛就是他的笑容晃来晃去。

娘走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就是傻傻坐在桌前,不停地喝着最爱的龙井茶,越喝越冷,越喝越苦。

曾经最喜欢的浓香,此时也是涩的。

原来这就是思念的滋味,可是我们才分开还不及三个时辰……

三更时分,我披上外衣在庭院里闲走着,没想到在花园遇到了涣泠和娘。

我还还没走近,就听见浣泠愤怒地声音:“他冷酷无情?残酷的人是你,是你让他一无所有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浣泠这么大声和娘说话,连我都觉得涣泠太过分,娘却一点都不生气,低声道:“娘也不想的。”

“那姐姐呢?你为什么不让她……”

“泠儿!”娘打断了浣泠的话:“这和你姐姐没有关系。”

“没关系?!”浣泠大声笑着,笑声异常凄冷。“二十年前,你抢走宇文楚天的父亲,二十年后,你让他与姐姐相见不相识……娘,换做她是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浣泠的话,如万丈冰瀑,倾泻而下,把我所有的理智都打碎了。

我震惊的不是二十年前娘和宇文楚天父亲的情债。当她对着坟墓哭泣时,当宇文楚天拿出另外半只白玉蝴蝶时,我就已经预感到这些!

我震惊的是那一句:“相见不相识”!

我努力想把这些看似纠结不清的东西联系起来,可是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是真的吗?”我跑过去地走过去,傻傻地问:“娘,浣泠说的是真的吗?”

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恢复平静道:“泠儿,你先回去吧,我有话和你姐姐说。”

浣泠跺跺脚,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愤愤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