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姨,明天学校的母姐会,你能不能来参加呢?”英一对心罗的态度,更象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渴望。

母姐会?心罗织毛衣的手停下来,抬头看向功课完成一半,正睁大眼睛等她回答的英一。

“心姨只是保姆,理论上,没有资格参加你的母姐会。”她尽量说得婉转。

“为什么?爸爸说妈妈旅行去了,这段时间,心姨会象妈妈一样照顾我。心姨你也答应过我,要陪我学习、游戏、成长,难道心姨不记得了?”英一抓紧手里的笔,仿佛是抓紧心里的希望一样。

心罗看着他。明明还是一个孩子,应该撒娇耍赖年纪,却已经会同大人讲道理。心里不是不难过的,这是个早熟得令人心疼的孩子啊。

“你希望我参加吗?”

“恩!”男孩很坚定地点头。

“好罢,我会去问问你爸爸,可不可以去参加你的母姐会。”她摸摸英一的小脸。“别高兴太早,如果你爸爸不同意,我就没办法去了。”

“爸爸一定会答应的!”

心罗颇不以为然,却还是微笑催促他。“可以继续作功课了吧?”

可是,直到晚饭后,英一已经上床睡觉,她也没能见到任海啸。

自英一房间里出来,心罗来到楼下,找到全叔。

“全叔,我有事想找二爷。”

全叔诧异地看了心罗一眼,她来海燃园已经月余时间,即便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也从未要求见二爷,今天这吹的什么风?

“二爷不在。”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老管家有些为难。“我也不知道。”

“宓小姐找二爷,有什么事?”任七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

“关于英一明日的母姐会。”心罗抬腕看手表,九点十分,对于某些人,夜生活才刚开始,她实在很担心今夜明晨她都没机会见到任海啸,而她又不便擅自离开。那么,她只能让英一失望了。而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任七不由拢起眉头,这件事,他做不了主。

“二爷回来,我会转告他。”

“那你顺便告诉他,只要他在明日八时以前返来,无论多晚,都请叫醒我。这事,对英一很重要。”

“好的,一定会转达。”

“那么,晚安。”说完,心罗上楼休息去了。

“小七,我不懂这女孩。”全叔在任七转身离开前说。

任七惊讶地停下欲行的脚步。在任家已经历经两代当家的全叔,见惯多少风里浪尖、黑白两道上游走的人物,竟然会看不懂一个女人?但是,他有同感。他也不懂。

“心罗来了也一个月了,从不外出,休息日也不例外,没事就看书。也不朝二爷卖弄风情。你说怪不怪?”不是自夸,他家二爷绝对是人中之龙,男人中的极品,有哪个女孩子见了二爷,不是春心萌动,立刻行动的?

任七沉思良久。

“的确奇怪,如果说她怀有企图而来,那她也太沉得住气了。她的表现仿佛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以吸引她,令她有好奇的反应。我没见过象她这么云淡风轻的女人,完全没有物欲,不挑剔、不娇蛮,随遇而安得让人害怕。太平凡了,平凡到没有弱点。”

“这岂不是很不寻常?”全叔喃喃自问,“不知道二爷留意到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海啸留在园里的时间毕竟少。也许,他们有必要提醒二爷,不是吗?

凌晨,心罗被一种奇异的存在感惊醒。她慢慢睁开眼,让自己适应黑暗。然后,她发现床前站着一个人,天光透过窗户将他映成一个淡淡剪影。

“醒了。”任海啸独有的低沉声线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浑厚。

“二爷。”心罗自黑暗里坐起身,用被子裹住自己,以免着凉。

“你都不好奇或害怕我为什么半夜三更站在你的房间里?”他冷声问,下意识不悦。

“首先,任七是一位称职的总管,既然他答应了会替我传话,自然不会食言。其次,我相信你的人格,你不是那种半夜闯进女雇员房间意图不轨的男人。毕竟以你的条件,女人会争先恐后爬上你的床,只要你愿意。”

“啊,原来是这样。”海啸在她的床尾坐下,收起原先的不快。他很介意她的态度,认为她太过漫不经心,没有自我保护意识。听完她的解释,他明白自己是大惊小怪了。且以她的身手,一般人也很难对她不轨。

“好罢,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想起任七转达给他的话。

“明天,或者说今天,英一学校举办母姐会,他希望我去参加,你同意吗?如果同意,我就向你请假,外出参加。”

“若我不同意呢?”他很期待她的反应。

“那么英一只能失望了。”她在黑暗中耸肩。克尽职守又不逾越本分,实在不易拿捏之间的分寸。其实她大可以据理力争,然而,未必可以解决根本问题罢?强出头是很愚蠢,对于这点,她有极其深刻认识。

“我以为你会竭力向我争取,解释你参加的好处及缺席的弊端。”他笑了,笑声搅碎暗夜的沉窒。“我以为你会直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是个尽责的父亲,说你有多么失望。”

“我给你的感觉是这样的吗?那真是太遗憾了,夜太黑,我看不见二爷的鼻子在哪里。”心罗因为被扰醒,口气不是很好,但她并不自觉。

海啸却觉察了。他淡淡微笑,和她唇枪舌剑是一件愉快的事,她是个可以让他完全放松,单纯与之交谈的人,没有压力和负担。可是,现在时间不对,再聊下去,她今天可能要顶着一双熊猫眼去参加英一的母姐会了。

“我会派司机送你去学校,晚安。”他起身离开,在拉开门走出房间前他回身同心罗说:

“以后睡觉最好把阳台门窗关上,免得将来怎么死在睡梦中都不知道。”

心罗几乎想操起身后的枕头砸向他宽厚的背影,难怪她没听到开门的声音。

“我信任海燃园精密周全的保安系统,不对啊?”她嘀咕着重新躺好。闭上眼睛想再次入眠,可惜已了无睡意。

躺在逐渐逝去的夜里,她淡淡回想过去一个月的生活,觉得不可思议。日子平淡顺遂得近乎乏味,她竟也这样度过,甚至有些喜欢。

英一是如此让人想要疼惜的孩子,任海啸同海燃园虽然充满各式秘密,但他们毕竟留下了她。她知道如果她好奇,她会象蓝胡子的新娘去打开那扇不被允许打开的门一样,去探知那些秘密,然后和那好奇心旺盛的新娘一样,落个人间蒸发的下场。可是,撇开任家的背景不谈,她真的喜欢这处有些偏僻的人间乐土。所以,她的探索精神冬眠去了。

当个无知的女人没什么不好,闲来无事就看书逗孩子,多悠闲的前景!

心罗在有点自嘲的思绪里,再次沉入睡梦中。

清晨到英一房间,看见已经起床整装的男孩,心罗笑着上前拥抱他。

“英一,心姨实在太没有成就感了。你就象个小大人一样,完全不用我照顾,心姨简直没有用武之地。”

“对不起心姨,我只是睡不着,才起得早了。”

“没关系,心姨不是在责怪你。”她牵起英一的手,“你爸爸已经同意我去参加你的母姐会,你只要告诉我,我该准备些什么。”

“真的?!”英一的脸上亮起欣喜表情。

“真的。”她被男孩的欣喜感染,笑得无比欢娱。

“太好了!心姨只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参加就好了。”

漂漂亮亮?颇有一些难度,不过,还不至于困扰她。

“没问题。现在,我们下楼吃饭。”

两人手挽手到楼下餐厅,竟然看见甚少在早餐时间现身的任海啸坐在餐桌前。

“爸爸。”英一轻声叫。

任海啸起身拥抱儿子,然后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心罗选择坐在两父子对面。她没有什么机会同时见到这对父子,多半时间她只能见到英一,而任海啸,作息超级不规律,兼之又神出鬼没,能见到他们同坐一张饭桌前,是崭新经验。

看得出,英一极其敬畏他的父亲。不是害怕,而是因敬重自然衍生的审慎态度。她一直不太了解他们如何相处,现在看来,任海啸和所有不知道该怎样与孩童相处的父亲一样,沉默且不擅表达,没有早安问候,没有简短但温馨的交谈。不过他至少晓得拥抱儿子,而不是冷冷坐着不动,还有得救。

“英一,你爸爸已经同意我参加母姐会了,作为答谢,你应该给爸爸一个早安吻。”

心罗吃完自己的早餐,抹了抹唇角,笑眯眯地建议。

“哦。”英一迟疑一下,还是在父亲脸上啄了一下。“谢谢爸爸。”

“不用谢。”任海啸冷肃的眸光一炽,看了一眼长桌对面优雅浅笑的女子,接着低下头对儿子说,“快点吃饭,吃饭完后去上学,别迟到了。”

“请慢用,我去帮英一理书包,失陪。”心罗找借口离开,要改善一对父子之间呆板的相处方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一次改变一点点便好,她并不急功近利。

收回自己望着那个苗条身形的深沉眼神,海啸问儿子:

“喜欢宓阿姨吗?”

英一大力点头。他的心姨从来不会不耐烦,不会嫌他沉默寡言、性格早熟,也不会在私下说他是拖油瓶,更不会在父亲面前假装和他亲热,一转背就不理不睬。

“有多喜欢?”

“我希望心姨一直留在我们家。”这是小小孩童最直接的渴望。

“万一妈妈回来了,她必须离开呢?”

英一犹了,妈妈和心姨,好难的选择。妈妈虽然总是扔下他,一走就是好久,可是妈妈偶尔会抱着他睡觉,哼好听的歌给他听,那种感觉,好温暖。

海啸执起餐巾抹嘴,并不替儿子解决烦恼。做他任海啸的儿子就必须学会取舍,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就算是拥有钱势如他,也有极深的无奈。他不想给儿子营造一个童话世界,只是一直不知如何着手,那孩子除了对母亲有着淡淡执着,对什么都不很热中。现在,机会来了,他想看看英一怎样选择。

“那…心姨可以嫁给吟叔。”英一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嫁给任七?海啸挑眉,这算什么?肥水不落外人田?他儿子倒真有些头脑,既要妈妈,又要宓心罗,一举两得。可是,太一厢情愿,且…他也不会允许。

“你可想过吟叔共宓阿姨的感受?没有喜欢的感觉,生活在一起是很痛苦的。”就象英一的母亲同他。

英一愣了一愣,无言。

“再想一想罢,妈妈与宓阿姨,如果你只能选一个。”

抛下这句话,他也离开餐厅,不想追究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听见把宓心罗和任七凑成一对的馊主意。

“二爷,您真要叫小少爷在她们中间选择一个吗?”全叔在他出门前递上外套,低声问。

“他早晚要面对类似情形,早一日开始考虑,早一日有心理建设。”海啸眼神悠远,“我从未想过要瞒他一辈子,他早晚要知道。”

“心罗那里…”

“以后再说这件事。”他穿上外套,“如果会造成困扰,我会向她解释。”

“我却以为她不会问起。”

海啸向外走的脚步停了停。

“全叔,”他不确定地顿住,最后决定改口。“心罗是什么样的人?”

“二爷,心罗是什么样的人,日子毕竟还短,咱们不太了解。但她一定是有故事的人。”

任海啸点头,出门上车。全叔的看法,他同意。心罗,的确是有故事的人,就不知她的故事,究竟是怎样的罢了。

稍早送走英一,心罗回到自己房间,对住衣橱发了一会儿呆,除了运动衣和几件毛衣长裤,她真的没什么称得上漂亮的衣服,更没有出席正式场合可穿的衣服。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仍免不了要与现实接轨,逃都逃不掉。

换上一件兔灰色长毛衣配一件黑色长裤,穿上平底运动鞋,下楼。

“全叔,我出去了。”

“玩开心一点。”

“好。”心罗出门,看见等在门前的汽车。

“宓小姐。”开黑色宝马的司机,竟是云深。

“麻烦你了,云深。”心罗上车,笑着纠正他。“还是叫我心罗罢。”

云深发动引擎。“想去什么地方?”

“先送我去买衣服可好?”

云深微笑,依言开车载心罗到名店云集的商业区,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

心罗也没尝试同他交谈。海燃园的侍卫见着她,一贯只有两种反应,点头而过,或一笑而过。她能感觉出他的不自在,毕竟海燃园里,除了她,连佣人全都是男性,所以她并不在意冷场。在任家,她的确象是入侵者,虽不至于人人敬而远之,但也差不多。好在她对于无聊的现状,不甚在意。正中她下怀,不是吗?

到了商业区,在停车场泊了车,云深执意要陪着她去购物。

心罗只好随他去。心知这是一种保护姿态,即使她不需要。

好在,她不是购物狂,眼光也不挑剔。在纪梵希旗舰店里选择一件浅烟紫色羊绒连身裙,一条银质龙凤相扣细腰链,然后在安娜?苏选了一双黑色小牛皮高跟鞋以及一款手制黑色手袋。穿戴好后,将旧衣物装包。

云深一度试图替她付帐,都被她拒绝。

“我自己来,毕竟都是我自己用的东西。如果我真想要老板买单,我自己会同他说。”

云深争不过她,眼看着她刷卡结帐。

“走罢,送我去英一的学校。”

来到英一学校门口,下了车,心罗遣云深回去。“不用等我,我可以自己回海燃园。”

然后,她昂首阔步象个女王一样走进校门。

“小姐,请问你找谁?”保安拦住她。

“我是二年级一班任英一同学的家人,来参加母姐会。”心罗不卑不亢。

“啊,原来是任女士,请随我来。”保安会错意,连忙在前引路。

心罗没有刻意纠正他的错误,但有些微奇怪,一学期至少有一次母姐会,算起来,这应该是英一的第四次母姐会。以任海啸那般身份地位,没道理他儿子学校的保安会认错人。除非…她不喜欢自己的推测:英一的母亲从不曾参加自己儿子的母姐会,一次也未,甚至,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感觉上,似是一个极端不负责任的母亲。

好在,英一是好孩子,并不要操太多心。心罗欣慰。

保安将她领至二年级一班门前后,回自己岗位去了。

心罗吸一口气,走进教室。她看到已经有其他小朋友的母亲到了,老师正在维持秩序,叫小朋友门安静,瞥见心罗进来,只是用眼神示意她随便坐。

心罗在家长席的中排挑座位坐下,立刻有打扮雍容的贵妇小声和她打招呼。

“你好,我是沈方思惠,第一排第三座位的是我儿子。”

“你好,我是任英一的家长。”心罗微笑。

“任英一?”贵妇挑高修饰得细长的眉毛,狐疑地打量心罗。“任海啸的儿子?你是他母亲?”

心罗笑着摇头。

“我猜也不是。你的年纪怎么看也生不出那么大的儿子。你也不象他会喜欢的类型。据我所知,他的女人还没有哪一个有资格来参加他儿子的母姐会呢。”

心罗保持礼貌的笑容,却不喜欢贵妇口气里的不屑。任海啸的女人,听上去实在不是好头衔。他…又喜欢什么类型呢?让人这么不屑。

陆续有家长到来。贵妇不再理会心罗,一直小声同人耳语,然后那些人就都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心罗,仿佛她是哪里来的外星怪物。

心罗无所谓地任她们议论,径自向回首张望的英一挥手。

英一见了,脸上绽放灿烂笑容,又转回头,坐正身体,认真听老师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