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丧讯因夏威篡权而密压了半月,半月后报丧各国,等过整整二十日,才等来这第一位吊唁使臣。

狐氏一族出自夏国,达于晋室。狐之鉴时隔十五年初回故土,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在宫中祭拜过夏国先王后,听说枫氏族主病重危虞,狐之鉴念及枫氏与狐氏两族过往情谊,换了便装,绕过国宾馆外诸多眼线,悄然上门探望枫昀。

默弓这日傍晚捧着汤药入书房侍奉时,看到枫昀榻边坐着位眉目轩然的陌生锦袍青年,不免一怔。

“呀,这就是默弓妹妹?”青年大笑站起,其身躯异常高壮,近前走来颇如山岳倾倒之威武。他看看默弓,双臂做着怀抱婴儿的动作,笑道:“当年在我怀里不安份动来动去的小家伙,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

默弓对他毫无印象,漫不经心地颔首一笑,看向枫昀。

枫昀压抑着咳嗽道:“这是晋国右相狐之鉴,快见过大人。”

默弓忙放下汤药,敛衽一礼。

“小丫头起来吧。”狐之鉴托住她的双臂,笑意忽深,“这些年你我也是打过不少交道的。听说巨鹿之战靳喜能够获胜,是有赖棠棣阁粮草供给不断。怎么你们在晋国的白华阁就没有这样的觉悟?那白华阁阁主也是天下第一横人,还非得我亲自上门,才拖拖拉拉地答应了几笔军需买卖。”

默弓笑道:“枫氏商旅不过仗着来往长途货贩图点薄利,岂敢轻易涉足国家争战大事?枫氏于各国诸阁也是仰人鼻息,官府朝廷但有需要,又岂敢不从?只是关于白华阁与晋国朝廷的买卖,我却另听人说,晋室更多地是依仗了贵国富商乐氏与梁国巨贾主父氏,倒并非白华阁有胆不配合。合。”她望着狐之鉴,笑容愈见盈然:“不过如今听丞相大人的话,想来我先前听说的是些谣言,也或是我记错了?”

狐之鉴微愣一瞬,放声笑道:“伶牙俐齿,锱铢必较。昀叔叔,你果然教出个好姑娘。”

枫昀轻叹:“她也就对初见的人厉害点,相处久了,才知痴心愚钝。”

狐之鉴眸波一转,望着默弓的笑容又深了些许。

默弓奉上药道:“父亲别只顾数落女儿,该喝药了。”

枫昀在她的小心伺候下饮尽碗中苦药,咂着嘴时,默弓忙又送上清露。

狐之鉴在旁等枫昀饮完药,面色一改方才的意气飞扬,踌躇着低声道:“昀叔叔,息朝那小子……”

枫昀道:“放心,他仍在匈奴王庭帐下,受匈奴王礼重厚遇,再无性命之忧。”

“那我就放心了。”狐之鉴言语略有涩然,“这些年也幸有枫氏在匈奴的商旅照应,他才会得此太平。”他顿了顿道:“晋国安城不同邯郸,更不同栎阳,既有国中富商乐氏把持一方,又有南梁主父一族的插足,白华阁在安城际遇艰难,我也是无法多顾。”

“你照顾够多的了。”枫昀看着默弓转身点燃室中各处灯烛,在微明的光线下目色清湛,话语也显得格外深远,“当今天下论商贾之富,莫过南梁主父氏。枫氏从不想做出头鸟,也无谓做这出头鸟。如今能握住夏国财脉,能左右赵国市厘,已是登峰造极了,不敢奢求过多。”

狐之鉴感慨道:“昀叔叔一向有着大智大慧,非常人能及。”

枫昀这日的精神格外好,与狐之鉴聊过一个时辰,才显出几分倦色。狐之鉴也不敢再多打扰,告辞而出。

默弓送完狐之鉴回来,枫昀见她唇边笑意隐溢,了然道:“你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是,”默弓难掩喜色,眉眼凝弯,“刚收到消息,齐国吊唁使臣独孤嘉,已至夏国边境。”

枫昀道:“加上前几日赵国使臣从邯郸出发的消息,如今也就梁国没有动静了。”

默弓眉梢扬了扬,一脸笑容丝毫不减,显然对梁国来不来人不以为意。

枫昀看着她跪坐榻下,熟练地揉捏着自己四肢筋骨,才想起她这两天都是足不出户地服侍在自己身旁,有些诧异:“你不是说要为彻侯游说国中大臣?怎么这两日都不见你出去走动?”

“还没到我走动的时候,”默弓笑容有些狡黠,“我不会重蹈前日拜访舅父的覆辙。接下去要见的那个人,一直有人帮我看着时机呢。”

“什么时机?”

默弓眼神多了分神秘,笑而不答。

枫昀也不再询问,躺着养了会神,感觉心肺忽起巨石碾过的痛楚,迫淂他呼吸又紧/窒起来,忙以手按着胸口,喘息道:“好戏逐渐登场了,新君还未举行登基大典,彻侯仍在商城徘徊难出……但愿我还能有气力支撑到最后,看这局面如何角逐。”

默弓见他面色骤然发白,语意又是如此哀沉痛惋,不由一惊:“父亲说什么呢?你自然是长命百岁的,怎会看不到最终胜负?”

“枫氏数辈男儿皆少壮而亡,我如今活了四十有二,却是长寿了。”枫昀嘴里似含着东西,笑声语意一时都有些模糊。他瞪眼望着远方烛光,面容似怅非怅:“也幸赖先王长命,我才长命……”

“父亲说什么?”默弓并没有听清,按着枫昀的后背,不停揉抚。

枫昀在她的内力牵引下吐出一口血痰,气息这才松缓过来,幽然问道:“丰隆他们还没回来吗?”

“先前接到他们的来信,这两日就该到栎阳了。”

“那就好……”枫昀心事放下,适才饮下的药力此刻涌上,他躺平又出了会神,才闭紧眼眸,昏睡过去。

默弓守在榻侧看着枫昀的睡容,良久,才敢低头再望一眼手上那块被污血浸染的锦帕。她指尖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心中更是有着说不出的害怕,身子软软靠在榻上,脸颊贴着枫昀的掌背,黯然阖目。

枫氏男子素无长寿,难道真是天命?

她束手无策,心痛如割,这才知晓,自己平日再装着对诸事没心没肺的懒散无谓,却也逃不过这样惶惑无助的时候。

在她遍目无所倚靠时,能想起的,唯有那远在商城的男子。

——若是公子在此,以他妙手回春的医术,必能挽救父亲生命于微弱吧?

她痴心妄想着,仍如幼时,当他是那无所不能的神明。

可是神明却被困红尘乱局中,竟需她去救。

她在自嘲中清醒,起身走到外室。

江离怀抱着一堆衣物等在门外,看到她走出帷帐,忙疾步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重黎先生命人来请少主出庄,西侧门外车马已备。”

默弓目中微亮:“他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江离云里雾里地看着她。她着实困惑这二人最近搞着什么明堂,平日道上偶尔相逢了,看两人冷着脸擦肩而过俱是视若无睹的架势,应是隔阂不浅;偏偏私下仆役通传信息又很频繁,无非“出府”“入宫”“回府”等寻常字眼。每每默弓都要亲耳听了,才淡然回传信那人一句:“知道了。请先生再探。”

探什么,江离着实不知晓,但她却明白,默弓对此事很是看重,所以今夜一得重黎近身小厮的急传,就过来通知默弓了。

默弓喝了口茶汤,待要出发,又被江离拉住:“重黎先生请少主换上男装,好方便行事。”

“什么事非要男装?”默弓狐疑,却还是顺从地换上江离带来的长袍,束好发冠,才疾步朝西侧门赶去。

重黎的小厮南吕驾着辆马车等在门外青石道上,见到默弓忙跳下车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少主。”

默弓答应了声,上了马车。里面一片黑暗,她摸索着坐下,不料所坐之处颇为温软,背靠着的地方亦温热得怪异,微微侧首,鼻中更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她正疑惑时,颊侧忽被一缕轻柔的呼吸近在咫尺地拂过。

她浑身寒毛乍起,才知自己竟是坐入了一人怀中,急急跳身,头又碰到车厢顶部,一时捂着脑袋又疼又火:“黑灯瞎火的,你就不会吱个声?”

那人冷笑:“我这几日既要看顾百里朔的动向,又要和总管核对五阁年账,休息的时间加起不超三个时辰。如今只是在这闭眼小憩片刻,谁料有人会投怀送抱?”

“放肆!”默弓的羞恼直冲头脑,平素对凡事无动于衷的心性在他面前极易毁之殆尽,想要就地给他颜色,却又顾忌这几日筹谋的大事,只得咬牙吞下一口恶气,振袂转身,在对面坐下。

外间南吕小心翼翼道:“少主,先生……可以走了吗?”

重黎并不回答,呼吸轻长,似乎又睡去了。默弓在黑暗中丢出无数眼刀,冷着声道:“走吧。”

栎阳夜下宵禁,沿途遇到巡城士兵盘问,南吕只答“枫氏商客出行”,士兵便立即放行。

马车辚辚绕着城池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缓缓而住。

默弓下车望着面前的庭院,看到匾额上书“摽有梅”,怔了一刻,颊上热烫如火。她目似寒剑,寸寸凌割身旁轻袍缓带不尽风雅的男子:“你这么晚拉我出府,就是要来这烟花之地?”

重黎神色不动,让南吕前去叩门,他则施施然对默弓道:“少主不是要见百里朔?他正在里面。”

“怎么可能?”默弓紧紧皱眉,“百里朔贵为大上造,就算喜好美色,也不至于来女闾寻欢作乐。”

重黎轻笑:“你岂知女闾没有天香国色?岂知这里没有百里朔贪恋的风骨玉质?”

默弓又是一怔,望他几眼,不再言语。

因在先王服丧期间,酒肆清馆俱是歇业,更不论女闾。夜下庭院深寂,门前仅亮着两盏素纱包裹的风灯,孤孤清清地在风中飘荡,看着让人完全想不到,往日此间是何等的纸醉金迷、糜烂难言。

南吕敲门不久后,院里传来一人脚踩碎叶的声响,有男子在门后问道:“何方贵客?”

南吕答道:“大上造府中人,有急事禀报主上。”

想是这事常发生,里间那人没有犹豫,打开门,望着外间三张陌生面孔,迟疑:“三位……看起来很是面生。”

“我们面不面生没什么要紧。”默弓从袖中抛出数枚金铢,含笑步入院中,“你只管去通传百里大人,就说枫氏默弓有要事求见,是社稷之事,请他百忙之中务必拨冗一见。”

百忙?拨冗?这丫头骂人还真是不吐脏字。重黎淡然一笑,朝抱着金铢愣在当地的男子望一眼。南吕催促男子:“还不去通传?”

那男子着灰袍布衣,应是个普通仆役。他自从天而降的财运中醒过神,欢欢喜喜将金铢纳入怀中,请默弓三人于厅堂稍坐,他则飞快跑入内庭通传。

作者有话要说:

☆、夜生波澜

摽梅阁厅堂极广,旁有大小食案近百席,中有圆台高筑,想是平日舞姬长袖翩然之处。默弓环望四周,见堂上遍垂的纱帐皆是冷灰素色,五色琉璃灯皆裹以白布,不由一笑:“这摽梅阁的主人倒是个谨慎小心的人。”

重黎道:“即便她不谨慎小心,这里来往识时务者甚多,总有人提醒着。”

默弓望着他笑意深刻:“真想不到先生对摽梅阁居然处处见解深刻。”

重黎见她目色嘲讽,自知她言下之意指的是什么,冷冷一笑,并不多说。

片刻后骤闻浓郁香风自夜色深处送来,默弓朝厅堂里侧的长廊望了一眼,见灯火摇烁,引照着纱衣飞带曼然而至。被一众仆役环拥前来的是个年过三旬的女子,容貌虽则秀丽,却并不至于惊人,唯姿影分外妩媚,行动时裙裾飞动,携带衣袂上绣满的红梅嫣然有绽放之艳。

女子含笑近前,水光荡漾的双眸细看了看重黎,而后落在默弓脸上,笑道:“未知枫君亲自到访,梅姬有失远迎。”

默弓抱揖一笑:“久闻梅姬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梅姬是风尘中少有的爽朗人,寒暄过后直言道:“百里大人刚歇下不久,摽梅阁素来是他朝政烦累后静心休憩的地方,贱妾不敢擅自打扰。唯有冒昧问一问枫君,是否真有急事大事?”

默弓悠然道:“事关百里一门生死荣辱,我也不知事大事小。梅姬以为呢?”

梅姬看她片刻,颔首笑道:“既是如此,枫君请随贱妾来。”

默弓让南吕在厅堂等着,她与重黎跟随梅姬身后,前往内庭。

百里朔歇息之所为内庭僻静馆舍,里间灯火俱灭,梅姬敲响门扇,等过片刻,才闻男子低沉微哑的声音传出:“何事?”

梅姬恭声道:“枫氏少主求见百里大人。”

里间又恢复了寂静,半晌,方有灯烛缓缓燃起。门扇打开,里面站着位衣衫不整的妖娆美姬,一双惺忪妙目魅惑多情,不停流连在重黎与默弓身上,嘴里却是对梅姬道:“姑姑,大人让你带客人进去。”

这声音甜糯温软,一听便是梁人。默弓留心又看了她几眼,却见她媚眼如丝,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

默弓淡然收回目光,走入室内,朝案后端坐的男子深揖:“默弓见过大上造。”

百里朔容貌本就严峻冷厉,深夜被人叨扰睡眠,更是面黑如玄铁。梅姬见他雪白的里衣外仅披着单薄的外袍,忙拿过狐裘为他穿上。百里朔皱眉一扬手臂,将狐裘挥置于地,双目冷冷望着默弓:“你深夜来此寻老夫,有何要事?”

“我本想去府上拜访大人的,谁知大人不在府上,只有往别处寻了。”默弓摇头叹气道,“我也不想能在这里找到大人,先王丧期内百业皆禁,不想还是有例外的。”

在先王大丧期间停留女闾,被旁人得知告上朝廷,的确是重罪一桩。百里朔闻言目色更无半分温度:“你是在威胁老夫?”

“岂敢,”默弓抱揖不停,“大人在军中威严无双,连王上也是敬而远之,默弓又有何胆量威胁大人?默弓只是担心,此事若为公孙寅大人知道了,却是后患无穷。”

一句新王敬而远之,正戳百里朔的心病,又闻公孙寅之名,百里朔愈发闹心,止不住冷笑:“公孙寅虽受新王宠幸,却也奈何不了老夫。你来此尽说废话,我看在你重病的父亲面上,饶你一次,滚吧。”

逐客令已下,默弓脚下却往前行了两步,从怀中拿出一卷帛书,递给百里朔:“我走之前,受人所托,有封信函还要交予大人亲览。”

百里朔随手打开,目光扫过绢帛末尾的署名,面上寒意这才收敛,将信函仔仔细细看过,竟是长叹了口气。他挥手让梅姬和那位美姬退出室外,在烛火下又看了一遍信函,才压着嗓音缓缓道:“新君继位一事,老夫的确有负于先王,有愧于彻侯。”

默弓道:“新君易位一事,大人的为难彻侯明了,此事并不敢怪罪大人。此前先王昏迷时,华厥曾趁机瓜分大人京畿兵权,大人即便后来想要维护朝局,也是力不从心。不过从此事上大人应能知晓,百里一族并非新王依仗的亲信,且以华厥和公孙寅的野心,国中军权迟早被他二族吞噬,到时大人这大上造之位就算不易人,也是空有头衔了。”

百里朔不置言词,默弓近前取过信函引火燃为灰烬,又道:“放眼天下五国,晋、梁两国一北一南,前者据万里雄川,后者占绵延水泽,疆域最为辽阔。齐国于东,自古为富庶之地,地灵人杰,文风极昌。而赵国居中,当今赵王少年继位,戎马治国,征战频繁,举国民风骁勇奔放,国力为五国中最盛。诸国中,唯独夏国偏居西隅,北有宿敌西戎,东有强邻赵国,国内土瘠民贫,新旧贵族倾扎不休,国力最为弱小。大人起自行伍,为国中新贵族之首,随先王身侧二十载,因最是了解先王的遗愿。”

“先王遗愿……”百里朔低声自语,刀刻般的坚毅面容在烛火下宛若凝固。

默弓道:“十二年前,先王欲改国中积弱,曾用帝师息汤之策,推行新政。新政触犯到华厥等勋旧贵族利益,屡受阻难,最终以清贵一时的息氏满门灰飞烟灭而告终。如此血泪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大人要想在旧贵族荣盛之下谋得新贵族的利益,怕是举步维艰。”

百里朔浓眉紧拧:“难道彻侯竟是要……”

默弓道:“彻侯如今并不愿与新君争位,只愿回朝推动先王遗留诸政,振兴国力,图谋中原。”

百里朔听到此处有些意兴阑珊:“说得容易。新政推动是连先王都无能为力的事,如今在华厥公孙寅掌权的形势下,彻侯能有什么做为?”

“不试一试,又岂知不能?”默弓微笑,“当权者需顾大局,所以先王功败垂成。彻侯回朝以臣子身份与华厥他们争一争,就算斗个两败俱伤,也是为后人清除了障碍。”

百里朔冷淡一笑,垂首整理衣袖,漠然道:“你话说完了?”

默弓侃侃道来,口舌费尽,谁料他仍是这样的无动于衷。她无奈之下,只得道:“还有一事,未知大人是否知晓,齐王使臣独孤嘉,已至夏国边城。”

百里朔仰头望着描绘有彩蛇火鸟的梁栋,笑了笑:“独孤嘉虽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独孤一族虽为五国中仅次各国王室的世家,怕也没有改变夏国朝局的力量。”

“若——”默弓话语略顿,低声道,“还有十万梁军陈列夏国边境呢?”

此话一出,不仅百里朔面容一紧,连重黎也有些意想不到地朝默弓望去。

百里朔怀疑道:“老夫怎不曾听说南梁有兵动的迹象?”

“大人,你不要忘记,独孤嘉孪生胞妹,一者为本国先后;一者,仍是梁国太后。”默弓笑意颇为深远,“奉婴将军正驻守夏国南疆,若梁国兵动,与奉婴将军合力一处,新王会无忌惮?朝中那时迟早有人会为彻侯回朝的事说话,至于谁是这说话的第一人——”她缓缓道,“这对彻侯而言,便是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天壤之别了。”

百里朔不再言语,跳跃的烛火映入他冷毅的双目,里间锋芒正不动声色地纷涌着。

“今后诸事,一切仰仗大人。”默弓含笑深揖,“晚辈告退。”

回程的路上车中仍是灯火不燃,两人分座一侧,互不搭理。默弓听着对面那人悄无声息,以为他又睡着了,便托腮自想着心事。路上经过坑洼不平处,车轮辗过石子猛地右/倾,默弓没坐稳,身子朝前倒去,眼看又要扑到他怀中,她赌气想着宁可侧身跌倒也不要再近他一寸时,一双手已托住她的双臂,将她扶稳。

她坐回原处,愧于方才的小人之心,低声道:“多谢。”

黑暗中那人并无回应,默弓抿了抿唇,将手臂从他掌中缩回。

一路沉寂,回到枫氏庄园,西侧门外有仆役提着风灯翘首以待,看到二人下车忙迎上前。

“少主,先生。”仆役俯身行礼,“蹇老请先生去趟前阁,有事相商。”

“知道了。”重黎对南吕交待了句,便随那名仆役前往思齐阁。

南吕驾车自往马厩,默弓孤身站在庄外,看着青石道上重黎远去的身影,垂首思了一刻,才慢步走入庄中。

此刻已是深夜,庄中内外遍无人影,森森草木遮蔽诸庭,干瘦枯枝在北风席卷下暗影幢幢,犹如黑夜里妖魔潮涌,正透出凌厉的利爪。

——利爪确实在夜色下蓦然伸出,带着阴冷透体的杀气,轻易扼住了默弓的咽喉。

这是拐入内庭的长廊,默弓刚踏上台阶,骤觉暗风袭身。她及时警觉,却无隙而逃。那人鬼魅般欺身而近,壮硕如铁的手臂竟比绳索更为柔软,紧紧勒住她的身躯,粗长的五指用力捏上她的脖颈,窒得她难以呼吸。

“说!枫昀那老匹夫在什么地方?”暗夜中的声音干裂嘶哑,听着如同沙砾划过冰面,异常刺耳。

默弓瑟缩颤抖着:“……不、不知道。”

“不知道?”那人冷笑,“那我第一个杀你!”

默弓闭上双眸,感觉他手指居然毫不犹豫地收拢,忙挣扎着道:“我说我说。”

那人指下松了松,低喝:“老匹夫在哪?”

“他住的地方遍布机关,无我引带,你会被射成窟窿的。”默弓言词谄媚,“侠士身手如此了得,要是断命在机关下,岂不冤枉?”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先杀了我,然后你自己去走一遭。我便在黄泉路上先等着你,看看万箭穿心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人踌躇片刻,手指终于从她脖上松开,一掌狠狠拍上她的右肩。

默弓清晰感受着肩头被一枚冰凉的银针射入,苦笑一声:“侠士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声音凶狠:“让你别使花样,这针含毒,唯我能解!”

默弓垂头低叹,认命往前走去。那人寸步不离跟在她身旁,默弓眼眸斜侧,在昏暗的光影下只望到这人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如此寒冬脚下仍踩双露趾草鞋。她悄悄上扬视线,看到那人面蒙乌纱,露在外面的眼眸惨绿如鬼火,实在是枭桀吓人。

她小心翼翼地问:“侠士不是中原人?”

“与你何干?”黑衣人不耐,伸手重重推了她一把,力大得让默弓脚下直踉跄,“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