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为什么是回来?浮花微微愣住,茫然点头:“回来了……可是公子什么时候出去的?”

林辨玉并不答:“带我进去。”

浮花只能称好,她觉得林辨玉此时的状态有些奇怪,可她到底只是个侍女,知道有些不该问的话,还是不问的好。

两人进屋,便看见了坐在烛光中的林如翡,他靠在椅子上,黑色的发丝并未束起,就这么凌乱的散在肩头,脸色被烛光映衬的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如欲飞的黑蝶。

林如翡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浅笑着叫出了一声二哥。

林辨玉神情渐软,浮花清晰的感觉到,那一丝杀意,从他的身上消散了。

“小韭可有好好吃饭?”林辨玉上前,坐在了林如翡对面。

“浮花煮了碗粥,我都吃了。”林如翡道,“这么晚了二哥还过来,是有什么事?”

林辨玉说:“无事,之前见你咳的厉害,便想着再过来看看。”

林如翡道:“喝了花露,倒是感觉好了不少。”他敏锐的察觉了林辨玉目光里的某些东西,轻轻的叫了声:“二哥?”

“小韭。”林辨玉忽的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得大开,窗户外头,便是那棵碍眼的桃树,他笑着问,“这棵桃树生的又歪又瘦,实在丑陋,看着让人心烦,咱们把它一剑砍了可好?”

林如翡微怔,他正欲说话,林辨玉便挥挥手,示意浮花下去。浮花见状,欠了欠身,退出屋子,轻手轻脚的带上了门。

林如翡和林辨玉四目相对,许久无声。

“那棵桃树是妖怪?”林如翡出声。

“不是。”林辨玉说。

“那是什么?”林如翡道,他本想说出刚才发生的事,但看着林辨玉的模样,到了唇边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是你的机缘。”林辨玉道。

林如翡疑惑:“机缘?”

他注意到了林辨玉的用词,是机缘,不是福缘。

林辨玉说,“再多,万爻便算不出来了。”

万爻卜卦之术,整个昆仑山上,他若称第二,便没有第一,连他都算不出来的事,那必然涉及了天道法则。

窥天道者,短其寿,断其福,衰其身,五谷不食,轮回不入。即便是万爻这样厉害的卦者,也不敢轻易尝试。

林辨玉的手已经按在了天宵的剑柄上,他说:“小韭,这棵树或许会害死你,无论如何,我容不得它。”

话音落下,林如翡便看见一道如白虹般冰冷的剑光,他知道,林辨玉拔剑了。

天宵出鞘,凌冽的剑意喷涌而出,夹杂着浓烈的杀意,刺向了那棵瘦弱的桃树。桃树立在微凉的春风里,无叶无花,瘦弱的枝干垂垂欲坠,无辜的好像一个楚楚可怜的孩童。

林如翡竟是看清了林辨玉的动作,林辨玉抬手,拔剑,挥击,天宵锋利的刃化作流光,林如翡甚至看到了天宵刃上刻着的一方印记,印记上书天珏二字,正是林辨玉的字。

这一刻,林如翡想起了山下的桃林,桃林里毛发金灿的猴王,还有桃林那个比狐仙还要美丽的男人。

他神未归,身体却已经动了。原本沉重的身体此时轻的好像一根羽毛,瞬息之间,便已伸出手挡在了林辨玉和桃树之间。

“二哥,不要……”林如翡出言,他急促的呼吸着,发丝散乱在肩头,苍白的脸颊上不见一丝血色,眼角却浮起一点不正常的潮红,他叫道,“二哥……”

林辨玉的天宵没有落下去,不是他及时止住了攻势,而是天宵,被一双手抓住了。

鲜血一点点的从林如翡的手掌滴落,染红了天宵雪白的剑刃。

林辨玉目眦欲裂,胸口重重的起伏,硬生生的压下了翻滚的情绪,哑声道:“小韭,松手。”

林如翡茫然的松开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现在林辨玉面前,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下天宵的,唯一知道的是,他不想看见那棵瘦弱的桃树被林辨玉一剑斩成几段。

于是便不由自主的动了。

林辨玉低头查看林如翡手中的伤口,虽然流了不少的血,但只是皮肉伤,他叹了口气,张张嘴,又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声让门外噤若寒蝉的玉蕊取些伤药过来。

“二哥……”林如翡有些不安。

林辨玉示意林如翡坐下,伸手捏住了林如翡的手腕,帮他止住了鲜血。因为体弱,林如翡的愈合能力也很差,似个瓷娃娃似得,平日里轻轻的挨碰,也能在他的肌肤上留下青紫的痕迹,更不用说眼下这样的利器伤口了。

玉蕊飞快的拿了伤药过来,推门进屋,看见一室狼藉,没敢吭声,放下东西,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林辨玉低着头,将林如翡的手撒上伤药,又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叮嘱他这几日伤口不可见水,

林如翡道:“二哥……我……”他想要道歉。

林辨玉叹息,伸出手在林如翡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神色里多了些无可奈何的味道,“小韭到底是长大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动,还接下了天宵……”林如翡喃喃。

“这大约就是万爻说的机缘吧。”林辨玉说,“我倒是有些魔怔了。”他低头许久,再抬起眸时,眼神里便又只剩下兄长的暖意,他说,“二哥只是有些担心,担心那机缘于小韭而言,并非好事。”

莫名其妙出现的桃树,被一剑劈开的昆山北峰,林如翡已经被卷进了漩涡的最中心,可却浑然不觉。

林辨玉抬手挥了一剑,想要斩断此次因果,但剑落下的那一刻,他便忽的明白,有些事,天宵已不可破。这次挡下他剑的是林如翡的双手,若他依旧执迷不悔,或许下一剑,便会落在林如翡的颈项上。

这是林如翡的因果,他无力更改。

林如翡受了伤,流了不少血,眉宇间生出浓郁的倦意,他安抚了二哥几句,却见他只笑不语,便明白有些话语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便也乖乖的闭了嘴。

“你先休息吧。”林辨玉起身,“明日我再同大哥一齐过来看你。”

林如翡点点头,看着林辨玉转身离去。

林辨玉出了门,没有急着离去,站在院子里盯了那桃树好久,直到林如翡房里的灯暗了下来,他才冷冷的哂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说着抬起手,狠狠的折下了一段桃树的枝干。

桃树毫无反应,好似只是一棵可怜的无辜小树。

林辨玉嗤笑一声,随手将桃枝丢到了地上:“不过如此。”他大步朝着院子门口走去,然而在要跨过院子的那一刻,脚下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踉跄几步后硬是摔倒在了路边旁侧的泥坑里。

“你——”林辨玉跌倒的那一刻,丹田处空空如也,竟是提不起一丝的剑气,显然就是那棵桃树捣的鬼。

“你给我等着。”林辨玉脸色铁青,怒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给剁碎了当柴烧!”

桃树的枝干微不可见的往上翘了翘,若是有表情,那定然是一脸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林如翡:……你是小孩子嘛,怎么用那么幼稚的法子报复

攻委屈巴巴:那也比无能狂怒强嘛

林如翡:唉,那你可算把我二哥得罪了。

林辨玉:你喜欢谁?小韭?老子要你狗命——

第9章 琼花令

虽然手上受了伤,但这一夜林如翡倒是一夜无梦,第二日神清气爽的醒来时,那扰人的咳嗽已是好了不少。

趁着浮花服侍他洗漱的工夫,玉蕊也端来了早饭,虽然林如翡不太想吃,但在侍女幽怨的目光下,还是勉强喝了半碗粥。正被浮花劝着将剩下的也喝掉,林如翡却听到门被轻轻的叩响,随后,大哥林珉之的声音传了进来:“小韭。”

“大哥。”林如翡应声。

林珉之推门而入,看见了坐在桌边对着食物蹙眉的林如翡,笑了:“不想吃便不吃了吧。”

“可是大公子,这几日公子病着,几乎未曾进食,今日要是再不吃点,身体怕是撑不住了。”浮花幽幽道。

玉蕊也跟着附和,说咱们家公子不肯好好吃饭,这事儿可不能惯着。

林珉之道:“无事,我吩咐万爻那边做了些爽口的药膳,这就带着小韭过去。”

浮花玉蕊闻言,这才没有再劝,低头行了个礼,同玉蕊一齐退了出去。

“小韭,走吧。”林珉之温声道。

林如翡思量片刻:“大哥,你让浮花把轮椅推进来,我坐轮椅过去吧。”

万爻住在山顶上,若要过去免不得御剑飞行,林如翡不坐轮椅,就只能被林珉之抱着,他到底是个男子,被这么抱来抱去,终是有些不好意思。

林珉之似笑非笑的叹了声:“小韭长大了,哥哥倒是有些怀念起小时候和天珏一起抱着你到处玩耍的时光了。”

林如翡语塞,虽然知道自己大哥是在打趣自己,但依旧有些不好意思。幼时的他又小又瘦,虽然和两位哥哥没差上几岁,身型却小了一大圈。昆仑山上有些地界只有御剑才能去,两个哥哥便抱着他飞来飞去,那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如今林如翡年纪渐长,才觉得似有不妥。

林珉之没有再逗林如翡,让浮花为林如翡备上厚厚的冬衣和轮椅。

山顶与山下不同,山下春意正浓,然山上顶上却是一片皑皑白雪,万里不见一人踪,清静的很。

有林珉之的剑气护着,林如翡倒也没觉得太冷,两人从院中御剑而上,很快到了万爻所在的院中。

那院子是青石砌成,只有一间,隔得老远,便看到了皑皑白雪里,一股炊烟悠悠升腾而起,倒是让这冷清画面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林珉之推着林如翡进了院子。

万爻早已在屋内待着了,见林如翡和林珉之来了,笑着道了声:“小韭,好久不见。”

林如翡叫了句万先生。

万爻的年龄和他的父亲差不多大,但若是只看外表,倒像个比林如翡还要小些岁数的年轻人,他的长相与常人也颇为不同,眉发皆白,连眼睫都好似隆冬初雪的白。

“先吃些东西吧。”万爻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面前的木桌上摆放着各类精致的吃食,色香俱全,看起来十分美味。

林如翡虽无胃口,但也不好拒绝前辈的好意,便捏起竹筷,一点点的吃了起来。万爻和林珉之也动了筷子,两人聊了些派内的事,大多都和这几日开的剑会有关系。林如翡的父亲林琼楼自五年前开始闭关,至今未出,林珉之作为长子,已经接手派中的一切事务有些年份了。

闭关这事,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什么时候出来,从来都是未知数。

他们聊天,林如翡在旁慢慢的咀嚼着食物,万爻的厨艺向来不错,寡淡无味的嫩豆腐用鸡汁清炖,再佐以微甜的灵药碎末,口感鲜香柔滑,倒也美味。只是林如翡胃口向来不好,吃了小半碗,便停了筷。

万爻正和林珉之说到前几日和林辨玉比剑的顾非鱼。

“这顾家四子还算有点意思。”万爻漫不经心,“他那重锋我也见了,是把好剑,不过天珏既然参加了剑会,那这头筹定然不会花落他家,倒有些无趣。”

林珉之点点头:“天珏既然去了,这剑会应不会生出太多波折。”

万爻道:“再过个几年,或许就不一定了。”

林珉之道:“哦?”

万爻笑道:“我才得到消息,说那何家的须臾树上,生出了整整六枚铁金核桃。”

林珉之挑眉:“当真?”

万爻点头:“自然当真。”他又看向了旁侧坐着的林如翡,道:“小韭,近来可有出门去转转?”

林如翡答:“这几日一直病着,未曾出门。”

万爻对林珉之道:“你该早些告诉小韭的。”

林珉之微叹:“是天珏不愿……”

万爻说:“他啊,把小韭当成了个琉璃娃娃来疼,捧在手里怕摔了,放进嘴里怕化了,在他那儿,小韭手指破了点皮都能闹上半天。”他用那少年人的长相,硬是说出了苦口婆心的味道,“你以后可不能这么由着他。”

林珉之无奈:“他嘴巴厉害,我哪里说得过他。”

万爻说:“行了吧,这昆仑山上,怕他的恐怕还没怕你的多呢。”

林珉之哑然。

和林辨玉那温柔的做派不同,身为掌门接班人的林珉之却是积威甚重,在外人面前,他的情绪很少外露,也就只有在亲人面前,才会表露些许。但林如翡却清楚的很,他这个铁面大哥其实比二哥心软的多,有些事,求林辨玉还不如求他来得容易。

不过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众人便皆以为林珉之不好相处。

林如翡见林珉之被万爻堵的哑口无言,也跟着露出笑意。

万爻又道:“小韭,你同我来。”他对着林如翡招招手,示意林如翡跟着自己去里屋。

林如翡起身,拢了拢狐裘,跟着万爻进去了。

林珉之坐在原地,端起热茶,轻抿一口,他抬眸朝着窗外望去,外面大雪纷飞,白茫一片,不见远山,不闻春意,就像林如翡淡色的双眸,不知何时,才会化雪。

万爻的里屋摆着一块巨大的沙盘,用作平日卜卦。他在沙盘旁停下,示意林如翡坐在他的对面。

万爻道:“小韭,看着沙盘,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说着长袖一挥,便将沙盘上的沙细细的铺开。

林如翡略微有些紧张起来,他道:“万先生,是又要替我算卦吗?”

万爻浅笑:“算是吧。”

林如翡嗯了声,便把目光放在了沙盘上。渐渐的,沙盘上的金沙开始缓慢的蠕动,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缓慢的形成了一些抽象的图案,林如翡起初看的有些茫然,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图案也逐渐明朗,林如翡在沙盘上,看见了两条鱼。

两条挣扎着的,仿佛随时快要渴死的鱼,他们在一个小小的水洼里,扭动身体,吐出一个个的泡泡,艰难的想要濡湿对方。

林如翡忽的有些头晕,伸手撑住了沙盘。画面随之一转,两条鱼中的一条从水洼里一跃而出,便好似游进了宽阔的大海,身形隐没,渐渐远去。

沙盘平静了下来。

林如翡脸色煞白,万爻连忙扶着他坐下。

“小韭?”他有些担忧的呼唤了林如翡的名字。

林如翡勉强一笑,他道:“万先生,我不是很明白。”

“可看见了什么?”万爻问。

林如翡便断断续续的将他刚才看到的画面说给了万爻听,万爻越听越沉默,待林如翡说完后,眉宇之间,已是浮起了哀愁之意,他说:“濡以沫,忘江湖……小韭会选哪一个?”

这是庄子里的故事。

世人皆以相濡以沫,夸赞共患难之人,被困于车辙里的鱼只能互相吐着泡泡濡湿对方的身体以求得生存,可却不知相濡以沫后面一句,是不如相忘于江湖。海阔凭鱼跃,若是放弃了执着,便可见到汪洋之海,倒是不必再被困于小小的车轮印记里。

林如翡读过庄子,也明白这些道理。

“我不知道。”林如翡笑的苍白,“可前些年,万先生不是曾经替我卜过一卦么……”

万爻说:“生息不绝,卦象万生,有些人的命,是卜不出来的。”

林如翡眼眸忽的亮了些。

万爻道:“罢了,现在问你你或许自己都不明白。”他一头白发,神情慈悲的像庙中端坐的佛,“回去慢慢想,也挺好,那棵桃树,的确是你的机缘,虽说福祸难料,但总比这一潭死水的生活,强的多。”

林如翡拱手行礼。

两人正在说着话,屋外却传来了一声鸟鸣,林如翡抬眸看去,却是看到一只漂亮的青羽老鹰停在了窗沿上。

这老鹰他认识,是林辨玉的信使,不过这平日里有什么事林辨玉都是直接上门,很少有用到它的时候。

“哟,小青鸾你怎么过来了。”万爻笑着伸手,那青鸾便飞进屋内,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万爻道:“可是天珏有什么急事?”

青鸾嘴巴一张,发出了和林辨玉一模一样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有些阴沉,林辨玉说:“马上让我大哥来前山,有人带着琼花令上山来了。”

万爻和林如翡闻听此言,脸色皆是微变。

琼花令,是只有昆仑派掌门人才能发出的令牌。持此令者,不论身份,不论来历,昆仑派必须满足其提出的任何一个要求。

这琼花令已百年未曾现世,如今突然出现,倒是有种山雨欲来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哥哥酸溜溜:弟弟大了,不让抱了。

林如翡:…………我都二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