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竟是觉得他的神情是这样陌生,不过他并不讨厌这样的白经纶,反而笑了起来,道:“但你的心上人,可是已经变成兔子了。”

“世间总有些法子可以将人变成别的模样。”白经纶说,“儿臣对此并不了解,如今玄青师父在这儿,总有法子解决的。”

皇帝看向玄青,玄青便笑了笑,点点头道:“她此时变成兔子的模样,的确是因为这符箓,不用做什么,等过几日,便应该能自己恢复了。”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玄青的解释。

突然暴毙的道人尸首还摆在屋子里,皇帝唤来了侍卫将尸首收拾了出去,又笑着说自己早就布下了宴席,邀请玄青一同过去。仿佛刚才那无比严厉的态度,只是众人的错觉罢了。

白天瑞也陪着去了酒宴,倒是满身是血的白经纶抱着他那只可怜的兔子精姑娘,先行退下回府去了。

酒足饭饱,玄青起身告辞,和白天瑞上了同一辆出宫的马车。

马车驶出了皇宫,闭着眼睛靠在马车里休息的白天瑞忽的睁眼,道:“都说和尚不打诳语,玄青,我看你实在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玄青一脸无辜,道:“殿下何出此言?”

白天瑞说:“我大哥喜欢的那姑娘,真不是妖怪?”

玄青道:“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她不是妖怪呀。”

白天瑞闻言一愣,仔细想了想入宫之后玄青说过的话,才猛然发现眼前这和尚话语从头到尾都是滴水不漏。他的确说过有妖气,但他却没有说到底妖气是谁的。

白天瑞语塞。

玄青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仿佛刚才第一个拔剑的人不是他似得。白天瑞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种看似慈悲,实则无情的模样,眼神暗了些许,抿唇不语。

玄青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白天瑞的不豫,他双手合十,眼睛半垂,眉眼温和。

马车停下了,玄青正欲返身下车,却被身后的白天瑞一把抓住,玄青诧异的抬头,道:“殿下?”

白天瑞瞟了眼被自己抓住的玄青的手腕,忽的像是被烫到了似得,腾地放了手,道:“没事。”

玄青一脸莫名其妙。

两人从马车里下来,进了府内。

白经纶已经在屋内等着了,他换下了那一声满身血气的衣裳,坐在书房里,怀中抱着被吓坏了的兔子精。

兔子精缩在白经纶的怀里瑟瑟发抖,可怜兮兮的模样,任谁看了心都会软成一片。

玄青笑道:“吓坏了吧。”

“是吓坏了。”白经纶冷冷的说。

“大哥。”白天瑞笑嘻嘻的在旁边凑热闹,他说,“你是树大招风,虽然我们都知道你无意那个位置,可其他人,并不一定知道啊。”

谁会不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呢,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有几个人真的能将之舍弃?白经纶身份尊贵,又是长子,说他对王位无意,恐怕也没几个人相信。

白经纶说:“你说的对。”

白天瑞道:“你瞧瞧,你不争,她便要受这样的委屈,随便来了个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她妖怪……”

白经纶神色渐冷。

“况且你觉得父皇会看不出那个道士有问题?”白天瑞在自己这位哥哥面前,向来都是百无禁忌,此时也是如此,他和白经纶不一样,虽然不过十几岁的年龄,但剑术已经卓绝,不用被凡间俗事困扰,也没人敢算计他,“我看父皇,就是想要借此机会敲打你,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经纶打断道:“我知道了。”

他的神情越发阴郁,却在垂下眼眸看向自己怀中的白兔时,温和了许多,仿佛只有眼前这只可爱的兔子,能引起他心中的柔情。

兔子的确可爱,可是生来便是猎物,哪怕急了,也不过是咬咬人罢了。

白经纶深吸一口气,道:“玄青大师辛苦了,不如先去好好休息一番,等到明日,我们再好好叙旧?”

“也好。”看出白经纶精神不好,玄青并未强求,转身跟着下人去了自己休息的房间,留在白经纶和白天瑞兄弟二人独处。

到底是亲兄弟,两人不过是四目相对,便已经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

白经纶说:“天瑞,你不要陷得太深。”

白天瑞嘻嘻哈哈,说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经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什么意思?”

白天瑞这才不笑了。

“玄青和尚不简单。”白经纶慢慢的说,“虽然不知道他身出何处,但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白天瑞咬牙说:“我知道。”他知道他和玄青不是一路人,这个和尚看似温和,实则眼里谁都装不下,他慈悲如佛主,又视万生如草芥。他白天瑞再厉害,在那玄青的眼中,大约也和河中的一条鱼相差无几。

白经纶还欲再说,白天瑞却是已经不想再听,起身离开,背影显出几分落寞。白经纶低叹,看向手里依旧精神不太好的小兔子,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到了午夜,又来了一场小雨。

玄青坐在床榻上,听着窗外簌簌的雨声,还有雨声里夹杂着的破空声,那是利器突刺的声音,玄青偏了头,透过窗户半开的缝隙,看见了一个正在雨中练剑的少年。少年正是十七八岁的年龄,身体还没有长开,但隐约已经可见以后的锋芒,他手中的长剑挥出一道道刺目的剑气,在黑夜里显得如此显眼。雨水润湿了少年的发梢额头,让他那锐利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玄青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春夜漫长,只是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了。

第二天早晨,玄青早早的被白经纶叫醒了。

这位平日里都显得从容不迫的大皇子,此时破天荒的露出慌乱之色来,他冲到了玄青的屋子里,胸膛不住的上下起伏,急促的喘息着:“玄青师父,玄青师父——”

“出什么事了?”玄青问道。

“她不见了,她不见了——”白经纶连外套都没有披,穿着里衣就过来了,可以看出他也是自乱了手脚。

玄青瞬间明白了白经纶的意思,蹙眉道:“你的那只小兔子?”

“是。”白经纶道,“昨天晚上都还好好的睡在我的床头,今天一起来,就不见了踪影……”

玄青道:“我去看看。”

说着两人便去了白经纶的住所,玄青仔细检查一番后,蹙起眉头。

白经纶道:“玄青师父,是不是有人来过,还带走了她??”

玄青摇摇头,迟疑道:“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白经纶道:“怎么会?!定然是有人从父皇那里得了消息,知道我有多喜欢她——所以才——”

“不,这里没有第三个的气息。”玄青却是想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若是要走,大概也是她自己走的。”

白经纶愣住。

玄青也露出无奈之色。

白经纶愣了许久,才从玄青的语气和神态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眼里露出不敢置信之色,颤声道:“她,自己走了?”他眼里流露出慌乱,“怎么会自己走了呢?她还是兔子的模样,若是被别人看见了,岂不是会被当成妖怪伤害?”

玄青道:“经纶。”

白经纶抬头。

玄青说:“她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孱弱。”

白经纶呆呆的看着玄青。

玄青说:“自从天君在瑶光布下大阵,太弱的妖怪是无法在瑶光上生存的,她……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需要保护。”

白经纶脸色惨白,他几次欲言又止,却都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玄青怜悯的看着他,直到白经纶绝望的抓住了他的衣角,还是少年的白经纶语调里带了哭腔,他说:“玄青,我不要她走,求求你,帮我找到她好不好?”

玄青叹息:“可以。”

自从拿了白经纶的金子,他便注定了这几十年间都要和大靖皇族纠缠不清,是缘是孽玄青也说不好,但到底事情已经发生,只能顺其自然。

那白兔虽然离开,但没有刻意隐匿自己气息,玄青花了些时间,便在大靖皇城郊外寻到了她。此时的她已经从兔子模样重新变回了人,模样依旧楚楚可怜,只是在面对求她回去的白经纶时,却表现出了异样的坚决。

“我不会回去啦。”她撩起了耳畔的发丝,温声细语,“我虽然喜欢你,但却不喜欢那里。”

白经纶哑然。

她说:“你走吧,我不会回去的。”

白经纶嘶声道:“你不用害怕,我可以保护你的。”

她说:“保护我?”她歪了歪头,笑了,“嗯……等你可以保护我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白经纶死死的咬着牙,转身便走。

玄青跟在后头,看到了他握的死紧的拳头,大约是指甲划破了皮肤,鲜血顺着指缝一点点的滴落。

玄青垂了眸,低叹一声阿弥陀佛,漫不经心的想着,人在情字一事上,果然让人觉得麻烦。而麻烦的事——他是向来不会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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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番外(三)大靖旧事

春寒料峭。

在玄青离开大靖前,白经纶请玄青喝了一顿酒。玄青以茶代酒, 看着白经纶一杯接着一杯, 借酒消愁。

玄青并不劝慰, 低着头看着自己桌前缓慢爬行的小虫,手指轻点,便阻了它的去路。小虫受到惊吓,慌不择路的四处乱爬, 玄青勾起唇角, 轻轻的按住了它的翅,由着它顺着自己的指尖爬到了手指上,再随手一扬, 小虫便挥动着翅膀,朝着别的地方去了。

他玩的饶有兴趣,仿佛没有注意到坐在白经纶身侧的白天瑞,对着他投来了满含深意的目光。

“我以为不争, 便会无事。”白经纶喝多了,话比平日里多了些, 他眯着眼睛, 透出的气势莫名的和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他说,“真是烦人。”

帝王多情,子嗣自然也是越多越好,白经纶下头光是妹妹就足足有六七个,加上弟弟足足有二十几人, 有些个皇子公主是宫女所出的,连名字都记不齐全。

多子多福,对于帝王而言,本该是好事,可是可怜了他们这些做子女的。

白经纶说,玄青也就听着,眼眸含笑,口中不语,好似只是一尊佛像,听着信徒平日里的苦恼。

但佛又怎么会劝慰信徒呢。

“玄青师父什么时候走?”白天瑞忽的发问。

“这几日便要离开。”玄青说,“等雨势稍微小些吧。”

白天瑞看向外面,这春雨连绵,几日都不见太阳,他平日里大概会埋怨几句,今日听了玄青的回答,他竟是希望这春雨一直这么下下去。

三人喝酒聊天,气氛并不热闹,玄青的话向来很少,白天瑞又有心事,便只剩下白经纶一人偶尔低语。一场本该热闹的酒宴,硬是喝出了寂寥的味道。

等到太阳偏西,白经纶喝的倒在了桌上,玄青才起身告辞,说自己打算回去休息。

“玄青师父。”白天瑞叫住了他。

玄青回头。

“你有过很好的朋友吗?”白天瑞问。

“当然有过。”玄青笑着回答。

白天瑞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玄青思量片刻:“什么样的人……若是一定要说,那大概是心系天下吧。”

白天瑞道:“那你呢?”

玄青说:“我?”

白天瑞问他:“你是不是也心系天下?”

玄青眨眨眼,摇了摇头,认真道:“天下这么大,我一个和尚怎么系得住。”

白天瑞道:“那你的心里,装的是什么?”他说着话,眼睛死死的钉在白天瑞的身上。

玄青微微一愣,又笑了,温声道:“和尚心里,装的自然是佛主。”说罢转身,没有再回头。

白天瑞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看向旁侧喝醉的哥哥,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这个春,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白天瑞心里的想的念头起了作用,这场春雨竟是真的足足下了三四日才停下。

侍女埋怨说这雨再下下去,人都要发霉了,白天瑞听着她的话,手指勾着茶杯,抿了口热茶。

“你不过去看看?”白经纶恰巧从外面进来,看见了自己百无聊赖的弟弟,“他要走了。”

白天瑞道:“走就走,关我什么事。”话虽如此,却还是起了身,随手拿过放在旁边的油纸伞,一路匆忙的出去了。

白经纶见状,无奈叹息。

玄青已经披上了斗笠,朝着王府外头走,当走到门口的时候,瞧见了举着伞的白天瑞。

白天瑞喘着气,质问他:“你不是说,等不下雨了,再走吗?”

玄青道:“这雨不知什么时候才停。”

白天瑞蹙眉。

玄青道:“我还有些事,再继续耽搁,恐怕不美。”

白天瑞显得有些焦躁,他死死的握住伞柄,咬牙道:“那你走吧。”

玄青双手合十,对着他行了一礼,漫步出了王府的门,朝着远方去了,他身后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一声轻响,似乎是那脾气糟糕的少年将手里的油纸伞砸在了地上,又狠狠的踩了几脚。

唉,到底还是个孩子,玄青想,这下身上,又要被雨淋湿了,

玄青修为到底有多高,即便是后来到达八境修为的白天瑞也难以看出一二,他只是从和玄青的交谈中,察觉出这个和尚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朝代的人,玄青甚至知道不少关于天君的事。

不过和他的修为一样,玄青来无影无无踪,只有白经纶能找到他。说到底,玄青和他们白家的渊源,也就只是那锭硬塞在他怀里的金子,可金子是白经纶塞的,同他白天瑞,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天瑞嫉妒的要命,却又毫无办法。

这十几年间,玄青到大靖的时光屈指可数,可每次来,都是同一副模样,无论白天瑞怎么挑衅,也并不会生气。白天瑞后来也倦了,他终于意识到,玄青的心里,真的只有那佛主。

若是玄青待所有人都是如此,那白天瑞也就认了命,可偏偏这时候,他却突然发现,有人在玄青的眼里……是特殊的。

林如翡,这个名字对于白天瑞而言,是陌生的,虽然昆仑林家在江湖上很有名气,但林如翡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是入了玄青的眼睛。

林家四子,林如翡,自幼体弱多病,连昆仑都没有下过,如今受林家指派,前来送予剑会的请帖——白天瑞将这些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没能从中找出任何特别之处。

林如翡他也见过了,不过是个模样俊秀的孱弱公子罢了,修为甚至还不如他来的厉害。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入了玄青的眼?白天瑞想不明白,烦躁的将面前所有的酒杯和纸张揉成一团,砸到地上。

“玄青,你这和尚可真会骗人。”白天瑞冷笑,“你心里头,当真是只装了佛主?”他手一伸,拿过了外套,神情阴郁的出了门。

旁侧的侍女见到此景大气不敢出,现在的白天瑞已经不是皇子而是亲王了,随着剑意一起增长,还有那乖戾的性子,可以说整个大靖之内,敢惹他的人屈指可数。且不说他那厉害的剑术,光是白天瑞成为圣上的哥哥,便足以堵住所有人的嘴。

这几日大靖里出了些意外,皇子和公主都险些遭人杀害,一时间整个大靖人心惶惶,直到玄青师父来了,才抓住了行凶的凶手。皇城里的宵禁这才解除,按理说这本来应该是好事,可看着白天瑞脸上那杀气腾腾的模样,倒好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似得……

此时天色已暗,结束了宵禁的皇城街道上一片繁华。

白天瑞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玄青脸上含笑,正同旁侧的公子说着什么,两人神情和睦,眼角眉梢之间,全是他未曾见过的柔情。

白天瑞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

玄青正侧身看着林如翡低头挑选小物件,手腕却腾地被人抓住,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拖出了人群,到了旁边一条小巷之中。

“白公子?”玄青诧异。

白天瑞恨恨的盯着他。

玄青神情莫名,道:“白公子,你喝酒了?”他嗅到了白天瑞身上浓浓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