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谢籍喝过水,叮嘱过一圈后,邰山雨便回微猷殿,虽然心里非常担忧,但对着谢岩和谢暄她一点没露,仍同平时一样。谢岩问他爹今天怎么还没回事,邰山雨说:“你爹受伤了,在养伤呢,等明天妈再领你去看。”

谢岩:“为什么不今天去看,我好想爹的,爹受伤了,肯定也想看到我,看到我他会不痛的。”

“外边在打雷下雨,爹已经受伤了,我们不能再叫他担心,所以明天再去好不好?”邰山雨给长子讲道理,好在长子已很通道理,她一说便点头同意,但是小东西要求今天一起睡觉。

所谓的一起睡觉是一个屋睡觉,谢岩同学可是受的传统教育长大,张煚虽教得不古板,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谢岩同学还是会认真遵守的。他爹说过——为了有一天,能好好追求你心爱的女郎,必需要守身如玉,不然会被嫌弃。

幸亏谢岩没说,不然就是谢籍还在伤病中,邰山雨也要找他好好说说他是怎么胡教孩子破道理的。

邰山雨给阿岩和阿暄讲睡前故事时,谢籍正听着元成安的回秉,听罢面露冷笑,将他原本苍白的脸色衬得十分骇人,元成安道:“陛下,此事不急,还是养好伤要紧。”

自然是养好伤要紧,谢籍也没有那拼着自己身体不适,也要强把那群人弄死的想法。把那群人一下弄死了不难,但凭什么要给他们这样的痛快死法儿,谢籍从非良善之辈,自然不会给这么良善的死法。

“先盯起来,一个也不能放跑。”

“是,陛下。”元成安这时候也不劝,管是要弄死什么人,好歹有几天时间细想,最后不管天子如何决定,光“弑君”之罪,便足可叫那群人死无葬身之地。

“去歇着罢,在宫里不必守着,今日亦非你之过,本是我命你出宫办差的。”元成安的武艺,连杨询都要写个服字,今天元成安要是在,谢籍早已安稳脱身。谢籍看出元成安自责来,到底出言宽慰一句,因为他想起邰山雨的话了。

邰山雨说:元统领为九哥你拼死拼活,血没少流伤没少受,九哥平日里待他好些,无事时多给他两天假,老大不小,该想想终身大事啦。

她话说完,还补了一句“我家阿秦瞧上你这忠心耿耿,武艺高超的元统领了,你不放人,我可不依”。

“这几日我自在宫中休养,成安也好好歇几天。”

元成安:?

这时候不该正是担心安全,加强守卫,严格宫防的时候吗,歇什么歇,哪儿来的工夫歇,陛下莫不是流血过多导致言语有误。

“是。”应是应了,但这节骨眼上,元成安不可能歇得了。

次日,伤口约略长好一点,换过药,御医们便与侍从们一起,把天子挪到了大业殿。才挪过来,张煚便来了:“陛下伤势如何?”

昨天邰山雨一回宫,待杨询再离宫,宫门便落了锁,四门紧闭,不许进也不许出,导致张煚这时才能进宫来看问天子伤势。

这会儿谢籍面色比昨天邰山雨看到时要好得多,摆手道:“已无大碍,不过伤在右臂,怕这段时日事事皆需卿家料理。”

“乃臣份内之事。”

“另外,想必卿家心里有数,于我头上动刀,绝难善了。”谢籍说得像是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最多把人教训一顿似的,但君臣二人心里皆有数,这个“绝难善了”中蕴含多少血腥之气。

“陛下万金之躯,险失性命,自不能善了。”在这事上,张煚和谢籍想法高度统一。不管天子惩处是否过重,都不能作为臣子弑君的理由,可以慨然上书,也可以纠齐朝野上下,齐齐口诛笔供,但绝不能把刀砍向天子。

试想,连天子都同样动刀,满朝权高位重的公卿们,就不担心这刀日后落在自己头上么。

#陛下{怒而掀桌}:别拦着我,我要弄死他们#

#张相公{摆好桌子并递刀}:好的陛下,可以的陛下#

#陛下:要不你还是拦吧,你不拦我不习惯#

第一一六章 凡吾子民,皆服王法

把人搞死的方法千千万万,把皇帝拉下马的方法也同样有千千万万,暴雨中刺杀显然不是什么好方法。就谢籍来说,他搞死过人,把皇帝拉下过马,别看他现在简单粗暴,那是因为他现在是皇帝,上位者的复杂,有时候更容易令人惊骇。

别的不说,就说杨询,作为一个前朝太子,人家做康国公做得顶开心,看他有闲情别院赏雨就晓得,谢籍从不曾薄待这位。暗中的控防是免不了的,这谁也心知肚明,但他还能出来救谢籍,就说明谢籍做人还成,做皇帝也还成,不然杨询能救他,巴不得蒙面加入刺客,好一剑戳死他。

不过,小时候交情好的友人,总有某些地方是相似的,杨询手上留情,心里也留情,独嘴上不怎么留,没拿剑戳死谢籍,却拿话把谢籍戳戳得死去活来:“陛下,你行不行呐,弄死个把人都不会,反差点被人弄死。啧啧啧,皇帝当到你这份上,也够体恤‘百姓’的。”

谢籍要不是伤口还没好,御医千叮万嘱,小青梅泪眼汪汪,谢籍这会儿就能起来跟他来个手撕救命恩人:“我要不体恤‘百姓’,当时就该把你先弄死。”

“哈…你把我弄死了,昨日谁来救陛下。”杨询说完觉得自己不该跟个伤患置气,只不过每回见谢籍,总忍不住怼他,“到底是谁重金聘请刺客,陛下大约已经查清,眼下容我问一句,陛下打算怎么办?”

对于幕后之人,谢籍当然查清楚了,但是真正让他觉得应除之而后快的不是幕后之人,有钱没脑子的人,可以放一放。那天的刺客才真正让谢籍心中大骇,在他的天下里,还有这样一拨人,来无影去无踪,刺杀天子这样的差事都敢接,而且还差点成功!

谢籍觉得他能活下来,一则是侍从拼死相护,二则自己身上穿了软甲,三则是杨询来得还算及时,以上三条少哪条他都得死在那条小巷里:“那群刺客,你可有眉目?”

杨询沉默摇头:“只依稀记得,幼年时祖父仿佛提过一句,有许多武艺gāo qiáng之辈隐于山野。他们中有那么一拨人视人命若无物,只快意恩仇,纵情生死,管不到抓不到。”

说起来,杨询也没想到,谢籍首先要挥刀的不是那群重金赏“勇夫”的世阀之流,而是那群刺客。不过那天的刺客武艺着实gāo qiáng,就是杨询,也只能说自己是占了体力上的优势,毕竟他到之前谢籍已经与刺客交手过,都带了伤,不过是谢籍伤极重,刺客只轻伤而已。

“凡吾子民,皆服王法,若有不服,当应伏法。”谢籍自然也知那武艺gāo qiáng之辈不好弄死,但有那样一群人在,必有一个相应的或许很松散的组织在,或没什么太大阴谋,但那群视王法为无物的人,本就应该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王法。

杨询颔首:“若陛下放心,便交我去。”

谢籍静静地看杨询良久:“你可知,你此时十分可疑。”

“自然知道,所以才道若陛下放心,你不放心,我便不管这闲事,左右我在京中春赏花夏听雨秋采菊冬观雪并不觉得人生无聊,况,我亦想寻个暖心的人儿相伴此生。这一去,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你倘不放心,我便好生觅我的暖心人儿。”杨询想的是,人嘛要么干点正经事,要么多干几件不正经的事,都可渡生。

谢籍并不曾一口答应,而是对杨询道:“容我再想想。”

对此,杨询并不介怀,易地处之,他也不能一下作决断。别说谢籍,他要不是自己清楚自己与此事无关,且没有夜游的毛病,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疑。出现的时机太巧,这会儿又上赶着揽件麻烦事,他觉得谢籍不疑他一番,委实不正常。

“陛下慢慢思量,左右那群人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谢籍午饭时,同邰山雨说起这事,邰山雨诧异道:“他不是同阿蓉正看对眼么,怎么忽然要出揽了事出远门,他这一走阿蓉怎么办。”

章秉蓉走出情伤,一脑门撞进前朝太子面前,章爹这会儿头疼得不行,阻止吧闺女委实不容易,不阻止吧,眼睁睁看着这俩交好,日后真要结亲的话,天子岂不要连章家上下一起疏远了。章爹可谓天子近臣,如今已在中书省任职,虽在个比他还年轻许多的中书令下做事,但好歹也是中枢要员,权利场正中央,不管是爱权还是心怀远大抱负,都舍不得下场。

“他要不提走,便是尚未将章家女郎放心头,现在豁出去叫我疑他也要接下这差事,便足见他是真动了心。”到底前朝太子,与要员家结亲,多少要带累岳家。这事,谢籍都不敢肯定,他能肯定的是,章秉蓉成嫁了杨询,他肯定会把章秉蓉的父亲挪出中书省。

非是猜忌,而是为绝后患,人心最难测,何必亲去一试人心如何难测。

“人间自是有情深,杨二哥怕是不知这情深如何安放才想走,只是他怕也没想过这一走,阿蓉该多伤心。”章秉蓉是旧伤乍好,这会儿杨询若走,肯定会想东想西,且章秉蓉可是个大大的才女,才女都很容易触景伤情,入了心恐还会肝肠寸断。

古时吐血的,多半不是忠虑良将就是才女才子,邰山雨想了想:“九哥,你要打醒他,这事找旁人去做也一样,他现在可不能走,我家阿蓉这么好,怎么能伤害她。”

“我家阿蓉?”

“啊!怎么了?”

“你连我家九哥都不曾说过!”

邰山雨:…

你滚!

“我怎么知道我心里没这么称呼过。”邰山雨心中,没少这样称好不好。

“但我从没听过,却只听你今日说我家阿蓉,明日说我家阿乔,后日说我家阿岩,从未听你与旁人说‘我家九哥’。”

这味吃得委实没来由。

“我家九哥什么醋都吃,真让人难招架。”

谢籍失笑,揽着邰山雨轻啄一口,道:“杨询与章家女郎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去掰扯罢,倘来日杨二真要走伤了你家阿蓉,了不得我帮你揍他一顿。”

#邰山雨:不是我非要提,而是真相委实残酷——九哥,你打得过吗#

#张煚:不是我非要说,而是陛下真的连我都我都打不过#

第一一七章 绚烂秋光抛身后,满室光影觉森然

杨询最终也没去成,无他,唯英雄难过美人关罢了。因为顾虑章家上下仕途前程,他们几经分合,几经挥泪道别,但到底情难舍爱难离。

末了,还是崔侍郎心疼这对痴儿女,着人找杨询来与他面谈,杨询一生到现在,敢说一句无愧天地,无愧己心,唯与杨秉蓉相恋乃至难割舍这事深觉有愧。面对崔侍郎时,亦是如此,倒是崔侍郎想透以后内心敞亮:“一世权高位重,哪有儿女一世安乐要紧,不必自责,缘分使然罢了。”

既然崔侍郎这么说,杨询也不是矫"qingren",当即肃首叩拜,崔侍郎起身将他扶起来,复肃容道:“既我有所失,便要有所得,你需一世对阿蓉好,勿忘相守之艰。”

杨询郑重点头:“必不负崔公,亦不负阿蓉。”

“要紧是无负此时此刻,此心此情。”崔侍郎拍拍杨询,叫他去后边见自家夫人和闺女。

次日,朝会之后,崔侍郎递上请辞折子,谢籍看他良久,道:“崔公瞧上杨二哪儿了?”

崔侍郎笑道:“陛下与康国公性情中颇有几分相近,臣只盼最相似的是情深,父母期儿女,或有盼他富贵荣华,但更多是盼他安乐康健。非康国公如何卓尔不凡,而是吾家女儿,唯同他在一处才得笑口常开。”

“愿崔公求仁得仁。”谢籍自然是同意了,并不多加挽留,不过辞了中书省的五品中书侍郎官职,谢籍又新下了任命,命崔侍郎修整一番择日往礼部上任,出任尚书一职,正三品。看起来官职是高了,但中书省是中枢,六部仅为机纽,如何同中枢比得。

但崔侍郎无怨无悔,还十分开怀地为女儿准备婚礼,对此有人称道,有人看热闹,当然也有人满怀真心的祝愿。邰山雨对于这场姻缘自然充满祝福,崔女郎又美又有才华,杨询又帅又武艺gāo qiáng,两人十分合衬之余,也各自经历过波折,两颗心都同样盼着宁静安稳的生活,他们在一起,应该会有属于他们的向往的生活。

因崔女郎年岁不小,两家下聘过礼速度极快,不过婚礼嘛,总不可能今天答应明天就举行的,该走的章程一点也不能少,崔侍郎…嗯,崔尚书可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杨询当然更舍不得委屈了崔秉蓉,眼下的崔女郎快活似神仙,她最爱和最爱她的人都围绕在她身旁,人生好似再也不会有任何不愉快发生,每一天都觉得是足可以期待的。

在邰山雨忙于帮崔女郎准备婚礼时,谢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置了一批人,带血的刀映着秋阳,谢籍站在大业殿门口,观秋光醉人,心中要说不平静也有不平静,但比起从前手持带血刀兵时的心虚,如今他已经不心虚了。他的山山,总是更向着他一点的。

谢籍抱着怀中动了动的小东西,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道:“倘你妈嫌我,我便拿你是问。”

吐泡泡丝毫无知觉的谢暄小朋友眨着乌丢丢的眼睛,可天真可无辜地看他爹,吐了个大大的泡泡,波的一下炸开口水花儿。

谢籍看宫人,宫人赶紧上前来把谢暄抱走,张煚身后跟着小吏一路跑来,欲张口说话时,却见天子面色一片肃杀,半晌张煚没说什么,而是站到天子面前,毫不遮挡地注视天子,又片刻垂首一揖,叹了一口气。

“卿家不必如此,在往朕头上动刀时,他们就应当有此预料,他们若成功,自然是朕一命呜呼,他们聚众欢腾,朕侥幸保得一命,自然也不会饶过他们。卿家难道以为,朕会轻饶过敢动朕之人,不,朕绝不会,因朕怕有一天他们会往朕的皇后,朕的儿子头上动刀。朕有武艺傍身,朕的皇后没有,朕的儿子没有,朕可以身犯险,山山与阿岩阿暄断不可。”讨嫌的亲儿子也是亲儿子,心爱的小青梅更是小青梅,自然哪个也不能陷于险境。

所以张煚才会叹气,他挡不住天子向敢于弑君的人动刀,也挡不住日后更加深陷危险之中。

“臣请陛下严加戒防,命禁卫牢守宫禁内外。”

“自然。”

秋光里,旧日纨绔终于成长成了一个比合格还多一点冷厉无情的帝王,这个帝王正手持quán bǐng肃清一切危险,虽也心里有数,知会更险,但他还是去做了。今日高高扬起的屠刀,来日只怕会更加频繁地落下,张煚更担心的是邰皇后,这位皇后至今仍存几分天真,心中只见善眼中不见恶,而一个冷厉无情的帝王,显然是大善亦大恶的。倘真有一日帝后失和,天子何去何从,邰皇后何去何从,太子与皇次子何去何从,整个江山社稷何去何从?

对于谢籍,不论谢父还是满朝诸公,皆盼其能早日长成,如今真正长成了,却又不由心生敬戒。

“望张卿好生教导阿岩,朕…大约是教不好了。”谢籍自侃罢,转身回了大业殿,将绚烂秋光尽抛身后,步入香烟袅袅的殿阁中,虽仍有满室光影,却只叫人觉森然。

这会儿邰山雨正和邰夫人一道,给崔女郎涂妆,新娘妆自然要与众不同,自然要最最出众,这是与邰山雨交好的女郎的福利,可以在婚礼时得到邰夫人亲手涂妆配首饰。崔秉蓉望着镜中一点一点变得光彩夺目的自己,笑得万万分开怀:“都是阿邰兄长不买我的账,不然,早些年我也要争取一番,好做夫人儿媳妇的。”

对此,邰山雨的大嫂乔女郎早已听得耳朵起茧,这群女郎,皆是崇拜她婆婆,才不是正儿八经对她邰郎念念不忘。邰山雨常说她有一群假竹马,到她邰郎这里,自然是有一群假青梅,乔女郎非常淡定,并且还能调笑几句:“便是知道该要等着我呢才不领你们的账,不然我可不搭他。”

邰夫人收了笔,笑着啐儿媳妇一声:“尽顽笑。”

因晚上答应了阿岩要一家人一起吃饭,邰山雨看了崔女郎的妆面后,便起身回宫去。在巷口时听到有兵甲列队行过,邰山雨问了一句:“怎么都穿甲啦,有这么危险吗?”

“连陛下都差点遇险,自然该严整些,小心无大错。”宫人是这么答的。

邰山雨觉得这没毛病,遂信了。

第一一八章 仲秋过后,遍野秋熟

即使邰山雨觉得没毛病,还是问了谢籍一句,谢籍是自己心虚,瞒着不敢说,生怕邰山雨面露厌恶之色。邰山雨却想了想,问谢籍是不是动了刀子,谢籍思量良久,点了点头。邰山雨见他小心翼翼看她,笑道:“他们都要杀我九哥了,九哥也不必同他们客气。”

谢籍这才松口气,当然他不会主动告知灭人满门,只留老弱病残以免广受攻讦这样的事。就让邰山雨觉得他只诛首恶,余者或放过,或流放好了。他永远不想让她知道,充入教坊司的女眷将会遭受什么,也不想告诉她,mài shēn为奴的老弱将会经受什么。

“多谢山山解我。”

“哎呀,九哥忽然这么客气,我好不习惯的。”邰山雨正要撒个娇的时候,谢岩用小车推着谢暄进来,为让兄弟俩增进感情,宫中许多殿阁都拆了门槛,就为让哥俩能推着车四处晃悠去。

“妈…”谢岩见爹妈搂在一块,忙捂住他家阿暄弟弟的眼睛,自己则双眼滴溜溜看爹妈,“其实我还想要个妹妹的,不过,该吃饭啦,还是先吃饭吧,太阳尚未落山呢。”

谢籍瞪眼道:“倘你不天天碍事,说不定你早就有妹妹了,现在想要妹妹,迟了,没有了!”

对于妹妹,谢岩虽然常念叨,但也没有什么太大执念,目前来说,有阿暄弟弟也很够他玩的:“没有就没有吧,好在还有阿暄弟弟,不然我一个人多孤独呀。”

邰山雨轻推开谢籍,戳一下儿子还是有点肉肉的脸蛋,道:“小东西,你竟也晓得什么是孤独啦。”

“当然知道,老师说,群行群止如独往独来,独往独来如群行群止,这便是孤独,我觉得我独来独往就很如群行群止啊。”小东西现在已经很会一套一套往外丢辞儿了。

“这话倒精辟。”邰山雨说着抱了阿暄,并叫谢籍赶紧抱他大儿子。

谢籍虽然不很愿意抱现在已经沉得不行的长子,但小青梅有命,安敢不从。谢岩被抱了一边尖叫一边挣扎,还喊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再把我往天上抛好不好,你们去抛阿暄弟弟吧,我已经长大,不要再这样游戏,好幼稚。”

“你现在从头到脚都写着幼稚,就该玩这样幼稚的。”谢籍在怼儿子上,从不嘴软。

谢岩无奈地接受被一路抛高高的事实,开始还有点不情愿,越抛越开心,最后揽着他爹脖子笑着笑着竟叹气:“爹要是每天都跟我这么玩就好了,不要明明很爱我,却拿嫌弃当爱好不好,太幼稚了。”

闻言,谢籍特别想把儿子一下扔到天边去,最好再也别回来:“谁爱你,想得倒是比谁都多,比谁都美。”

“爹,你真的好幼稚哦。”

谢籍翻个白眼,把儿子扔椅子上,叫他好好吃饭。

仲秋过后,遍野秋熟,谢岩小朋友生辰才过,各地频传丰收之讯,皇室的田庄上虽经过一场大火,但到底还剩下大半。土豆亩产并未因种在下田而减收太多,在沙质土壤里反而略有增收,整个田庄上收了几万斤土豆,玉米因烧毁得较多,脱下来的玉米粒不到两千斤,倒是辣椒收成不错,干的辣椒堆满仓库,种子也有许多。

邰山雨琢磨着叫厨房做了辣辣的麻辣水煮鱼,谢籍竟然不很能吃得了辣,倒是谢岩小朋友那叫一个欢快,吃得整张脸都是红扑扑的也没停嘴,还会吐槽他爹这都吃不了。谢籍吃微辣倒没问题,太辣的进不得口,辣椒有独特的辛香,配菜倒是很添风味。

因收成不错,张煚总算是破例匀了一点出来,叫送进宫中去,邰山雨终于能花式吃土豆啦。酸辣土豆丝先来一盘,正好辣椒也有啦,拿油炸一大盘薯条,叫儿子感受一下吃垃圾食品的愉悦感。土豆炖肉炖排骨,土豆红烧也好吃,麻辣小土豆,土豆粉条也做一点尝试一下。吃完土豆再来吃玉米面发糕,喧软得不得了,加上红枣的甜香,可美啦。

有了今年的丰收,邰山雨的土豆玉米种植计划就可以开始准备起来,棉花因为推广种植,收成已经非常好,现在已经能在布庄和铺子里看到棉花布和棉胎,寻常人家,也多已经盖上棉被。土豆是南北都能种,但北方的收成和个头都会高于北方的,玉米也差不离。商量种植时,都向西边北边去推广,张煚和户部撕了许久,终于撕定了地方,并召当地负责耕种的官吏皆到京中来,向田庄上的农人学习如何种植土豆。

“说起种植,农书也已经修得差不离了,可以一道推开去,让官吏们向农人传达。”邰山雨这会儿才觉得自己对得上穿越者这个身份。

“正应如此。”

秋日里还有一事,谢岩开蒙已毕,要正式入学,谢岩作为太子入的学自然不可能是国子监太学,而是中书省,由各位中书省的官员学习如何为成为一名出色的君王作准备。而且,他还要独立东宫,备齐一应东宫配备官吏,且需自徽猷殿搬离。

谢岩是舍不得的,但其实东宫并不太远,便不舍也没有太难过。邰山雨更舍不得,哪怕东宫不远她也觉得这很不人道:“他才八岁,为什么要自己住那么大一个空荡荡的宫殿,和我们一起继续住着不好吗?”

“山山,他日后是要为君王的,总与我们一起,如何培养近臣,不仅是他需要培养得用之人,满朝诸公也需要送孩子陪伴他成长,他亦需诸公恒加支持。”要谢籍说,早该哪凉快哪待着去,能放长子在眼前碍这么些年眼,全因邰山雨舍不得。

“阿岩会害怕吗?”

谢岩想了想摇头:“我已经长大了,不会怕的。”

“可是会孤独的。”

“也不怕,而且东宫很近,也会有很多人和我一起,不孤独的。”

眼看着儿子要飞远,哪怕并不算很远,邰山雨对未来的担忧也觉得一切是非都已近在眼前:“九哥,以后阿岩长大了,你会因为他是太子而把他当敌人吗?”

谢籍:怎么可能,我巴不得这小混蛋快点长大,好把这一摊事甩给他,然后我们一块满天下双宿双栖,快活胜神仙。

第一一九章 幽长深巷,无边黑暗

邰山雨认识的女郎多得很,主要是崇拜邰夫人的女郎太多,大家在各种场合但凡见到她都要一攀一攀交情。因别的攀交情可能会让人觉得有那么点不大痛快,但因为邰夫人想攀交情的话,邰山雨通常会觉得这很可以,没一点问题,谁让她妈是洛阳无数少女少妇的女神呢。

听交好的女郎说谁家女郎充入教坊司时,邰山雨对教坊司的印象停留在歌舞上,宫中倘有宴,多半都是从教坊司寻人来奏乐歌舞。并不是青楼女子那样需要倚楼卖笑,她们出卖的多是本身技艺,被称作官伎,伎与妓本身就是有区别的。

“往日还说情深爱重的情郎,今日却视而不见,真是…”梁女郎叹口气,片刻又开口,“因陛下和阿邰都不爱歌舞取乐,教坊司许赎人的,且赎金并不高。但凡有心,将人赎出来,便不再情深爱重相守,也至少全了旧年情谊。”

虽然邰山雨很想说一句“我出银钱赎她们出来罢,也免她们一世颠沛流离”,但想想这是谢籍加于她们身上的,邰山雨迟疑了——她不想让谢籍觉得,她在用行动反对他的决定。

梁女郎说话间,决定去赎了相熟的女郎出来,至于日后如何安排,自会有法子的。梁女郎心肠柔善良,其实与邰山雨差不离,邰山雨前脚思量着走远,她后脚就命人去赎人。

往教坊司赎人这件事,不多时谢籍便知道了,他还知道了邰山雨早先同梁女郎谈过话。谢籍本想去问邰山雨她是不是想把充入教坊司的这一批人全赎出来,但看到邰山雨时,又很怯于提起这个话题,他有些担心听到肯定的答案——因为那些女郎,他并不想放过。

邰山雨并不知道梁女郎在她离开后派人去赎人的事,她正在给阿暄琢磨土豆泥,因想不起土豆泥里到底是加牛奶还是加什么,在一边苦费琢磨:“啧,到底要怎么样啊,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牛奶感觉是要加的,但全用牛奶也不对,御厨们琢磨着做了好几版了,也不太对。

“山山。”

“九哥…呀,怎么脸色不好,眉头皱得这样紧,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最近谢籍看着都挺好的,朝堂内外因为丰收,也都一派喜气洋洋,找是非的都少了许多。

由着邰山雨拉着他坐下,并给他揉额角,软软的小手拂过眉眼,如细软的柳枝,叫人心头有些发痒。伸手将邰山雨的手拉住摊开,并全覆到额间眉上:“无事,有些疲累罢了。”

“下午偷个闲嘛,还有张相公和中书省一众官吏呀,九哥不要事事亲力亲为,这样太辛苦。”邰山雨主动投怀送抱,宽慰她家九哥,孰不知她越是这样,谢籍心中越有些许不安。

次日,邰山雨要去和崔女郎一起看喜帖的样式,最主要还是看一看由她倾情提供的大喜宴场所——黄河畔视野最广阔,观景最佳,占地最大的九曲园。屋舍皆建在半山腰,道路都修得十分通畅,邰山雨和崔秉蓉自然是要乘车的,她们先去看了九曲园,定下来才去看喜帖。

铺子里有许多喜帖样式,看着都非常喜庆,邰山雨看哪个都还成,最后还是崔秉蓉自己选的。这时天色已经不早啦,邰山雨和崔秉蓉在铺子外作别,便往左近一家小铺子去。宫里的御厨做点心很有一手,但做果脯还得数江家铺,哪怕人家门脸小小,且在位置不好,洛阳老少们都很愿意弯弯拐拐入深巷,买上一包江家果脯,洛阳儿女多半都是吃着江家铺的果脯长大的,酸酸甜甜哪个孩子不爱。

谢岩很爱吃这里的果脯,除谢岩,谢籍也喜欢吃,不过邰山雨怀疑谢籍的喜欢吃是建立在同儿子抢果脯的乐趣上的。江家铺虽在小巷中,却常有人来人往,左近有个庙宇,熟路的人都会自江家铺抄近道,不然就要走摆满摊的大道,嗯,容易堵车。

打江家铺买了果脯出来,邰山雨见天渐黑却仍有人往庙宇去,且多脚步匆匆,看着很急一般。邰山雨不欲凑热闹,何况家中还有等投喂的儿子郎君呢,但有行人经过她身旁时说了一句“听闻原是个官家女眷,一朝沦落教坊司,受不住要寻死觅活也是有的”。邰山雨皱眉停了片刻,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不去看不去管,宫人见状并不出声,只同不远处的禁卫交换眼神,然后各往一边。

时下庙宇中多有塔,塔高七层,通高五十多米,相当于现代的十几层楼。只看这高度便可知,女郎是真心寻死,而非拿死吓唬人以达成什么目的。庙宇中的僧人,塔下的左右居住的洛阳父老皆在高声劝导,希望女郎能安安稳稳从上边下来。邰山雨想了想,对宫人道:“去取纸笔来。”

邰山雨方要落笔,请僧人带张纸笺递上去给女郎时,女郎已自塔顶如蝴蝶般坠落,衣裾带风满覆缤纷五彩,那是霞辉。邰山雨听到众人惊呼时抬头,笔掉落在地,墨全打翻,不仅泼在自己身上,也溅满一地。她抬头什么也没看到,便只听重重一声坠地的闷响。

她顿时闭上眼睛不敢看,她怕血溅满自己一身,她害怕看到女郎血肉模糊的样子,宫人在一畔小声道:“殿下,无事,叫树挡了一下,下边垫了好些棉被,应无大碍。”

幸而今日风极大,瘦弱至极的女郎在跳的时候被塔外的檐角挂了一下,才导致女郎偏离了原本的方向。也是邰山雨太怕才导致跌落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才觉得那就是人坠地后的动静,也是因为她从未亲见人坠楼。

僧侣与洛阳父老们齐齐上前把女郎扶下来,这个说万事不当一死,那个说只要活着便还有盼头,劝人的反倒比被劝的激动得多,倒是女郎坠落未死后极为平静。许久后幽幽一叹,声音微弱地道:“我不会再寻死了,多谢者位今日相救之恩。”

女郎话音落下,越过人群,看到了邰山雨,女郎是见过邰山雨的,四目相交片刻,女郎收回视线,由着教坊司闻讯而来的女吏将她扶着往外走。

不知道为什么,邰山雨看着女郎在漫天柔美绚烂的秋光里走往幽长的深巷时,竟觉女郎是走进了无边黑暗里,不由心为之一酸。

第一二零章 赏景不觉入山深,渐渐渐远渐无人

邰山雨亦知御座之下尽是血腥,但这个世界,包括谢籍,呈现在她面前时仍是绚烂如同秋光的种种,致使她一厢情愿地去相信她所看到的便是真实的,她目之及的便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但今日女郎的一跃,使邰山雨清晰地知道…不是的,她所看到的,并不是整个世界的真实,仅是亲人朋友为她营造的美好里。

她静坐徽猷殿窗前,天际明月缓缓升起,灯火映托着紫薇花在窗扉上摇曳,宫人远远肃手而立,连呼吸声都近乎于无。谢岩新近搬过去东宫,小东西正新鲜着,因早上一起吃的饭,晚上过来时邰山雨没回,小东西便把他阿暄弟弟领去东宫玩耍,徽猷殿中便连往日里常有的嬉闹声也没有了。

今天的事,邰山雨心中千头万绪,并没有个明晰的思路,她觉得这样不对,又不知道怎么改善这种不对。说谢籍有过?每想起谢籍差点死在那个雨天里,邰山雨都恨不能那些蹲在幕后的人都死掉才好,所以他有什么过错。女郎更无过,思来想去,邰山雨叹口气说:“因一人有错,便似乎人人都有错,这公案怎么解?”

“何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