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岩不执着,同侍卫们一起往高的山坡上去爬,他也不用人帮忙,自己抱着滑板深一脚浅一脚向上攀爬,既不叫苦也不叫累。邰山雨见状,撞撞她家九哥:“九哥,看见没,骄傲不骄傲,自豪不自豪。”

当爹的一点没感受到,甚至很不知道有什么需要骄傲和自豪的。

“你看呀,这么小,这么棒,他这样长在富贵乡里,什么事都有人鞍前马后打点的孩子,最容易有宠出来的毛病。阿岩一点没有,他能享受得了富贵,也吃得了苦,什么样的难题与险峰,他都勇于自己去攀登,这样的孩子值得天下父母骄傲呀。”邰山雨感动得不得了。

谢籍:我也一样享受得了宝贵,吃得了苦,什么样的难题与险峰都自己攀登过来了,这样的我怎么不见你用这么骄傲自豪语气夸上一夸?

“他很像九哥呀,哪怕九哥总是嫌弃他碍事,但是他真的很像九哥。”当然,不像的地方就不提了,不然她九哥要更加“嫌弃”儿子的。

听到这句,抱着谢暄的谢籍才露出笑脸来,同欢快乍着小脸蛋满眼放光的小阿暄可称交相辉映,邰山雨看着这一幕,亦同样心生欢喜。

冬日是一场雪连着一场雪,雪融了再盖上,盖了再融化,当灿灿的迎春花在雪底下绽开一串串金黄时,各地选派入京学习如何种植土豆玉米地瓜的吏员便已至洛阳。田庄上,才犁开的冻土里正在厚施底肥,各种作物虽连育苗都还没开始,但是前期的准备工作却已经热火朝天地在田间地头如春草般盎然。农人惜地,田庄上的农人亦是如此,别说田地里就是左近的沟渠和土坡,也都被开垦出来,边边角角的地方别的不方便种,种上十几二十几杆玉米却一点问题没有。

“那新作物究竟是什么,收成几何,可否当粮,我看这里施肥施得这样厚,我们郡上下田多,怕不好种。”

“上田要种粮,倘要肥地才能种,怕也不宜多栽种。”

“我倒觉得,许没准是下田亦能种的,且看这田庄上中下田皆有,坡地上土地疏松多砂石,也都在翻地施肥便知道,下田亦种得。”

怀着对新作物的种种揣测,吏员们见到了如今官方名为洋薯的土豆,灰扑扑的一颗颗,带着点黄,看着其貌不扬,外表坑坑洼洼,还有些已经冒出点点细细的芽苞来,看着怪形怪状的,并不很好看。田庄的农人托着一颗土豆向吏员们道:“此物名洋薯,可充作粮食可制粉条,炖煮蒸烤烹炸皆可,还可与面粉一道揉面蒸馍。”

“洋薯不挑地,下田种得,坡地山地也种得,也不需多施肥。先厚铺底肥,待开花时再多给水追肥,便可不必再多打理。我们田庄上已经种了几年,头年亩收约二千,次年亩收一千八,如今多用下田坡地种,亦有一千六上下。头年因种在中田,且照管得精细,肥追得多,才致亩收高。”田庄上的农人,早先也震撼,如今连种几年,早已经习惯了土豆的高收成,说出口时非常淡定。

吏员们很不淡定,没人信自己听到的,时下作物,凡能当粮的,亩产别说一千八,八百斤都叫人喜出望外:“不是我存疑,委实是我等均未见识过这亩收能超过各斤的良种作物。”

农人笑:“别说你们不信,我们要不是连种了几年我们也不能信,初时皇后殿下命人送来,叫我们种,我们只当是上命不可违,谁料种出来真要。收成一出来,我们在田埂上也好半晌没咂过味来,待又过秤两回,才信真有两千斤,当时好些人又哭又笑的,说出不怕你们笑话,我也哭了笑笑了哭。现在可不会了,年年挖洋薯时都倍高兴,一挖一大串,挖个一亩地能堆出一座小山来,那感觉说不出的好。”

这么一说,吏员们倒是半信半疑了,然后农人又领吏员们去看玉米,玉米的卖相可比土豆高了不知多少,金黄灿灿堆满灿,且一看就知道是好粮,吏员们谨慎地问一句:“这也能产两千斤?”

“这却不行,我们如今侍弄得仔细,能收个七八百斤罢,但沟坎边,屋前屋后都能种,比洋薯还不挑地。较洋薯口味也更好,碾碎了熬粥香软可口,细细碾成粉掺面里蒸发糕滋味更是了不得。洋薯当粮到底需费些工夫,玉米却很不必,只碾细了就行。不但人吃得,家里的鸡鸭猪牛羊也都吃得,吃玉米粉的猪肯长膘,出栏时皆是肥肥壮壮的,杀出来全是油。”这时节吃油还多半是猪油,素油不是供佛就是当灯油,因为很浑浊,多不清亮,时人并不稀罕吃。

“这是好粮啊!”收成哪怕远远赶不上洋薯,但不挑地,好侍弄,灾年能充饥活人,丰年能喂养家禽家畜,没比这更好的粮了。五谷正粮自然好,但多需上田才能侍弄好,这玉米不占良田,自然是好粮。

农人应道:“是啊,再好不过的粮。”

第一二五章 不稀罕,不想去,不向往

侍弄庄稼从来是个又辛苦又精细的活儿,不但得下力气,还得下工夫,缺哪一样也种不好庄稼。吏员们多是常年在田间地头的,见过乡民们如何把地种出花儿来,可还得说一句,皇家田庄上的农人,才真是把地种出了新境界。

一年四季种什么,该怎么种,怎么翻耕地,铺什么样的底肥,什么时候追肥浇水,都心里有本账,问起来个个说得条理分明。吏员们细琢磨发现,从洛阳送至各官署的《农耕经要》差不多,不过农人们说得更朴实,也更详实更直观。

由于还得回家教当地乡民种洋薯玉米,吏员们来匆匆去也匆匆。发往各地的洋薯、玉米、辣椒及各类菜蔬瓜果种子早已送抵各郡县,只待吏员们学成归去教导明白,便往各家各户分派。

这些种子都是不收分文的,官府不但要负责教导如何种植,后续还有负责巡视,待到有收成时,洋薯玉米并不需交税,仍只交五谷正粮的税便可。乡民们一听,自然愿意种,且不管收成是不是像听来的一样多,哪怕打一半折扣,又不占良田,为什么不种。

“就这么些个,亩收两千斤?”乡民们拿到实物后,多同吏员们一般不能信,哪怕乡民们已经听了吏员说起洛阳的田庄如何如何,也已细细听了如何耕种,还是觉得吏员在漫天胡扯。

“叫玉米的七八百斤我也不信,在上田种稻才得多少,这沟沟坎坎,山坡上也种得的东西,五百斤顶天。”乡民们虽不信,但因为占良田,还是会种的。

“正是,这般胡吹大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吏员:等你们种出来,你知道我有没有胡吹大气了。

正因为早先,他们也曾如此存疑,这会儿对乡民们的疑问就没那么在意了。也是乡民们同吏员熟,才会直接将疑问说出来,不然来个眼生的吏员,他们便只会踏踏实实接下东西,任凭吹“破”天也一个字不吐。

及至春日育苗下种,看着幼苗一点点破土,还当会长成多荫荫蔽蔽的样子,不想就矮矮一簇,也并不多么枝繁叶茂。倒是玉米长势好得很,一天一个样,没费多少时间就长得比人还高,看着也很像是粮苗的样子,只是总不见结穗儿。

倒是各类蔬菜瓜果非常喜人,有的已经能吃,滋味还很不错,辣椒嘛就有人喜爱有人不爱啦。

这会儿紫微宫里的邰山雨可算是美死了,各种新鲜的蔬菜瓜果,种类丰富得不行,天天都能翻着花样吃不同的菜蔬。还能吃上想了挺多年的辣椒,什么青椒肉丝,什么虎皮青椒先吃起来,别的菜色,待御厨慢慢琢磨。

“再过一个半月,就能敞开吃土豆啦。”邰山雨喜欢土豆粉条,尤其是酸辣土豆粉,那滋味别提多想念。

今年开春以来雨水便有些少,虽还不到极干旱的程度,却也有些地方呈上了旱情奏报。幸而玉米土豆等都不是需要多少水的作物,足可以保证产量不降太多,有了土豆玉米,也足可以保证人们安稳地度过灾年荒年。

所以,当年一时畅想美食,鼓励大家出海的事,还算圆满。

说起来,由于越来越多的游子远行归来,带回来的不止有作物良种,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当然也有很正正常常带着他国国书归来的:“从带回来的国书来看,好多地方现在还是无主的蛮荒之地啊!”

“中原太小,装不下中原人的野心,世界那么大,合该多装点野心呐。”至今还没听到哪个游子占地为王的情况,这群爱玩爱浪的文艺青年们也未免太文艺了点。

邰山雨这才畅想着,便听宫人来报,说有游子远行归来,发现一块无主的富饶之地,当地虽然有人,却没有官府,更没有君主。邰山雨不是很懂历史,搞不清是哪里,她的地图毕竟是据现代世界地图来的,肯定有不准确的地方。所以,即使游子描述得很详尽,邰山雨还是一脑袋雾水。

“海外之地,占为国土并不实惠。”这时候的交通速度真的非常堪忧,邰山雨即使不知道在哪里,也晓得没这么容易。不过可以像英国一样嘛,满世界圈地,不过到底怎么弄,邰山雨没研究过,这得看朝堂上讨论的结果。

朝堂上讨论的结果非常简单,诚恳地建议那位游子占地为王,称帝也可以,只要占了富饶之地的是吾族吾民便好。称帝这事还是谢籍提出来的,他这皇帝当得从来没多大想法,虽然这并不代表他手里的权柄捏得不牢,但他一提出来,胸襟气度立马感召了一大批人。

游子们表示:我们不想占地为王,我们想永为吾朝子民,永为中原血脉,不想来日归家,反成了外夷,那可一点不美。

谢籍:这群没出息的混蛋。

“让他们去占地为王,又不是让他们去送死,我只一提,他们便如同我要将他们从中原开革一般。”中原子民,自古为“中原”二字骄傲,那是灿烂的文化,渊源流长的文明,是民族深植于骨血里的根系。

“差派官吏去?”

“更不成,皆道海外之地,蛮荒未化,无人愿往。”

邰山雨第一次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大面积扩张——蛮荒之地,要来干嘛,我们可是拥有无比灿烂文化和无比漫长历史的天朝子民,干啥要去蛮荒之地称王称霸,不稀罕,不想去,不向往!

“这下山山不用忧心了,天大地大,俩小东西真要抢皇位,赢的那个发派去海外建邦立国。”

话说得邰山雨真为可能存在的争夺中那个赢下来的儿子而满怀同情,明明是赢家,却被发派去海外建邦立国,什么毛病:“那我还是希望他们别争吧,我的儿子,我可舍不得。”

忽然又明白了一点——故土难离,游子们不愿去海外占地为王,也是因为心中充满对双足所立之地的深深情感。

所以,大概只能算了,毕竟别的事可以勉强一下,这事勉强不了,赶的鸭子死活不上架,捉上去也会掉下来的。

第一二六章 如彤云蒸彩,似明霞蔚锦

邰山雨在被中原民族的自豪感、优越感糊一脸后,彻底了解到了划地为王的不可行性,她以为她那把同胞撒出去,让全天下都被中原文化所感召的愿景只能不了了之。但是她没料想的是,没人想占山为王,不代表没人想去做“优秀文化的传播者”,古之圣贤发愿教化世人,如今看蛮荒之地还在刀耕火种,还在茹毛饮血,很有一拨襟怀阔海的人,发教诲之愿。

对此,邰山雨深觉得其实仅是中原已经装不下他们的浪而已,既然已知了外洋疆域甚广,自然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装他们放荡不羁一生爱自由的浪。

说实话,邰山雨有那么一点点向往。

当然,中原也从来不乏野心家,广阔的疆域对他们而言,也是安放他们野心的地方,未必是王权富贵,还有许多无处安放的看似荒唐的理想,或者说狂想。

邰山雨只是没想到,她家邰哥居然也是其中一员:“哥,你真要去?”

“若不识天下之广,自然可以满足于方寸之地,既已知天下广,自无法满足。山山,我们是兄妹,此心不约而同,只不过山山宥于宫禁,而我宥于邰府。幸爹妈皆支持,你嫂子也想去,那自然当去。”邰清渠正是得到了家人的支持,得到了妻子的赞同与欣然作伴,才决定启程的。

其实谁心里没点满世界浪一浪的想法,只区别于有的人满脑子浪,脚却像树一样扎根在了泥里,一世稳稳不离乡土,而有的人像飞鸟,拍拍翅膀便向远而飞,能飞远也能飞回。邰山雨内心忽然充满对她邰哥的羡慕嫉妒恨,幽幽怨怨地看着她哥道:“哥,你早发这愿多好,我就能同你一起啦。”

邰清渠笑着道:“虽甘心情愿,食之如饴,心中还是会遗憾罢?不碍,待到来日阿岩成长,能继大统时,山山可与陛下一道同我往来海上,出入外洋。”

“好吧。”

午饭,谢籍特地提前到徽猷殿,陪同大舅兄吃午饭。菜虽不奢华,却样样都合口味,与邰府的午餐只差在菜色更丰富,杯盘更精致,更讲究色香味意形养,但却是家的味道。若说邰清渠有什么不放心,不是爹妈,爹妈几十年来安安稳稳,况有谢籍关护,自当无碍,他唯不放心的是自己这个身在深宫的妹妹。

如今吃着饭菜,邰清渠便忽然放下一半心来,连饭菜都充满家的滋味,这便应该是家,而不仅仅只是深深宫禁,森森殿阁。邰清渠含笑吃完午饭,趁邰山雨习惯犯困,要睡午觉的当口,对谢籍道:“方才来时见花苑里群芳正好,不知陛下是否能赏脸同往一游。”

谢籍便知道,大舅兄有话同他说,遂点头:“舅兄请。”

花苑中,群芳鲜妍,各色香花相映成趣,如彤云蒸彩,似明霞蔚锦。花苑中的花大多是邰山雨爱的,花盛而色彩纷呈,压得枝枝桠桠簇簇层层,叫风雅人看,真是俗艳不堪,但邰山雨的审美就是这样,花要繁茂,山水盆景则爱清旷。

“陛下,我此去不是一年两年,家中一应皆妥当,唯山山叫我不放心。我这妹子,陛下也是从小看到大的,心软偏又常软得不是地方,爱娇爱俏又痴…”大舅兄也是头回同妹夫谈心,很有些不知该如何谈起,主要是对方是天子,有些寻常大舅兄能说的话,到他这里说不得。

“舅兄不必多言,山山于我远胜性命。”纵然时不时给他找点什么事儿,谢籍也不过一句甘之如饴罢了,何况邰山雨亦是体贴的时候多,爱娇爱俏的时候多,痴且呆的时候极少,倘犯了,便也是他有不到之处。

大舅兄表示,就这样吧,反正倘真有事,爹妈在,满城同样爱娇爱俏的女郎在,也不会叫妹子吃亏。有时候邰清渠想想他爹的交游之广,想想他妈的“信众”之众,她妹妹的闺中好友相交之笃,便觉得真要有什么,谢籍大约会深深见识到,邰家到底有什么样的根底。

以及,很有一批人,至今仍热衷于给天子找麻烦,其中代表正是萧量,哪怕人家现在找得少了,也不是说不找——萧量是他爹前年落雨的秋日黄昏捡来的好友,一见如故,能铁一辈子的那种好友。

“多请陛下,照拂山山,我亦会叮嘱山山多体贴陛下。”邰清渠是亲哥没错,但也不会只盯着妹夫,自家妹子他亦觉很需要叮嘱。

小姑娘嫁进宫里,哪怕为后经年,许多事还是没经历过,许多历代后妃要见的,她还是没见识过,很有必要告诉她,宫禁从来不简单。纵然谢籍多年来从不提纳妃嫔之事,满朝诸公亦十分默契的从来不提及,但是仍有不死心之辈,意图以捷径登青云。

当邰清渠说这些的时候,邰山雨倒不是一脸懵,她只是笑而已:“哥放心啦,我也不是不懂,宫廷生活看似什么也没教我,却已教了很多。许多事搁从前,于我是水火难相融,如今不也融了么。”

邰清渠有点被说服,谁家女郎在闺阁时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家这妹子尤其如此,细想如今确实转变了许多。这么一念及,又有些心疼,原该娇她宠她一世眼里揉不得沙子才是:“你心知便好,好好同陛下过日子,多想想情深恩爱,多想想阿岩阿暄,也多想想世间百姓,江山社稷。”

“哥说得我都有点怕啦。”

“不怕,你怕的事便叫陛下担着。”

“好罢。”

虽然邰山雨好羡慕嫉妒恨,但是对于她邰哥能践行心中所愿,还是很为他感到高兴的,世间并没有多少人能真正践行心中所思所想,所以这是很棒的事:“哥,一路顺风。”

“好,你也是,要事事顺心遂意。”

邰清渠这一道辞,不出三日便启程,又几日扬帆出海,他同妻子孩子一道,乘着海浪驶向遥远的疆域。也许为心中理想与狂想,也许仅是为一见这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

——我们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整个世界。

第一二七章 知事富学问,翩翩美少年

邰清渠扬帆出海,并非一个人去,而是邀了一帮志同道合之人。他们之中,有年迈的饱学之士,也有天赋卓绝的少年郎,他们多半文章出众,词赋动人,他们这一走,仿佛洛阳城的文气都少了那么三两分。

“大约许多年以后,他们归来会感叹世界之大,也会感慨从前如何宥于方寸之地。”忽然间,就更明白了,为什么古时候的中国,总被称作天朝上国,因为…确实是啊!

邰夫人一边给闺女涂脸,一边道:“想来会有更多篇章,识世界之广,心中所想,笔下所写,便会大有不同。”

送走邰哥后,邰山雨一度非常担心邰爹和邰夫从会深感寂寥,会因为家里陡然少几口人而觉家中空空荡。所以她尽量多回家,也尽量待久一点,谢籍也非常支持,常领着俩儿子到邰府来用晚饭,吃过晚饭再同她一道回宫去。

然而事实上,邰爹邰夫人一点也不寂寥,一点也不觉得家中庭院空空荡荡,少了碍事的儿女,他们不知道多快活似神仙。邰哥走后没几天,邰爹就觅了一处新苑,离邰府只隔两条街。邰爹非常超越时代地打算叫儿子儿媳妇带上孙子去独立门户,这是邰哥走之前便商量过的。

园子里一点也没空荡荡,邰爹略略改了改屋院的陈设,动了动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山石盆景,把个园子弄得处处都跟画卷一样。邰山雨哪怕天天来,也经常会觉得今天的园子和昨天的园子不是一个样儿。

“爹怎么忽想叫哥独立门户?”

“嫌屋院逼仄,左邻右舍又皆是积年老邻,无卖产别居之意,只好就近置产。”

“我爹像现在这么折腾,确实逼仄。”邰爹现在已经不玩山水小盆景啦,改在自家园子里折腾山水园景,邰府占地就是再大三倍,也不够他摆弄的。

“你爹是觉着对不住我,想把世间山水都搬到园子里来叫我看。”

邰夫人亦有一颗浪荡不羁的心,然而邰爹晕船,超晕的那种,他们夫妇相伴多年,已是谁也离不得谁。邰爹对此的做法就是——既然我不能陪你看千山万水,那我就想办法把千山万水搬到你眼前来。

莫明被甜到发齁,邰山雨忙喝口茶冲淡一下嘴里的甜味,搁了茶盏复问道:“妈,你说我们怎么尽遇上这样的男人,却不能像嫂子一样欲识世界之奇,便遇上一个同样爱远行,且说远行便远行的郎君。”

“这有什么办法,遇上什么人,与什么人一生长伴,又不是想想便有用的。未出阁时想破天,我也想不到会嫁给你爹呐,总觉得自己当嫁个修雅温柔,又沉稳庄重的儿郎,不想是个你爹这样的,温柔是温柔了,别的…”邰夫人说完摇头直笑,眉眼间亦满是温柔甜蜜。

说到未出阁时,邰山雨就想起自己早先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可能找不到伴侣,因为她对未来伴侣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需得是个能相伴一起出去浪的。人生有限,穿越前没看过的风景,穿越后她想都去看一看,不然岂不白瞎了再世为人的机会。

所以最好能一起千山万水,双宿双栖,不论走到哪里都手拖手,同品世间人情百态,同赏宇内风景雄奇。携手从大漠孤烟,游至小桥流水;要去一观花重锦官城,也要去一赏雪满长安道;或坐看红树不知远,或闲登小楼看新晴…

现在想着都还美得不得了。

今天不等谢籍来接她,邰山雨便自己回宫去,黄昏时分一家四口同桌用过晚饭坐,便同往花园中赏花。谢岩小朋友现在已经很会照顾弟弟了,根本不用爹妈操心,就是他阿暄弟弟大约也有点熊熊的,至于说也,嘻嘻。

“今天饭都少吃许多,在琢磨什么?”

邰山雨:“琢磨以后去哪儿玩,怎么玩。”

也只能想想这个自我安抚一下,不然还真的出去浪不成。

不想谢籍指着谢岩说:“等个十年八年他便长大,为他觅几名稳妥忠诚能任事之臣属,我们便可卸下重担归于山水。”

“还得叮嘱他找个彼此深爱的女郎。”

对于这一点,谢籍不予置评,若想踏踏实实做个千古明君,最好还是别遇上深爱的女郎,不然光爱女郎就够折腾,哪还有工夫被江山社稷折腾。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把两桩不同的事一同做到极致的,江山和深爱,绝无可能并重。

在期待儿子快些长大这件事上,谢籍不遗余力,只是自己家孩子都是长得慢的,哪像别人家的孩子,每见一面好像都能长高长大许多。谢岩小朋友已渐有少年姿态,在张煚和诸位中书省官员的教导下,长成了一个既知事,又富学问的翩翩美少年,他还依然很甜很嗲很娇。以至于张煚经常担心将来谢岩登基会在威仪度上差许多,毕竟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像谢籍这样的皇帝,哪怕是笑,也自带杀场征伐之气。

“九哥,张相公说得没错,阿岩要一直这样嗲下去怎么得了。”虽然嗲嗲娇娇像小公举一样的儿子她爱极了,但一想这是长子,加之比阿暄大这么多,凭谢籍那一腔不想当皇帝的心,必然是阿岩继位的可能性大。想想罢,嗲嗲娇娇的小太子没问题,但嗲嗲娇娇的皇帝…怕不是乱入了频道。

“谁人定下的皇帝必要如何如何,再者,有我在前,他只要平平稳稳,便是个能令朝野皆满意的皇帝。”谢籍说着,戳一下凑过来的儿子,小东西还像小时候一样,戳了他,他仍觉得是在同他玩,还会把脸再次凑上来,再然后他现在有个阿暄弟弟,也可以戳一戳脸,拍一拍肉肉小屁|股什么的。

看长子这么一派烂漫,谢籍虽不愁不忧,却也有些感慨,这样的烂漫,怕不能长久。

再扭头看邰山雨,谢籍忽然心中一紧,他总说护得邰山雨一如在闺阁时,但事实上并没有,邰山雨还是有了些许改变,而且这些改变是因为嫁了他,因为入了宫禁,坐了这后位才产生的。

#是我,我变了,你怕不怕#

#陛下:瑟瑟发抖#

第一二八章 岁月不留情,何曾放过谁

趁着chūn xià zhī jiāo,天气正好时,女郎们相邀而聚,也是因有女郎远游归来,才借这机会把旧日交好的闺中好姐妹全召到一块儿说话。

这两年见面,女郎们总是会先感慨一番岁月不留情,何曾放过谁,一比如此刻,旧年生了个女儿的阮女郎便在一畔摸她其实还嫩生生的脸蛋犯愁:“今早我起来,想着要出门,总要好好涂个妆,不想盯脸看想着怎么涂妆时,忽然仔细往铜镜里一瞧,这才发现眼下竟有了一道纹,且再看还有些泛青。真是岁月不饶人,旧年熬一宿不睡,次日也生龙活虎,如今只是略略睡不安稳,便一圈儿黑。”

“可不是,我打小爱笑,如今一笑再看自己的脸,压根没法看。我才想要少笑,少长些皱纹,吓得家里孩子都以为我病了。”

邰山雨:姐妹们,DiY天然面膜什么的了解一下。

现代女性,习惯了各种护扶品,内服的外涂的,再懒的女性抽屉里都总有那么几瓶几罐,面膜就更是必备品啦。别说女性,不少男性也敷面膜呢,邰山雨穿越前不敢说是护肤达人,该有的护肤程序还是不会省略的,尤其是敷面膜。

在这事上,坚持源于从前和同宿舍的xiao jie妹们一起敷习惯了,睡前收拾收拾躺床上,一人脸上一张面膜。也不好说这东西有多大用,但坚持天长日久敷下来,确实能比不敷面膜的人好些。

“阿邰说的我们也不是没试过,只是看着没多大用。”

“诶,看阿邰就知道有用了,许是我们如阿邰所说没能坚持。”

“我还是不大敢把一团烂糊涂脸上,看着怪吓人的。”

“不不不,咱们都到这一把年纪了,已经在比一团烂糊更可怕得多的东西啦,比如皱纹,比如昨儿还叫你姐姐的眼生亲戚,如今都敢叫你大姨!”

女郎们一时无言,片刻后齐向邰山雨讨教敷面膜的事儿,因为没有现代精细化工照顾,邰山雨早已学会自给自足:“想要细滑,羊奶蜂蜜珍珠粉,我常用这个。要嫌这太费,且敷脸上是白白一层,不会让你们自己看镜子都吓着自个儿。”

说完护肤,女郎们才问远游归来的何女郎,在外游历经年,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何女郎的夫君是位大哲之子,也是个大哲胚子,两人婚后育有一子,便捎上儿子一块去游历。倒没往海外浪去,只不过也踏遍了中原大地上的山山水水而已,何女郎说起这些年经历的风景来满面生光,话里话外充满山河原野之气,叫人听着就不自觉地心生向往。

听着听着,邰山雨禁不住叹气,片刻后女郎们含笑看她一眼,很有默契地不再说外边的风景多好看,转而谈笑之间开始约定儿女婚事,邰山雨:“我家阿岩亦极好,也很可以考虑考虑我家阿岩嘛。”

女郎们齐看邰山雨不语,邰山雨都不用她们说,便知道女郎们的意思——不是嫌孩子不好,而是嫌那椅子不好,不是每个皇后都能好命遇到一个像谢籍这样痴心不改的皇帝。

“你们就是不相信阿岩嘛。”

“做太子自然是信的,可要做女婿,那还真说不准。”

邰山雨:我竟有些担心我儿子会在婚姻市场上成为滞销品。

回到宫中,邰山雨朝谢籍吐槽来着,谢籍揉她脑袋,顺便假假地给她揉胸“顺气”,邰山雨瞪他,他还一脸正经:“她们说得很是,不是哪个皇帝都能如我,哪怕阿岩在此事上也未必能如。”

可怜正努力做功课,且已开始帮亲爹处理不重要奏章的阿岩一心为爹排忧解难,结果他辛苦付出劳动,竟没能换了他爹的疼爱,反而幸灾乐祸。

接着,邰山雨便给了谢籍重重一击,她说起了何女郎说的那些风景,捡着有越的说了几桩,还待要继续说,便只见谢籍沉默不语地看着她,表情中既有惭愧,也有抱歉:“九哥,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山山,抱歉,我尽量快一些把朝中事都稳稳收拾妥当,待阿岩长大,便尽快将这天下交到他手里。”

邰山雨一听赶紧摆手,谢籍之前就有一满十岁,就叫谢岩临朝理政的想法,要不是她心疼儿子,遂阻止了,为这事谢籍还幽怨了好些天呢:“便是再过十年,我们也正值壮年,还可以去许多地方,九哥,凡事莫急,到底是我们的孩子,别叫他担负太多一个人前行。”

“不是还有阿暄!”对俩儿子的讨嫌,在谢籍眼里可谓是同一水准。

“你看这吃手指吃得欢儿的小模样,能帮什么忙。”何况,邰山雨一直觉得,哪怕这小东西才这么小一坨,也能看得出来,将来真有点儿可能和他爹一样爱犯熊。

谢籍默默扔儿子:“我不正辛苦为他们安排,不然我用得着这么辛苦,山山总向着他们,却不知疼爱疼爱我。”

不疼爱郎君的邰女郎受到了爱与正义的惩罚,第二天起来,好悬没直接软成一滩水淌在地上。谢籍这混蛋还好意思笑话,闹得邰山雨差点想离宫出走,谢籍则抱儿子挑眉,示意她还有俩小东西押在他手里。

邰山雨真是懒得理他,便说一声出宫去寻昨天何女郎说,同他们一道造方洛阳的能工巧匠。这群能工巧匠里有个特别不符合画风的,明明壮年英姿,穿破衣烂裳都像是穿锦衣华服的公子,却常穷得家里揭不开锅,还是同行之人淳朴,一路行来不仅多有照料,还天天喊这位一道吃饭。以上是何女郎原原本本的形容,一点也不带夸张的。

早先没来之前,邰山雨还以为是何女郎太过夸张,真到近在眼前看到了,邰山雨才禁不住捂眼:怪不得要说穿破衣烂裳也都像锦衣华服,这人脸也太好了点。

至于这个太好好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哪,没见这位之前,邰山雨觉得她家邰哥盛世美颜倾天下,见到之后再一对比,谢籍在她心里就成了普通美颜。

#陛下:又想降我江湖地位,又想降,你还想怎么样,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在欣赏盛世美颜时是真没有的#

第一二九章 天子失德,刀兵之乱

邰山雨从前也不是没见过脸好到能把周围人全衬得黯淡无光,比如说崔秉蓉她爹崔尚书,但那种好看,还真是属于人间范畴,谪仙也谪了嘛,总是人间颜色。章临的好看,却已超脱了人间范畴,见到这位时,他已修整好一路风尘,哪怕身上还带着一路奔波的倦色,也见之令人忘俗,瞬间觉自己所在已不是人间,而是天宫。

何女郎也呆,她是见过的,只不过是一路上看着灰扑扑的,收拾得不像现在这样齐整干净:“敢问章先生可是柳源章氏子弟?”

柳源章氏出了名的出美人,不过这家的美人多半不仅貌美,也怀智慧,章临的父亲是杨询的老师,至于章临自己,他爹力有不逮,或时间上派不开时,就是章临来教。至于为什么这也可以,多简单呐,章临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至少是传奇级别的那种。

别人十几岁时,没准还是个没名没姓的小郎君,被人叫着某家郎某家少年,章临是小时是神童,长大也没泯然众人,反而一直让人得仰着脖子去看他。古有甘罗少年为相,章临要是想,他也能,当皇帝的有几个不爱如此佳话,然而比起这,人家更爱浪!

说浪也不准确,人家出去主要不是为浪,也不是常见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为浪而找的托辞,章临是位医学界的大佬,人家还有个业余小爱好,喜欢研究日月星辰之变化。对于一个脑子够用的人来说,除了人体自身玄奥,能引起他们探究的,大约也就只有无穷宇宙啦,这一点毛病都没有。

谈话间,章临扔出一个zhà dàn,说他除了一路剖死人外,还没丢下对日月星辰的研究,对没遮掩身份来的邰山雨道:“若我所预料不差,二十日之内,日有失。”

邰山雨一时没听懂,过会儿才把日失和日食给对上号。这个zhà dàn,说实话,邰山雨是不很当回事的,她哪怕在现代也没活多少年,日食月食都见过,且是亲眼见,可不是那种在电脑上看一看的。这种天文现象解释通了就一点也不让人有胡思乱想的余地,没解释通要就着“天狗食月”之类的去想,确实有点叫人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