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开心。

明月山庄在盛夏正式落成,也没邀人,也不曾知会四邻,但奇怪的是早上才开门,不到正午便有了客人。明月山是个赏风景的好地方,不仅山下村落的人常登山,往来的行旅、客商若不急着赶行程,也会来登山赏景。

禁卫原本闲得都磕起瓜子来,压根没想到会来人,怔了怔才想起来早先邰山雨教的“待客之道”来:“客倌里边请,不知几位?”

来客笑道:“仅我们几人,本是来观日出的,不想今日水汽太重,没见着朝霞,倒落了一身湿气。”

引人落座后,禁卫给人取引到避风的静室,又送上干爽的棉帕和热水并铜壶,将热水注入铜壶,可以将衣服快速熨干。几人熨干衣服,才想起来人家是食肆,遂问有什么可吃的,正好快正午了:“看着做罢,就我们几人,清淡些便可。”

哪怕谢籍自诩什么阵伏都见过,做厨子给人烧菜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倒不紧张,但很透着点新鲜。邰山雨全程围观,谢籍可不让她打下手,只把往日里连厨房都没怎么见过的禁卫们使得团团转,禁卫们也没脾气,天子都当厨子了,他们还要什么脾气,还能有什么脾气。

盛夏时节,正时令瓜果大量上市的时候,明月山下的农田里,想吃什么新鲜的都有。谢籍也不考虑客人口味,有什么新鲜采摘的做什么,荤腥极少,只一道茶蒸排骨,白生生的子排,加上茶汁茶叶少量酱油和盐,拿鲜茶叶焯了铺底盖面儿,蒸出来鲜香四溢,一点也不腻味,新茶的滋味渗透了骨髓。

每到这样的时候,邰山雨就禁不住赞美美食,谢籍留了几块递给她尝,问她味道怎么样:“好吃。”

“我去瞧瞧外边的人吃得怎么样。”当厨子的,没有不好奇自己的菜,客人吃着好不好的,哪怕谢籍是个才出家的厨子,也一样想看个新鲜。

这体验,本就很新鲜,不妨更干点新鲜事——何况,小青梅看着挺喜欢。

挑了门帘往外,到得静室,换上干爽衣裳的顾客正美美地饮薄酒,享美食:“这山中饭食倒十分精妙,清淡入味,与景致颇相得。”

“很是,要不是看日出走岔了路,还没这福气,正所谓路转溪桥,柳暗花明。”

“四郎…”

谢籍一出现,刚要说话的人忽然住了嘴,有些迟疑,这位是洛阳人,多年来遍游天下,浪得没边。不过旧年也曾和洛阳儿郎结伴市上玩耍,虽然和谢籍不很熟,却也是认得模样。

谢籍:…

“我爹道我再不回洛阳成家立业,便要叫人来逮我,难不成我爹竟请动了陛下?”方才还大谈美食的人,眼下已经是一脸惊恐与紧张。

谢籍:谢谢,并没有,不用紧张。

乌龙罢,众人很客套地邀天子共进午餐,谢籍自然摆手,得了吧,知道这群小混蛋觉着好吃就成,一起吃饭就算了。

待谢籍出来,邰山雨问他如何,谢籍一脸不想多提,邰山雨一听开张就遇见旧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怪道九哥要在山顶卖饭,这要是在市上,还不知得遇着多少熟面儿呢。”

之前倒没这样的想法,如今一想还真是。

不过到底是山顶上,哪会有多少人来,十天半月也接待不了一桌人,不过远游人来观赏日出,常有走岔路进来坐坐的,当真留下来吃饭的不多,一月里总有那么两三回。这样的频率,对谢籍和邰山雨来说管够,要真是天天有宾客盈门,他们也照看不过来。

天气晴好时,谢籍便陪邰山雨满山寻找得宜的草木山石砌盆景,邰山雨也是闲着没事,又把这爱好给捡了回来。

第一五七章 水因渠变势,月因时圆缺

山间六月,溪涧清凉,满山遍野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日邰山雨去挖菖蒲,山间有不知名的杂花开满树,大朵大朵正是风吹花落时分,满满一溪色泽各有深浅花辩,煞是迷人。

菖蒲生于溪流边,邰山雨便和谢籍沿着溪流向上,菖蒲极多,叫邰山雨这略有点选择困难症的不知该朝哪位爱妃下手。最后找来找去,在土崖边的树丛下找着一丛被厚厚苔藓盖住,并不茂盛,但叶形状态都非常理想的草蒲,回去只要稍加摆弄,便能长好。

“山山,慢些。”

“九哥,你看那儿。”邰山雨指向一株长着野花的藤蔓,并不知是什么品种,开着深红的花朵,小朵小朵星星点点点缀在柔软的枝叶间,“还记得小时候,九哥给我扎着紫藤花冠,我很是臭美地戴着照了半天镜子呐。”

“那时候山山还没我腿高,成天就知道跟在岳父身后撒娇要好吃的,岳佼如何招架得住,一不留神就叫你哄得去买了好些岳母不许吃的,常是叫岳母训说还不如个孩子。”谢籍笑了一声,想起往事,谢籍有很多话要话,但千头万绪又不知该怎么开始说。

邰山雨不是个经常怀念从前的人,她总是觉得,人之所以怀念从前,是因为“现在”不能让人满足:“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仙女,爱花爱裙爱打扮,如今闺阁的柜子里都还压着好些那时一回也没穿过的衣裳呐。”

“山山可还记得那时的心愿?”

“心愿?”

邰山雨一点记不起,她那时候刚穿越过来没几年,忙着学东学西之余,还得忙着陪她妈玩换装游戏,觉得自己还小,并不存在什么心愿,毕竟穿越后的生存环境顶顶好。所以这会儿她有点懵懂,因为她根本想不起来。

“看来是真忘了。”

“到底我说过什么?”

“说过世界很大,想好好丈量。”

邰山雨心下嘿嘿笑,现代人受网络的影响太大,时不时嘴里就要冒出几个只能自己默默在心里乐的梗,哪怕没人接得上,还玩得不亦乐乎。比如这个“世界很大,我想去浪浪”的梗,她肯定不止一次说过,但她其实是说过就忘了,也有一颗想要周游四海的心,但想想这时代的交通条件,她基本上已经断了走遍地球每一个角落的伟大设想。

“如果可以,我想对说这句话的自己说一句,你还是太小太天真,难道不知道舟车劳顿好辛苦么,难道不知道自己居然有点晕船吗,还是歇菜吧。”和谢籍出行,一天走不得多远,不然就这半年早浪到天边去啦。

谢籍轻笑一声:“山山,我曾发愿与你结伴去丈量这世界,不想…”

“不想我现在已经不爱折腾?”邰山雨说完便掩嘴,笑着看向远方,想的是不止远方有诗,若好好生活,处处都有诗,很不必去远方寻找。

谢籍想说的却是“不想我在路途中便已发觉,这宏愿,我或许无法从始至终作伴”,一如人生的旅途。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委实没有从前好,之前服食丹药,还可以假装仍在壮年,如今不再服用,感觉比之前还要更差一些,更清晰一些。

想了想,谢籍没把话藏在心底,而是缓缓说出来。

“九哥,此时此刻此地便很好,做天子要计长远,为人父母要计长远,同有"qingren"相守却不可计长远,不然成天担心这担心那,日子可就不能过啦。岁月总是轻易改人间,如水因渠变势,月因时圆缺。”人生就再漫长,之于天地日月,也不过短暂一瞬间,不过是珍惜当下罢了。

“追根究底,是惧死罢。”谢籍到此刻,终坦然,人从生走到死,是必然,身体不如前,也总还有时光去相守,且一路行来,无几憾事,理当满足。只是相守岁月好,便盼人生久长。最好长到没有尽头而已。

在明月山她们待了大半年,趁秋收将至时,谢籍再次打点行装,他要同小青梅去看大地丰收的景象。这时的田野里飘满谷物成熟的香气,不光是农人,便是路过的行人闻着这香气,也都一脸满足。

邰山雨也一样:“风里有的或许不是谷物的香气,而是又能吃饱了的讯息。”

这些年选育良种,叫天下百姓都大致能吃个饱饭,是以走到哪里,景象都不差,虽然也不是没有饥寒之家,但总能想办法撑过去。

“世间人都该为此拜山山一拜,若不是山山费心费力,便有良种,也很难短短数年便植四方。”一般了干不成这事,就是心中无私,也得有防死之心,总会留几分。

“不必拜,大家都能吃饱穿暖,就是最好的拜谢,且也不是我的功劳,洛阳城外的庄家小孩都比我功劳大。”邰山雨有时候觉得,穿越这种事,得叫有能耐的人来。人的寿命如果有一天能突破200,人类社会的文化经济政治等等都极有可能会迎来时代的飞速向前。所以,来一群搞研究的多好,不但凭空多出一段科学探索的生命,还能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更好的转变。

“旁人不拜我也当拜。”

邰山雨:这人难道是要…

“喂,我还没原谅你呢。”

谢籍:…

道阻且长,看来还有得奔忙。

不过彼此脸上皆已布满微笑,比之从前四眼相对,彼此沉默要好上许多。谢籍也不急于将一切恢复如初,路途还长着,急了反而不美。

这次再启程,他们就不怎么在一个地方长停留了,而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都不用找饭馆农家,垒好灶埋好锅,把调料摆上,左近搜罗一圈,便什么都来了。谢不但自己学了手艺,还速着禁卫们的手艺都见涨,往日们禁卫猎到猎物,也就随便烤一烤,现在花样可多得很,再也不用担心吃烤肉吃到吐——从前这些人,也就会烤个肉而已,吃烤肉能吃到呕吐。

邰山雨在旁边看片刻,对谢籍道:“他们可占了大便宜,学得如此好手艺,日后回了洛阳,必招女郎惦记。”

#很诚实嘛!#

#我就知道,我家小青梅还是和当初一样中意我#

第一五八章 作负责任的决定

因接前隋,差不离是历史时间点上的唐时,中原大地上自然灾害并不很多,但四夷如虎狼,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要趁虚而入。幸而这些年中原年年丰收,兵强马壮百姓富庶,书塾极多,武馆也多。

这年月的文人,都是以仗剑为美,可不单单只是负剑而已,必需习练剑道,深谙剑法。这年月中原的文人都很肖似李白那范儿,诗文俱佳,风流自诩,身怀武艺,好比王巨巨,于剑法上也颇有造诣。

所以遇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情形时,邰山雨一点也不意外,一堆方才还饮酒吟诗的瘦弱文艺青年,一个个随便就把山匪揍得满头包:“仿佛看到了旧年九哥在洛阳与一群儿郎约架的情形。”

别误会,谢籍属于那拨“此山是我开”里的,通常要被临风自叹的文艺少年们揍得抱头鼠蹿。

谢籍话都不好接,吩咐禁卫过去,别叫把人打出个好歹来,把本来占理的事都闹得不占理了。禁卫们过去,好笑至极地把匪徒收拢了,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邦山匪原本是左近的农人,因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跑进山中当了匪,靠劫掠过路的行旅过活。

文艺青年们毫不留情地怒怼山匪:“如今这世道,但凡肯下力气,便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官府广推良种,亩产极高,但凡家有薄田,都能耕种出一家吃用来,总能谋个温饱。”

山匪道他们也有苦衷,不是逼不得已,他们也不会钻进山里去。问他们有什么苦衷,却又说不出个正当苦衷来,文艺青年们此时已收了剑,临风而立看向被捆的山匪道:“这世间那有那么多逼不得已,哪来那么些苦衷,不过是遮羞布罢了,何必以苦衷来粉饰懒惰无能,何必用逼不得已来掩盖自身不思进取。”

说完,文艺青年们潇潇洒洒地走人,把山匪们留给看起来便带着“官气儿”的禁卫。禁卫们面面相觑,遥遥看一眼谢籍,见谢籍没指示,便分出两人来,把山匪往最近的府衙送去。

劫道的事儿就这么过去,邰山雨和谢籍一道翻身上马,快近中午时正好遇到一条清澈的溪流,便停下来临溪垒灶收拾午饭。今儿谢籍没动手,坐在邰山雨旁边打算吃现成的。

邰山雨看溪流里像是有鱼,问谢籍:“九哥,有鱼耻,不捞么?”

“不捞。”

当此好风景,谢籍却有万语千言在心,因此压根没闲工夫关注秋日好风光:“山山,之前,我亦觉得自己颇多苦衷,有许多逼不得已…”

邰山雨:“然后?”

谢籍:“今日忽听一言,仿若惊雷在心,刹那间便见清明。从到头尾都是错,如今更是错得离谱,我只庆幸山山如今还在我身旁,并未一去山海不回头。”

“九哥毕竟深爱我呀,那么多深换一次改正的机会还是可以的,不过…九哥,不要再有,因为只够一次。”邰山雨真不是没想过就这么走人,但是她就这么走,既不负责任,也太矫情,就是千刀万剐的罪,也得给人个自辩的机会,哪怕她在心里已经把谢籍千刀万剐过了。

那天醒过来时,她什么都想过,什么都想做,但最终强要自己冷静下来。当时想的是,多少故事与事故,多半都起缘于误会和冲动,即使非要作出就此别山海的决定,她也希望是自己在冷静的情况下,作出来的自己能负得起责任的决定。

定定望着邰山雨良久,谢籍才从肺腑间缓缓吐出一句:“谢谢,不会再有。”

“既然九哥同我剖心,那我便也同九哥剖心谈。”邰山雨说了自己也想过要走,说了自己怎么又没走,这其中的心念电转,写出来怕得有挺厚一撂,“九哥,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三思而行,因为待你我是这么做的,也希望在作与我有关的决定时,九哥也能在冷静地前提下,作负责任的决定。”

邰山雨觉得,不管是她还是谢籍,甚至是还不多大的谢岩和熊孩子谢暄,都要做有责任心的人。他们或为人父母,或为人子女,同时还一言一行关天下大计,万民安危,更是要事事冷静且负责任,毕竟她虽从不会想要做流芳百世的事,但也绝对不想遗臭万年,被骂进历史课本里。

此时,灶里的饭熟了,散发着天然的米饭清香,光闻着便叫人很有饱腹感。伴着饭香是油脂和山菌野菜的香气,各种食材被妥善处理,烹成一道道美味的菜肴。去府衙送山匪的禁卫回来后,更是加快了速度,赶在正午前刚好开饭。

吃饭的时候,邰山雨想起俩儿子来:“不知阿岩怎么样了,乍理朝政,心中也会不会怕。还有阿暄,虽是个心野的,老见不着也一样会牵肠挂肚吧。”

谢籍觉着,要说目前有什么好事儿,那就是俩儿子再不会跳出来争夺小青梅的注意力。眼下,他把全身心都放在小青梅身上,小青梅也一样是全身心都在他身上,多好。

“皆不是三五岁小孩,政务上有中书省一干官员,日常起居有宫人照料,出不了乱子。”对谢籍来说,都是敢自己出门玩的小混蛋了,还有什么怕不怕的。再者,他离开洛阳前的那段时间,谢岩干得挺好,大臣们还都挺向着他,偶尔犯些小失误,大臣们不但耐心指导,指正的语气都温柔得不得了,比起往日里怼他来,大臣们对着谢岩简直像是换了魂一样的耐心温柔。

“都说爱屋及乌,九哥爱我这么多,怎么就没见爱他们一样多。”这是邰山雨久已有之的疑问,别说抢宠爱之类的,她不很信。

“哪个孩子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我爹的讨债鬼,那俩小混蛋也一样是我的讨债鬼。”只是目前长子看着顶好,次子则从来叫人听着就脑门发疼,熊得满地打滚时能把地滚出窟窿的小混蛋怎么可能爱那么多,不打死已经说明是亲生的。

这些话可不能和邰山雨说,非招来一顿好骂不可。

#谢岩:明明超爱我,可以说很口是心非了#

#谢暄:我才不是讨债鬼#

第一五九章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说孩子是讨债鬼的人,绝对不会想到,有天会对孩子生出无限柔肠来。

他们停停走走到了蜀中,时已隆冬,大地一片洁白,自然哪也不好去了,正好留下来吃火锅。有了辣椒加持,蜀中的火锅已经和现代没什么差别,邰山雨并不是特别爱吃辣的人,但是火锅是必需要有辣椒的呀,没有辣椒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

冬日当雪围炉,涮牛肉羊肉豆芽山菌雪笋冻豆腐油条韭菜白菜,再喝上一点点酒,严寒便被化在了翻滚的红油里。邰山雨不是很能喝酒,便只喝两盏暖身,余下的时间都在努力涮涮吃吃。

“不行,有点撑,九哥我们去湖边散散步罢。”揣个暖炉裹上裘衣便不用担心冷,再说也不走远,就是绕着湖晃一圈,消消食就回来,也不会冻着。

“也好,暖炉多加块炭。”谢籍取了大氅来给邰山雨系上,复又自己披了一件,便拉着邰山雨的手,同她一道出门溜弯。

暂居的到舍前树已被冰得结结实实,偶有风来吹得簌簌作响,湖面上冰也极厚,三五成群的孩子在冰上结伴玩耍,多是大孩子领着小孩子,笑笑闹闹好不欢腾。邰山雨边走边看,她现在看谁家孩子都挺可爱,看谁家孩子都能想起自家儿子:“我们是不是该回去,过年呢。”

本来确实是要回洛阳,但到蜀中后,天降大雪,要等化冻,怕得等开春,出蜀不现实,入蜀也基本不可能,所以今年一家子得分开过年:“待开春了便早早启程,不碍的,岳父岳母在洛阳,亦是团聚。”

事已至此,邰山雨也没多作纠结,而是看着湖面上的小孩子们闹作一团的样子跟着笑。行过大半湖面时,他们遇到个在湖边想下去又不敢下去的小孩。小孩身上的衣裳相较起来更单薄一些,看得出来是贫家孩子,身上的衣裳也不大合身,且还不很整洁。

邰山雨见小孩一步迈开要摔倒的样子,忙要去拉,谢籍快她一步,扶稳了她,也拉住了小孩儿:“你家大人呢,怎么叫你一个人在这里玩耍。”

小孩像是被吓着了,傻傻地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抖抖身子也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谢籍。邰山雨只当小孩子被吓着,笑着宽慰:“没事啊,不怕。”

待谢籍还要再问,旁边有人出声:“这是祝家的孩子,年根下爹妈都病倒走了,只剩下一个妹妹还在,他妹妹向来身体不多好。”

解释完,旁人又问小孩来湖边干嘛,小孩儿见着熟人这才开口:“五妹天天在家,我想带她出来看下,先来试冰厚不厚。”

“厚,去推五妹出来耍吧,天天闷在屋子里头是不好。”小孩儿,哪个不是天天想往外疯的。

天见了点日影,看起来要晴,风也小了些,出来玩玩应该没什么事。小孩子多半扛冻得很,倒是很容易在玩出一身汗来后着凉,不过对只能坐在椅子上的祝五妹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倒是他那个看着才十岁出头的哥哥光搬祝五娘就搬出一身大汗来。

自有邻人上前帮忙,祝小郎君在一旁抹着汗看他妹妹笑得开心,自己在一旁傻乐。

“看着和阿岩一般大呢,和我们阿岩一样,是个好哥哥。”

这时旁边相熟的街坊邻居又在说祝家的善,妈死侈也没了,如今家里当家的是后娘,对他们并不算坏,至少没饿着他们,不过是相对自己的孩子更少些照应爱惜罢了。爹妈走了后,后娘不管怎么说,没让小孩流落街头,祝家没什么家财,祝家郎走后,是后娘在支撑着整个家照顾着几个孩子,怎么也不能说人家有过失。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还得说如今年景好,不然就是有心,怕也照料不好。”

“可不,都不容易。”

日影到底没彻底放出万丈光芒,不多时,湖面上的孩子全被担忧的家长叫走,总有那么些不肯,非要继续玩的,也叫家长揍一顿拎着耳朵拽回去了。只留下祝小郎君和祝五妹在湖面上,祝五妹也不肯回,当哥哥的祝小郎君一个劲苦劝。一个是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一个是担心妹妹,怕她染风寒。

最后小哥哥更胜一筹,不过在推祝五妹上来时,被湖堤给难住了,谢籍见状走过去,替小孩儿把祝五妹连人带椅子搬上湖堤:“早些回去,别再外边吹冷风。”

谢籍在俩混蛋儿子那里,从来没有机会展嘘寒问暖慈父心肠,眼前这一大一小俩兄妹正中红心。将小孩子送到家门外时,小孩道了谢,还道歉说家中不便招待之类的,倒是很见礼仪规矩,倒不知是承袭自哪里的。

“不过和阿岩一般大,这孩子…肩都快被压塌了。”邰山雨琢磨片刻,问谢岩:“我们是不是能帮他们点什么?”

“等开春后,给这小孩子找间书院送去上学,若是学武艺的胚子,就找个好师傅耐心教教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祝家小郎君本身不算很聪慧,自发自动放弃了学业,倒很是个练武的胚子,虽然年纪已经超过了练童子功的年龄,但这会儿开始学也不迟。自打开始学开,小孩就很清楚,这或许是他改变他自己命运,改变他妹妹命运,改变他们一家处境的唯一机会,小孩无比刻苦。

起得比师傅要求的还早,练得比师傅要求的还认真,加上有天分,半个月便练一套像模像样的基础剑法了。谢籍很有些见猎心喜,下场指点了小孩几招,片刻后眼都亮了,很喜欢地看着这祝家小郎君道:“以后别去武馆了,到我这里来练,让他们好好教你。”

武馆里一个师傅管十几二十个,在这里是一队禁卫围着祝小郎君一个,有心栽培,自然要留下来好生教导:“我倘有这搬刻苦,只怕如今已成一代宗师。”

禁卫们听着天子的话,深以为然,他们哪个不是名师加金银堆出来的一身武艺,到祝三郎这里才真正明白了当初教他们武艺的师傅,为什么说他们资质平庸,将来很难在武艺上有太大建树。

——这就叫比你有天赋的人比你还努力,简直可怕!

#禁卫们:颤抖,对照组什么的,最讨厌了#

#看来是嫁不出去,要砸自家锅里了#

第一六零章 好好学习,愉快玩耍

祝小郎君的刻苦让人都忍不住想多关照一点,多教导一点,而祝五妹则让一干连妻子都没有的禁卫们恨不能把星星月亮都捧到她面前。小姑娘心思极敏锐,并非那种小心翼翼又怯怯软软的敏感,而是有着超过年龄的体冷暖解世情。按说世家教子,也是要叫孩子从小知冷暖解世情,但那是教导出来的,而小姑娘是自己在生活里磨砺出来的。

哪怕小姑娘才七岁多点,待人接物上,已经是进退有矩,落落大方。她不矫情地接受大家的关爱与照顾,既不会小心翼翼,也不会将一切当做理所当然。她尽己所能做她能做的事,很努力地让自己不成为负担同,哪怕生活对她不温柔,她也长成了个温柔爱笑的小姑娘。

嗯,祝五妹还有一手家传的好手艺,哪怕人家小,却已经是厨艺小能手啦。都道qióng rén的孩子早当家,从祝五妹身上可见一斑。

因为灶台比较高,祝五妹不能站立,坐着够不到灶台,平时便用小泥炉给大家渨汤炖羹,每日里他们住的院落都飘着满满的,叫人又温暖又幸福的香气,在遍地冰雪天里,叫人惬意得不得了。汤羹的味道极好,好到谢籍不声不响叫人来砌了一溜新灶。新灶落成,恰是祝五坐椅子上也能够着的高度,不仅如此,谢籍还叫人给祝五妹做了邰山雨说的加轮子的椅子,还把院子里的门槛都拆了,叫祝五妹自己转着轮椅想去哪儿就能去哪,不必再叫人推——小姑娘虽然能坦然接受帮助,但能不麻烦人还是更好些。

灶台落成时,邰山雨并一干禁卫齐齐看谢籍,谢籍一点也不会觉得不自在,反而开口道:“山山说的,小姑娘就得宠。”

邰山雨:“所以,因为我没曾过小男孩得宠,你就总嫌弃他们这,嫌弃他们那的?”

“可不,山山只说过男孩子就得摔摔打打才行,不然以后不能经风雨。”谢籍特别理直气壮。

邰山雨忍不住叹口气,好吧,是她的错。她应该一开始就上泰戈尔腔——每个孩子都是神从未放弃世人的声音,就不会闹得儿子在很长时间里都要和亲爹为爱不爱的事斗智斗勇。不过,儿子赢了,显然的,所以也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儿子女儿,对谢籍来说都没什么差别,不过,自家没有女儿,看人家小姑娘就会觉得确实比儿子可爱一点。即使长子又嗲又可爱,对他而言,也是同他争小青梅关注的小混蛋。

灶晾干后,祝五妹很用心地收拾了一桌饭菜,禁卫们帮着洗菜切墩,各展良家妇男出色技能,除了炒菜旁的都没叫小姑娘动手。菜做好摆上桌后,满院满着诱人香气,荤菜素菜各有滋味,交杂在一起如交响乐一般,在寒冷的冬日里直入心扉,叫人心生惬意与暖意。

菜入口,谢籍就收起了对自己厨艺的盲目信心,对小姑娘很不耻下问,这样的谢籍,莫明让邰山雨想起曾经的少年谢“叔叔”。

“从前九哥就爱小孩儿充大人,不让我叫哥哥,非说同我爹交好,与我爹是兄弟论交,是一辈儿人,非要让我叫叔叔,不叫还假假地虎着张脸吓我。”邰山雨边说边笑,冬日的阳光映在脸上,柔软轻暖,让人心里有点痒痒的。

小青梅眉眼流风,灿若星河,流转间叫人移不开视线:“便是如今,山山愿叫我叔叔也使得。”

啧啧啧,这混蛋好重口,真不该给他瞎讲什么长腿叔叔这类的破故事,苍天可鉴,她是真的一点大叔情绪都没有,不然不会找她九哥这样的小鲜肉呀。

入夜,小鲜肉把她翻着面儿的折腾,还硬要她喊叔叔,邰山雨死不肯喊,谢籍恨不得揉碎了她,邰山雨:“都是借口,你就是想找汉儿折腾我,坏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对着口是心非的小混蛋,谢籍无以为报,唯有一夜七次。

邰山雨几乎有种要死在谢籍手里的感觉,第二天压根没法起床,她本就是朵娇花呀!卧床半天再起来,祝五妹端着一碗碧绿可人的汤羹过来,邰山雨接过才知道竟然是粥:“怎么是绿汪汪的?”

“这是绿竹米。”

绿竹米属于古代人民对于吃的钻研精神,用淡竹叶和几种天然植物将米染上色儿再凉晒干做成的,方法很复杂,工序也挺多,配方也属于高度保密级别,一般人别说吃,看都没看过。邰山雨虽然是王的女人,可这样新鲜又稀罕的东西确实没见识过:“入品还真有竹叶的清香,比普通的粥更甜,又不像是加了糖,怪好喝的。”

“夫人喜欢,以后我多做点。”轮椅确实给了祝五妹更大的zì yóu,她平时为了不麻烦别人,都是尽量自己待在屋子里,实在有事才叫人帮忙。

“不要太辛苦,你才多大,这个年纪,好好学习,愉快玩耍才是正经的。”邰山雨看着祝五妹,才惊觉她仿佛落下了一项穿越者必做的事没做——发展教育。要是她打嫁给谢籍后就开始着手做这件事,像祝五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正常都应该在学校读书才对。

她话说完,祝五妹就露出羞羞的笑脸:“我不读,要读也是阿哥去读。”

“你阿哥倒很是个习武的胚子,至于读书…”那就不用提了,禁卫们个个出身极好,都是文武俱佳的,下意识会比照着他们自己去教祝小郎君,结果祝小郎君读书真很够呛,今天教的明天忘,上午教的下午再问,又一知半解。有鉴于以上情况,禁卫们已经放弃对他文武双全的高度寄望,只希望小徒弟能读会写,别堕了他们威名。

“习武也很好呀,可惜我腿脚不好,不然也要习武。”祝五妹对她习武的阿哥充满崇拜和钦佩。

“既然不能,那就学文罢,我学问不成,让你九叔教你。”她自己可不敢误人子弟,而且借着祝五妹,正好让谢籍了解一下,为什么女孩子们也应该有读书的权利。

不是对心上人说话都要拐弯抹角,而是有的事,说千句都不如做一遍来得发人深省。8

第一六一章 衣食足,仓廪熟

虽然邰山雨同谢籍说请他做祝五妹西席这事有点让他意外,但谢籍也没二话,当即就让人准备齐全文房用具,启蒙书籍,第二天就开始给祝五妹开蒙。祝五妹这年纪其实正是开蒙的时候,至少对邰山雨来说,这年纪正好是上小学的时候。

不过,禁卫们都多半是三岁开蒙读书,相较起来,祝五妹还是有点晚。不过祝五妹可一点不含糊,也许是因为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祝五妹学得极其用功,那用功的劲都赶上她哥习武的劲头了。

这对兄妹委实都是极刻苦的孩子,早上早早起来,一个烧灶做饭,一个烧菜,做完早饭,一个练武一个晨读。等到吃过早饭,祝小郎君跟禁卫们操练,祝五妹则被谢籍带着学习,中午祝小郎君帮前帮后,祝五妹则跟谢籍一块钻研家传的厨艺,日子过得开怀,也过得飞快,转眼东风化冻,鱼陡负冰,春天在杨柳枝头悄然回归,吹动着柔嫩的迎春花,绽放成一串串明媚的色彩。

“既然要走,我们把这俩孩子带上吧,这么小的孩子,没了长辈照料,再怎么能干也不成呐。虽然眼下祝家还有些余存,能让他们过日子,再过些时候呢。”谢籍的意思是送回洛阳去,邰山雨却觉得不妨带着,这两个孩子和自家的阿岩阿暄不一样,他们经受过的磨难虽然是一笔财富,但也在他们的心田留下了不小的痕迹童年阴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呀。

谢籍:好吧,世间所有的小孩儿都讨厌,不止俩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