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呢。”权夫人不置可否,“你二哥也能占上一份。不过,这还要细看她的为人了。”

两母女便不提此事,反而低声商议起了别的,“宫里……朝中……焦阁老,你公爹……”

#

焦家两姐妹才刚重出江湖,就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才一入座,翠娘就抢着问,“文妹妹,你同蕙姐姐连去——都要一处,姐妹两个就这么粘?”

“是姐姐看那梅花好,”文娘进了屋就笑嘻嘻的,不甘心一点都没露出来,“刚才转角看到,禁不住就拉着我出去瞧了瞧。我们都觉得像是潭柘寺的梅花,花期像,色泽像,香味也像。”

少奶奶正好也随着进来,闻言忙笑道,“正是潭柘寺移来的,移了几株,就活了这一株,也是两年没开花,到今年才蓄了一树的花苞。”

众人都笑道,“确实是香,坐在这儿都能闻得到。”

翠娘更问嘉娘,“兴嘉,你们家梅花可都开了没有?去年同娘过去时,好几十株都开得盛,真是十里传香!”

要说梅花,因为蕙娘爱梅,城里谁不知道焦家在承德有个梅花庄,年年焦家都有喝不完的梅花酒,吃不完的梅花糕。据说蕙娘连香粉用的都是梅花味,翠娘不问蕙娘,专问嘉娘这个,倒是热闹没看够的意思。别人不明白,吴嘉娘刚刚得了没趣,焉能不明白?她脸上还是笑微微的,话比针还利,“今年也都开了呀,我前儿还请了几位姐妹来家赏梅,怎么没叫上你吗——想是忘了。”

即使翠娘脾气好,也被这一句话噎得面红耳赤,文娘眼珠子一转,话都到了喉头了,蕙娘看她一眼,她又笑眯眯地咽下了不说。少奶奶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因笑道,“啊呀,崔子秀要上场啦。”

若说麒麟班是京城最好的戏班子,崔子秀就是麒麟班最亮的招牌,只这一句话,满桌的千金小姐都静了下来,俱都全神贯注,望向戏台。

乘着这么一个空当,吴嘉娘便扫了焦蕙娘一眼,恰好焦蕙娘也正望向她,两个小姑娘眼神一碰,吴嘉娘的眼神又冷又热,利得像一把刀,冷得像一层冰,热得好像能迸出火星子——蕙娘却好像在看个穷亲戚,冲她满是怜悯地一弯唇角,算是尽了礼数,便失去应酬兴趣,低头用起了香茶。

嘉娘握茶杯的手指,可是用力得都泛了白……少奶奶看在眼里,不禁也暗暗叹了口气。

人比人,比死人,从前看着吴兴嘉,真是送进宫当娘娘都够格了,放在焦清蕙跟前,却还是处处落了下风……

不知不觉,她也开始半真半假地考虑了起来:若能把蕙娘说回权家,做个二少奶奶,对二哥、对权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一天应酬下来,大家都累,送走了客人,从杨老爷起,一家人终于团圆,围坐着吃夜宵用点心,在一边陆续为一天工作收尾。少奶奶是双身子的人,用汤团用得香甜,吃完一碗,忽然想起春华楼的钟师傅,见婆婆精神恍惚,猜她多半没做特别安排,便急令管家,“多送五十两银子给春华楼的伙计,今日劳动他们家钟师傅,可不能没个表示。”

下人领命而去,不久回来,“春华楼说,非但这赏封不敢领,就连几天来的酒席全都不必算了。还要多谢今日得少奶奶恩典,在席间点了春华楼一句,得到焦家女公子夸奖,就中得利,不要说三日酒席,就是三十日,都抵得过的。还问少爷何时有闲,掌柜的要过来磕头谢恩呢。”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连杨太太都回过神来,听得住了。少奶奶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感慨万千,不禁叹了口气:“三年前就是这样,没想到三年后,她这块金字招牌,还是这么好使……”

杨太太也不由得有点不平衡了,“一样都是公侯人家,怎么她焦清蕙过得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就不信了,难道她们家连净房都是香的?都值得一般人跟风一学?”

少奶奶不禁苦笑,“您这还真说着了,她们家啊,还真是连净房都显出了富贵来呢。”

#

焦家的净房,还真是香气扑鼻,没有一点异味,甚至连恭桶都没见着。净房角落里一个小隔间,端端正正地安了个青瓷抽水桶,随时一拉,秽物便随水而下,从地下管子里流出屋外,哪有丝毫痕迹?当时清蕙屋里这一个净房,都惹得诸多千金小姐背地里跺着脚羡妒,只这事却没那么好学了。焦家自己在地下是挖出了无数管道,所有污水全汇到一起,一路顺着管道排到高梁河里去。这份工程,还不是有钱有人力就能做成的,没有焦阁老的身份,能一路打墙动土,把管子铺过小半个京城?连焦阁老自己有时候都感慨,“我们家最值钱不是古玩,不是字画,其实还是屋里这一个个青瓷马桶。”

焦清蕙从净房里出来时,她的几个大丫环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都是练就了的套路,即使蕙娘三年守孝难得出门,此时做来也是熟极而流毫无滞涩。玛瑙上前为清蕙解衣,孔雀给她卸了首饰,石英拿了胭脂盒候在一旁,给她抹油膏,雄黄给她拆了头打起辫子。专管她饮食的石墨已经奉上一杯温凉可口的桐山茶——在焦清蕙的自雨堂里,四季一向如春,纵使三九天气,家常穿着一件夹衣也尽够了,更不必预备热茶。文娘说杨家西花厅冷,还要特意预备一件漳绒披风,倒也实在不是她故作娇弱。

以焦家豪富,单单清蕙一人,用着的丫鬟就何止几十,可能够登堂入室的也不过这么十几人罢了。可以时常近身服侍蕙娘的人,那更是五个指头数得过来,虽是奴籍,但能脱颖而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见清蕙精神似乎还好,你一言我一语,不是问杨家的酒,就是问杨家的客,莺声燕语,倒把屋子装点得分外热闹,清蕙半合着眼似听非听,唇边渐渐蓄上微微的笑,直到听见绿松轻轻一咳,方才睁开眼来。

屋里几个丫鬟,谁不是争着服侍清蕙?唯独绿松动也不动,只垂着手站在桌边,可她这么一咳,众丫鬟一下全都散开,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儿来。倒显得这个细条身材的矮个子分外霸道,她迎着主子的眼神,轻轻踱到清蕙身边,第一句话就一鸣惊人。

“那对和田玉硬红镯子的事,奴婢已经问过云母了。”

从蕙娘的轿子进门到这会,满打满算也就是小半个时辰,消息不灵通一点的人,恐怕根本都还没听说硬红镯子究竟是什么事呢。毕竟文娘巴不得藏着掖着,也不会主动去说,蕙娘又才从净房里洗浴出来,根本没和绿松打过照面。她就已经把这件事去问过文娘身边的大丫环了……

“太太对这事怎么看?”蕙娘用了一口茶,摆摆手,吩咐雄黄,“别打辫子了,梳个小髻吧。”

主仆默契,无需多言,以蕙娘脑筋,不必细问,也能猜到肯定是焦太太在席间已经收到消息,听说了这么一出热闹。既然不是文娘放出的消息,那绿松肯定是从太太身边人那里,收到了口风。

“太太只说了一句话,说十四小姐做得有点过了。”绿松恭恭敬敬地道,“不过,听绿柱的口气,老太爷今晚得闲,想必不多久,这事也该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绿柱是焦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大丫环,人以群分,她和绿松、云母,一直都是很投缘的。

蕙娘点了点头,并不说话,绿松顿了顿,又道,“云母知道消息,慌得很,立刻就回去告诉了十四小姐,十四小姐自然命我来向您求求情——”

“你该不会应了吧。”蕙娘打断了绿松的话,她的笑意一下浓重了起来。

“没得姑娘示下,我哪敢顺便说话呢。”绿松眼里也出现了一点笑的影子。“看十四小姐的样子,她是又和您闹别扭了。”

“我都懒得提她,”蕙娘笑着摆了摆手,“就说我的话,‘你不是问我凭什么管你吗?现在我也问你,我凭什么管你。你要能答得上来,我就管,答不上来,这件事就别来找我’。”

一屋子人都笑开了,“姑娘就是爱逗文娘。”

“不是我爱逗她,是她爱斗我。”清蕙慢吞吞地和丫头们抬杠,“这一点要分清楚,若不然,我难道闲着没事,还拿捏亲生妹妹取乐,我不成坏人了?”

屋内顿时又是笑声洋溢,大丫头们一个两个,各忙各的去了,蕙娘往椅背上一靠,她唇边的笑意慢慢地敛去,最终,连那一点客套的笑影子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对寒光四射的双眸,射向屋梁。

“会是她吗?”她自言自语,“难道是她?”

4离间

冬日天亮得迟,天边才露出一线曙光,蕙娘就已经翻身起床,掀开了一泓格外柔软轻薄,水一样柔和的床帐子,趿了双大红色软便鞋,这就懒洋洋地进了净房。待得从净房出来,头脸也都稍微揩拭过了,才拿起案边银锤,敲了一记金磬。

一般大户人家姑娘,身边十二个时辰都是不离人的。拔步床本来就安排了给丫鬟睡的小床,如若不然,冬天屋里烧炕,暖阁上哪里不能睡人?但蕙娘从小主意正,她爱安静,东里间晚上就是不设人守夜的。只每日早上听罄声一响,丫鬟们方才开门鱼贯而入。几个人默不做声有条不紊,捧水的捧水、擦面的擦面,梳头的梳头,全是做惯了的套路。不消一炷香时分,已是给蕙娘套上一身胡装,换了厚底皮靴,又簇拥着她从里间出去,披了一件极轻极暖的貂脑大氅,送她出了屋子,一顶暖轿,已经在廊下备着了。

蕙娘身份特殊,焦家人口少,从前没有弟弟的时候,她是做承嗣女养起来的。女儿家惯学的《女诫》、《女经》,她从小连翻都没有翻过,反而从五六岁记事起,家里便从沧州物色了女供奉来,又翻修了一间习拳厅,不论三九三伏,早起早饭前,她是一定要打一套拳的。练了这十几年,拳脚上也算有小成了,伤敌未必有这个本事,但强身自保,倒是绰绰有余。文娘在杨家挣不开她的掌握,实属常事。

她点儿掐得准,多少年了,自鸣钟一过六响,人就站在拳厅里,等王供奉背着手悠悠哉哉地进来了,便躬身抱拳请安,“师父。”

王供奉是习武之人,虽然也有五十多岁了,望之竟青春如三十许,慈眉善目的,一点都看不出一身的工夫,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今儿同你练练推手吧。”

这一套拳练下来,筋骨活动开了,也出了一身的汗,蕙娘一回屋又梳洗了一遍,这一次才是真正梳妆,几个专管她梳妆的丫头端着大盘子,蕙娘一回头,就把盖子揭开了给她看:象牙管装的口脂、五彩玻璃瓶装的西洋香水,海外买方子回来自己磨的螺黛,和田玉盒里盛的胭脂……哪一样没有四五种花色,给她挑剔拣选?

再往左一看,孔雀已经捧来了一小匣首饰——她首饰多,孔雀平时除了空闲时候也在她跟前争争宠,其余时间在自雨堂,那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拈,专管给蕙娘首饰登记造册,每天早上把金钗插上蕙娘发里,晚上把首饰锁回匣子里,她一天的活计就算是完了。

就这样的丫鬟,自雨堂里养了有二十多个,专管蕙娘梳头的,管着她的脂粉香水的,管着她家常衣裳的,管着她的熏香的,甚至还有一个专管□猫狗的,大丫鬟下头还有小丫鬟……仅仅一个自雨堂,里里外外的丫头婆子,都快上百了。

“昨儿宝庆银又送了首饰来,太太吩咐先给姑娘送来看看,您要是喜欢,就留下玩吧,如不喜欢,我们再退回去。”孔雀见蕙娘看来,就捻起一对耳环给她看,“我挑了一挑,就觉得这一套最好,南边来的海珠,不比合浦珠光泽好,但胜在带了彩,您瞧,这一眼看着,倒像是闪了蓝光。”

到焦家这样身份地步,金银财宝,自然是应有尽有,凡事只取“举世难寻、工艺奇巧”两点,蕙娘本来无可无不可,听孔雀这一说,倒来了兴致,自己拿在手中瞧了,也笑道,“嗯,是泛着蓝,大小也不差。不过这样的珠子,我记得我们也有的?”

她自己首饰何止成百,简直上千。有些压箱底的成套首饰,孔雀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蕙娘心底却是门儿清,连样子都还能记得起来。她听主子这么一说,一时还真没想起来,面上迟疑之色才露,蕙娘便道,“你不记得了?金玉梅花凤头的那一套。那年正月进宫我戴过一次的。”

孔雀恍然大悟,“那套珍珠也好,比这个又大又有文采,您要是不喜欢这个,我就把那一套给您取来,还更好呢。这套像是听说十四姑娘夸了好的,就给她也无妨。”

要给清蕙先挑的首饰,文娘如何能看到?可孔雀能说出这番话来,那文娘肯定也是看过的。只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而已。蕙娘身边的大丫环,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那套太沉了,也就是出门戴戴。”蕙娘随手便把耳环戴上了,又瞥一眼其余簪环,“这耳环也不错,簪子就差一点了,珍珠还是小……且留着吧。”

忽然想起来,便又笑道,“玛瑙呢?让她过来,昨儿穿新衣服出去,又得了几句好话。她可要小心些了,就是这几日,文娘不打发人过来才怪。”

“只是十四姑娘打发人来,那还好了。”几个丫头异口同声,“就怕她爹不过几天,又要被逼上门来,背地里求她把模子带出去呢。”

蕙娘穿一身衣服,这身衣服在京城就卖得出去。没门路的裁缝自己仿,有门路的多半都要求到焦家自己的布庄打模子,一家一户都是达官贵人,掌柜的也不敢回绝,就只好一趟趟地往阁老府跑,来求蕙娘身边专管为她做衣服的玛瑙。这要不是亲父女,只怕玛瑙还不肯应承他。现在一头是主子,一头是老父,送模子出去,这身衣服蕙娘几乎就不再穿了,她还要挖空心思裁新衣,如不送,自己能清闲几日,掌柜的在布庄里就吃力了。

蕙娘也笑了,“这三年没怎么出门,闲得她,做了起码上百个模子在那里。我抻着穿,她抻着给,就没那么为难上火了。”

大家说说笑笑,伺候着蕙娘再次出门,这一回,她是往谢罗居去,给焦太太请安,陪母亲用早饭的。

#

焦四太太有年纪的人了,起得没年轻人那样早,蕙娘辰初一刻过来,刚好赶上她洗漱过了,披上一件薄棉衫出来用早饭。见到女儿,焦太太笑了,“我还当今天文娘要同你一起过来呢。”

蕙娘、文娘虽是庶女,但焦家上下熙和,姨娘们老实,焦太太也是个慈和人,清蕙从小到大都是她贴身在带,两人同亲母女也差不了多少。蕙娘在焦太太跟前,口气都娇起来。“我一早也等她呢,挑耳环都挑了半天,谁知她脾气倔,昨儿我说她几句,她就不过来了。”

“那她也该到了。”焦太太和女儿一道坐了,半开玩笑,“难道怕我数落她,她就不来了?”

昨天文娘在杨家发威,因是在外做客,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论是焦太太还是蕙娘都没说什么,回了家天色已晚,四太太也不至于就着急上火地把她叫过来数落。可今儿早上,一顿说教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向蕙娘求助,被她噎回来了,今天早上竟还不过自雨堂向姐姐服软,已经有些出奇,现在眼看就到焦太太吃早饭的时辰了,却还没见她的人影,这就太不合常理了。

焦太太冲丫头一摆手,也不再揪着这话不放,“三年没出门了,外头的天是什么颜色的都快闹不清啦,你昨儿在姑娘堆里瞧着,这几年间,人情世故,可和从前还一样不一样?”

这种事,文娘根本就不会留意,家里人也不会指望她。蕙娘才开了个头,“觉得吴家和秦家,不像是从前那样亲密了——”

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一阵孩童的笑声。

紧跟着,一位高大健壮的北方妇人抱进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十少爷给太太请安来了。”

焦太太立刻放下手中的天水碧钧窑杯,笑得更温和了,“子乔来了?来,到娘这边来坐。”

焦子乔在养娘怀里挣扎着下了地,笑意早没了,小脸绷得紧紧的,圆滚滚的手握在一起,胖嘟嘟的小身子往前一扑,算是作揖过了,这才甩掉一脸肃穆,重又露出笑来,甜甜地道,“娘好。”

说着,又给蕙娘作揖,“十三姐好。”

蕙娘笑着摸了摸焦子乔的头,“乔哥也好。”

乔哥嘴巴一嘟,笑意又没了,偎到焦太太怀里告状,“娘,十三姐摸我!”

焦太太今年望四十的人了,一般大户人家女眷,在她这个年纪,孙子孙女都有焦子乔的岁数了。有个二三岁的小囡囡在身边偎着,她心里自然舒坦,拂着乔哥的肩头,“你十三姐、十四姐,不是一见你就摸你的脑门儿吗?怎么你今儿告状,从前就不告状了呢。”

焦子乔气鼓鼓地瞪了清蕙一眼,理直气壮,还真生姐姐的气了,“养娘说……摸多了脑门儿,我就长不高了!”

童言童语,逗得焦太太前仰后合,“你这孩子,养娘逗你玩呢。”

乔哥得不到母亲支持,眼圈儿立刻就红了,他倔强地咬着下唇,只不做声,焦太太看着倒心疼起来,她息事宁人,忙吩咐蕙娘,“以后就别摸你弟弟脑门了,乔哥不喜欢,咱们就不摸,啊?”

今年才二岁多,根本就还是个孩子,话才能说个囫囵,当然是养娘说什么,他就是什么了。

蕙娘瞅了低眉顺眼垂手而立的养娘一眼,微微一笑,“好,乔哥不喜欢,咱们就不摸。”

乔哥顿时破涕为笑,也不要焦太太抱,自己爬到椅子上坐了,小大人的样子,还关心文娘,“十四姐怎么没来。”

焦太太也道,“是啊,她怎么没来呢?咱们不等她,先吃吧。”

果然,粥饭才端上桌,文娘的花月山房就来人报信了:昨儿十四姑娘在杨家受了风,今早微微有些发热,就不来请安了。

这个焦令文,还真和自己杠上了,蕙娘好气又好笑,主动向母亲解释,“她和吴姑娘斗得和乌眼鸡似的,我看再闹下去也不像话,屋里也找不到说话的地方,索性就把她提溜出去训了几句。没想到令文身体弱,那么一小会儿也给冻病了,是女儿没想周全。”

焦太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可架不住心好,略带病容的清瘦脸庞上,顿时就有些不忍,“既是这样,就让她好好歇着,你祖父那要问起来,也有个回话。”

除了清蕙时常被老太爷带在身边,由老太爷亲自过问她的教养之外,令文和子乔的脾气,十分里有九分都是被焦太太惯出来的。蕙娘眉头一皱,“娘,这要真冻病了,也是耽误不得的,还是请个太医来切切脉,有事没事的,也开个方子吃吃为好。”

焦家人有个头疼脑热,多半是请焦老太爷身边随时跟从的两名太医出面切脉,人家那是吃皇粮当皇差的人,服侍老太爷是领了皇上钧旨,对焦家内眷是一点面子都不必给。文娘要是装病,被蕙娘这一安排就有点难堪了。焦太太性子软,听蕙娘这么一说,又不忍心,又也怕文娘是真病了,索性叹一口气,迁怒吴兴嘉。“吴家那个嘉娘也是,从小爱和你比,自己的事儿还烦不完呢,有闲心挑你的刺。”

“您是听——”毕竟也算是‘宿敌’了,清蕙眼神一闪。

“还是想着送她进宫。”焦太太啜了一口杏仁茶,“你何伯母同我说的……先吃饭吧,吃完了再同你说。”

别看焦家富贵,越是富贵的人家,起居饮食就越有一定的规矩。蕙娘一天起居,准到连一刻都错不了,早起练完拳,辰初一定要吃早饭。被文娘这小插曲一耽搁,早饭晚了一会,她也是有点犯饿了。喝了一碗粥,用了半个馒首,竟还不免多吃了一块蜜橘糕,焦太太见了就想起来,“今早黄岩送来几篓蜜橘,你回去就能吃上了,吃着好就给宜春票号传话,让他们再送。”

焦家豪富,豪富得坦坦荡荡,焦阁老没中举之前,焦家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已去世的老太太嫁妆也丰厚,两人又善于经营,三十几年前,宜春票号还只在京城一带经营时,焦家就有入股,现如今,有大秦人的地方就有宜春票号。焦家又焉能不富?非但富,并且借助票号各地掌柜同京城的往来,天下所有上等物事,都能方便地汇入焦家人手中。比如黄岩蜜橘,就是宫中享用的贡品,从浙江运到宫中,也都早熟过头了,就拿生石灰捂着,也总有股怪味。哪里比得上焦家,现在年底,宜春票号每天都有人来京送消息,这筐橘子从黄岩山上下来,到摆上焦家餐桌,其中时间,不会超过五天。

有焦子乔在,很多话也不方便说,蕙娘提不起兴致,连文娘都懒得拿捏,陪四太太吃了饭就回自雨堂。想一想,又吩咐绿松,“去把蜜橘挑一挑,选一盘你们吃的小个子放在桌上。”

蕙娘做事,从来不习惯解释用意,底下人也从来都不敢问,绿松一个眼色,不久,桌上那盘拳头大小的蜜橘就变得小了。

还没过辰时,自雨堂就来了客人,文娘派黄玉来问蕙娘,“我们姑娘问,十三姑娘这里还有西洋膏药吗,她起来就闹着头疼。”

就为了和她赌气,文娘看来是要把病给装下去了,蕙娘让绿松去找,自己问黄玉,“吃蜜橘么,拿一个?”

文娘身边几个得意的大丫头,就数黄玉最会看人脸色,这丫头一双眼精灵得很,没等蕙娘发话,一双眼早就转到了金盘上。听了这个话缝,巴不得一句话,就走到桌前挑了一个橘子,笑道,“我偏了姑娘了。”

蕙娘只是笑,等绿松寻出膏药来,打发走了黄玉,她便拉绿松和她下棋,“这几年闲了,不找些事做也不好。”

绿松一边排棋盘,一边软软地劝蕙娘,“得了闲,也该做些女红……”

像蕙娘这个年纪,一般的女儿家,再娇贵也能做一两个荷包了。那都是七八年一针一线练出来的工夫,可蕙娘从前根本不学这个,自从子乔落地,家里才给安排了绣娘。纵使那也曾是夺天工的供奉,可蕙娘态度疏懒,焦太太脾气好得一天世界,哪里舍得说她,老爷子也不发话,到如今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早上的刺绣课,她都多半懒得去上了。

她身边人,也就是绿松,三不五时还劝劝蕙娘,“女红可不能落下。”这份心意,蕙娘是领情的,她一撇嘴,难得发娇嗔,“就你爱管我,啰嗦。”

绿松也就这么一说,她排出棋盘来,在蕙娘跟前坐了,两人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只有零星落子声,同屋角铜炉内,那香灰落地的簌簌声。

“十四姑娘都病了,您还这么闹她……”过了一会,绿松开口了。“要我说,这件事老太爷不发话,太太看着也没打算认真数落她,您就别掺和了呗。现在,可比不得从前了……”

一屋子十多个丫鬟,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的,那也就只有绿松了。蕙娘有意逗她,“比不得从前?什么比不得,哪里比不得?”

“姑娘!”绿松凤眼一眯,多少带了些嗔怪,她轻轻地又摁下了一枚棋子。——到底还是顺着蕙娘的意,把话挑明了。“从前您是守灶大闺女,管教妹妹,那是份所应当,也没人说您什么。现在有了弟弟了,家里的事,咱们就管不着那么多了……”

一边说,她一边不禁也叹了口气,撩了蕙娘一眼,又垂下了头去。

从姑娘脸上,那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从小跟在首辅身边,城府工夫,早就学了个十成十。可朝夕相处,姑娘心里怎么样,最清楚的还是她这个把总大丫环。从前焦家没有男丁,定了焦清蕙承产招夫,焦家万贯家财、如云仆从,谁不把她当作未来的太子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服侍?她一句话,比四太太说话都还好使,不论是管教文娘也好,盘点家中生意也罢,家里谁也都没个不字。可自从焦四爷丧期内,遗腹子焦子乔出生,这两年来,姑娘是一天比一天更空闲,自雨堂尽管奢华依旧,可甜苦自知,有些事,底下人能感觉得出来,上头的十三姑娘,难道就感觉不出来?

可身份变了,心情一时难变,蕙娘对文娘还是那样居高临下理所当然,以前文娘还不好多说什么——出嫁了,得指着姐姐给撑腰呢。现在就不一样了,要不然,她早就过来认错了,还能装神弄鬼借题发挥,想反过来把蕙娘扳倒?

还是那句话,这些事,绿松能想明白,蕙娘肯定也能想得明白,只是姑娘性子倔得很,自己要不劝,她一口气顶上去了——

“你的担心,我心里也明白。”蕙娘也落了一子,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就只管放心吧,你姑娘心底有数呢。”

“可您这一个月,心事眼看就重了。”绿松禁不住轻声嘀咕,又和蕙娘顶嘴。“就从出孝摆酒那天起,我就觉得您变了个人似的。说不出哪不一样,可又觉得哪都不一样了……”

焦清蕙眼神一凝,一瞬间周身气势竟有些沉重,过了一会,她才渐渐放松下来,数着棋子儿低声说,“我不是为了太和坞的事烦心,烦的那是别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明白。”

太和坞是焦子乔的住处。

绿松咬住嘴唇,不和清蕙争辩了,她仔细地审视着棋局,过了一会,便小心地在边路落了一子。“今早,十少爷那番话,现在怕也传到花月山房了。”

这十年来,自雨堂从来都是焦家最核心的院落,自雨堂里的大丫头,哪个人面不广,能耐不大?四太太的谢罗居里,大事小情只怕都还瞒不过绿松,要往花月山房送句把话,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蕙娘不禁失笑,“你还劝我别逗文娘?那你往她院子送什么话?真是只许你绿松放火,不许我这个主子点灯了。”

“那不一样。”绿松罕见地执拗,“事有轻重缓急,这件事,当然应该令十四姑娘也知道知道。”

主仆俩不约而同,都抬起了眼来,眼神在棋盘上空一碰,两人都不禁微笑。绿松若无其事地拍下一子,“姑娘留意,边路我要打劫了。”

她语带玄机,“您棋力虽好,可一旦分心,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蕙娘御下甚严,唯独对这个自己亲自从民间简拔上来,从小一起长大的大丫环没有半点办法,她根本不去搭理绿松的话茬,免得又惹来连番劝谏,只是自己托着腮,想想都好笑,“这几个消息送回去,我看她这病,也病不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早早地更新了。

话说,想了一下,因为大家也看到,蕙娘这篇文单章字数是要比庶女和嫡女都多。加更次数很多对于我的写作速度来说不是很现实,所以加更政策初步这样大家看好不好,

1评论+10002收藏+10003长评+54(进V一周后)全文平均订阅+200

满足4点的一点就加更一次~加更的时候会说清楚是因为什么加更的。正常更新放在7点-7点半,加更放在8点-8点半大家说好不好?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就吱一声,今晚就安排收藏+1000的加更~~~~~~~~~~

5想死

文娘果然没能忍得多久,当天下午,她就气势汹汹地从花月山房,进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婴儿拳头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负我就没个完!”她额角还顶了蕙娘给的一块药膏,倒显得分外俏皮。现在在自雨堂里,不比出门在外还要顾忌形象,小姑娘的脚就跺得震天响,“撮弄了太医到我屋里不说,还这样戏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来,人还有几分慵懒,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怀里抱了一只猫在拍,听文娘这样一说,她打了个呵欠,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文娘看在眼里,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一样是家常穿的姑绒布衣裳,浅红色在焦清蕙身上就显得这样好看、这样衬身,连一根金簪在她头上都是好的。虽只薄薄地上了一层粉,可这欠伸之间,眼波流转,就是落在自己这个妹妹眼里,都觉得美姿惊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没有不爱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气鼓鼓地往桌边一坐,命绿松,“把你们屋里的蜜橘端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蕙娘终于被妹妹给逗乐了,“归根到底,还是你不会使人。黄玉机灵是机灵,可有眼无珠……只懂得看,却不懂得瞧。”

看谁不会?瞧眼色,瞧场面、瞧态度,这就要一点工夫了。文娘从小事事爱和姐姐比较,尤其是家里分东西,一双眼总是盯着蕙娘,蕙娘掐了尖儿,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么东西越是从外地千辛万苦运过来,费了工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说蜜橘,蕙娘心领神会,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来的黄玉,却绝不算什么机灵人。看着了就是看着了,拿到了就是拿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这么回去复命。文娘把这橘子拿到手上一瞧,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戏弄了:她屋里的蜜橘都要比这个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这个?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给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扫了绿松一眼,“家里的能人就这么几个,全都削尖了脑袋往你屋里钻,我还不就只能挑你捡剩的了?”

“你倒还真抱怨起来了。”蕙娘把茶杯一搁,也看了绿松一眼,绿松站起身来,默默地就出了屋子,余下几个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梁极高,隔间再多,上头也是相通的。要说私话就很不方便,还得前瞻后顾,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里耐得住这番折腾?自雨堂别的地方还好,在东里间说话,是绝不必担心传到外头去的。这一点,文娘自然也清楚,门一关,她就迫不及待,站起来东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绿松又推门进来,将大银盘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屋里新得的橘子,姑娘尝尝。”

对比蕙娘和绿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红了脸,却还是不肯收敛,在这一大盘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大最无暇的出来,又从自己袖子里再掏了个蜜橘,把两个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会瞧的吗,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说。“还能猜不出来吗?这肯定是太和坞里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两个橘子排在一块,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几分沮丧:这个家里到底还有没有姐姐不知道、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来,你怕也吃出来了吧……往年在你这里看到的黄岩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样大小。”

今年,蕙娘这里的蜜橘,最大的,也不过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窑黑瓷碗口一样大。最是大而无暇的那一份,当然也就归了太和坞。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头。”文娘一边打量蕙娘的脸色,一边试探着说。“去年是怎么一回事,你该还没忘吧?”

去年腊月前送来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坞得了一半,两边都挑得出极大极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连文娘都瞧出来了,蕙娘这个自雨堂主人,心里哪会没数?她扫了文娘一眼,不紧不慢地教训。“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一家就这么几个人,这是头等,那也是头等。你非要在头等里分出三六九等来,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从前我拿最上尖一份时,我这么说,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倒是你,从前我说,你听不进去,现在我说,你还是听不进去……”

“娘是从来都不管这些事的。”姐姐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继续往下说。“这肯定是林妈妈安排着分的,我记得林妈妈和你养娘不是最要好的吗,两家就恨不得互认干亲了。怎么,现在连她也倒戈到太和坞那边去了?人还没走呢,茶就凉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还不清楚?今天不把话摊开来说,妹妹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吐了口气,点拨文娘,“去年那时候,祖父不是还说吗,家里人口少,乔哥年纪更小,家里留个守灶女,起码能照顾弟弟……”

可这话过了去年,渐渐地也就无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带着蕙娘出外应酬,底下人心里自然都有一本账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无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怅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妈妈,说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她又一下愤愤起来,“可他们太和坞也不能那样欺负人啊!养娘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下人,还敢挑唆着子乔疏远我们!姐,别的事你不说话,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实,按从前本心来说,蕙娘还真不想管。不几个月,她就要说亲出嫁了。子乔年纪那样小,等他长到能给自己撑腰的年纪,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几个了。指望娘家,实在是无从指望,既然如此,亲近不亲近,又何必多在乎?这些势利嘴脸,还掀不起她的逆鳞。

只是……从前是从前,本心是本心,从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时候,态度也许就不一样了。从前想着以和为贵,很多小事,放过去也就放过去了,可重来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坞斗一斗,起码也要激起一点波澜,也好拨云见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说话,不能太弯弯绕绕,这孩子从小被宠到大,不是没有心计,是没有这份沉静。“可打狗看主人,别说是乔哥的养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随便插手的。”

“那你从前还不是见天发作蓝铜、黄玉?”文娘更不服气了,“也没见你给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时不同往日,这话不还是你说的。”

从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将来坐产招夫,整个家都是她的。未来女主人,管教哪个下人不是份所应当,黄玉性子轻狂,老挑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没少敲打她。如今姐姐这么一说,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虽然还是看不惯黄玉,但从子乔过了周岁生日之后,她再也没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数落自己的丫头……

她本该幸灾乐祸,可又的确有些心酸,不知怎么,一时眼圈都红了,“姐!难道咱们就该着被她一个奴才欺负?这还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气都只能往肚里演……难道就他焦子乔姓焦,我们不姓焦么?”

“你将来还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说。“再说,你真以为这是他养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说……”

“没有主子点头,她一个下人,敢挑着乔哥和姐姐们生分?”蕙娘垂下头,轻轻地拨弄着怀里那只大猫的耳朵——就是这只雪里拖抢的简州猫,当时从四川送到焦家,还惹得文娘一阵眼热,要和她抢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想事儿呢。记住我一句话,你回头仔细想想:五姨娘当面虽然从来不说,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乔哥密密实实地藏在太和坞里,别让我们两个瞧见了,那才是最好呢。”

文娘一惊、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来,蕙娘扫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张张的,半点都不知道含蓄。”

她这才不甘心地又一屁股坐了下来,“还当我们立心要害乔哥一样——什么东西!”

她对蕙娘倒是很信任的,“您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乔哥生出来了再说?呸!就乔哥发高烧那次,太太、老太爷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权家死活请了权神医过来,她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哭呢。麻雀成了精,还真当自己成凤凰了!”

说着立刻就撺掇蕙娘,“这事您必须和老太爷告一状!太太脾性好,什么事都不管,您可不能让咱们这么被欺负了!”

“这没凭没据只是诛心的状,你倒是去告一个试试。”蕙娘捏了捏猫咪的爪子,换来了一声咪呜,见文娘气得满面通红抓耳挠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这事你别管,要下太和坞的脸面,有的是办法。”

这还真不是大话,她焦清蕙好歹也当了十年的承嗣女,在府里的能耐,当然远比五姨娘母子要大得多。只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时从来不和太和坞一系争风吃醋,倒是时常拿捏花月山房的人,文娘心里早就不服气了,这一次她亲自过来,终于得了蕙娘一个准话,一时只觉得身轻如燕,险些欢呼起来,“姐,你终于肯出手了!”

“瞎嚷嚷什么。”蕙娘就是看不上文娘这轻狂劲儿,她不轻不重,戳文娘一下,“晚上去给娘请安时候,态度软一点,自己认个错——不就是和吴兴嘉冲了一记吗,什么大事,有胆做没胆认,还装病——德性!”

文娘一下又扁了下去,借着气氛,她扭扭捏捏的,就赖到了蕙娘身上,“您也不帮我说几句好话——”

“不是你的话吗,我凭什么管你?”蕙娘合上眼,被文娘揉搓得晃来晃去的,“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管你,你告诉我呀?”

文娘对着蕙娘,真是如个面团子,心里再不服气,蕙娘稍施手段,她就软得提不起来了。她咬着牙服了软,“就凭您是我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您说话,我一定听,比圣旨还当真……”

见蕙娘神色渐霁,唇边似乎含了笑,她心下一宽,越发大胆了,扑在蕙娘腿上,就软绵绵地说。“姐——祖父要是问起这事,你可得给我说句好话。”

“那也得你知道错了再说。”蕙娘不置可否。“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文娘心不甘情不愿,“那镯子,我戴着没什么,不过是小姐妹斗气。给丫头戴,那就是当面打人耳光,下的不但是她的面子,还、还是吴家的面子……”

“这也就算了。”蕙娘说。“吴兴嘉那对镯子,宝庆银才买的,那天肯定是第一次亮相,你怎么知道的?还不是宝庆银的人跟我们家管事嚼舌根,管事媳妇回头就给你吹风。他们是知道你讨厌吴兴嘉,讨你的好儿呢。可你想过没有,就为了和吴兴嘉斗气,你费这么大工夫,不知道的人,真以为我们家就这么奢华,丫头戴的都是那么好的镯子——这也就算了。知道的人怎么看你?你这简直就是无聊,祖父再不会为得罪吴家罚你的,可这后一层肯定招致老人家不快……看我怎么说吧。就为了你爱攀比,生出这么些事来,要是吴兴嘉想明白了,迁怒于宝庆银,咱们家还得花功夫再安抚一番。你瞧你做的好事。”

见文娘头低成那样,下巴都快戳进心口了。她叹了口气,“老大不小的人了,你这个样子,怎么放心你出嫁?何芝生是个深沉人,你要是还这么咋咋呼呼的,肯定不得他的喜欢——”

“我也看不上他!”文娘猛地一抬头。“十九岁的人,三十九岁的做派,不喜欢,不喜欢!再说,亲事还没定呢,谁知道能不能成?”

她眼珠子一转,又有些酸溜溜的。“从前提这事的时候,你身份还没变。现在么,在情在理,你都是姐姐,何家也许就改提你了呢!我看何太太也更中意你些。你别拿他来说我,倒是先想想你过门了怎么办吧。”

蕙娘微微一怔:从前这个时候,因为没打算和太和坞争风吃醋,养娘挑唆乔哥的事,她根本没暗示绿松往文娘那送消息,文娘自然也就没来找她,还是挺着装了几天病的,也就没这番对话了。

文娘不喜欢何芝生,她倒是看出来了,只没想到她连何太太更中意谁都心里有数,这孩子说聪明也聪明,说得都在点子上。何家在这时候,的确是已经改谈起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以为可能何家终于能达成心愿,和焦家结亲。只没想到后来又横着杀出了别人家罢了,文娘不能前知,和她说这话,是有点不大妥当。

“没影子的事。”她叹了口气,“这婚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多谈也没用处。现在有了乔哥,什么事都得为乔哥考虑,我们说话,没以前那么管用了。”

文娘怅然叹了一口长气,她伏在姐姐膝上,轻轻地抚着脸侧的猫儿,又去捏它的爪子,神思似乎已经飘到了远处,半天都没有做声。

蕙娘也出了神,她望着妹妹秀美的侧脸,忽然有一股冲动,令她轻轻地问,“从前被我压着,现在被乔哥压着,一样是被人压制,你更恨我,还是更恨乔哥?”

上等人说话,一般不把潜台词说明,这社交圈里的习惯,不知不觉也就都带到了家里。清蕙私底下和妹妹说话,已经算是很直接了,可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的发问,那也还是头一次。文娘反倒答不上来,沉吟了半日,她赌气地道,“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那……”蕙娘轻轻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我死呀?”

这一问是如此突然,突然得文娘只能愕然以对,她直起身子望着蕙娘,却发觉姐姐也正望着她。

和从前不一样,这双且亮且冷,寒冰一样的眼睛,竟忽然突出了锋锐,好像一把出鞘的刀,要直直地刺进她心底去,挖出文娘心中最不堪的秘密来。

#

绿松来敲门的时候,正好就赶上文娘气冲冲地往外走——十四姑娘脸上的怒火还没收呢,见到绿松,彼此都是一怔。文娘压根就没理她,门一摔愤然而去,出了门,脸上才又恢复了一片宁静,丫头们的搀扶下,上了候在庭中的暖轿。

绿松站在清蕙身边,隔着玻璃窗子,同清蕙一道目送文娘放下了轿帘子,这才问蕙娘,“怎么又和妹妹拌嘴了呢?还把姑娘气成那个样子……”

从小到大,清蕙不知有多少次关起门来数落文娘,焦令文在自雨堂里,哭也哭过,骂也骂过,出了门脸上就是云淡风轻,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这一次,她是直到踏出大门才又戴上了这张面具,可见是动了情绪的。

蕙娘命人往花月山房送消息,是为了让妹妹过来,统一立场针对太和坞的,怎么两姐妹不和和气气地说话,反而文娘又气成这个样子……绿松小心地望了姑娘一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您最近,看着是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行事手段,连我都捉摸不透……”

见蕙娘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便又换了话题。“老太爷刚传话过来,令您去小书房陪他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加更,因为收藏过1000~~~~~~~哈哈哈哈!大家enj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