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重重地说。“未算胜、先算败,有了这条退路,便可图谋进取了。”

权仲白也是把她这一年半之间所有事情,都了解了一遍,甚至连焦勋的存在,蕙娘都没瞒着他。听蕙娘这么说,他低头沉吟了片刻,方道,“三千兵,十八凤主,四大部……要图谋进取,这条路很险啊。”

蕙娘微微一笑,并未说话,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忽然也是淡然一笑,他双手一背,忽然间,又有了些放达开阔的魏晋风度。

“要图谋进取,也该明白,进取的终点在哪里。”他说。“一年半以前,你我二人只匆匆定了沉潜的调子,一应细节均为商讨。现在局面已经大致清楚了,焦氏请你告诉我,在你心中,国公府最后最理想的结局,该是怎样。”

蕙娘毫不犹豫,便做了回答,权仲白思忖片刻,忽地忍俊不禁,他说。“想不到我们两人,竟然还有志同的一天。”

只提志同,没有道合,自然是因为权仲白和她焦清蕙奉行的,本来就不是同一种大道。蕙娘望了权仲白一眼,见他眼神清明冷淡,虽有往昔她求之不得的锋锐,但却再无丝毫情意。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方道,“为达成我们的目标,我准备了一条怎样的道路,你想知道吗?”

权仲白收敛了唇边淡淡的笑意,眉宇间竟浮现少许肃杀之意,他朗声道,“权某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这一章改了很多次。

其中有一些做了简略交代的事,日后会再详细说明的,不要着急哈XD

不过大家说我是洗白权二这就错了,这是一开始就定的框架,没有洗白过XD

235天伦

要在重重阻碍中,布置出一条合适二房行走的路,谈何容易?蕙娘虽有一个初步想法,但也要和权仲白仔细商量、反复推敲,待商议告一段落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功夫。

虽说两人在屋内说话,下人们不敢打扰,但一天没有吃饭也有点说不过去。两人便暂不提此事,而是开了门让人把饭送到莲子满边上去吃,蕙娘对权仲白道,“也算是给你接风了。”

一年多不见,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只是这一句,蕙娘便又想起来一事,见众人都退到远处,独留两人坐在河边,她便抬起壶来,给权仲白倒了一杯酒,一边问道。“你进宫以后,皇上也没问起你沿途的见闻?”

权仲白曾侧面答应皇上提出的邀约,愿为他追查神秘组织的下落,他也正是用这个借口离京的。当然,鸾台会的底细,他临走前心知肚明,这一次出差也有点假公济私的意思。但对皇上他不能不有所交代,这一次权神医出海,对一般人是说游历见识,在皇上那里,他是出去查鲁王,查神秘组织的。也所以他一在广州露面,皇上就派了一艘专船把他运送回京,一回京就立刻召见。——看来,随着身子的衰弱,皇帝对于四边的稳固,也越来越患得患失了。

“他现在哪有心思说这种事。”权仲白道。“我当然也不怕他问,但他只问得我在南洋明察暗访了许久,都没发觉那组织的踪迹,便不多说了。反而告诉我,现在两广的一座矿山,好像有所发现。只是敌人狡诈,燕云卫才有进展,矿洞便被炸毁了。封子绣恼怒非常,已经亲自到当地去督办此案。”

正因为权仲白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在听说这番话的时候,反应也是最自然的,皇上就是再多疑,恐怕也疑不到权家身上。蕙娘点了点头,又问得权仲白对皇上交代的一些事情经过:对家里人,他们也要维持另一个说辞,那就是权仲白本人是南下游玩去了。从南洋一路走到了印度,差些快到极炎热的非洲了,这才又回大秦来——这也是比较合理的时间安排,不然,才走一年多,就是当时去了英吉利的那艘船都还没有回来呢。

提到皇上,蕙娘免不得问道,“这一回进宫,他让你给他扶脉了没有?”

权仲白淡淡地道,“让我给他相了相气色,问我他气色如何,我说瞧着不错,这便是了。他现在已经有大夫了,我何必还要去凑这个热闹。”

像皇上这样得了肺痨的病人,只要保养的好,头几年病情也不会太严重的。让谁来治反正都是这个结果,权仲白就是再神奇,也不能把他治好。——再说,现在婷娘有孕,权仲白态度冷淡一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蕙娘点头道,“我看这就很好,你本来也回来得早了一点,我看云管事的意思,还巴不得你在广州多呆一段时间,等孩子落地了再回来的。”

“没想到她亦算是有几分本事。”权仲白也有点感慨,“我还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皇上的宠爱……”

两夫妻都是有城府的人,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在人前如何表现,那是另一回事。虽说两人如今关系已经十分尴尬,但在下人跟前,不论是蕙娘还是权仲白表现得都比较自然。权仲白的神色还有几分僵硬,但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是生气了才跑出去的……

“她有本事,是我们的福音。”蕙娘道,“不然,岂非要闹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了?”

她只点了一句,便道,“不过,你短期内还是维持不闻不问的态度要好些,我看,你索性就在冲粹园住一阵子吧。这样,我和儿子们也能时常过来。”

权仲白和她一见面就商议起了正事,直到此刻两人才提起歪哥、乖哥,他眼中登时射.出了关心之色,难得带了一丝轻责,“你应该把他们俩也带过来的!”

“孩子过来了,人多口杂,很多事难免露了形迹。”蕙娘道,“我已想好了,一会吃过饭就打发人回去接,明日接来了,一道在园子里住一段时间。我们再一块回府里去。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先回府一趟给爹娘请个安也好。”

提到良国公和权夫人,权仲白不禁露出复杂神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见了爹我会怎么说。”

他这一生,始终是太重情了一点。虽说对蛛丝马迹已经有所怀疑,但竟不能抽丝剥茧去发现真正的秘密,反而是只想着分家出去遨游四海,不能不说这其中没点逃避的意思。蕙娘心里也是隐隐绰绰有种感觉:权仲白也不是无法去面对良国公府的这个最大秘密,他是无法去面对自己的生活、甚至是生命,都是良国公计划的一部分这个事实……生母早逝,他对家人的感情还是比较深厚的。良国公也许能把谋算和感情分开处理,但对权仲白来说,当他的感情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以后,他便很难忍受同对方继续若无其事地相处下去,甚至仅仅只是维持一种利益上的联系,也令他感到十分难受。

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让他来处理自己的情绪了,现在他仍不愿和家人见面,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个弱点,也是权仲白不适合争名夺利的重要证据。他实在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这种勾心斗角、步步为营的环境,的确是违背了他的本性。

蕙娘心里,忽然兴起了一阵淡淡的后悔:就算一开始她还不够了解权仲白,在权伯红夫妇下药害她东窗事发后,她也应该从权仲白的表现中,觑出他的真正性格。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人就是这样,连良国公等人尚且都不能改,她焦清蕙有什么惊天的能耐,还能把他的性子硬生生地扭过来么?

当时的自己,的确是钻了牛角尖,越走越偏了,如能早些心平气和,同他好好商议,两人间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总是要面对的,多大的人了,又何必如此伤春悲秋。”心中虽有感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她道。“你最好是先对着镜子练练眼神,免得见了亲人,心情激荡之下又露出破绽,家里人虽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还是故作不知比较好,这件事,我们刚才也是推敲过的。”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也收敛了神色,他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放心吧,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被逼着去做违心的事了。”

“我可没有逼你。”蕙娘不禁跟了一句。她本想说:日后你可别又把责任给推到我头上来,责怪我把你推上了这条路。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现在已经不是可以意气用事,和权仲白闹脾气的时候了。两人之间,也不再存在蛮不讲理的空间。她的确曾对权仲白不住,哄着他去做些违心的事,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人家说的本来也没什么错。

权仲白也没留意到她的结巴,他摇了摇头,自然地道,“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鲁王……”

他也是知道焦勋在新大陆的那番经历的,此时提到鲁王,不免道,“其实说来说去,他还是忘不了大秦。要□炮,欧洲就没有军火贩子了吗,走法国人的路子,要多少枪炮都能给运来。一定要派人会大秦来打通航路,嘿……”

这个迷失在海外的天潢贵胄,也许在若干年后,真会为大秦带来什么变数,但起码在现在,他还是蕙娘和权仲白手中的一枚筹码。他们就算明知其对大秦怀抱着野心,也不能不放纵他在海外继续发展,对于蕙娘而言,她又不读书做官,也没什么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思想,上一任天下之主,对他们焦家的亏欠可不轻。但对权仲白来说,难免有些饮鸩止渴之叹,他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方续道,“不提这个了,儿子们这一年多来,可都还平安吧。”

蕙娘顿时把两人间那淡而坚固的隔阂给抛开了,她道,“哦!我正想问你,乖哥前阵子出了水痘。症状还轻,几日便好了,人也只是低烧。常来我们家的欧阳大夫说这是好事,否则若是高烧,孩子吃苦就大了。可我又听有人说,这豆子没有完全发开,以后恐怕还会再出,这样断断续续的能一直出到十多岁,可有这事没有?还有,歪哥太贪玩了!前儿在家里一跤栽倒,面上蹭了老大一块油皮,还有些擦伤很深呢,我怕破了相,那就不好看了……”

权仲白一听说儿子受伤了,站起身便道,“唉,走得太仓促了。前头库房里收了我自己制的药膏,用云南白药配出来的,再深的伤口都能止血——我这就去找出来!”

蕙娘本还要让他去看看焦阁老和四太太的,没想到权仲白走得这么快,连喊都喊不回来,她索性也就不喊了,直接回去甲一号,重新验算账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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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粹园和立雪院比,无异要安全、*得多了,尤其是甲一号,更是蕙娘比较能放心的据点之一。上一次在这里运算,她心里还有些疑窦未解,这一次得了机会,便想要再研究一下账本,看看能否释疑。

这一研究,就研究到了半夜三更,这一夜两人是分房而睡。第二日早上蕙娘起来时,权仲白已经亲自进城去接儿子了。

他虽然不喜矫揉造作,但演技其实也的确不差。蕙娘自己就根本没想到权仲白已经暗地里打听出了那么多密事,甚至早就影影绰绰地对权家在这件事中充当的角色有了猜测。她还是他的枕边人呢,他都能把口风给守住,在良国公跟前,只要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应该是不会露出什么破绽的。——至于在权世赟面前,她就更不担心了,权仲白对他又毫无感情,要是连他都骗不过,两个人还是趁早打包,逃回海外去吧。

果然,这一次会面应当也是比较顺利的,没有闹出什么波折。到了午后天色将暮时分,权仲白一手抱了一个,已经跨进了甲一号的大门。不论是乖哥还是歪哥,均都笑容满面,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不肯撒手。歪哥仰仗自己的力气,硬是把弟弟挤到角落,两个小子明争暗斗个不休,看了十分惹人发笑。

歪哥也就罢了,毕竟权仲白走时他也两岁多了,终究是记得父亲了。可乖哥在权仲白走时才刚四个多月,居然一点都不认生,叫人看了,如何能不感慨?父子天性,这份血缘中的联系,终究不是时空分离所能抹杀的。

在儿子跟前,两人自然就更不会暴露自己的矛盾了,蕙娘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就要接过一个来,偏偏两个孩子都要父亲抱,对她的热情并不赏脸。因乖哥还小,蕙娘便放过他,只是强行把歪哥抱过来,怒道,“见了爹你就不要娘了吗?”

歪哥瞅了母亲一眼,倒是满识时务的,靠过来道,“我要娘——”

一边说,一边和他爹眉目传情地打眼色,蕙娘道,“你们在打什么眉眼官司呢,当着我的面,还玩这一套。”

歪哥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跨在母亲腰际,把脸埋到她脖子上,倒是难得地孩子气了一把——他现在年纪大了,一般已不让仆从们抱他。

“我说一会带他们到我的药房里去玩玩。”权仲白说,“正好也给他上个药——对了,我给乖哥扶过脉了,确实是毒气未尽,我已开了方子,最近天热,正好给他洗药浴,洗上一夏天再看看吧。”

乖哥缩了一下,显然对药字心存恐惧,但在父母和兄长的注视下,小脸儿抽了抽,到底还是什么话没说,便乖巧地含住拇指,望向了远方……

一家人久别重逢,单单是歪哥就和父亲有无数的话要说,当晚到就寝时分,还缠在父亲身边啾啾不休,蕙娘被他烦得不行,索性道,“你吵死了,今晚让你爹陪你睡吧,我去书房睡。”

才要出去,歪哥又扑过来,小孩子脸一垮,上头的伤痕便越发明显了,“不嘛——我要和娘一起睡。”

蕙娘道,“你是大孩子了,娘不能带你睡啦。”

歪哥从来很少哭的,就是假哭起来也不逼真,蕙娘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但他脸一皱,权仲白就投降了,过来抱起他道,“那就让你娘陪你睡,爹去睡书房。”

歪哥却还不满,他终于把自己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从前我都是睡在爹娘中间的!”

原来这孩子是想到了以前自己偶然赖在父母怀里过夜的事儿……蕙娘和权仲白对望一眼,均觉尴尬,蕙娘道,“你如今比以前大多少,床却还是那样宽阔,你不觉得挤、热吗?”

歪哥摇了摇头,执拗起来,“不觉得!”

蕙娘和权仲白又提出了几个替代方案,均为歪哥否决,两个大人又着实不忍心训斥孩子,只好相对沉默。正在为难间,蕙娘眼角余光,忽然扫见歪哥先看了看自己的神色,又望了权仲白一眼,大眼睛咕噜噜地转着,有几分狡狯和试探地嘟起嘴来,也陷入了沉思中。

这孩子——知子莫若母,她顿时明白了过来,却是好气又好笑:好一个权宝印,多大的年纪,居然已经学会‘使心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

这一章想了一下还是把歪哥一段放出来XD

这孩子,不知不觉也长到这个地步了……

236做戏

五岁多的年纪,正是孩子真正懂得人事,和人世间建立起联系的时候。歪哥本来早慧,因为调皮又不愿受罚,从小就不知琢磨了多少威逼利诱欺上瞒下的法子,联合周围诸丫头,要把自己惹下的祸事瞒着廖养娘和蕙娘。他对当年权仲白离家出走的事既有印象,大人们言谈间也未必防备着他这个孩子,歪哥知道父母现在关系紧张尴尬,也并不稀奇。

一般的孩子,总不喜欢父母拌嘴,这样撒娇发痴地充当和事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歪哥这不是出自本能地要维系父母的感情,他是在用这一招,来试探自己和权仲白的关系,恢复到哪个程度了……虽说他本人未必有太仔细地考虑,但才五岁多的孩子,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很难得了。

这世上早慧的孩子当然有,杨七娘就是出名的早慧儿,据说七八岁时,表现得已经很像是个大人了。初唐王勃,也是六岁而解文,九岁已是当地极为出名的神童。歪哥因为父母长辈对他比较放纵,现在不过是认了几千个字在肚子里,又学了些浅近的童蒙书籍。连《论语》都还没开始学,更别说其余经史了,在做学问上,相较蕙娘当年的表现都有所不及。他主要的精力,全放在了淘气上,对功课也不过是应付而已。蕙娘也就把他当作一个寻常聪颖些的顽童来看待,顶多因是自己儿子,对他的天资还是有些信心的,想着再大几岁,便严加管束让他全心上学。——却没想到,这孩子心明眼亮,一年多了,心里始终都装着事,在自己跟前,却是那样若无其事……

权仲白离开儿子一年多了,对两个孩子,都有点愧疚。再加上他走的时候,歪哥年纪还小,都还没有淘起来,他还没习惯管教、呵斥孩子,听见歪哥这么一说,虽然眉头大皱,却又有些不忍拒绝,一时倒多添了几分尴尬。蕙娘看了他一眼,心里便明白了:为让孩子放心,他是不介意和她同榻而眠的,但这话,他这个做男人的却不好主动出口。只要她也略作表示,两人多半就又能睡回一张床上了。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都是敏感的,歪哥又哪里看不出来父亲的动摇,他面上掠过一丝喜色,多少有几分得意地将火力转向了蕙娘,“娘,我要和你一起睡——”

蕙娘思忖片刻,便弯下腰去,将他一把抱起来,道,“爹和娘你选一个吧,想你爹了便和他一道睡也好。现在你是大孩子了,真不能再和爹娘睡在一处啦。”

她语气严肃,歪哥一听就知道没有转圜余地,他脸一垮,却不敢哭,只好怏怏地道,“那我要和爹睡!”

蕙娘将他的几丝鬓发别到脑后,又道,“嗯,知道你想让爹娘睡在一起,你是怕爹娘还在吵架吧。傻孩子,怎么就不直接问呢?爹娘现在已经和好了。”

小孩嘴漏,权仲白远走的真相肯定不能告诉他知道,蕙娘也只好这么来安慰儿子了。歪哥将信将疑,扫了爹娘一眼,蕙娘便抱着他投入权仲白怀里,笑道,“你看,是不是已经和好了?嗯?”

权仲白和她,此时已有十分默契,果然搂住了她,笑道,“真是傻小子,瞎想什么呢。爹去南边,是去办事,你以为是被你娘气走的吗?”

歪哥到底年纪小,虽然还是有几分狐疑,但被父母联手一骗,已经信了九成。他却还有些不服气,嗫嚅着道,“可……可他们都说……”

“你爹办的事可是机密。”蕙娘道,“你也别往外说,知道了?在外人家怎么说,你都听着好了,只要是我和你爹的事,你想知道的,就直接来问,不要瞎猜。”

她的语气严肃起来,盯着儿子道,“你明知你爹疼你,不愿令你失望,便这样故意做出委屈的样子来,要迫他就范,是不是?”

歪哥的盘算,被母亲一语揭破——尤其又是在父亲跟前,他小孩子面皮薄,当下便面红似血,垂下头不肯和蕙娘对视。权仲白不满地瞪了蕙娘一眼,搂着她的手略用力了几分,蕙娘亦不甘示弱,见他要说话,忙将手伸到权仲白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方才续道,“不是说你做得不对,将来你要在这世上立足,这些东西,都是要学的。娘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但这种心机,是对外人用的,你爹对你难道还不够好?你大可直接问、直接说,难道他还会吼你、凶你么?”

比起她来,权仲白自然是个慈父了,蕙娘住了口,见歪哥小小的头轻轻地晃了一下,方道,“所以在爹娘跟前,你能直接开口的,就不要用这样的办法。你爹最不喜欢被人摆布,你这样被他看破了,是会伤他的心的,知道了么?”

权仲白听她这样说话,搂着她的手臂不由一僵,过了一会,才又慢慢恢复自然。

“我也不喜欢被人摆布,”歪哥不知如何,竟一下恼起来,挣扎着就要下地,他年纪大了,蕙娘竟抱不住,不留神被他滑下地去,歪哥连头都不回,便奔出了屋子。权仲白欲追上去,蕙娘捉住他的胳膊,道,“别追了,你越追他越娇。明天起来知道我们歇在一屋里,保准就好了。”

权仲白有点心疼,但好在他估计也是自觉自己离开久了,不便一回来就破坏蕙娘对儿子的教育,只好讪然坐回来道,“那今晚你睡床吧,我在竹床上歇也是一样的。”

天气暑热,睡哪里的确也都无所谓,等到天冷了,国公府里也还有炕呢。蕙娘道,“好啊,其实多的是夫妻分床而眠的,你又时常在外头忙得晚。就是分开睡,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时不时你进我屋里过一夜也就是了。”

权仲白长出一口气,摇头道,“在园子里自然无所谓,回了府,再看吧……”

他始终是心系歪哥,一边说,一边已往厢房张望了几次,又和蕙娘商量,“周先生那边,我不想再让歪哥和他学医了。这孩子将来考科举的可能性亦是不大,但他不能没有特长,没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现在既然聪明懂事了许多,是否也该对他的将来,做些部署了。”

蕙娘道,“以后我的宜春号,肯定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当然不能不知人事,我想,现在居然都已经会玩手段了,日后便让他读书明理之余,也多跟在我身边,见识些人情世故吧。也免得养在深闺,养出个废物来。”

权仲白想得一想,也道,“如此也好,以后我出门时,也能把他带在身边。孩子就这么两个了,更要好生教养。”

他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蕙娘立刻想到了权家规矩:权仲白出门时还罢了,他一回来,国公府肯定要指望自己再生养两个……

这等烦心事,也只有事到临头再见招拆招了,她叹了口气,忽然有几分意兴阑珊,也不搭理权仲白,便自己起身去书房验算。到了三更,自上床睡了。第二天起来,先把权仲白睡的竹床收拾了一番,方才叫人进来服侍洗漱。果然,才吃过早饭,歪哥就兴冲冲进来请安,昨天的不快,全抛到脑后去了。一见母亲就扑到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撒了好一会娇,惹得乖哥眼热了,方才去缠权仲白。

乖哥这孩子,也是粘哥哥,什么东西都要和哥哥抢一抢。歪哥在母亲这里,他就要母亲,歪哥去父亲那里了,他就从蕙娘怀里扭着要过去权仲白那边。权仲白起身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前院药房时,还能听见两兄弟争论不休,都在争抢父亲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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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人回到京城以后,国公府的感触如何蕙娘不知道,但她自身的待遇倒的确是不一样了。——权仲白本人若不是神医也就罢了,即使是神医,若回来时皇上稍微怠慢一点,倒也罢了。偏偏他不但是神医,而且还是个宠幸依旧,受到皇帝种种特别垂青的神医,那么自然而然,有许多人家,在他回到京城以后,便又看出来了权家的好处。

现在吴兴嘉本人在京城居住,她和蕙娘的恩怨,众所周知。许多贵妇人间的小聚,请了她那就不请蕙娘,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因此除了亲朋好友家有红白喜事这样的大应酬,有些小应酬蕙娘就很少受到邀请。可现在,她从前的那些所谓手帕交,现在仿佛都想到了还有她这么一个‘姐妹’,帖子是直接送到了冲粹园中来。

蕙娘头几天还都给推了,只说要专心陪丈夫。后来国公府倒是传了话来,令她也不要太脱节了,还是尽快把权仲白劝回国公府居住。横竖鸾台会的军火帐,她已经验算了两遍,在现有的资源下做到了最好。两个孩子在冲粹园内也玩了有小半个月——现在乖哥倒是真粘爹了,他爹又好又和气,比娘温和多了,两个孩子在蕙娘跟前都闹不起来脾气,倒是在权仲白面前,娇得不得了。若非有养娘盯着,简直都要有几分无理取闹了。

蕙娘也不想把孩子们给宠坏玩野了——因权仲白离京一年多,许多病人都另择了去处,现在消息还没传开,都没来冲粹园求诊。他现在多得是时间和孩子相处,她倒想给他找点事做,因便和他商量,“出来也好久了,我看你是时候消气了吧。”

他俩现在,对于京城外界来说,是小别胜新婚,正在冲粹园里消闲小住避暑,对国公府诸长辈来说,权仲白是还在生蕙娘的气,也在生府里的气——至于这个气有什么好生的,反正只要他愿意,无穷无尽那都有事情和府里生气的。比如婷娘最近怀孕了,对权仲白来说就是个很充足的发怒理由。至于家里莫名其妙掺和到对付牛家的事里去——他不发火,恐怕长辈们还要生疑呢。正是因为气得不行,所以才要住到冲粹园来。只要权仲白不消气,理论上来说一家人是能在冲粹园住到地老天荒的。

只是住在冲粹园,毕竟应酬不便,很多事办起来也不方便,权仲白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道,“回去,回去吧,回去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的确,他一回来,许家、孙家和桂家要同权家联系,顿时就方便了不少。反正谁家还能缺个病号?这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事,压根就不怕别人动疑的……权仲白在冲粹园一住就是这么久,三家人只怕都早有些着急了。好容易现在四家合作,在台面下瞒着皇上搞小动作,恐怕是都想着借机从权仲白身上挖点消息,问问皇上的病情。还有许太妃那里,恐怕也要为安王再使把力气,这都是非权仲白出面不能解决的事,他不回京城那怎么行?

离开冲粹园,一家三个男丁都有点不舍,连乖哥都在蕙娘腿上说国公府的坏话,“小、热!不回去!”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着歪哥,仿佛在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蕙娘垂下眸子扫了两个儿子一眼,淡淡道,“不回去,就让养娘带着你留下来,爹娘和哥哥先回去。”

一句话就把乖哥说得偃旗息鼓,安份吃手指头去了。歪哥盘膝坐在窗边,望着父母,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权仲白把乖哥抱到自己怀里,侧身在蕙娘耳边低声道,“这小子又在打鬼主意。”

天气本来就热,他一道热气吹拂上来,虽是无意,可也吹得蕙娘耳廓一阵湿痒,她强忍着甩头的冲动,也伏在权仲白耳边道,“和我们无关,他是不想回去上课!”

权仲白恍然大悟,呵呵笑了两声,便不再留意儿子,打开窗让山风吹来,稍解暑热,一家人在车上摇摇摆摆的,慢慢地回了京城。

回到国公府,自然又要花费时间安顿下来。因权仲白出门许久,先一回京,立刻就住在冲粹园里,着实低调。有些心腹手下都没有过冲粹园拜见,如今他既回来了,要见的人颇为不少。到了晚上,也不知谁家消息那样灵通,已经给权仲白送了信,请他过去扶脉。

但这都还不是最心急要见他的人——第二天一大早,权仲白才刚起身呢,两个太监又被皇上派了过来,这一回还让他拎了药箱,说是,“从今往后,给陛下扶脉开方的差事,又要交回到神医手上了。”

皇帝对权仲白的信任,的确是非常难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篇也算是亲情放松了,让两个小的出来和爹亲昵一下XDD

歪哥长大后,说不定比他爹娘都精……

237释然

皇上来找,权仲白就是要回绝也得和他自己说。对着太监摆架子那就有点太孟浪了。权仲白也没和良国公夫妻交代,自己就骑了马,跟着这几个小太监进宫去了——这次回来,因对付牛家的事,光是头回见面,权仲白就差点没指着良国公的鼻子骂了,因此权家几个长辈都很回避见他。再加上在长辈们心中,蕙娘现在也在小心翼翼的考察期内,因此可说权仲白这头野马,在这段时间内又回到了没有笼嘴、为所欲为的状态中,很多时候,享有的自由要比从前还多了一点。

这是在家里,在皇上跟前呢,他因为出门一年多,几次险死还生,差点就没回来了。皇帝对他,也有一种慰劳、拉拢的心态,毕竟别人给他办事,都有功名利禄可得,可权仲白当时只答应为他查案,却没有接受皇上提出的好处。给爵位不要,给钱人家不稀罕,也只有给点面子,才算是有来有往了。要不然,太医院几个医正同南北杏林七八个名医,为皇上用药开方,病情呵护得也不差,为什么权仲白一回来,就又要把这差事给交回到他手上?

权仲白见到天颜时,便埋怨他道,“您这也是太客气了,我就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那十多名良医,已给你斟酌用药快两年了,对你的病程要比我了解得更仔细。忽然换了手,恐怕对你的病情是有影响的。”

纸包不住火,虽说里里外外都讳莫如深,但皇上得了肺痨的消息,在这一年多里终于也慢慢地传了开去。虽说还是影影绰绰,没上官方——也就是没登上太医院的谱录,但实际上权力圈子顶端的几个大臣,都已经得知此事。痨病会过人,那也是有点见识的人都晓得的常识,痨病是绝症,这也是人尽皆知之事。——也是因此,虽说牛家在军界、后宫都掀起了一些动乱,但前朝弹劾他们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形成大的声浪。毕竟国君有疾,应早立储君,无嫡立长,在太子不能复立的情况下,皇次子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皇上抬举牛家,压一压其余几家强势的门阀,文臣们还是可以谅解的。

也是因为消息终于传了开来,皇上终于能获得比较平静的生活了。这体弱的人就容易染上肺痨,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而从太后开始,太妃、牛贵妃、牛贤嫔,甚至是杨宁妃等人,谁也不能说自己的身体就健壮得很了。就是他们手底下的太监宫人,也没有谁愿意和皇上身边的人套近乎,这染什么也不能染病不是?就是再得宠信,一旦染了肺痨,那也只能被送出宫去。这一点,是主子们无法改变,也无意改变的。毕竟她们自己,也都还想长命百岁呢。

因此这小半年来,不止是皇上,连长安宫里的服侍人也都得了清静,除非他们有话传到后宫去,不然,后宫里的太监宫女,谁都不敢和他们多加接触。后宫中就是再风起云涌,长安宫里,却还是那样云淡风轻、清静悠闲。就连每日入值的阁老们,在皇上跟前也没有那样唠叨多话了,谁都想尽快把事情办完了就走。从前拿捏皇帝的一些手段,现在都使不出来。——也许是因为这些原因,虽说得了痨病,但皇上的精神头却渐渐作养得健壮了起来。权仲白上回进宫也给他扶过脉了,病程进展堪称理想,虽不能完全治愈,但起码元气渐渐充足,在和痨病的较量过程中,还不至于太快就败下阵来。

“你不用和我客气了,我知道你的顾虑。”皇上微笑着说,“权美人有了身孕,你是顾虑这个吧。——不要多想了,若是别人,权美人入宫以后,我都不会让他扶脉了。可你权子殷却是例外,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权仲白不禁欲言又止,皇上见他犹豫,又道,“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太医院那些老医油子的风格,现在人多了,越发是小心翼翼,根本就不敢拿脉开方。要不是有你留下的几个方子,几条策略,恐怕我的病情也早被耽误了。”

身为同行,权仲白也能理解这些医生的难处。他的名声为什么这样地大,其实和他强势的出身也是大有关系。一般的医生在达官贵人跟前,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用药一味求稳?就是再能妙手回春,有华佗在前,谁敢直言不讳?倒是权仲白本身就是权贵中的权贵,自不怕病人家属生事。他用药大胆,又有真才实学,少年成名到后来几乎有点被神化,也就是一步一步理所当然的事了。好比皇上这个病,一般医生开方都有党参一味来补益元气,权仲白给他开的方子,最开始一帖里党参能开到七钱,一般医生如何就这么大胆了?可若降到三钱、四钱,就难以遏制住病势,耽误了病情。就有可能把可以治愈的小病,缠绵成了病根难去的大病。

也正是因此,临去广州之前,他非但为皇上留了几道药方,而且还给他留了保养身体控制传染的几条建议。只是权仲白回京以后,因婷娘有孕,皇帝不提他也就不问,现在皇帝说起来了,权仲白方问,“哦,这都一年多了,还在用原来的方子增量减量?”

“有你的方子在前,他们还多花什么心思?”皇上有几分讥讽地道,“谁要提出一味新药,彼此还要辩证良久,生怕朕吃了不好,他们有难……嘿,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信不过他们。现在那个组织的事,燕云卫已经查出几分眉目来了。你就不必再外出涉险,只在我身边给我扶脉是正经。以后要出去,也不能一走就是这么久了……从前还不觉得,现在有了病,便离不开医生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权仲白也就不再矫情。他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皇上的脸色,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给他扶了脉,问了些起居房事诸事,方道,“回去我看了医案,给你换几味药吧。再好的药也不能常吃,常吃就不效验了。还有你身边服侍人还和我说的一样,必须拣元气充足健壮的青年男女,分做几拨分开居住,定期轮换服侍。——这一年多来,宫里还传出有谁得了肺痨没有?”

“却没有,”皇上有几分欣慰,“我依足你的话,每见一人,必定隔了半月再召他进来。妃嫔和子女们都还安好。”

多年出入大内,权仲白多少也是有些关系的,他已知道皇上压根就没有见过刚出生的那些皇子、皇女,皇次子、皇三子现在也是每隔半月见上一次,因怕小孩子体弱,都是隔远了说几句话便让他们退出去。倒是牛贤嫔和杨宁妃过来的次数稍微频繁一点,牛贤嫔有妊期间,还时常见驾,所幸她身体好,倒是没什么事。

封子绣这一年多来,的确也很少在京里,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地督办‘神秘组织’一案……

“听说今番选秀,选了一些体健的良家女入宫。”他抛开心头一点感慨,“皇四子、皇五子我没有见到,但您心中有数,次子、三子都有些不足的。您现在元气难免虚弱,为诞育健壮的子嗣,还是应该多亲近元气充足的母体,这样也保险一些。”

“这两个孩子倒也罢了,听说皇五子身体孱弱一些,皇四子倒很健壮,只是两个女娃,没有序齿就夭折了。”皇帝面上掠过一丝阴霾,“我体弱,她们母亲也弱……”

孩子夭折,本来就是极为常见的事,有的农家生三四个才能养下一个的也不稀奇。尤其父亲这边还有肺痨,母亲元气若也不充足,孩子先天不足,就是养大了也经常孱弱痴傻。事实上就是皇次子、皇三子,都不能说非常健壮,养到十多岁一病没了的话,权仲白都不会很吃惊。他颔首道,“多子多福嘛,还是多做些准备为上。”

因又道,“太妃为安王求师,我预备设词回绝,但这事应该让您知道。”

皇上唇边逸出一线略带讽刺的笑意,他安静地道,“其实太妃也和我提过这事了,她也不是存了别的心思,只是害怕一离开宫廷,朕就无人护持了……子殷你不答应,多半也要设法转介绍你的师兄给安王为师,其实结果都差不多,看你自己意思吧。”

权仲白会说这话,自然是提点皇上,皇嗣还是越多越好,免得各地藩王见天子体弱,都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至于许太妃向他求师的事,如果用意正大光明,自然也无需避人耳目,如果是为安王日后做点铺垫,那权仲白更无需去配合这样的异想天开,所以一得到机会,他就向皇上捅出。没想到皇上几句话,就把太妃的另一重用意给揭了出来:太妃不愧是太妃,临走前,还要给牛家添个堵,离间一下皇上和太后、牛贵妃之间的感情,顺带,又表了表自己对皇上的一片回护之意……

若是再深想一层,为何这么担心皇上了,还要离京去山西呢?那自然是牛家气焰太甚,逼得太妃在宫里存身不住了这才走的。皇上若对太妃的关怀,起了感动和愧疚,难免对太后就有些微词了。

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道,“我说,太妃怎么——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少个麻烦,便让师兄多个弟子也是好的。”

太妃的用心,也许瞒过了皇上,也许没有。天子的机心,不是这么容易看破的,皇上并未多提此事,反而拉开话题,和权仲白聊了些海外的见闻。

权仲白对皇上的说法,是他一路追到南洋,都没有抓住这神秘组织的线索。这一年多的辛苦,最后几乎是一无所获,倒是有些意外之喜。皇上倒是很重视这番话,上回因时间有限没能细问,这一次一说起海外的事,便问他,“这意外之喜是什么意思?你听说过鲁王的风声没有?”

现在西洋各地都有生产火器,若说罗春的火器,是神秘组织从海外贩回走私过去的,皇上心里也能好受一点。毕竟这比他眼皮底下就有一批军火私作坊要更能令人接受,而且这也和鲁王联系上了——很多事就是这样,怕的不是答案有多可怕,而是找不到一个答案。

权仲白当时提起那句话,就是为了给日后重提此事做个引子。这句话的后续,可大可小可细可粗,当时他只是埋个伏笔,如今已和蕙娘商量出了一个理想的答案,听皇帝问起,便道,“说句大实话,当年天下未定时,我为什么力主向您靠拢。除了您自己的好处以外,还有一桩缘由,那就是那一位的行事,实在是过分荒唐了。”

他旧事重提,顿时激起皇上注意,那双略有几分黯淡的眸子,顿时亮若岩电,投注到了权仲白身上,权仲白只做不见,继续说,“我曾因缘际会,翻阅过那一位的一些卷宗,见到了一些言语,当时没觉得什么,但事后回想,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皇上沉声道,“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见到了什么,现在当可还能回忆得起来吧?”

权仲白随手就写给他看,‘十二月初九,密云车家沟,大店发争执,死三人,火拼中货失半成,马死四匹。后折价二成,以金结算。’

皇上见此,方才恍然大悟,不免责怪权仲白,“这么简单一件事,你何不早说呢?”

权仲白微笑道,“无凭无据,我拿什么说呢?要不是已经查到这一步,我说出来,您信吗?”

他随意就交代了自己查出真相的始末——因有这个记载,他曾到密云暗访,后在僻静之地发觉了人马的尸体,天冷雪未化,尸体保存得相当完好,上头火药痕迹非常明显,这就让权仲白有几分疑惑。又经过对乡民的询问,他肯定这组织的人,年年还是会来此处运货,因此才有了月夜领封子绣查访的那一幕出现。

要说当时权仲白没有营造局面,逐渐向皇上揭开‘里朝廷’面纱,迫着权家和这组织划清界限,回头是岸的意思,那就未免把他给看得太简单了。现在情况变化,他的意图也发生变化,以后铺垫的一些伏笔,不能不一一收束,尤其是这件事,他是必须给皇上一个交代的。而这个解释,真中藏假,反正皇帝能查证到的部分是不会有什么破绽的。

当然,皇上也没什么理由去怀疑权仲白,他的性格,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倒是权仲白又道,“不过,当时没和你说明,也是因为我心里有点拿不稳。这一条线,究竟是一直在做火器呢,还是只是为鲁王走私各种物资。这牵扯到了这组织的性质问题,想法不成熟,我是不敢乱说的。”

算是为自己的沉默做了一个解释,方才续道,“这一次出去,我虽然没有拿到那组织的人,但倒是和鲁王的手下见了一面。那是在靠近印度一带的岛屿上,他们人数也不多,雇了一船水手,要从印度去非洲,走一段陆路再上船去新大陆……离乡许久,对国内的情势,这些人已经不那么清楚了,看我在去国万里之地徘徊,他们还以为我们权家终于也还是遭了鲁王连累,只有我流落到此处,还邀我一道去投奔鲁王。”

这是很正常也很讽刺的事,权家虽然卖了鲁王,但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在多,也就是那么寥寥数人。连皇帝都不由听得入神了,紧紧地攥着座垫上的流苏,听权仲白说,“我虽婉言谢绝,但他乡逢故人,管事的这人从前认得我,对我也很热情。坐在一起吃饭,自然就说起了国内的往事,这些事,对他们来说仿如隔世,嘴也就不那么严了。倒是被我打听出来了一点细节:鲁王从前的军火,的确是买来的,不是自己造出来的。”

皇帝砰地拍了椅把一下,喝道,“可不是么!我料得他也没有自造枪药的本事!”

“而且,”权仲白道,“我当年没有猜错,鲁王手里的兵不多,要不了那么多枪支。”

他蹙起眉头,不禁流露出几分嫌恶,“这批军火,是他从‘朝廷关系’中搞来,转卖给罗春的。”

当年西北大战生灵涂炭,死了多少将士?要不是有鲁王里通外国,丧心病狂的卖国行径,这一战至于打得这么辛苦吗?此人如此作为,最根本的动机只是为了和东宫争功夺嫡,说出去简直是让人发噱!可就是这么荒唐而惊悚的案子,在先帝年间硬是没有被揭露出来,直到此刻才算是真相大白,亦都是无凭无据。饶是皇帝城府,亦不禁恨声道,“此人不明正典刑,难消我心头之恨!”

权仲白摇了摇头,“还是要分清主次……现在的局面,倒是清晰了几分,鲁王是鲁王,这组织是这组织。他们没有您想得那样庞大……也没有那样野心勃勃,根本的目的,应该还是为了图利。有了朝廷关系四个字,我这一年半,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白跑。要我来说,这个组织应该是扎根在朝廷内部,很可能是把持了朝廷军火制造的一些关系户,为了暴利私下转卖军火。这是军火……至于密云案的那批碎石,我就不知道作何解释了。”

“碎石应该是炸碎的。”皇帝沉声道,“原来是一大块原石,这石头燕云卫一直在研究。”

他挪了挪身子,反而多了几分镇定。“毋庸置疑,是有毒性的。磨碎成石粉,掺在食物里给人吃喝进去,连吃上数日便有反应了。不过要致死,药量还大点,我估计这东西,是要拿来配药的。”

这药性,自然是拿人试出来的了。皇帝居然能一直瞒到现在,也令人不能不佩服他的城府。权仲白忽地惊道,“这么说,那串石珠——”

“现在还在太后那里收着。”皇帝似笑非笑地道,“未免打草惊蛇,朕也就没要过来。”

皇帝的饮食,当然是经过重重审核的,即使宫中有什么毒药,也入不了他的口。尤其现在长安宫相当于与世隔绝,他的饭食肯定都是有专人在做,别人根本就插不进手来,石珠在太后那里,对他本人倒是没什么妨害。权仲白沉吟了片刻,也没多说什么,只道,“那听说封子绣在南边查什么私矿之类的,外头都传说是私铜矿,这样看,倒也未必了?”

“嗯,也是因为试出了毒性,他才亲自去了南边。”皇上说,“天幸我们还有一点运气,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害人的毒石矿,到底还是机缘巧合,为人所发觉。但总是迟了一步,被人把矿口给炸毁了,现在正试着从另一边去打,看看能不能把矿脉给打通了。不过,的确在当地已经发现了一些同质的夜光石,地方应该是没有找错。”

权仲白扬了扬眉,皇帝已经意会了他的问题,他道,“我不是要用这个矿——治天下不能靠毒药的……当时有些矿工和管事都被炸在了洞里,子绣是想能否挖出他们的尸骸,看看有没有线索。”

说着,他不仅长吁了一口气,方道,“他也呆不久了……你带回来的这条线索,我看很发人深省。就算没有这样的事,也该好好把制造司梳理一遍,将各火器作坊都敲打一番,实在不行,那要改制了。这个活,只能交给他来办,我这就令他回来。”

权仲白应了一声,不禁凝眉不语,皇上看了便问,“怎么?你觉得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权仲白摇头道,“我只觉得可怕得很,太平盛世、天下清明,这难道不是所有人的福气么?为了钱财富贵,做点亏心事也罢了,贩卖军火制造毒药,就算是为了钱,这也实在是太损阴德了……做这种事的人,不知是怎样的疯子。”

“不是图谋天下,只是图财,那都好得多了。”皇帝心情却很不错,他总算是为这个组织,找到了合适的动机,一切难解的线索,似乎都可以被串起来了,他笑着说,“真是疯子吗?怕也未必吧,子殷你是医者,难道没听说过医病不医命、医人不医心吗?人的心是最可怕的,有什么事,是人心想不出来的呢?”

见权仲白犹有些郁郁,便道,“好了,不说这些不快的事了。你本是神医,让你去做这些事,当时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好在现在线索渐渐明晰,你也安然回来,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见你家的女公子。这几年便不要外出了,好好在朕身边住着吧。没有你在,几番京畿有灾,我都是放心不下……今日你和我呆久了,便不要进内宫。过几天你再进去,给三皇子把个脉吧……”

三皇子?权仲白不禁有几分吃惊,他道,“怎么,他病了么?”

皇上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却并不马上回答,只道,“等你见他母妃时,听她怎么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小爆字数,也收束一些前面的线索。

之前写到火器工坊的时候有人说水、骗字数。这我不敢说我文里所有线索都是前后照应,起码出现一次以后就没用的东西我也不会花两千多字去解释。这文要写的太多了,真没骗钱水字数的心思,当然,也许有很多人对一大部分线索是没有兴趣的,这是人之常情,我自己看文很多时候三条线四条线我也只对一条线感兴趣,但是这个说白了,不能说是作者的问题,只是供求的一种矛盾吧。所以当时也说了,以后的章节,会有很多权谋内容,订阅扑我也认了。现在也还是初心未改,可以和大家透露一下,鸾台会这个线索,会在本篇完结~

238崛起

今天皇上有空,两人谈得许久,权仲白回家以后照例是到外院他从前看病的地方冲洗头发身子,令人将衣服抱下去单独洗过了。因时间晚了,干脆在外头吃了晚饭,就自睡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请他看病扶脉的帖子就雪片一样地飞了过来,权仲白一概没应,只选了自家亲眷中有年老的前去走动了一番,为他母亲那边几个亲戚,并蕙娘的祖父、母亲扶了平安脉,拿了药案看过了,温言抚慰了几句,已是耗费了大半日功夫。此时宫中有请:皇帝的医案已经整理出来了。

让权仲白给扶脉开方,并不意味着皇上身边的医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现在长安宫里十二个时辰是不断太医的,从开方抓药熬药送药试药服药,都有一套很完备的体系,那个环节出了错都是人头落地的事。以鸾台会的能力,亦不能渗透进这一体系之中,权仲白一个人的存在,当然也无法把这个体系一把抹杀。让他接手,只是让他重新把皇上的身体系统地管起来,从发病时开方,用药分寸的斟酌,成方的选用,以及日常药膳药汤药浴的保养,健身拳脚功夫的选择,甚至是房事的频率以及房事的对象,现在都要权仲白来做主安排了。从前他在京城时,三不五时要入宫扶脉,除了扶平安脉以外,多半就是忙活着这些琐事。

以前老想着要离京远游,权仲白对这种事怎么能上心?左右不出事也就罢了,有些东西,看在眼里,口中也懒得说。可这次回来,起码要在京城住个三年五载都不会出门了,他也打算稍施拳脚,起码把自己领导的这个团队给管住,免得同行相忌,有些人老惦记着给他寻点错处。因此扶了脉以后便不立刻开方,而是令太医院整理脉案药方,要把这一年多来记录系统地梳理一遍。

这工作量自然不少,而且因为皇上身份的特殊性,权仲白现在也不把医案带回家了,他索性遣人和家里打了个招呼,自己先入宫去。待得把记录吃透、摸清,又和这群各怀心事各有心机的御医们将药理辩通,把诸人都压服下来了,已是一两天后的事了。正好后宫宁妃有请,权仲白便进了内宫,往景仁宫过去。

景仁宫地近御花园,现在又是暑热时候,下午出来园林里纳凉的妃嫔侍女不少。虽说有人前导,但一路上权仲白依然免不得同这些莺莺燕燕擦肩而过。他身份特殊,同这群人常有接触,而皇帝治内也还算宽和,这群幽怨的宫女们,虽没有谑声浪语,但眼神却是免不了的,一个接了一个的媚眼抛个不住,权仲白身边的太监呵斥了几句,众女方才细声嬉笑着各自散去。

行至景仁宫前,御花园内又转出来一位宫妃,她见到权仲白,先是怔了一怔,方才露出笑容向权仲白问好,“二堂兄,有几年没见了。”

权仲白一时竟没有认出来,还是过了一会,方才想起焦清蕙所说,婷娘已消瘦不少的事。他不禁在心底皱了皱眉头:自己临走前让李晟多临幸些健壮女子,当时他说话一片公心,倒是没想到婷娘头上。李晟却并不听话,先和白贵人那样娇怯怯的江南女子生了孩子,元气当然不足,而等婷娘人清减了,他又宠幸了她。还有牛贤嫔,身边就带着小皇子,本来是不该伴驾的,只因为她和封锦生得相似,就要她时时都在跟前……人都不是没有缺点的,李晟可谓是心机深沉英明神武,但他的缺点除了多疑以外,其实应该来说,还有一项好色任性。

“美人安好。”权仲白很客气地说,“刚消暑回来?”

他从前对这堂妹,虽有猜疑,但却未多加留意。此时一旦留上心去打量,便觉得婷娘神色安闲从容颇有大气,看来城府不浅,心中一时也有些凛然。婷娘对他倒很亲切,因道,“是,我这一向身子沉重也不便待客,只好一心养胎。二堂兄可向家里带句话,就说我一切都好,不必总想着进来看我,反添了麻烦。”

就算她自己粗通医术,但一般有妊时也是女子最脆弱的时候,别人的关心她是抢着要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自己主动往外推的道理。权仲白眼神微凝,点头道,“贵人善自保重。”

两人对面一笑,就此分手,送权仲白去景仁宫的太监还叹道,“权美人是最谨慎小心、守礼谦虚的,其实按说您和她的关系,就是为美人娘娘扶个脉也没有什么,可后宫若有人这么说起,美人娘娘都是推拒的份。说是宫里没这个规矩,不是妃位又或皇上亲自发话,不能随便惊扰您。不愧是您们门第里出来的,就是知礼。”

看来,婷娘在宫里的风评真的不错。

权仲白道,“这也只是她该做的吧,哪里就难得了。怀了身孕,更该谨慎从事,也没个四处作威作福的道理。”

那太监笑了一声,道,“可不是么,有人偏偏就是这么想的呢。生了个皇子,便觉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是景仁宫的太监,肯定站在宁妃这里说话,就不知道说的是白贵人还是牛贤嫔了。权仲白亦未细问,进了景仁宫和宁妃行了礼,宁妃笑着站起来道,“我不敢当先生的礼,您要是收了安王,论辈分,比我们都高呢。”

她娇憨善笑、天真快活,一向都是个人见人爱的开心果儿,权仲白亦不是什么孤僻人物,他对宁妃,还是有些好感的,听见这样说,便道,“京里这些人家,彼此联络有亲,辈分都算得乱。没有娘娘您这样算的——再说,我也没有收徒的意思。”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太妃的提议做出正式答复,宁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多提此事,而是转笑道,“今日请您过来,是想烦您一事的——这事,说来却有些僭越了。我破了脸向皇上求了情,皇上都没松口,只说让我自己来问您……”

也没卖关子,便道,“您看,皇三子今年已经八岁了,虽说他生性愚笨,读书上没有什么才能。但好歹也是个皇子,总是要正式开蒙读书的……”

一般来说,开蒙读书的皇子也要和母亲分宫居住,住到外宫去了。他们的课程涵盖了许多武学,在内宫施展不开不说,七八岁的孩子,也不能总在深宫大内居住,既然都开蒙了,那么也应该到外宫去,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