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对藩王的教育是比较疏漏的,可以说是有意把他们养得风花雪月一些,但对太子的教育却历来都很严格。以前太子在的时候,皇次子和皇三子那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就是太子去了以后,皇次子的才名才一下响亮了起来。皇三子呢,却一直都默默无闻地在深宫大内里居住着,诸臣心中似乎也从未把他当作可能的储君人选,对他的态度,是比较轻忽了。

“贵妃娘娘疼爱皇次子,现在还把他留在身边,可我们得守规矩。”宁妃有几分不舍,叹了口气,却仍道。“既然要正式读书,那就得出去住。可我又怕小三儿顽皮,离了我便要生事,他闹出点麻烦来也不要紧,我只怕他年小贪玩舍不得睡,在功课上又被逼得紧,这就淘坏了身子。”

“还记得您在我们小时候给七妹看诊,说她用心太过伤了元气——现在七妹的身子,您也是知道的,虽然看着好,但那都是千辛万苦作养出来的。小三儿禀赋柔弱,更该从小留心保养,我就是想……”宁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请您给小三儿开些太平方子,指点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练什么样的拳脚……”

这是想让他对三皇子的生活起居做些指点、安排了。一旦应承下来,当自己在京时,少不得要时时过来探视三皇子——这倒也罢了,最可虑者,权仲白又不受太医院的俸禄,他等于是一介客卿的超然身份,对皇家主要只服务皇上,这种全面接管的待遇,也仅限于皇上一人……要是皇上下令相请那还好说,眼下只是宁妃私下相托,权仲白要是答应了,难免日后自忖得宠的妃嫔都来这么一招。那他还要不要给别人看诊了?

这都还是没说这一举动背后蕴含的政治意义了,权家和杨家关系本来亲密,权仲白这次回来,还特地去看了妹妹瑞云。他要再对三皇子亲切一点,外头人会怎么联想?权仲白就是再傻大胆也不能背着家里人就先把队给站了吧?就算他完全不知自家底细,这种争国本的大事,那也不是他能胡乱做主的。

难怪皇上笑得这么暧昧,看来,宁妃还是有点不甘寂寞了……

这些思绪,在权仲白脑中也只是一掠而过,他摇头道,“步子迈得太大,容易闪着腰啊。就为了皇三子着想,这事我也不能答应。不过娘娘放心,皇三子从小少用心机,元气虽薄弱,但您养得厚。只要出去以后能够按时起居,这正常的读书上学,不至于对他的元气有什么损耗的。”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世上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他日以继夜焚膏继晷地苦读,要赶上兄弟们,也不能急于一时。”

他言辞直接,丝毫都没给宁妃留面子,宁妃却怡然不怒,反而露出聆听之色,颔首道,“神医说得是,只是他爱跑爱跳,也爱捶打身子,我是怕他胡乱和外头护军们学什么健身术,反而把身子给摔打坏了。除了太平方子以外,起码还得请神医为他择上一门适学的健身拳脚吧。”

权仲白肯定不会再拒绝她一次,再说此事亦无伤大雅,大不了他再为皇次子挑一套也就是了。因此只是略作沉思,便道,“皇三子肺经的确天生就弱,决计不能和人相博,或是习练过分激烈的武术,偶然打一套陈氏五禽戏我看就很好。”

宁妃自然千恩万谢,又将三皇子唤来给他扶脉——三皇子越大生得就越像母亲,容貌俊美举止天真,极是惹人喜爱。对权仲白也很亲热,一口一个权伯伯,叫得很亲热。他对出去读书还是很兴奋的,缠着权仲白,请他说了好些外头的故事,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他出宫。

这种事,权仲白肯定要和家里打个招呼,他回家便进了立雪院后院去寻清蕙,却正巧撞见些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上房出来,见服饰,因都是一般下人的姑娘。他不禁有些吃惊,进屋见了蕙娘,方知道这是在挑选日后近身服侍的丫鬟。有些好苗子,现在就挑出来,教上三四年,便可在身边服侍了。

“都是我自己陪嫁庄子里的小姑娘。”清蕙对他解释了几句,两人眼神一碰,均都会意地点了点头:自己的陪嫁庄子,基本是不可能被渗透进去的,这批人,应该可以放心使用。

权仲白遂将宁妃一事来龙去脉,和在皇帝跟前埋了一条伏笔,又把从前的事给解释清楚,这些种种都告诉给清蕙知道。他道,“我懒得说这些事,也正在‘脾气上’,不大会亲自和家里人说,索性就你去说吧。也让家里人知道,我们在渐渐‘和好’。杨家有意介入储位角逐,这消息可并不小。”

清蕙柳眉一捺,沉吟了片刻,忽地露出一点冷笑,语气中却也不无佩服。“都听你们夸杨七娘,我还从未见识过她的厉害,今日这一招,若是她所出,我也不能不佩服她了。”

权仲白在权术上那是拍马都难及焦清蕙的,他怔了怔,不仅皱眉道,“你是说,宁妃出头,是许家算计的结果?”

“不是许家又是谁呢?”清蕙悠悠道,“杨阁老本人要撺掇女儿出面,不会是这个做法。只看宁妃请你之前,杨阁老竟未找你吹过风,便可知道这是宁妃自把自为,不是阁老授意。桂家在后宫风云里一向以孙家马首是瞻,而孙家针对的是牛德宝一系,却不是贤嫔所出的二皇子。我们家自不必说了,就是有心也请不动太妃,要我说,许家是已经预备为将来落子,要为皇三子造势养望了。”

太妃这一走,走得是很潇洒的,大有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意思,权仲白之前听到皇上转述太妃那几句临别赠言时,已觉得许家人用心深刻。太妃想让安王养老他是知道的,但这一走,不论是时机还是说话,都有极大的收益。而此刻在宁妃有了行动之后,他方才是恍然大悟:太妃这一走,走得确实是相当不简单。

“太妃照应宁妃久了,两人在宫中本是一系,不论从何种角度说来,都不可能乍然分开。有太妃遮风挡雨,宁妃自可韬晦。太妃这一走,宁妃恐怕是感觉到贵妃的压力了。”清蕙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宁妃宫中侍者几句言语,已透露蛛丝马迹……嘿,这个杨棋,真是不简单,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狠到了十分,太妃这一走,妙用无穷,她是完全不做赔本生意啊……”

权仲白有点懵了,他思忖了片刻,不禁摇头道,“自己亲人,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得要把太妃支走这样来逼宁妃?不至于吧——”

蕙娘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说什么,怎么说?对付牛家的事,能随便告诉人吗?虽说五家各自联络有亲,但立场不同,许家也不能丝毫不打招呼就把计划外泄吧?再说,杨阁老压根就不想掺和进这种事里。许家这么做,不但是要借杨阁老的势来推波助澜,而且还是要借牛家倒台的势,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好处。不然,牛家倒台对他们家来说,好处只怕最少,他们家在宫里,可没有皇子……”

权仲白回心一想,也觉得清蕙分析得丝丝入扣,只是想到杨棋为人,亦有几分不愿相信。清蕙也未再说话,她若有所思,又沉默了一会,方才哂笑道,“还说我可怜,我焦清蕙就是再可怜,亦都不会逼着自己的姐妹站到那样的风口浪尖上去,比起心狠来,我倒是真不如她。”

权仲白对权谋陌生,可在人情世故上,阅历却极为丰富,听见清蕙语气,他心头不禁便是一沉:这两个女人,一个心高气傲、一个外柔内刚,两人均都大不简单,当日那番争斗,虽说是各有为难,但芥蒂已留,怕对彼此都已有了成见。偏偏这两人,一个是长辈亲自指定的合族主母,一个是许家将来的掌权人之一,两人手中又都握有可以呼风唤雨的大笔产业,此结若不解开,只怕将来时势所致风浪大起时,权、许二家,未必能够相安无事了……

但这担心,也是将来的事了,现在两人间关系如此,他更不能为杨七娘多说好话。权仲白微微笑了笑,道,“是不是她的意思,以后就知道了。现在还是先看看宁妃的动静吧。”

清蕙一声答应,自然居中传话,权仲白知道他们会内少不得又要开会分析局势,以决定日后行止。果然清蕙当晚回来,告诉他良国公和云管事琢磨了半日,倒都是乐见其成,希望宫中的水,能够再浑上一点。

静观其变,果然观出了变数:皇三子才正式读书不到半个月,翰林院里已经都传遍了。这位小皇子,过目成诵举一反三,从前说他连字都认不全,哪里是因为天资,分明是年小贪玩、母妃放纵的结果。别的且先不说,单说天分,那的确是百里挑一——虽未有人明言,但众人心里都清楚,是要比他的两个哥哥,都强得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三儿的确是很明显一直在藏拙,可惜现在头顶保护伞没了,景仁宫也要展示一下肌肉了。

谢谢azhu、黑羽庄主、美人天空、星期五liuqi的长评,有些我没法回复因为现在*好抽

我下个月初又要搬家了|||安顿下来以后尽快安排双更哈

239收网

朝廷和后宫,在争国本这样的大事上,本来就是紧密相联,牵一发而动全身。三皇子忽然间显山露水,不知多少人背地里开会密议熬了多少个不眠夜。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京城里便多了这一番议论:立嗣选贤。二皇子、三皇子年岁都还不大,理应待到两人都成亲了,再做储位定论。

这摆明了是在给三皇子造势,让他多几年养望的时间。牛家势力再大,在文官这一系终究没有太多的影响力,武将只管打仗,贸然请立太子,那是要被人说话的。因此一时间,朝中竟然已俨然形成了一股初生的势力,虽无名,但众人私下谈起,都以三皇子党名之。

“这还是阁老没有出面,”权夫人和蕙娘谈起时也有点忧心,“阁老要是一动手指头,保管立储的呼声能震天了。这么闹腾,动静有点大了……”

比起远嫁后和娘家只有书信往还的瑞雨,权瑞云和娘家是要更亲近一点的,成亲后多年一直都在京城,夫妻两个感情也还不错。杨善久在女色上很老实,除了瑞云有孕时,在权家陪嫁的几个通房屋里歇,自己并未提拔什么不省心的姨娘。他还在家读书,只不出门应试,也没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叹,杨家且还有钱到了十分,万贯家财,将来都要着落到小夫妻头上,除了有时杨太太脾气古怪些以外,家里简直一无烦扰。也因此,权夫人对杨善久这个女婿还是极满意的,自然不希望他被几个姐姐牵扯进后宫的夺嫡风云中去。只无奈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权家又决定暂且袖手旁观,对杨家也是不冷不热的,这时候她不好出面,不然,只怕早就要亲自到杨家去做做客了。

“的确,杨阁老的嫡系还没有出面呢。”蕙娘笑着说,“做了十年阁老,三四年的首辅,杨阁老麾下大将现在可是不少,连一个都没吱声,娘不觉得有点怪吗?”

权夫人微微一怔,“你是说——”

皇上的脉,可不是只有几人能号得准,若立三皇子,杨阁老必须退休,而且还是现在立刻退休。——不要说别人,就说焦阁老,退下来也有几年了吧,别看平时门庭冷落,可他的门生现在官至三品要职的并不少见,别人的面子不卖,老师的面子敢驳吗?对朝政,老爷子依然保持了庞大的影响力。这股影响力,起码也要维持个十年、二十年的,直到他老糊涂了、人情淡了,这才渐渐消散。

问题是,皇上能等到杨阁老干不动了自己退休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这才传位三皇子吗?他要能活这么久,也不会现在就考虑起身后事了。这立储的风声,还不知是谁给吹起来的呢,看似是给三皇子添助力,其实风里却有刀锋直指杨阁老。权夫人也是关心则乱,所以才有点回不过味来,听蕙娘这一说,她明白了,“怪道我说……唉,这宁妃也是孟浪了!”

“太子去位以后,后宫平衡,岌岌可危,宁妃这也是情非得已吧。”蕙娘倒是为宁妃说了一句公道话,“再不出头,后宫都要没有容身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杨阁老不好受,牛家只怕未必好受多少。听说牛贵妃也在张罗着让皇次子分宫居住了。”

因为太子分宫到外朝去住以后,就出了些丑事,闹得肾水大亏。在皇亲国戚们眼中看来,太子被废,说穿了就是这原因。牛贵妃不放心皇次子,一直都没有提分宫的事,倒是让杨宁妃给占了先,现在自然是忙不迭要跟上宁妃的脚步了。权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思还在蕙娘刚才的话上,“不是杨家自己的意思,又是谁要对付他呢?”

杨阁老的敌人这就多了,地丁合一,最吃亏的肯定是地主,去年开始,北方开始试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亏得是北弱南强,北方读书人还少些,不然早就被骂疯了。就是这样,南边也早就骚动起来了,何总督在任上是疲于奔命四处救火四处镇压。现在想要把杨阁老搞掉的,除了王尚书带领的保守派以外,只怕还有不少家里本来就是大地主,在当地也堪称一霸,早就把镇民税赋看作是自己囊中物的官员们了。

但,要说这股风背后无人组织,那也有点说不过去,蕙娘含蓄地一笑,并未回答。权夫人看了她一眼,自己也明白过来了:就明面上的政治立场来说,权家多少还是有点偏向于杨家的,不然,也不会先把瑞云嫁过去,又把何莲娘娶进来。倒是蕙娘代表的焦阁老势力,在权家比较势单力薄。王尚书现在要搞杨阁老了,一边是娘家妹妹,一边是夫家妹妹,她是怎么说都不对。

“这样的事,真闹得人头疼。”权夫人捂着脑门摆了摆手,“现在婷娘有身子,我们还是不掺和了,看杨家怎么应对吧……杨家明天给孩子办添盆礼,我就不过去了,你去坐坐也就回来,多余的话便不要说了。”

蕙娘会点明她的为难之处,本来也就是怕权夫人给她分派差事,权夫人能听懂弦外之音,她自然松了口气,又陪着权夫人说了几句话,权夫人不免问几句,“现在外头恍惚传说,几个案子都已经有线索了,可是如此么?”

权仲白一回来,其实蕙娘对燕云卫的进展就已经知之甚详,皇上在这件事上是不会瞒着他的。如今燕云卫已经顺藤摸瓜,开始盘查各处火器作坊了,几家人布置下的线索,迟早都会暴露出来。只是这事操办得很严密,外头还丝毫都没有风声,权仲白也没有知道的道理。因此她只道,“查肯定在查了,就不知道现在进展到了哪一步。只看时间早晚吧!”

权夫人和太夫人,现在在这种事上参与得反没有蕙娘深,她们的消息不如云管事灵通。过了数日,云妈妈过来给蕙娘请安时,便道,“朝廷现在开始动弹火器作坊了,看来,这条线快出结果啦。”

至于这是香雾部传回来的情报,还是清辉部负责和火器作坊联系的人传回的信息,云管事是例不说明的。蕙娘也不追根究底,只欣慰道,“一年多,终于开始见效了。”

“只不知走得顺不顺。”云妈妈的眉头拧了一个小结,“我们家老爷有几分担心,恐怕三皇子这事,会令皇上摇摆不定……”

蕙娘也有类似的顾虑,她前儿去给杨家新儿添盆时,桂少奶奶同孙夫人,面上也都有几分阴霾:比起皇嗣,她们更在意的还是牛家带来的挤压。现在苦心布置下去的计策,效果可能会因为三皇子而打了折扣,这是桂家、孙家绝不乐意看到的。

不过现在,牛贵妃只顾和杨宁妃斗,婷娘因为与世无争,反而解脱出来可以安生养胎,对权家来说目的其实已经达到。能留牛家一命,他们也是无可无不可,因此云妈妈只是和蕙娘说了几句,终究并不太在意,便说起了别的事儿。

待到时序进了七月,三皇子的天分,就更为令人惊叹了:一开始表现好,还可说是背地里有人已经把课程给预先教过了,但两三个月后,先生们所讲已经超出了一般蒙童所学的范围,要预习都预习不来,三皇子又住在外宫,每天早起早睡作息时间那都是固定的,就这样,宁妃还不放心身体,时常带话出来,请先生们放松些教学。可这孩子的进益,也还是比一般人要快得多了,也非止读书,算学、武术,表现得都颇优异,最难得小小年纪,已颇能自进,放出来读书后,有了引导,便并不耽于玩乐,就心性来说,也是极堪夸奖的……

这下朝臣们就更坐不住了,比起武将一系,文臣们自然更乐意见到三皇子上位,这里又扯进了文武之争去,朝中乱纷纷闹个不休,终于把杨阁老闹得不安起来,上了一道告老还乡的奏疏。

他这奏疏一上,南裔诸臣登时大松了一口气,越发盛赞三皇子,这倒惹恼了皇上,封还奏疏不说,还接连下了几封诏令,将擅议立储的几位臣属胡乱安了个莫须有之罪下了燕云卫的诏狱,这才令朝野间的氛围为之一清,把众人狂热的情绪给泼得冷了。

#

权仲白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重新踏入封家,给封绫看诊的。

这几年来,封绫恢复得不错,权仲白只要有在京城,定期都会来给她针灸。她到底年纪轻,几年休养,倒是已经和常人无异。权仲白给她扶了脉,又令封绫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几步,试着小跑了几步,方点头道,“以后不能长期伏案,也不能剧烈运动,饮食一定注意清淡,但也不能吃全素,一点肉、油要的。你便结的风险比别人要大——除此以外,你和常人无异了。”

不能长期伏案,就是不能刺绣了,封家家传绣法,看来仍难逃失传的命运。不过人能恢复健康,已是意外之喜。封锦、封绫兄妹俱是满面笑容,因针灸穿衣简薄,封绫总要换衣,封锦便把权仲白让到书房吃茶,叹道,“说来我还要谢过子殷呢,若非是你带回了好消息,我恐怕还在南边监查矿山一事。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但这几年家母身子越发不好,我也想在北方多呆些时候,免得出了事都赶不及回来。”

封太太身子一直不好,断断续续地熬了这么多年,其实已经出乎权仲白的意料,他点头道,“该的,我看就算出事,你丁忧的机会也不大,还是此时多尽尽孝吧——其实就是丁忧守孝,也是于事何补?生前多尽尽心那才叫孝子呢。”

封锦也露出一丝微笑,他有丝神秘地对权仲白道,“我虽不孝,但好在家里最近也出了件喜事,令家母十分高兴,本来眼看快不行了,这一喜欢,精神头都好了不少——过一阵子请你吃喜酒,子殷可不要不赏脸啊。”

权仲白吃了一惊,道,“是你要成亲了么?”

封锦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他白了权仲白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小妹有好消息了。”

这倒是真正的好消息,封家这对兄妹都是高龄未婚,尤其是封绫,大好的青春年华白白消逝,权仲白也有点为她可惜,他真心实意地道,“那真是好事!当天我必到的,连焦氏也一定要来吃你这杯喜酒。”

“这事我就不准备大办了。”封锦重又微笑起来,他风度朗朗,这一笑,自是十分赏心悦目。“除了许家少夫人兼作媒人以外,就请几个自家亲友,子殷兄也不要声张为是。”

权仲白自然满口答应,又问了新郎几句,知是杨七娘和封绫出去礼佛时,无意间遇见的某商户少东家,家里人口简单,曾有过一任妻子,早去之后未留子嗣,这些年来均未许下那,家中也无妾侍。最妙是两老年纪都大了,已老糊涂,他一人当家作主,无甚亲眷制约。因缘际会,封绫同他有了接触,杨七娘早看出封绫心思,自己详加打听过,也觉是天定姻缘,便和封锦商量着,倒真令封绫和他见了几面,两边都很满意,这才说上了亲事。

这件事显然极令封锦高兴,他竟难得地留权仲白吃饭,还要开一坛酒来喝。权仲白看他这样,心里也有几分感慨,忍不住就道,“你现在就是成亲生子,料李晟也不会说你什么的,传你们两人之间的话,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你做得难道还不够好?那些人当时都是为谁主使,你心里也是有数的。又何必还是这么自苦呢?你要不想成亲也就算了,我看你还是颇为羡慕你妹妹的嘛——”

“你这却是俗了。”封锦喝了一口酒,面上微微红了起来,乜斜着眼,瞅着权仲白笑道,“我心里有人了,何必要耽误别人?娶进门来那就是一辈子,我不喜欢她,她一辈子都过得不舒服,我在她身边也不舒服,何必大家不舒服?没想到从前最超脱的权子殷,成亲以后反而也务实起来,变做个大俗人了。”

权仲白被他说得心底微微难受,他生性聪颖,已明白封锦为封绫亲事高兴,是因为封绫本身不婚,却是受他名声拖累之故。现在妹妹能有归宿,他心里少一层重负,倒并不是自己想要成亲生子。因低声道,“唉,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左了……想俗了!”

“再说,和李晟一样,十分开心么?”封锦一边说,一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从前他还能借机享用几分美色,现在,时地人都是你给定的,那些健壮女子,面目算姣好的都不多,知书解语的更少。他这是坐享齐人之福吗?我看,倒像是乡下常见的——”

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颇不恭敬,他便不往下说了,两人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权仲白道,“这也没办法,他要寒门女子,现在哪个寒门女子能知书识字呢?”

“确实,小户女身体要壮实的,多半家里都是地主出身,平时得帮着干农活。”封锦也道,“今秋晋封的这一批,都无十足姿色。每到侍寝那天,李晟白天起就要苦脸——”

两人正说得兴起,外头忽然有人掀帘子进来,急匆匆地在封锦耳边说了几句话。

封锦先还不着意,后来越听面色越是凝重,风流媚态竟不翼而飞,待来人说完了,他身子一直,便沉声道,“你是当真?”

那人道,“千真万确,我们已反复验过几遍了。”

封锦面上顿时闪过一丝亢奋之色,他思忖片刻,便对权仲白道,“子殷兄一道来吧——火器作坊那里,查出线索来了!”

权仲白心头一跳,也露出惊喜之色,却又有些顾虑,“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封锦不加考虑,“唯有你接触过鲁王手下的人,也许此事你还能发现更多线索……”

他的双眼闪闪发亮,起身道,“一边走一边说——我有种感觉,这一次,军火案的真相将要水落石出了。说出来怕你不信……这条线索,还是从你妻家原本一个亲家,毛家那里查出来的线索……”

权仲白心底一松:这条线索,本来就是为封锦精心准备的,看来,这计划实行得很顺利。

一时却又有些好奇——也不知杨棋是如何摆布封锦的,燕云卫虽然没有错过任何一条线索,但看封锦表现,好像还真不知道此事背后有人弄鬼,只是单纯在卖力追查而已。如果杨棋没有透露少许真相,那么,封锦又是如何入局的呢?

再过了一会,他把封锦的话给消化了,这才反应过来——毕竟还是不擅长权谋,和清蕙一番长谈时,她没特意提起,他也就没留意细问:毛家,这是毛三郎的线索了,这么安排,很容易把达家给暴露出来……

这,是清蕙的意思,还是鸾台会的意思呢……

作者有话要说:堂堂天子,在封子绣口中变成种猪了哈哈

难怪都说这个背后说人没好话啊,小封真毒辣。

对牛家的网要开始收咯~~~~~~~~~~~

240倒霉

因此事权仲白头前并没过问,封锦一边走,一边就给他介绍案情始末。“还真是从你的那番话里找到了思路,既然是走的朝廷关系,那么在火器作坊上下功夫总是不错的。正好这几年来,燕云卫暗部从没有放松过对当年工部那场爆炸的调查,我也是灵机一动,遂令人盘查当时工部爆炸中在场所有人,不分生死,其家人亲眷,能否和火器作坊扯上关系。”

“这么一查,本意要查的线索没查出来,倒觉毛家这个毛三郎,自从受伤以后形迹就诡异得很。先是和达家定亲,十分惹人疑窦,他们家又没什么来往,也无甚亲戚勾连,怎么就定上亲了?还有他的行踪,一直也成谜,伤好了也不出去做事,一家人就靠父亲做京官有点收入,日子却过得还算殷实。——这本来就十分可疑了,偏他前几年忽然间就没了,左邻右舍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他们一家的行事,有时候透着古怪。”

这古怪两个字,很多时候就是燕云卫这种特务机构往下查的动力了,封锦立刻便吩咐人暗地里掘了毛三郎的坟,他道,“说也奇怪,几年时间,皮肉是都化开了,可也没烂得那么快罢——头都没了,再一查才发觉,收殓时就是无头的,缝了一段木头上去。因皮肉烂了这才滚到一旁的……”

权季青抛掷人头的事,权仲白当时是没有亲历,他毕竟见惯了鲜血,事后想起来仿佛也没觉得如何,唯有此时听封锦谈起时,不知为何,反而觉得一股逼人的阴冷袭来:从前不明真相时,他对权季青总是十分有情谊的。密室对峙知道‘真相’后,自然对权季青极度失望,可当在冲粹园里,清蕙将所有实情告知以后,再回头看从前的事,他对权季青的看法便复杂得很了。一棵树从小被人种歪同自己长歪,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季青虽说曾与他为害,但要说对他完全没有感情,倒也未必是真,说来讽刺,不论动机如何,也许全家人里,他反倒是唯一一个不想利用他的医术,只想成全他的志向,把他远远放逐出去的人了。

“肉烂了一些,也有好处,问题立刻就暴露出来了。”封锦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继续侃侃而谈。“此人胸前背后都有弹伤,还有铁片没有拔尽。我请教了子梁,这是不合情理的。爆炸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两面受伤。而且背后伤痕明显有愈合过再剪开的痕迹,肉色深浅不一。仵作当时就瞧出了不对,这应该是当时没有立即医治,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再疗伤的结果。但胸前伤痕又没有这样的表现,这岂非是疑点重重么?再顺藤摸瓜那么一查,便觉奇怪了,毛三郎当时也在调查的范围内,几次询问他都表现如常,一点也不像是背后有伤的样子。当时有很多人,可都是在病床上见的燕云卫。”

如此一来,毛三郎人虽然死了,但疑点反而越来越重。燕云卫下一步自然是提审毛家全家了。“用了一些手段,毛家人都什么也没说,看来,也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倒是他们家从前伺候毛三郎的一个老仆人开了口,说以前毛三郎和一位昂师傅过从甚密,两人年纪相差很大,不知为何总有许多话说,是一对忘年交。”

封锦扯了唇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个昂师傅,就是京畿盛康坊的管事,两年前业已退休,说来不巧,他本来久已卧病业已神志不清,就在我们查到毛三郎后不几日,人也没了。”

死无对证,这话对燕云卫来说并不太适用。权仲白道,“是从他家人那里寻到什么线索了么?”

“在灵前烧纸时,全家都被锁回来了,”封锦亮了亮牙齿,从容道,“从火盆里挖出一本账册,已烧了小半本,但余下那些,也已十分有用了。”

这无疑是极大的发现,权仲白精神一振,道,“好!咱们这是过去看账册的么?”

“那也不用你看。”封锦失笑道,“是去审人的……昂家生活富裕、人口简单,不像是会铤而走险做这样事的人家,任何事总要有个缘故。我看,能把这个缘故给审出来,这个案子,差不多便能告破了。”

这桩悬案重见曙光,无疑令封锦心情大好,权仲白倒是有些犹疑,道,“我也不是见不得血,但你要我瞧着别人上刑那还是算了。”

“粗活还用我们看着吗?”封锦笑了,“再说,自从得了许升鸾的指点,我们现在有时也不用粗的了……这人现在已服了,问什么都能开口。也不用我们来审,你去看着便是了。”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燕云卫诏狱之中,封锦将权仲白引进一间屋子里,这里早有人开了门垂下竹帘,将两人身形遮掩。这样他们可以来去自如,从容觑见囚室,但囚室中的审讯者却是一无所知。

此时的询问,果然才刚开始,审讯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瞧着慈眉善目的一点也没有凶戾之气,他对面跪了一人,低垂着头,身上还穿了孝服,从衣服来看,的确是没受什么刑罚。审讯官估计刚问过了姓名籍贯等,此时便问道,“你父亲在盛康坊做事,是不是?”

那人默不作声只是点头,审讯官又道,“他临终前与你交代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又给你些东西让你烧了,是不是?”

那人低声道,“是。”

审讯官道,“昂奇,你说他都交代了你什么。”

“说家里有些钱来路不正,他私下留了些凭据用以自保。人死灯灭,日后这帐不会有人再回头追咬了,令我们不要看账本,在灵堂前当众焚烧了,也令来吊祭的一些宾客放心。”昂奇果然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都交代了。“我们也不敢看,谨遵父亲的意思来办。”

审讯官鼻子里笑了一声,“你真没看?”

“翻了几页,看不懂。”昂奇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

“他虽是工户,但从小家里富裕,也有经商,对火器一无所知。”封锦附在权仲白耳边解释了几句,双目炯炯望着昂奇,不做声了。底下审讯官又道,“看不懂,哼,你猜这账册记的是什么。”

昂奇显然又迟疑了一会,那审讯官轻轻敲了敲桌子,令他肩背一阵瑟缩,立刻便不敢瞒了。“小的猜、猜……应该是盛康坊里的勾当了。”

“勾当,什么勾当呢?”审讯官是步步紧逼。昂奇道,“左不过、左不过是私卖几把火器吧……”

“好胆!”审讯官喝到,“私卖火器,多大的罪名,你说得也如此轻描淡写么?里通外国,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昂奇唬得浑身一颤,忙分辨道,“这哪里是里通外国了——难道还能卖到外头去吗?好老爷,无非是面子难却,卖些罢了。”

这句话说出来,他立刻自悔失言一般,垂下头去,再也不肯多说了。权仲白莫名其妙地看了封锦一眼,封锦才要说话,忽听身后脚步轻轻,门扉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封锦和权仲白见了,都站起身来,封锦道,“这里空气多么污浊,你怎么竟自己来了。”

皇帝面上现出一丝微笑,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封锦不要说话,踱到帘子前看着下头。那审讯官道,“你怎么不说话了,面子难却,谁的面子?你当你不说话,他们还能保住你们家不成?我实话告诉你,这要是自己人的事,你老子去了,你最多也就是个抄家流放的罪。若是你不说,那就是坐实了走私军火里通外国的罪了,合家抄斩那都是轻的——”

昂奇浑身颤个不住,显然是被吓得不轻,但牙关紧咬仍不说话,审讯官道,“好,你现在不说,总有说的时候,只盼着到时候别后悔吧。”

他扭头喝道,“把他女儿儿子带上来!”

权仲白眉头大皱,挪开眼神并不做声,只听得下头昂奇颤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我说!”

他有家有业的人,如何能敌得过燕云卫的手段?连刑都未上,已全败下阵来,颠三倒四地道,“我知道得也不多,都是亲戚要,是大官,又有钱,给私兵弄枪,过不得明路,却也没什么风险。前后给了一些,也不知数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精神耗弱到这个地步,是已经没有什么余力说谎了。皇上倒背双手,听得双目闪烁,封锦也是咬着嘴唇沉思不语。那审讯官来来回回又问了数次,都是一样的说法,他道,“你是真不知数目吗?”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昂奇忽地惨叫起来,声振屋宇,他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有老头子心里清楚,账册、账册上记着有!”

皇上便回头看向封锦,封锦低声道,“烧了能有一小半,从余下那一小半来看,走出去的大概也就是七百支火铳。”

七百支而已,也不能说是很大的数目,皇上轻轻点了点头,“按一半算吧,一千多支,窟窿还大得很呢,我看不止他一个人。”

封锦说,“还是能盘出来的,可以试着从这本帐倒算一下……不过希望只怕是不大。”

两人说来说去,都没说到那所谓的大官亲戚,权仲白不能不表示出一些好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帝和封锦都看了过来,封锦冲他使了个眼色,却并不说话,只道,“事关重大,还是要反复提审为好,一会问完了,先让他回去休息几个时辰,待夜深再问一遍吧。”

皇帝点头道,“嗯,这也是该当的……”

他忽地露出一缕嘲讽的笑意,低声道,“这世道,谁是傻子呢。”

说着,便站起身来又走了出去,浑然不顾身后未完的审讯。

封锦和权仲白肯定要把皇帝给送出去的——他是轻车简从秘密出宫来的,只乘了一辆清油车。两人把他送上车了,一起回去时,封锦才附耳对权仲白道,“昂家人的底早就起出来了,一介平民而已,唯一可说的便是昂奇的母亲,她母亲是牛家二房已去世一位长辈的妾,进门时带了个拖油瓶的女儿,她虽不姓牛,但却是在牛家长大的。”

权仲白沉吟不语,半晌才道,“难怪一开始,他仿佛还有些依仗一般,又那样遵从父亲的话……我看,他说得不假。走出去那些火铳,应该是卖给牛家的。武装私兵嘛,也不是什么太犯忌讳的事。”

封锦冷笑道,“是么?子殷,你还是太把人往好处想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南边那个萤石矿,其实已经打进去了一点,确实是开采出那种发光的石头了,只是含量极低而已。那里地处偏远,村民们几辈子没有出过省的比比皆是,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采私矿的罪过,有几户人家帮着那伙人干活已有许多年了,你道他们模仿出来的口音,听着像哪里的官话吗?”

权仲白悚然道,“该不会是河南吧?”

牛家就是河南世家,除了宗房在京,二房在宣德以外,其余大部分人家,都在河南老家过活。

“正是。”封锦静静地道,“你再想想太后要走的那串手链……有些事,禁不得琢磨呀。”

权仲白道,“这也不至于吧!他们又何必如此呢?里通外国给大军使绊子,那时候可不是现在,大家都在一艘船上,有那样自毁长城的吗?”

封锦哼了一声,“盛康坊的帐都已经查过了,他们那里是进料多出枪少,这样的情况起码维持了有二十年。二十年就卖了牛家那么几杆枪?昂奇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看他老子心里比什么都清楚。要不然,也不至于一听说毛家被抄自己就吓死了……盛康坊的问题不会小的,京畿一带都要细查,查出多少算多少,这本帐只是昂家的私帐,看不出什么问题,我想找的,起码要一本地区总账。”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但其实就是这本私帐,也足够说明问题了,他只记到了哪年你知道吗?刚才那人过来,就是告诉我,这本帐只记到了承平八年……”

现在是承平十一年,也就是说,昂师傅是承平九年退休的。在承平八年以后还足足做了有一年,这一年间要么他是不记账了,要么就是交易已经结束。权仲白叹了口气,低声道,“唉,这么说,也是捕风捉影啊……”

“你我都能想到此点,李晟会想不到吗?”封锦轻声道,“若都是真的,那我亦不能不佩服牛家了——他们也实在很会藏拙啊!”

承平八年,正是太子去位,皇后被废的那年。在承平八年以后,皇次子离东宫位几乎是近在咫尺,牛家又何必再多费心机呢?

“但买走的这些火器,总是要用的吧。”权仲白又道,“若按昂奇说的,他只知道自己父亲和牛家做的交易,那么这多年来,一千多把火铳买回去,他们想要做什么?”

“用呗。”封锦不屑地道,“牛家兵不如桂家兵能打,怎么就让桂家吃了那么个亏?到现在桂家在众将门里都有点抬不起头来呢,我看,当时开打时,牛家的人数,要比传闻中多……”

他忽地叹了口气,道,“不过,这要不要往下查,就得看皇上的意思了,就是要查。这么多年过去,有些线索早都被掩盖得不留痕迹了,想要清清楚楚大白于天下,难。打老鼠伤玉瓶儿,终究是不划算的……看李晟怎么想吧。”

权仲白心底,亦不禁佩服这些豪门世族的手段:即使他早知底细,也都寻不出一丝破绽,更遑论封锦和皇上了,这件事一出,昂家最好的结局就是抄家流放,谁能想到昂奇会是设局的人?亲戚关系又是实打实放在这里的,以皇上的心性,很难不有所联想。而这一细想,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前的一些事,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本来爱重牛家,是因为他们足够简单,可以放心地用。现在忽然闹出这么一回事,虽说封锦和权仲白一语不发,但皇上也难免自觉走眼,他性子高傲,一旦恼羞成怒,即使有太后庇护,对牛家的处置,也可能会非常严厉。

但,从权术的角度来说,他也可以一边打一边用,等牛家发挥完自己的作用,再一气收拾——只是这么做,就要考验到皇上的忍功了。

牵扯到人心,除了当事人以外,谁都不敢妄下定论。尤其皇上,更是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他会作何选择。他要把这件事捂住,那么此事也就真只能被捂个严严实实,不会再有后帐了,四家谋算,也都要尽付流水,更别提一些浑水摸鱼的计划了……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封锦一眼,见封锦眸光闪闪,显然心中亦是思绪万千。他正要告辞时,封锦却叹了口气,也是有感而发,轻声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世上哪有一种情分,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恐怕情没变,人都已经要变得认不得了。”

这句话说的是谁,权仲白也猜不出来,他心有戚戚焉,却不好多加附和,只同封锦作别自回家去。——又免不得与蕙娘把今日见闻交代了,又问她,“让毛家入局,是你的布置吗?”

清蕙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不是我提出,倒是权世赟安排的……明面上我们做的这条线,其实都是由他布置,动用了许多会里的力量。”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点头道,“看来,他是嫌达家碍事,想要推他们一把了。”

清蕙笑得一笑,并不说话,权仲白想了想,道,“我只和你提到在南边见了达贞宝一面,未和你仔细说过吧。你猜她现在在哪?”

清蕙自然是有几分好奇的,权仲白猜她早已想问,只是竟也能忍着不问而已。他说,“达贞宝从我这里拿了一些银子,已经去英吉利了。”

即使以清蕙城府,亦不禁露出吃惊之色,权仲白说,“很奇怪吗?我这次出去,从外国人口中学了一句谚语:老鼠将逃离要沉的船。达家现在已经是风雨飘摇,她当然要为自己打算……若我所猜没错,权世赟是想要将计就计,借势把达家彻底斩草除根,从东北给清除出去。”

清蕙眼神一闪,姣好面容上露出少许沉思之色,过了一会,方才慢慢地道,“你已经知道达家的底细了?这件事,怎么不告诉我?”

没等权仲白答话,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我瞒你这么多次,你瞒我一次,也是理所应当……你是怕我借势整倒达家吧?这倒不必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达家是把宝给压在你身上了,只要他们还有价值,我们自然不妨用他们一用,是吗?”

说她蕙质兰心,真是毫不过分,这个焦清蕙,总是一点就透。

权仲白点了点头,低声道,“明天要是宫里无事,你和我一道,去达家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天有事出去早点更新,大家enjoy!

PS没想到达贞宝会去英国吧XD

241过分

蕙娘过门几年来,除了和达夫人、达贞宝有过不多的来往以外,和达家几乎还从没有接触。本来像她这样的续弦,和原配娘家关系就比较尴尬,平时不来往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上门拜访,那更是没有的事,这几年达家大部分亲眷都回老家去了,要不是有爵人家无事不能离京,只怕连达老爷都要回老家居住。府里没个男丁,她也没有上门的必要。

权仲白让她跟着去达家走一趟,自然是要摊牌的意思了,利用达家,蕙娘心里倒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只是她毕竟也不熟悉达家人的作风以及他们残存的力量,这笔买卖合算不合算,她有点拿不准。再说,达家那完全是权仲白的关系了,她也不能越俎代庖为他安排。

现在权仲白自己也想到把达家拉进来卖力,蕙娘自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她也有一丝顾虑,“和你一道去?别的不说,只怕达家做事有疏漏,暴露了你已知道真相的事给家里知道。”

现在权仲白所享有的一点自由,全因为对长辈们来说,他还完全出于不知情、被蒙蔽的状态。这层纸要被揭开了,鸾台会肯定会收紧对他的控制权。蕙娘就是怕偷鸡不着蚀把米,达家不能提供多少用处,反而把他们辛苦挣得的一点优势给弄没了。

权仲白却道,“这不至于,岳父是聪明人,达贞宝也同我说了许多话。达家的脉,我还是捏得准的。”

还是老问题:对权仲白的能力和性子,蕙娘是有点不放心的。从前两人间意见有了分歧,她总不能听权仲白的安排,还是要想方设法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在权仲白远走回归后,两人意见在大方向都还是一致的,也未有什么大的龃龉,只是今日安排,权仲白显得胸有成竹,她却总觉得不甚妥当。就算明知权仲白对达家了解更深,也具备足够的理智来判断形势,蕙娘依然有继续抗辩的冲动。

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果继续以前的作风,权仲白终究只会渐渐和她继续离心,在更大的难关跟前,两人若还互相疏远、互相猜疑,只怕这条路会走得更磕磕绊绊……就算心底不大舒坦,蕙娘也只能挤出一线笑容,轻声道,“你有十足把握就好。”

燕云卫的审讯虽有了进展,但权仲白按常理来说是不能参与得这么深的。小夫妻也就都没有给别家送信的意思,横竖结果如何,数日内就能知道了。两人各忙各的,倒是到了傍晚,云妈妈来送信道,“香雾部的人送了消息来,燕云卫又有大动作了,有些信使已经出城去了——是往西北方向去的,从毛家、昂家前些天陷进去,到现在都没消息来看,很可能就是去宣德和西安的。”

西安、宣德分别是桂家和牛德宝的大本营了,以皇上性子,不管揭不揭盖子,肯定要把内情详加了解。蕙娘并不吃惊,但还是伪装出惊喜之色,微笑道,“好,看来这步棋,还是走得很顺。”

她并没有安排人给其余三家送信——他们自然有自己的渠道,随着牛家倒台的希望越来越大,这个临时联盟,也到了解散的边缘,各家在接下来的变局中说不定都已做了不同的准备,在某些方面,也许还会发生小小的碰撞。在这种时候,太热心实诚那就有点犯傻了。

第二日宫中并无人来请,权仲白也就拉上蕙娘一道,交代了一句,“出门散散心。”便和她一道上了车,出了权府大门:要不是京城毕竟风气保守一些,他都有心和蕙娘一道骑马过去。也免得还要套车,又少不得惊动家里。

平时蕙娘出门,多少总还是要交代一下去向,看权仲白放纵至此,她也有一丝暗暗的羡慕。因便同权仲白道,“说起来,最近城里不是在办庙会吗,得了空你也把歪哥带出去见识见识,孩子大了,不能老关在家里……”

权仲白随口道,“他还用见识吗?掏狗洞、爬墙头,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早就出去过许多次了。你让他见识了庙会的热闹,恐怕他更不愿意关在家里了。”

蕙娘对此事竟是懵然无知,听权仲白说起,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不可能吧,他一出去总要有一两个时辰,如何我一点都不知道,难道连廖养娘都不晓得?”

权仲白自知失言,便闭口不提此事,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蕙娘心里也有些醋意:这个小坏蛋,自己生他养他,从小贴身带到大,和鸾台会斗生斗死,不能不说有很大原因也是为了他的将来。他倒好,把自己瞒得严严实实的,他爹回来没有多久,什么秘密都告诉出去了……

“你不说也好,回头我问养娘。”她也动了些情绪,“养娘年纪究竟到了,也该回家好生养老去了!”

权仲白并不为所动,只露出一丝微笑,蕙娘翻着大白眼看着他,他亦是视若无睹。两人僵持了好一会,蕙娘忍不住怒道,“权仲白,你——”

这声调,娇蛮任性,到底是又露出了焦大姑娘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坏脾气……

自从权仲白回来,两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除了在孩子们跟前,蕙娘很少用这么私人的语气和权仲白说话。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吃了一惊,一时间眼神闪烁,竟不敢再看权仲白。车内的气氛,一下就沉闷了起来。

正好,车行已至扬威侯府,两人也都是老成人了,乘势就揭过了这一页。权仲白先下车,他今天还特别体贴,没让达家下人接车,而是自己探手把蕙娘扶了下来,更破天荒地道,“仔细风大,要不要加一件披风?”

蕙娘扫了周围一眼,轻声道,“那就不必了,哪里就这么娇弱了。”

权仲白还不放心,握起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方满意地松开,笑道,“手是暖的,那就无妨了——三婶,泰山在书房呢?”

上来迎客的一位老管家嬷嬷,本来正怔怔地看着蕙娘,此时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点头哈腰,“今儿因少夫人来了,毕竟是初次见面,在正房候客呢。您请这边走——”

说着,便将两人引入抄手游廊内,直进了二门,又折向了扬威侯居住的正房内堂。

对于一般的名门大户来说,这一段路一般都是换了轿抬进去的,才一下车就要从外头走进二门的,属于中等人家的做派。扬威侯府地方不小,但做派不大,一路上秋风吹来,蕙娘才晓得权仲白那话也不是无的放矢。她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生出感应,也回望过来,竟伸手握住她。

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这样走着,成何体统?蕙娘出于礼教不能不表示抗议,她轻轻地挣了挣,低声道,“你做什么啊……别人看着呢。”

权仲白却并未放开,他的手干燥而稳定,又较一般人的体温凉了几分,圈着蕙娘虎口,像是钳住了似的。蕙娘被他握得浑身难受,稍微一调开眼神,见那三婶正偷眼打量自己,便浅浅一笑,示意自己也十分无奈。

三婶毕竟也是大家下人,虽说神色黯淡是免不得的,但行动上依然不失礼数。将两人带到了内堂跟前,恭声回报过了,得了里头人叫进,方才掀起帘子,把两人带进了内堂中去。

扬威侯本人年纪不小,或许是因为境遇,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要老些,还不到六十的人,简直有年近古稀之感。人老了就显糊涂,扬威侯更是一脸气血衰弱、命不久矣的老相,见蕙娘和权仲白进来,他动了动灰眉,口中嘟囔了几声,也不知是在招呼,还是在自言自语,换做是一般的年轻人,只怕看到这幅情态,都要从心底生出不耐烦来。

权仲白却并不以他这幅神态为异,他和回到自家一般,随意行了个礼,便拉着蕙娘在下首坐了,笑道,“三婶,上茶来吧。——你们都下去,这里用不着你们服侍了。”

几个丫头不敢就走,都看老爷的脸色,扬威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也不知低声说了什么,蕙娘反正没有听懂,一行人倒是都退了出去。只有三婶倒了一壶茶来,给众人斟上了,自己退到门外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