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南,遇到了贞宝。”权仲白果然开门见山,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她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

扬威侯的涵养功夫,肯定还没到家,权仲白只一句话,便把他眉头挑动,浑黄双眼闪过一道亮光,他定定地瞅了权仲白一瞬,正要说话时,权仲白又插入道,“连会里的事都一点没瞒着。”

蕙娘一口茶刚入喉,差点没呛起来,扬威侯自然更别说了,刚拿起来的茶盏,失手就打得粉碎,他双眉一轩,先是狐疑地看了蕙娘一眼,又转向权仲白,低沉地道,“府上都没说穿,贞宝有这么大的胆子?唉,看来,她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回京了。”

只是这一句话,便可知道达家和权家的关系,绝非往昔所见那么简单,而扬威侯亦不是蠢笨之辈。蕙娘心念电转,她更为留心扬威侯了:别看达家明面上已经败落不堪了,这种世族在台面下,总是有一两招杀手锏的。

“她本来就是心高气傲之辈,做妾不成,又不想回东北老家去,有一个远走高飞逃之夭夭的机会,又怎会放过?”权仲白道,“再说,我们家大妇厉害,她是深有体会的,您把她一个人遣出来追我,是有点托大了。”

蕙娘对达贞宝的事,了解得本来没那么详细,此时听权仲白说起,倒也明白了个中纠葛:达家既然深知内情,对权仲白的看重,就不止于他本人的医术了,他们不但需要权仲白在明面上的照拂,也需要一个自家人在权家后院为达家日后在鸾台会中的权益使劲。这也是一种自保,毕竟明面上的败落倒也罢了,但在达家失势以后,对鸾台会来说他们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不管他们知道内情多还是少,这总是个隐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顺水推舟把达家彻底整死,在东北那块地方,有崔家在,就是老家也不安宁。达家根本已经失去了退路,只能借用权仲白这个筹码,做最后的努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达贞宝被遴选出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她甚至可能和婷娘一样,经过特殊的训练,只为了达成家族的目标。只是婷娘业已成功,而达贞宝的路却走得并不顺:达家人错估了权仲白的性子,他坚不纳妾、注重性灵的特点,使得达贞宝入门做妾的希望,已变得相当渺茫。

但再难也要去试,达家人利用福寿公主,成功地离间了蕙娘和权仲白的关系,又派达贞宝南下,做最后的努力。他们却没料到,两人在冲粹园的那一番谈话中,蕙娘已经指出了达家的嫌疑:她虽然对两夫妻的感情再不报希望,但也不想看到一个妾侍进门来恶心自己。达家野心已完全坐实,谋算彻底破产,达贞宝又非痴傻,当然要为自己谋算。她也是个狠人,竟不顾父母,自己就索银远扬了——说不定比起进门做妾,她还更愿意走这条路呢。能够潇洒自在,谁喜欢为了别人去斗生斗死?

这些道理,事后来看总是明白的,扬威侯蠕动着嘴,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贞宝从小就有决断,连她母亲都能不顾,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权仲白微微一笑,道,“那泰山你这就错了,她亦没有弃之不顾,临走前还是托我护得她母亲周全,我也答应了她。”

扬威侯有些吃惊,但立时道,“这是自然,你放心好了,族里不会苛刻她的。”

“这件事一会再说吧……”权仲白端起茶水,垂首啜了一口,忽地叹了口气。“贞珠去世之前,托我照顾她家里,这些年来,我也算是尽心尽力,对达家仁至义尽了。”

这番谈话,眼看要走向达家人最恐惧的结局:连最后的救星,都要把达家抛弃。扬威侯在权仲白跟前,还摆得起岳父的威风么?他面上满布汗珠,再不见丝毫老态,反而写满了恐慌,“仲白,你这是——这是——”

“我对达家仁至义尽,达家对我,却不大过得去。”权仲白慢慢地道,“焦氏还没过门时,季青动手动脚,过门以后几次谋害,你们是知情不报呢,还是也有掺和?”

扬威侯的喉头翕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要说谎——但又明知说谎是最无用的,毕竟达贞宝很可能已将所有实情说出,面上神色,一时难堪到了十分,半晌才颓然道,“都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只盼少夫人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竟是对蕙娘用上了少夫人的尊称,这位扬威侯,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蕙娘看了看权仲白,正要说话时,权仲白忽地伸手道,“且慢,我这媳妇,性子如何我是清楚的,心软得不成样子。得了你几句赔罪,这件事多半也就这么过去了。可事就摆在这里,泰山你该不会想要用这句话就把前事给糊弄过去吧?这么做——你心里无愧吗?”

扬威侯和蕙娘均是一怔,扬威侯望着权仲白,面上神色变幻莫测,好半晌才一咬牙,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走到蕙娘跟前,身形一晃,说不清是站不稳还是有意,竟就跪了下去,含混道,“少夫人大人有大量,请恕我等前罪——”

话没说完,权仲白已插入无辜道,“泰山,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就是蕙娘,此时亦都觉得他有点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狠起来真是把蕙娘都比下去了XD

今天也早点更新~~~~~~!

242诈骗

被逼到这份上,扬威侯也说不上脸面两个字了,他咳嗽了一声,还真是铿锵有力地把话说明了,连前因后果都没落下。“同权季青合谋危害少夫人,是我达家不是,亦都是情势所逼,请少夫人慈悲为怀不念前恶,能给我们一族老小一条出路。”

蕙娘也是直到此刻,才肯定达家的确是在陷害她的种种行动中出了一把力:看来,权季青当年针对她的那些手段,鸾台会的确也没大掺和,主要还是达家给他鞍前马后地打下手。

她给权仲白使了个眼色,见权仲白微微点头,便笑道,“慢来慢来,侯爷还是起来说话吧,您是长辈,我受您的礼过意不去……”

话虽如此,可蕙娘也是坐得稳稳当当的,没有起来的意思,扬威侯还能不明白她的态度么?他越发显得谦卑不安了,“这时候还论什么辈分呀,我就是个待罪的囚徒。您要是不开开恩,往后我们达家,连一点体面都存不下,只怕是要任人践踏喽……”

老头子心里灵醒得很,他现在就怕权仲白不肯作践他:肯作践,那总是还要用他的,要是连搭理都不搭理了,达家怕就真的要倒霉了。龟缩回东北,只是自欺欺人罢了,鸾台会要灭了达家,只需借势兴风作浪一番,以他们的手段,达家只怕是死得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道理,蕙娘当然也明白的,她亦不会放过这立威的机会,见扬威侯不起来,一时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吃茶不语,半晌,方轻声道,“什么事,都有个道理在,也都有个明白。我呢,就最讨厌不明不白,虽说相公也和我都说了一遍,解释了侯爷的不得已,可这毕竟是相公说的,真相如何,我还想让侯爷亲口给我说一遍。比如说,我们家四弟现在在哪,又正做些什么,当时,他又是怎么从家里逃到达家的。”

扬威侯年纪大了,跪了这么一会,已经是摇摇欲坠,额前汗湿了一片,他胡乱擦拭了两下,方才沉声道,“这……确实是不清楚——我也不是有意敷衍少夫人。当时他过来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这府上出了这么大的变动,还以为他是过来商议大事的。虽觉得四少神色仓皇、形容古怪,令人费解之处甚多,但会里行事,一向是神鬼莫测,我们这也不敢多问。只从他口中得到指点,听说了……听说了福寿公主的事,又知道公主将在那时出宫礼佛。我们也没有疑心,只以为是他的又一次部署而已。说完了他人就走了……其实就是现在,他要是露了面,各府不也一样把他当成四少爷么,毕竟府上对外可从没有说过他的不是。”

权季青又没有出仕,他行踪如何外人根本都不关心。就算是失踪了一阵子,也激不起多少风浪。权家虽搜索过他的下落,但遮掩得不错,外头估计是真没收到什么风声。以至于他失踪几个月后忽然找上达家,达家都丝毫没起疑心。蕙娘看扬威侯说得情真意切,不像有假,心里也有点拿不准了:按说,达家肯定没这么大的能耐把权季青给捞出来。所以他好端端忽然从西院失踪,很可能还真和达家无关。达家,不过是他给自己下绊子、送信息的一个工具而已。

可不论是谋夺鸾台会,还是谋夺自己这个人,权季青总要出面吧,权仲白都走了又回来了,他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要不是机缘不巧死在外头了,就是有别的安排和谋算。蕙娘本还以为能在达家这里找到一些线索,没想到他们也是一无所知,她有些泄气,秀眉微拧,声调也淡了下来,“是么……嗳,贵府和他一道,安排了不少招待我的把戏。眼下闲来无事,侯爷何不一一说来,也能配茶下饭。更可和相公这里的说法互相对照一番,看看是否达姑娘漏说了什么。”

她要配茶下饭,扬威侯却得跪着回话。偏偏不论是权仲白还是焦清蕙,都显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跪着的不是他们的长辈,堂堂一个侯爷,而是路边随意一个托钵行乞的老丐——扬威侯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禁不住要往下撇,可权仲白方投来一眼,他的嘴唇,又慢慢地扭成了一个笑。

“这是自然,”他略有几分谄媚地道,“虽说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但权季青狼子野心,此人的种种行径,自当大白于天下,才能大快人心。只不知,要从哪件事开始说,少夫人才觉得好呢?”

这点刺探伎俩,蕙娘哪会中计?她笑着望了扬威侯一眼,道,“这,就看侯爷的心思了,侯爷觉得从何时开始说显得心诚,便从何时开始说么。”

扬威侯也是未曾和蕙娘当门对面地说过话,此时方尝到些蕙娘的厉害,只好收敛了心思,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说:对权仲白,他还能扯扯达贞珠,可蕙娘心狠手辣,又摆出了一副心胸狭窄的样子。眼下分明就是要寻衅找碴,想要挑出达家在诚意上的缺失,紧接着要做什么,他难道还猜不出吗?——救达家,那也是权仲白才有兴致做的事,她今儿完全是碍于丈夫情面,才过来被人说合的。

他这一说不要紧,蕙娘是越听越有些吃惊:达家不愧是当年惠妃的母族,传承了一百多年的世家门阀。虽说现在凋零得不成样子了,但底蕴仍在,他们的能耐,实在并不在小。

好比说当时权季青混进药材中的那味毒药,经过熏蒸处理,毒性直逼药髓。这主使者和办事人当然是权季青不错了,可这毒药却是达家给准备的,单是这门制毒的技术那就是金贵的手艺,起码蕙娘是没听说还有谁家能做出这样有毒,可形状却无变化的药材原料。

还有他们家当年在宫里的老关系,也不能所都凋零殆尽了,当年惠妃在宫中是何等得意?虽说后来经过一次清扫,但后宫那些太监、宫人之间的来往,不是上层人可以完全管制住的。就连鸾台会香雾部,在宫里建立起来的那几条线,都不能说没有达家的影子在,不然,潭柘寺就那么大,福寿公主如何就巧而又巧地走到达贞宝那里去?

而达家仗着这些剩余的筹码,还真是一门心思地在背后给她添堵,权季青下毒,毒药是他们给的。蕙娘对桃花过敏,这消息绿松送出来过,她也和蕙娘坦白了——估计达家不知怎么得知了这个消息,当年就蒸了许多桃花露,蕙娘还没定亲,已经送了大少夫人几瓶。这就不说私底下对达贞宝的那些培养了,总之,为了维持权仲白的单身状态,达家真可谓是机关算尽,连蕙娘都禁不住要为他们喝一声彩了。

这么努力,就为了权仲白,值吗?

可要不巴住权仲白,这点剩余的能量,就是想使那也都没有地方呢。蕙娘还是能理解达家心态的,对这些往事,她听得也是有点漫不经心:现在局势逐渐分明,从前的烂摊子,现在回头看倒是清楚明白。达家无非就是想要浑水摸鱼,其实罪过倒是不大,真正兴风作浪的权季青,要比他们滑溜得多了。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思,连他真正的意图,都云山雾罩的,让人看不分明……该不会,良国公手里还攥着一个真正的计划,这个计划里,有他一份吧?

这个猜测也太离奇了些,蕙娘只是稍微想了想,便不再深思了。见扬威侯真有点跪不住,身形直打晃,口中也不说话,仿佛叙述已到尾声了。她心中一动,便道,“就只这些吗?”

一边说,一边失望地看了权仲白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扬威侯看似疲惫,又哪会错过蕙娘的表情?他的心顿时就提了起来,前思后想,也不知在心中啐了达贞宝这小贱婢几口,终是一咬牙低声道,“再有便是那件事了……学着贵府豢养私兵,是我们不对,但亦都是被鲁王连累……”

反正说起来都是别人的错——蕙娘也不在意他的花枪,她虽不动声色,但心头却是一跳——兵!

现在再没有什么字,比这个兵字更能激起她的兴趣了。她焦清蕙有权有钱,却非常缺人。焦家人全死光了,想学权家暗自蓄养精兵,她都无处找人去。焦勋手里那些鲁王的力量,办点琐事也就罢了,指望他们去火拼那是瞎想。且不说达家别的能耐,只说这一个兵字,哪怕只有三百五百,战力也不高,达家这个盘子,她都能一定要给保下来!

“唉。”她垂下头轻轻地剔着指甲,似若有憾,“终还是说了实话……”

扬威侯在达贞宝身上吃亏太甚,此时见蕙娘神色,更是被骗死,蕙娘略施手段,就给套出了真相:东北民风彪悍,大族蓄养家丁一点都不稀奇,有这样的风气在,达家在他们自己老家终究也是地方一霸,此处距离崔家平时巡逻之处也有一段距离,竟被他们家瞒天过海,在鲁王倒台之后,陆陆续续地训出了八百家兵。

至于这些家兵装备怎样能不能打,又都是什么人员构成,这就不是蕙娘现在能过问的了。达家人都回了老家,也是为图自保,在京里可没有这么多兵护着,随时说死那也就死了,在老家,要死起码还能闹腾出一点动静来。这八百兵,才是他们真正的保命手段。

连老底都透给蕙娘知道,达家生死,可以说是真的送到了她手心里,扬威侯再无可说之处,只好忐忑不安地看着蕙娘的动静。蕙娘又低首沉吟了片刻,和权仲白交换了几个眼神,权仲白冲她轻轻点头——她这才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道,“侯爷还是起来说话吧。”

扬威侯一开始还真站不起来,权仲白竟无相扶的意思,他只好自己握着椅把,爬到椅子上,其状甚是难堪。

“家里的作风,侯爷也是知道的。”蕙娘轻声说,“这坦率来讲,若非仲白还念旧情执意相救,我焦清蕙也未必会揽这样的麻烦上身……”

她又再长出一口气,斜了权仲白一眼,神色半是无奈、半是甜蜜,顿了顿,方道,“罢了,真是前世作孽,今生才落到这冤家手上。从前的事,暂且先算了吧。”

扬威侯今日忍辱负重,为的便是蕙娘这句话,登时一片狂喜,正要大表忠心时,蕙娘又道,“但芥蒂仍在,护住了性命,不代表我愿护住你们的基业。达家又不是无处可去,为什么一定要在大秦苦熬日子呢?”

扬威侯顿时就是一怔,心底恶气直出,差些就要一口喷到蕙娘面上,喝道,“若非靠山倒了,谁要受你的鸟气?”

可心念一转,他顿时又有几分了然了:达家,真是无处可去吗?

只怕不然吧!

他是惠妃之兄,鲁王的亲娘舅,当年达家对鲁王的支持,那是真正不遗余力。真到了鲁王那里,不说别的,一口饭总是有得吃。要比现在朝不保夕、战战兢兢的处境好得多了。焦清蕙看他们不顺眼,想把他们打发出大秦,遣到鲁王那里去,对她来说是扫除敌人,对达家来说,却是正中下怀!

蕙娘看他面上神色变化,也知道扬威侯想明白了,她胸有成竹地一笑,道,“要出海,无非是无船、无人、无路……这几桩难处,对侯爷来说难比登天,在我,却不如何棘手——待到此间事了以后,清蕙愿为侯爷铺路。”

扬威侯大喜过望,当即整衫下拜,由衷道,“谢少夫人恩德!”

他要站起来,可膝盖一沉,蕙娘竟踏了一只脚上去,她一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扬威侯并不说话,扬威侯微微一怔,才想到‘此间事了’这四个字,他也顾不得问这又是什么事了,忙铿锵道,“少夫人如有差遣,达某万死不辞!”

从语气来看,这说的的确也是真心话了……

两夫妻从扬威侯府出来,在车上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清蕙才道,“达贞宝到底告诉了你多少?”

“她就告诉我达家知道我被瞒在鼓里,当时结亲前就说清楚了,在世子位尘埃落定前,扬威侯一句底细都不能透露。会里的事,权家人要自己慢慢地和我说。”权仲白道,“是以虽然我懵然无知,但扬威侯却很清楚我将来的身份。因此才把她给教出来了,这件事因和她使命有关,所以她才能够知晓。别的事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老实。”清蕙唇角,不免勾起一点笑意。

“你说她还是说我?”权仲白问。

“说你……老实人骗人最像,难怪你过来之前一句话也不说,原来你也只是猜,就想着到了达家套话。”蕙娘笑着说,“但,也是说她。”

而扬威侯在知道达贞宝叛变以后,痛快吐露出的那许多□,也证明达贞宝并不像她说得那样无知。权仲白道,“当时我其实也猜到她应该还知道一点,但她不说,我也就懒得问了。我看她心里也是有数的,她说要去英吉利,就是去英吉利吗?应该还是想要设法去新大陆吧。也许鲁王身边,还有她的亲眷在呢。”

鲁王嫔妃里的确有达家女眷,是否跟着过去新大陆也是难说的事。蕙娘轻轻点头,道,“她也算是极难得了,被家族摆布的女人,多了去了。能和她一样跳出来的,又有几个?”

权仲白道,“是啊,真嫁了我,她的日子才苦呢……不过我也没有想到,达家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要和他们做一次利益的交换。”

现在的达家,的确真是只能被权仲白捏在手心了。就算想出卖权仲白都无处可出卖,反倒是权仲白夫妻,可以轻松地碾死他们,双方根本就不平等,蕙娘对达家,是比较优待了。

蕙娘道,“有个盼头,就会出力,才能化敌为友,才会站在我这里想事儿,我是要他们帮我办事,又不是要他们怕我、恨我……总是要给手底下的人指出一条明路的,这等御下功夫,你还有得学呢。”

权仲白看了她几眼,方问,“那这个盼头,是真是假呢?”

蕙娘不免也瞄他一眼,想到达贞珠,心里终是有几分酸,她似笑非笑,“你希望是真是假?”

今日两夫妻联手,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恩威并施算是把扬威侯给彻底收服了,配合可称默契。但权仲白的心思,蕙娘是无论如何都闹不明白的,她本以为他会乘势为达家说几句好话,不想他反道,“达家毕竟是阴谋害你多次,是放还是不放,你一心可决,不用问我。”

蕙娘微微吃了一惊,故意说,“可你今日,毕竟让侯爷跪了我。”

“你这就说笑了,谋害性命的罪过,一跪能抵吗?”权仲白笑了,“你也不用试探我了,实话和你说吧,医病不医命,我对达家已仁至义尽。他们若是能当面和我说开,求我继续照拂,我也不在乎多一句话。这样算计我是什么意思?就是达贞宝,要不是她实话实说,该吐露的事没隐瞒多少,我也一两银子都不会给他。”

即使是对达家,他也还是这般一板一眼、不留情面。照拂了这些年,心念一变,说扔也就扔了。权仲白这人,虽善,但却不是烂好人,就没有他放不下的人、的事。蕙娘有些感慨,忍不住问,“要没有儿子,知道真相以后,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权仲白默不作声,却并没回答这个问题,车内气氛,一时沉寂。

良久后,眼看国公府在望,他才轻声道,“真要想走,有了儿子,就走不得了吗?”

那,你是为什么回来,你是放不下什么?

蕙娘想问,又觉还不是时机。思绪千回百转,终究化为一笑,权仲白看了她一会,又转过头去,当前掀帘子下车。果然有人上来道,“二少爷、二少夫人这是上哪去了?二少夫人,里面找您说话呢。”

他们去扬威侯府的事,肯定是瞒不过人的,两人也准备了一套搪塞的说辞。蕙娘和权仲白交换了一个眼色,权仲白的态度又多了几分冷淡和不耐,“你去吧,我要去外院办点事。”

众人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他多少还在生家里人的气,谁敢触他的霉头?竟是一句话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问,目送权仲白去得远了,方才簇拥着蕙娘进了拥晴院——破天荒连良国公和云管事都来了,见到蕙娘,也不问扬威侯府的事,劈头第一句就道,“皇上今早传谕拟旨,着燕云卫派人,把桂家含春、含芳兄弟带进京问话!”

蕙娘呼吸也不禁为之一顿,她道,“此话当真?看来,皇上到底还是止不住疑心,要过问牛家的私兵了?”

良国公点了点头,沉声道,“而且,这一道旨意,是明发燕云卫,并非密旨。”

不是密旨,消息传得就快,很快满朝文武都会知道桂家兄弟要进京被询问的消息,桂、牛两家的纷争是过了明路的,由此看来,皇上是丝毫没有息事宁人的态度,他是要把这件事给闹大了!

蕙娘眉头一皱,反有一丝不祥预感,“太后还在,难道皇上连她的面子都不顾了?这不像是他的作风……又或者,他是要栽赃陷害,把这个案子,办成冤案?”

良国公和云管事对视一眼,两人神色都颇为肃穆,云管事道,“桂家执掌西北门户,是我们计划里重要的一环。如今牛家的结果,已是次要,我们必须不惜代价,以保住桂家为第一要务!”

作者有话要说:夫妻俩携手出击~~~~~~~~~~~~

今天虽然更新晚但是字数爆了,希望大家喜欢!

243意外

进京询问,不是锁拿进京,似乎还不算是最差的形势,但以蕙娘和桂家的关系,此时她有所关心也很正常。听了良国公和云管事之语,她便起身道,“我这就令人问桂含沁的好去,上门先见他一面再说吧。”

云管事点头道,“香雾部这里正在打探消息,这件事,和你的票号有关,若无别的顾忌,也可暗示票号出力,先疏通疏通关节。”

这还是云管事第一次提起宜春票号,对票号的行动做出指示,蕙娘只是微微一笑,一时并未答话,良国公道,“现在就做反应,好似也有点心虚吧。桂家人在票号里亦有股份,需要票号出力,他们自然会开口的。”

权世赟瞅了蕙娘一眼,打了个哈哈,笑道,“我这也是关心则乱了……不错,还是要看看桂家那里现在是什么个态度,侄媳妇也不必立刻过去,过上几天,等他们老家信到了再说吧。”

虽说两人把场子给圆过去了,但一时气氛还有些尴尬,权夫人问蕙娘,“你今日和仲白去哪里了,一大早就出去,也没留个准话。”

蕙娘无奈道,“去扬威侯府了——达家行事也不大谨慎,不知如何惹恼了他。他也不解释,就硬是把我拉过去说了些淡话,说什么这辈子也不愿纳妾了,倒惹得侯爷好没意思……回来路上还和我说呢,让我以后多照顾着达家,别让他凉了心。”

现在摆明了,焦老太爷和四太太身子都不好,现在达家需要权家照拂,以后需要权家照拂的就是焦家了。什么原配、续弦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敌不过现实的需要,在场几个人精哪里不明白权仲白的意思,权世赟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个仲白啊……说他糊涂,他真不糊涂,怎么就能事事都给人添堵呢?”

“他也是太长情了,”权夫人也免不得感慨了几句,蕙娘看了,心知肚明:很可能权世赟早有除去达家的念头了。

话都说到这里,她也免不得顺势就问,“说来,达家和咱们会里竟似乎是大有联系,怎么这些年来仲白看顾他们,双方往来得如许密切,达家连一句口风都没露出呢?”

“我们没说话,他们哪敢多嘴。”权世赟傲然道,“达家也实是命强,要不是有达贞珠在,只怕早已覆灭了……这里面的故事,让嫂子说给你听吧。”

他冲良国公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先出去了,想来,也要商议一番对达家的处置。太夫人现在年事已高,有时精神不济,权夫人便把蕙娘带回歇芳院,仔细和她说了些前事,蕙娘这才知道,原来达家亦是前朝大族,只因都在东北过活,对彼此的底细有些了解,在前朝风云变幻时,鸾台会扶持鲁王意欲削弱大秦战力,双方的交集这才密切了起来,也合作过几次。达家知道权家在鸾台会中地位甚尊,但对他们所图也不甚明白。

昭明末年,圣意在太子和鲁王之间犹豫难决,权仲白一番斡旋,权家临阵倒戈,站到了胜利者这边——也因此,当时他开口要保住达家,众人亦不好反对。达家因此幸运地逃过一劫,此后便一意收缩……接下来的事,蕙娘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听权夫人的意思,达家养私兵的事,鸾台会可能有所耳闻,但却不知数目竟有八百之多。蕙娘心底也有丝感慨:这就是灯下黑了,东北是权家的大本营,在他们看来,达家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谁能想到他们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因达家离间蕙娘、权仲白夫妻感情的事,权府内众人都是明白的,权夫人见蕙娘不言不语,还以为她心里有些沮丧,少不得软语安慰了几句,方放她回转。蕙娘于是又打发人到桂家去送东西问好,过了几日,料桂家的信也到了京城,便上门去看望桂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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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现在桂含沁无职闲住,可以不必上差,桂家竟一直都住在当时蕙娘前去拜访的别庄里。蕙娘上次过来时,此地还不过初具规模,这一次过来,便觉得屋舍俨然、花园雅洁宽阔,房中摆设典雅,蕙娘随意望了几眼,见到的摆设都颇为名贵,她心里有数了:虽说宜春号的本钱是桂家本家出的,按说分红也没有桂含沁一房的份,但十八房这对夫妻私囊甚厚,并不穷于生计。只怕就是桂家衰败了,靠着桂少奶奶娘家和娘舅的势头,他们的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桂少奶奶对蕙娘也很热情,把她让入内堂坐了,握着她的手便道,“患难见人心啊,没事还不觉得,有了事才现出亲戚朋友们的好来——今日你来得不巧,含沁倒是进城去了,舅舅让他过去说话,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咱们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吧。”

她虽有了个九岁大的女儿,有时看来却仍像是少女,今日穿着一身水红柳绿衣衫,更显得年轻娇憨,仿佛未解人事,连眼前的局面都不能令她感到些许忧虑。蕙娘也有几分吃不准桂少奶奶的心理:他们家毕竟也不是桂家本家,退路要多些,也许桂少奶奶就是因此,才懒得过问呢?

“王尚书倒也有心了。”蕙娘笑着说,“毕竟也是天子近臣,应该还是能帮着说几句话的。”

桂少奶奶摇了摇头,倒是十分坦诚,“舅舅不会管桂家事的,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想的还是把含沁摘出来。这次皇上只令二哥、三哥进京,对牛家只字不提,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胜负是早已有了定论了。”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舅舅也算是有情有义了,都过去这些日子了,阁老府还一点音信没有。这种事,谁沾着都觉倒霉,在风头火势上能伸出援手的人,本也不多。”

“杨阁老现在也是头疼脑热的,自己都有一屁股烂账呢。”蕙娘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蕙娘也不提桂家对策,只问她日后打算如何行止,桂少奶奶道,“大不了回西北种田过活,难道牛家还能赶尽杀绝么?”

她玩笑般地道,“从小就是苦出来的,在老太太跟前那几年,穿的都是棉布衣裳,戴通草花。饭桌上也就是两三个荤菜,到了六月里,夏天不好买肉,茹素也是常有的事,那几年打仗,三餐不继了几个月呢!难道日子还能比这更苦么?要抄了家,我就住到大哥那里去,吃他的用他的!”

桂少奶奶一边说,一边就笑起来,“榆哥也是,一惊一乍的,消息才出来就到我庄子上,非得要把几个孩子给接到他家去。我好说歹说,掰开来揉碎了把道理给说透,我说一时半会不会有事的,真要抄家下狱,放在你家一样也捉去。他方才罢了,饶是如此,这一阵子也是每天都打发人来问好。还有梧哥、檀哥也都有信来,我这几天就光顾着回信了。”

大家大族就是这样,桂少奶奶无忧无虑的,那是因为她身后有这么个兴盛的家族做靠山呢,就算和母亲关系冷淡,父兄娘舅也不会置身事外的,好歹小家庭肯定能给保下来。桂少奶奶口中不提,私底下恐怕应该是把一些财产已经送到娘家藏匿,所以才这样底气十足。蕙娘心里,不能说没有一点羡慕,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桂少奶奶看了她一眼,也不提这个了,只道,“和牛家那件事,怎么都有说头的。我看含沁的意思,还不很担心……圣意说了,让把当时参与斗殴的那些兵点数十名带来。这句话外头都没传,含沁和我却都觉得,戏肉还在这里。”

蕙娘精神一振,忙道,“此事竟有转机不成?可太后还在,就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们当时的目的,无非也就是让皇上心生疏远之意,不再栽培牛家罢了。”

“我这也都是听含沁说的。”桂少奶奶道,“你也知道,昭明末年那几个月,东宫羽翼丰满,皇上也就担个虚名罢了。这人嘛,自己怎么对人的,就不希望人怎么对自己……”

她笑了笑,“我们也是猜,总之,含沁觉得今次这事,皇上也是有点故意闹大。真要查出是牛家的问题,趁机也就压一压牛家,若牛家能顶得住,反手就能把桂家给扫一巴掌。反正,皇上自己又不会吃亏——皇三子现在不也崭露头角了?聪明伶俐着呢!皇上自己最近身体保养得好,也许就有些别的想法了呢?”

皇三子的崛起,的确给皇上提供了一个鸡肋的选择,但再鸡肋的选择也是选择。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叹道,“你那个族妹,确实是颇厉害。闲闲一笔,倒把牛家安身立命的不败之地给搅黄了。”

“这事好像和她还真没关系。”桂少奶奶忙道,“你见了她也不要提起,,七妹也是无奈,我上次见了她,她同我说,太妃要跟着安王就藩,多少年前就定了的。现在她老人家要走,七妹能说什么?太妃其实也都是好心,可宁妃就觉得被架在火上烤,几个姐妹事前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为这事,正和她、孙夫人闹脾气呢。”

这么说,显见得她和杨七娘关系极好,杨七娘才会把心事话告诉出来。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细问,只道,“要是银钱不凑手,只管说一声,宜春号少什么不会少钱的。这些年也颇有些士子受过票号的恩惠。”

“晋党啊!”桂少奶奶笑了,“这帮子生意人也是,朝秦暮楚的。我舅舅上回还说呢,别看盛源号和宜春号这么你死我活的,待他们老乡可是真的下了本钱。不过,这毕竟是武将的事,文官插口犯忌讳,因此有说要帮忙的我们也都回绝了,此事只凭圣裁吧!”

的确,山西人对士子的培养一直都是不遗余力的,尤其是在宜春号和盛源号的老家,只要会读书,就不愁没有饭吃。两家大票号能把路给一直铺到朝廷里去,山西官员之间也极为抱团,绝不内讧。虽说势力尚浅,多数都还是底层官员,但十余年后,这股力量就相当可怖了。只是现在,这股力量终究还不够成熟,要说影响到这种层面的角逐,还略微勉强。蕙娘也不过就是一说,见桂少奶奶自己看得分明,也就不再提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她见桂少奶奶真个不大把桂家两兄弟被传进京的事放在心里,也不免颇为佩服她的胸襟:虽说桂含沁一家走不到绝路,但若桂家倒了,他们的将来势必也是黯淡无比。能看开到这份上的人,只怕是不多见的。

既然桂家无意向宜春号又或者是权家求援,心意尽过了,权家也就只是静观其变。不过半个月,桂家两兄弟就到了京城,封锦还邀权仲白一道参加讯问,权仲白都给推了,直接就说,“桂家有宜春号的股份,我理应避嫌。”

封锦也就不再坚持,这两兄弟一到京,谁也没能接触便被送进燕云卫衙门,据有心人打探,没送进诏狱,应该只是软禁。之后又是十多天,燕云卫衙门关门落锁有进无出,除了封锦以外,谁也不能随意踏出一步。根据香雾部的消息,皇帝甚至几次亲自出宫,到燕云卫衙门里去。就连西北那边,也是动作频频,时常有信使往返两地。很显然,这是要把牛、桂两家私斗的事大办起来了。

越是这个时候,权家诸人便越是小心,在桂家那里表过心意了,便不再和孙、许两家有什么接触。蕙娘除了平时到诸亲戚家走动以外,也不大参与别的应酬:实际上现在京城也是风声鹤唳,一般人家,都很少有安排饮宴了。

到了中秋前夕,因这是一年的大节气,一般宫妃家眷都可入宫觐见探望的,婷娘如今又有了身孕,在宫中地位上升。蕙娘便递牌子进宫去看婷娘,现在她怀孕已有八个月,随时可能发动生产,权家人的确也有几分不放心。

这一阵子宫中神仙打架,遭殃的凡人不少,几个有皇子皇女的妃嫔都难免要分个立场,婷娘却比较安闲,躲在宫中是万事不理只管保胎。见到蕙娘,也有些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说给她听,两人正说得高兴时,忽听殿外一阵骚动,婷娘眉头略皱,唤人道,“什么事如此喧哗?”

她身边亲近的大宫女便道,“是刚才从太后娘娘宫里传来的信息,说是娘娘忽然晕过去了,这会正着急传太医呢……”

她看了蕙娘一眼,道,“刚才那边宫里一叠声在喊,请权神医——被外头听见了,现在都在乱传,也不知太后娘娘出什么事了。”

蕙娘和婷娘对视了一眼,蕙娘道,“请他可能来不及了,他昨天去冲粹园,说是今日要给人锯腿截肢……现在过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婷娘忙道,“快去和那边报信,把嫂子的话转述过去,也免得他们胡乱寻人。”

这宫女自然去办,一时回来道,“贵妃娘娘已经过去宁寿宫了!听了以后就改寻欧阳太医,这会人已经过去了。我听说皇上人在宫外,还要派人去报信呢。”

着急成这个样子,看来,太后的病是不会轻了。蕙娘和婷娘交换了一个眼色,蕙娘便起身道,“我先回去,你这里关门落户,先安心保胎吧。要是太后有事,你少不得也要跟着劳动,还是先养精蓄锐一番为上。”

婷娘沉着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嫂子尽管放心吧。”

蕙娘一路出宫,留神看时,果见四周气氛紧张,宁寿宫方向不断有人进出,神色俱都十分凝重。

待到行至神武门前,却见各宫室方向也都不断有贵妇出来:都是入宫探望妃嫔的家眷们,想来是宁寿宫消息传出后,各自着急回避出来的。蕙娘见权瑞云也在里面,便招手让她过来,两姑嫂相视一笑,蕙娘道,“你进来看宁妃娘娘?”

权瑞云点了点头,略带好奇地望了宁寿宫方向一眼,低声道,“宁妃这一阵和姐姐们闹别扭,爹娘又和她闹别扭,没奈何中秋只好我进宫来了……”

两人匆匆说了几句话,见车马备得,便各自分手回家,把消息给传递出去了。权世赟等人自然忙令人去打探消息,却不想,至晚宫中也戒严了,皇上回宫以后,依然是有进无出。连内阁诸部都遣回官邸,不在宫中值宿,只余御林军在外把守。

如此一来,自然是全城轰动,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到第三日早上,宫中方才响了炮声,开了宫门,第二日召开大朝会,会上也正式颁布消息,宣布太后已然崩逝,举国行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卡了一下文,久等了!

244进步

国丧乃是大事,太后崩逝,一应礼仪是少不了的了。京城内官员命妇,都要进宫行礼,若要免去这番折腾,不是报病就得报产育。权家太夫人年事已高,自然是报了病,权夫人此时也不能躲懒,和蕙娘一道,成日贪黑早起、侵晚方回,好在天气还只在深秋,不然,恐怕权夫人就要冻出病来了。这时连良国公都要出去,倒是权仲白因无官职在身可以缺席,还能在家照看些个。

除了京城左近的各上等人家以外,还有各地藩王,也都有日夜兼程往京里赶的。许太妃和安王当然从山西回来,闽越王等各分支,有的藩王无旨没有进京,也令王妃日夜兼程地赶到京城行礼。内命妇除了婷娘这般产育的以外,也和外命妇一般日夜排班行礼,任是身份多么尊贵,此时也要麻衣素服,扑在地上哀哭。顶多因为她们人数少,能给设个挡风的棚子,除此以外,自是别无优待了。

虽说全城缟素,气氛何等肃穆,但说实话,除了牛家人以外,这乌泱泱一地的人,只有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暗自称愿的,真正为太后伤心的又有几个?别看现在是国丧,大家头上都光秃秃的,没什么装饰,可就是这秋冬丧事专穿的黑紫羔大氅,也有人暗地里在比高低呢:这衣服不是国丧谁也不会穿的,更是绝不储藏,出事现做,除服立刻赏人,偏又名贵,很多人家为图省事,买的就是那号称黑紫羔,实则价格低廉,大家心照不宣的染色羊皮外褂。单单是一件衣服,就可看出真正家底了。往常做派再强那也没用,一般人家,女眷有品级的越多,在这上头花费就越大,正好这几天又雨雪,谁要是一跪下来就染了一地的淡紫,那就露怯了,背地里落几句闲话那都是少的,最怕是这吝啬寒酸的名声传出去了,以后家里儿女,都不好说亲事……

没心事的低品诰命,连国丧都能寻出花头来攀比。可似蕙娘这样人家,她往来相与的友朋,哪个少一件皮褂子?她们关心的也都根本不是这件事了——从权家人起,杨家人、许家人、桂家人、孙家人、公主府、阜阳侯府、永宁侯府、王尚书府、秦尚书府、吴阁老府、郑大夫府、石大夫府……这些人家的女眷,哪还顾得上攀比这个?现在也没什么派系之分,没心思争奇斗艳互相使绊子了,彼此眼中都含了深深的疑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话就差点没问出口了:太后这死得蹊跷离奇啊,究竟是怎么去的,你知道□消息么?

不错,太后今年虽不说正当盛年,但也绝不老迈。这几年来,也就是有些富贵女眷常有的小毛病,随着局势的需要、和她自己心情的变化时增时减。但总的说来,再活十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就是上个月宫里有事大家进去时,看着气色也还好呢……她出事时,进宫请安的命妇不少,个个都瞧出了不对:要不是里头没有一点文章,宫里是不会这么行事的,锁了宫门只进不出,摆明了就是要把消息给捂住。而这么些天下来,各家和宫里的线人,能接触的也都接触了,得到的答案,却也都不尽如人意。

宁寿宫里,当时在场的服侍人也不少,宫人太监,总有一百多名了。这些人,不识字的倒还罢了,听说是灌了哑药,送到偏远皇庄、皇陵里去了,太后平时比较信重的那些人,泰半都是识字的,现在全都不知去向,十有八.九,那是凶多吉少了。

说实话,今上比起之前的几个皇帝,手段一直都还是比较温和克制的,昭明年间,宫里几次腥风血雨,死的人都是成百上千。今上登基以后,宫里基本就没出过什么大事。这一次杀人上百,已算是罕见的大动作。——香雾部两个线人也跟着折在了里面,令权世赟很郁闷。在宫里培养个线人不易,这一次损失了两个位置不低的细作,短时间内,鸾台会在宫里的影响力已是大降——可越是这样,越显得太后的死充满了忌讳和嫌疑,要不是蕙娘深知底细,她甚至要往不该想的地方去联想了。你说这皇上才刚过问牛、桂两家私斗的事,太后这里就死得不明不白的,是不是太后她消息灵通,知道桂家拿出了一些牛家不能抵赖的证据,畏罪自尽呀?

有什么罪,是连太后都不能为牛家挡着,只求一死了断的?恐怕,只有不赦之罪了吧……

别人不说,起码消息灵通的杨阁老、秦尚书家是有这样怀疑的,因权家和她们的姻亲关系,蕙娘也捎带着听了一耳朵杨太太和秦太太的对话,“早上人还一点事没有,下午忽然就不行了。我们家那位当时过去,还有气,皇上赶到好像还是见了最后一面,就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当时还是能挣扎着说出话来的。”

这时候就看出宫里有人的好了,婷娘就算没有身孕,知道得也不会有宁妃详细的。秦太太听得很入神,压低了声音道,“外头有传说,是畏罪自尽——”

“这就不知道了,”杨太太摇头道,“急病去世,半天就撒手也不是没有的事——”

她瞥了灵棚一眼,又压低了声音,“不过,据说当天晚上棺里那还是空的,连寿衣都还没换,是到第二天我们进来之前,才赶着小殓了放进去的……”

死后哀荣也是一个人一生成就的一部分,秦太太连连摇着头,啧声道,“造孽,造孽。”

随着棚内唢呐声起,众命妇都不再说话,各自摆出哀容跪了下去,棚内顿时又响起了细细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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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居丧以日代月,这二十七天内,朝廷政事几乎也是完全停摆,除了各地军情灾情以外,没有什么事会当即处理。桂家的两位少将军当然也只能继续被软禁在燕云卫里,桂少奶奶亦因此饱受众人刺探眼神洗礼。她倒是气定神闲,反正该拜就拜该哭就哭,礼数上挑不出什么刺儿,背地里脸一抹就又是满不在乎的神色——谁叫太后和她有隙,天下皆知?现在太后去世,她要是真的动了感情,众人心里还不定怎么想的,现在这样光棍,倒有不少人佩服她的骨气。各自暗地里都道,“这回牛家就算得意了又如何,她们的天都塌了一半!瞧牛家人哭成那个样子,真是难成大器。”

的确,打从牛贵妃起,牛夫人、少夫人并牛德宝将军夫人、吴兴嘉等有品级的女眷,自然是全都回来行礼,也是一个个都哭得双目如桃,比内廷所有命妇都要动情。皇上几次令人劝慰,方才把牛夫人给劝回去歇着了,不然,只怕还要哭出事情来呢。

她们这么哀恸,众人有话也不好问,连吴尚书一家,蕙娘听风声,他们对太后之死也都不甚了了,正自纳闷呢。

就这么着,合院人都有些疑心,又都不好说什么,权仲白这一阵子有出诊,还有人曲里拐弯地冲他打听消息。满京上空,浮动的都是疑云——现在别说桂家无人走动,就连牛家,都很少有人上门道恼了。这些官油子们,哪个不精明呀,都等着桂家那两个少将军的结果呢,桂家要是无事,只怕这回是真扳倒牛家了,反之桂家若有事,则只怕太后去世的文章,又不是应在这上头。

二十七天以后,钦天监择定吉日,百官并诰命一律往皇陵送殡,这一日自然是全城哀声震天,白茫茫一片海寂然往京郊过去。将太后棺椁送进隆恩殿以后,众人将繁琐礼仪行完,俱已疲惫不堪。于是各自都去附近庄园寺庙小憩,蕙娘和权夫人本待直接回京去的,不想今日因太夫人也来了,老人疲倦,便和回京路上必经的玉马寺打了声招呼,一群人占了一个跨院,在院中小憩换衣。正好连杨家、许家都过来一道歇一会儿,大家也坐着吃一盅茶,用用点心。

许家的倪太夫人年纪也大了,这些年来几乎不在外走动,听说就连家事也是丝毫不管,一心一意只是礼佛茹素,倒是作养出了好健壮的身板,看气色要比权太夫人还好。两人虽昔年有些不卯,但毕竟也是同辈人,见了面不免叹息些旧人消息,杨太太和权夫人也坐在一处说话,蕙娘对杨七娘点了点头,笑道,“累瘦了呢。”

杨七娘的下颚果然已有些尖意,她疲惫地一笑,轻声道,“天天乌泱泱一大群人,我受不了那个气味……”

说着,便招呼蕙娘,搭讪着走到院子里站着吹吹凉风,两人把臂站着,杨七娘轻声道,“昨儿回家,有人和我说,那一位的确是死得怪。早上皇上才打发人问她要一样东西,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全未有一点异样,到了下午,人忽然就去了。皇上赶到的时候,还能说话的,可她张了几次口,连一个字都没说……”

消息这么详细,来源除了封锦就不可能有别人了。蕙娘对杨七娘和封锦关系之密切,又有了新的认识,她和这位弱柳扶风的世子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惧,蕙娘低声道,“应该不是自尽吧!可知道要的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了……”杨七娘犹豫了一下,附在她耳边道,“皇上要的,就是那串石珠。”

皇上要石珠,紧跟着太后就死了?

这让人怎么想?尤其是在皇上已经知道石珠用处的情况下——别说皇上了,就是杨七娘,此时亦都恐怕疑神疑鬼起来:难道就这么巧?栽赃就真的栽到了正主儿身上,牛家还真是石珠案背后的元凶?她神色中的凝重,只怕也是由此而来。其实就是蕙娘,也都是瞠目结舌了,要不是极端了解事情真相,她真都要想歪了!

她正自沉思时,杨七娘已是细查她的神色,待蕙娘回过神来时,便听她轻声道,“看来,此事也不是嫂子暗中安排了。”

蕙娘不禁失笑道,“我要有这本事,还要寻人帮手么?”

杨七娘浅浅一笑,细声说,“是啊,嫂子为何介入此事,小七也是到现在都没全想明白呢。”

她没等蕙娘回话,便续道,“但,要说这事就有那么巧,我看也是未必吧……越发实话和嫂子说了,这一阵子,燕云卫的几个老仵作也被看管了起来……只是结果如何,现在还是绝密,没有上意,可能是漏不出一点风声的。”

别看平时朝廷似乎稀松懒散,破绽百出,真到用心的时候,一般人根本无法对抗。杨七娘和蕙娘都算是很有办法的人了,此时能知道的,也就是人家愿意告诉出来的一点事情。真正的秘辛,封锦不愿说,她们就是无从打听。两人互相看着,都是疑云满腹,蕙娘道,“你是先来寻我,还是已问过你姐姐了?”

杨七娘的眼神闪了一闪,“我先来寻的嫂子。”

蕙娘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忽听院外传出口角之声,她眉头不禁就是一皱,和杨七娘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你出了小祥,无事也还能出门了。改日到庙里……”

杨七娘忽地摆了摆手,碎步走到院门前,轻轻推开门扉,又冲蕙娘招了招手。蕙娘虽纳闷,但也只好跟着过去,听起了壁角。

此时回京路上,凡是体面些的下处,自然都满满当当装了达官贵人及家眷,玉马寺也不例外,刚才也有好几户人家打发人来问好。此时口角的,听着也是两位豪奴,其中一人骂道,“自己一家人在牢里关着呢,丈夫官都丢了,还不闭门思过,反出来应酬,还挤我们奶奶的地儿,抢水使!真是好大的脸!分家出去那就不是你们家的兄弟了?怪道满京人都拿你们当笑话看,也就是你们自个儿把自个儿当回事,真是陕西贱奴!一身的羊膻马骚味儿!”

这分明骂的就是桂少奶奶么,蕙娘不免看了杨七娘一眼——这户人家,口气不小啊,桂少奶奶现在处境虽然窘迫。但杨家那是陕西大族,这话可是一口气把杨家人都给得罪了。

另一位桂家下人倒也不甘示弱,脆声道,“哎哟喂,好大的味儿,谁的口撑得这样大,上嘴皮子都要碰着天了!你们奶奶?你们奶奶是哪牌名上的,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少爷尸山血海里给少奶奶杀出来的诰命,皇上还没发话给夺了去呢,你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要闭门思过,好姐姐,听我一句劝,天都塌了半边,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啦!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我先来要水,这水先尽着我们怎么了?”

此女话音一顿,忽地又转了口气,“不过若是诰命比我们家高的一品夫人手下来要,这倒也不敢争……敢问这位姐姐,你们家奶奶,几品诰命?”

桂含沁是告病闲住,品级还是在的,桂少奶奶的诰命肯定也没被剥夺。他在南海立下汗马功劳,说到品级,在年轻一辈里倒还真是傲视群伦,货真价实的三品大员,一般他这个年纪,很多世家子弟都还在读书根本没出仕呢。就算是杨七娘,因顶上还有婆婆,自己也就是三品诰命而已。这都还是顶上有人给的特殊待遇了,才堪堪和桂少奶奶打平。牛家现在除了两个牛夫人以外,还真没有谁的品级能和桂少奶奶比较。

这里靠近厨房,人来人往,自然不少了看热闹的,此时都偷偷地笑。牛家婢女正气不过时,忽地远处院门吱呀一声,一人走过来道,“什么事什么大声大气的,一条甬道两边,不知多少院子,敢是怕今儿不够热闹,众位太太、奶奶没戏文看?国孝呢!都收着点吧,事儿闹大了,没趣的也是底下人。”

杨七娘不识得那人,还在细瞧,蕙娘却认出来了,同杨七娘低声道,“吴兴嘉的贴身陪嫁大丫鬟。”

这大丫鬟谈吐果然也十分不凡,被她这么冷嘲热讽一番,众人也觉没意思,渐渐地都四散了。那大丫鬟走来道,“一盆水,争什么,你在这里和人吵,奶奶那里都要动身了。只晓得争这些鸡毛蒜皮的闲气,上不得大台盘。走罢,别人争着送水的日子,还怕没有吗!”

句句都在弹桂家丫头,可桂家丫头没个捧哏的,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提着水忍气去了。——这样的事,对蕙娘来说无味得很,不过是陪着杨七娘看热闹罢了,杨七娘却看得兴味盎然,走回来还在低头思索着什么。因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便约了再会,各自上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