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倘若美梦已经如此艰辛,如此疲惫。现实又将是何等惨淡?

“就是有别的路,我也不会走。”蕙娘低声说,她的语气越说就越坚定,“还剩一滴血,我也要站起来。权仲白,咱俩的命都说不上太好,我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它斗到底了。你呢?”

权仲白默然片刻,才贴着她的太阳穴微微一笑。蕙娘能感觉到他那淡淡的弧度,在她的皮肤上绽开。

“我不是一直在和它周旋游斗吗?”他说,疲惫,然而正是这份疲惫,才令她感觉到了真实。“到了这一步,还怎会轻易地放手?就算只是一场梦,也做到梦醒再说吧。”

蕙娘禁不住微微一笑,她往后靠去,将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到了权仲白怀里。

338、推理

虽说权仲白做出自己的推断以后,查案一事就和他没有多少关系了。但事涉毒理,待燕云卫将人送到以后,连太监还是把权仲白请了过去,由他监督着这些十分擅长上山采菇的农民分辨、挑选着当时特地余下来的半筐菌菇。

因为所有菌菇已经被切去一半,余下的一半难免有些发蔫,几个老农舀鼻子嗅、用手掐,神色都是十分凝重。权仲白和连太监看了半日,方有一人操着半生不熟口音极重的广东官话腔,道,“这个,应该是毒菇子吧。”

说着,便将一朵看来毫无异样,只是异常肥硕的口蘑给挑了出来,舀指甲又掐了掐,放在鼻端一闻,语气便肯定了些,又递给伙伴们分辨过了,才放下来道,“是毒菇子,年年镇上都有人吃死的。这和一般的白菇子,就差了一股香味,有香味的吃了没救。没香味的,有臭味的,吃了能活。”

几个老农也都放在鼻端嗅过,还有人轻轻舔了一口,也纷纷点头,还有人对头一个竖了大拇指,用白话道,“如果唔系你甘讲,我真系闻唔到。”

权仲白得了这老农的准话,也弯下腰掐了一点来闻,果然隐约闻到了一股动人的清香,他顿时来了兴致,“没想到,这白菇果然还有些香味,鲜菇要从广东运过来,很费事吧。”

他是去过广东的,在当地还呆过一段很长的时日,对这种白色毒菇当然还有很深的印象,否则也不会指名要广东一带的农人进京了。因便对连太监道,“年年这个时候,广东是有这种鲜菇出产,看着和一般的平菇几乎没什么两样,和鲜口蘑也十分相似——嘿,两边产地不同,我倒是从没想过这一点。这种毒菇很难分辨,除了极有经验的当地人以外,几乎没人能把它们从一般蘑菇里挑出来。据当地说法,那是食之必死,无药可救。当地人起了诨名叫做‘锁喉菇’。不过这也是一乡一地的叫法,这几位叔伯估计是没听说过。”

几个老农连官话都听不大懂的,见连太监望去,也只是露出憨笑步步封疆全方阅读。连太监眉头紧锁,想了一会,便问权仲白,“这种菇子,鲜菇能保存几天?”

权仲白道,“这我怎么知道?这种菇这么毒,谁也不会去刻意栽培吧,不刻意栽培,怎么知道它的特性?再说,它又如此朴素,一般人除非吃死了,谁知道是它?要留种我看都挺难的。而且鲜菇嘛,都是摘下来就吃,第二三天有的都会烂。能不能从广东运到京城还不烂,我也不晓得。”

他说的都是大实话,连太监也只能点头不语,几个老农有得听懂了的也附和道,“这菌子谁能种?还不是都去掘的。”

至于能摆几天,这问题他们当然回答不了,都说有遇见了,分辨出来的全都埋土里,免得被人误食惹出惨剧。只有一人道,“有一次埋了一丛,大约半斤多,也是埋在土里,这样半个月以后,听说村里有牛死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去了那片山坡吃草。”

这样看,用土保鲜,半个月还是能保住的。连太监又问了些细节问题,并未表态,也不深入追问权仲白,便请这些老农多加分辨,尽量把毒菇都挑出来。

权仲白见势,便起身告辞,连太监亦不多留,权仲白观他眉宇似有心事,心中也有些计较。等回了屋子,见蕙娘不在,便自己盘膝沉思。一时蕙娘回来了,见他如此,便笑道,“做什么和僧人似得,还参禅呢。”

权仲白道,“二皇子的死,说不定是永远都查不出一个结果了。”

他一句话,倒是把蕙娘脸上的笑给说住了。她扬起眉毛,靠在床边道,“怎么,广东那边人一到,线索就水落石出了?”

“这倒还不至于。”权仲白把事情大致一说,“当时我看连太监脸上就有点心事了,不过他也没显出来……”

他还没往下说呢,蕙娘已经皱起眉头,喃喃道,“这个人,起码得出身西北,吃过鲜口蘑,又在广州长住过,听说甚至亲眼见过这白毒菇,才能发觉其中的相似之处。”

单单这个条件就足以筛选掉一批可能的凶手了。权仲白又道,“起码这个人在广州还要有一定的势力,能不动声色地采到大量的白毒菇,在限期内运来混入口蘑内……”

这个人选那就已经限制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了,蕙娘又一次不需权仲白的提示,道,“你是说,广州到北京的快船……”

这艘快船,运送的是广东水师的军情,水师的当家人是谁,不正是三皇子的姨夫许凤佳?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均觉出了对方心中的震骇。不论这件事是不是许家所为,只要连太监如实上报,这些事,他们想得到,皇上会想不到?一个闹不好,许凤佳和皇上之间,顿时就多添了几分猜疑……

在四处开战

的多事之秋还来这么一出,要不是明知鸾台会在此事上完全清白,蕙娘都会直接相信这是鸾台会所为了。这一招真是又绝又阴损,抓准了皇帝的多疑心理。难怪权仲白说连太监不会往上报,按他和杨七娘的密切关系,只怕在这件事上,他肯定是倾向于许家的。

“不过,有倾向是一回事,办差事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便沉吟着道,“这么大动干戈,人都请回来了。不如实上报也禁不住细查,为许家隐瞒只能是更增嫌疑,连太监多半还是会主动上报。”

见权仲白掀了掀唇,她便点头道,“我知道,虽说连太监也会设法通知,不过这件事,我们也得和杨七娘打个招呼,不然,那是要落埋怨的。”

没想到,权仲白这一次倒是想在她前头了,他点了点头,又提醒蕙娘,“除了杨七娘,桂家那边,你是不是也得漏点风声……说到这出身西北,久住广州,桂家那对小夫妻,不也占了正着吗?就是桂含沁,现在人也在南边呢,说嫌疑,他们也脱不得的。”

蕙娘浑身一震,立刻想到了杨善桐当日的表现:她这才明白了权仲白的表情含义。——桂少奶奶平时总是一副以小家为天的样子,万事都不管不顾的,她丈夫不在身边,蕙娘压根都没想到她会有这个勇气直接去毒杀二皇子。却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被权仲白这么一点,她才觉得,的确,说起来,杨善桐也的确有这个动机。

杨七娘呢,一样也有这个能量,比桂家更不利的一点,就是她在京城势力丰满,可说是有这个本事把手□御膳房的原料供应里。而桂家在宫中却没有多少亲戚,在京里都纯属外人一个。而要说动机嘛,身为新党的一份子,杨七娘可以说也具有这个动机,只是就蕙娘对她的了解来看,未必会选在此时发难而已。

她收敛了思绪,断然道,“这件事不好再掺和下去了,就到此为止吧,送出信以后,咱们再别管了。这和别的事不同,一旦败露那是要抄家灭族的,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贸然往下查,那是自找仇家。”

权仲白微微点了点头,也道,“是。就按你说的办吧,尽过情就别再管了。这事水也深了,谁知道是不是新党内部谁在运作?二皇子这一死,三皇子站到风口浪尖上,杨阁老为了成全外孙,有可能选择致仕。如此一来,他的接班人就可出头了。——他是南方发迹的西北人,座下这样出身的官儿也不少。谁知道有谁就有这份能耐了?水面下的事,太多、太深了。等你送过信以后,我们去冲粹园吧。”

去冲粹园,算是权家的一个表态——在此事上,权家决定严守中立,绝不站边。这也是蕙娘会选择的态度,她只是没想到权仲白居然如此迅速地就下了这个决定:看来,他虽然不喜欢政治,但却绝不是不擅长政治。别看杨七娘、杨善桐和她都算是有几分交情,在这种可能倾天的大案里,一份消息,已经是他们能做的全部了。世家和世家间的关系,有时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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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置身事外,事不宜迟,蕙娘和权世赟简单地沟通了几句,使人出门送了信,便张罗着同权仲白两人回了冲粹园。横竖几个孩子都在冲粹园内住着呢,她们也是轻车简从,说走就走。连权夫人和太夫人都带到冲粹园去了,京城的良国公府竟是唱了空城计。——也算是回避得恰到好处,据权世赟的反馈,数日以后,良国公府收的拜帖都有一座山那样高了:谁都知道权仲白在这案子里的作用,谁都想要点内部消息。权仲白在冲粹园不见外客,他们就来走管事们的路子,连他这样略有些脸面的管事,都被人纠缠不休。

不过,反正冲粹园僻处京郊,院门距离甲一号还有极远的路,所以也没人能干扰夫妻两人的生活,每日里都有人来送京里的消息,蕙娘的编制也都移到了园中做事。连权世赟都耐不住烦扰跟到冲粹园来,住在外院那边也是等着看热闹:现在三皇子大有可能跟着二皇子倒台,他岂非十分乐见其成?要不是鸾台会缺乏手段钳制文官,恐怕早都要酝酿蓄力,预备事发以后推波助澜了。

既然要表态中立,权仲白和蕙娘都没有主动打听台面下的消息,从台面上的进展,却看不出连太监是否有把进展如实告诉皇帝。反正许凤佳还是好好地在外头打仗,皇帝也是毫无动静,甚至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按少年夭折,把二皇子给发送走了。又以伤心过度体弱多病为由,把小牛妃送到大报国寺静修了,都还没有舀二皇子之死说事。他做的唯一一件略微出人意表的事,便是把年纪还小的五皇子,送到了宁妃宫中养育。

339、墙倒

权仲白毕竟是亲自接触过牛妃的,对于外人来说,牛妃的这一步以退为进,可谓是相当精彩。人虽然已经到了大报国寺,但五皇子在宫中的安全,却得到了保障,说难听点,就是五皇子都保不住了,三皇子起码也能跟着一起栽倒下去。最少也不能让杨家继续得意下去不是?在旧党遭受沉重打击的情况下,这一步,起码是让新党也有些坐蜡了。

随着这一步的发展,以及二皇子丧事的结束,京中人心浮动的气氛,也随之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查了,没声音了,入土了,移宫了。对于朝廷来说,这无疑意味着二皇子的去世并没有太多文章,也许就是单纯的不幸。起码,连太监是没有查出什么来。既然如此,则一切回归正轨,新党保持低调,旧党也不敢轻易提议立储。毕竟到目前为止,皇帝和杨首辅的关系还算不错,万一他真能信任杨首辅,可以一边立他的外孙为储,一边让杨首辅继续在首辅的位置上待下去,那么旧党可就真是亏大了。

随着西北战事逐渐升级,东南一带风云方兴未艾,这些官员们也总算是多了正事要做。虽然吕宋土地富饶,完全可以一年多熟,但怎么把这些稻米运到国内,甚至是运到西北,可也得费上不少的思量。这其中更少不得油水,围绕着可能的利益,新旧党少不得又要展开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至于外国使节,在皇上久久没有发话的状态下,似乎也已经为众人所遗忘了。杨阁老没碰,王阁老就更不会去碰了。

在这样紧张又微妙的环境下,权仲白甚至是宁可往还于京城和冲粹园之间,也不愿意回良国公府去住,连他通常不肯中断的义诊也都全面停止。各家体会到了他的意思,也都不曾相请,免得真要他把回绝的话说出口了,反而坏了交情。因此虽然外头风风雨雨暗潮汹涌,一家人在冲粹园里倒是能安稳看戏,蕙娘居中调度,亦约束香雾部的宫中内线不得轻举妄动,反而更为注意接收西北的消息。

因还没到一年对账的秋后时分,宜春号各处除了日常事务之外,也没有多少事情需要蕙娘亲自介入。她平时无事得闲,看看西北战报,和儿子们说说笑笑,也同权仲白一道在园中走走,说些从前的事。日子亦算是过得十分惬意,只是歪哥老惦记着请许三柔来玩,蕙娘敷衍几次,只好和他言明:现在许家身份敏感,可不好和权家过多接触。

歪哥是什么性子?一番寻根问底,到底是把朝局给搞明白了。他这个年纪,对世事已有相当认识,亦深知许家现在处境的尴尬,默然许久,也就不闹着要见许三柔了。只是到底是要比平时话少了几分。

时日一晃就过了两个多月,现在京里最流行的话题也已经不是二皇子的夭折了:这一次,西北战线的消耗要比众人想得都大些,若非大秦国家财政富裕,又刚得了吕宋这么个得天独厚的粮仓做殖民地,恐怕粮库、国库都有支持不下去的可能。桂元帅一样在何家山建筑防线,挡住了罗春南侵的步伐,但这一次他们也是武装到了牙齿,火器竟比十几年前还要充足,而且根据反馈,比大秦军手中使用的火铳都要先进一些,射程远不说,连子弹爆炸的威力都更大。在上回西北大战后,好容易繁荣起来的商路,现在看来又要因为旷日持久的大战而受到打击了。

至于鸦片一事,自有良国公安排上报,这种事不大不小也是个功劳,良国公正好又在西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挣点闲功了。蕙娘现在倒是又回到了从前云英未嫁时的生活里,反正所有事都有旁人去做,她只管着这些人就罢了。又因应酬一律免去,倒是多了不少闲暇来陪家人。包括文娘,现在也比从前开朗了一些,闲着没事,还同权夫人、太夫人做做伴。两个长辈也都丝毫不提从前的事,就连权世赟,知道了以后不过也就说了一句,“王家不识好歹,日后就知道厉害了。”

现在东北权族,主要还在积蓄力量,因私兵死伤殆尽,权世赟一面在鼓励族人生产,一面也要把权族在白山的产业好生打理一番,起码要将老巢稳住,还有一些原本生活在白山的边沿族人,现在有的要回迁到凤楼谷居住,有的要从凤楼谷里迁出来。虽琐碎无聊,却是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在京城住了一个多月,见局势发展成这样,权世赟十分乐见其成,他满意地回东北去了。留给蕙娘的,无非是‘静观其变’四字箴言。

这么着闲了一段,最难得连权仲白都是闲的,蕙娘也是抓紧时间使劲地玩。平日无事常和权仲白一道出去放马,直到德妃生辰,她才不情不愿地进了京城:虽说二皇子去世不久,但怎么说也是四妃之一,德妃生辰,命妇肯定是要朝贺的,娘家人不能不出面应酬一番。

婷娘在得了提拔以后,连年生辰都要朝贺。当然她位分不高,有些诰命不愿来,随意托病也不会有人跟着较真。蕙娘已习惯了这最多二三十人的场面,今年进宫,见到院子里几乎排不下的长队,倒真吓了一跳。她因身份高,又是德妃娘家亲戚,倒是被排在了前头,左右一看,除了权家老亲戚以外,还有平日里很难看到的永宁伯、昌盛侯等人家居然都到齐了。见到她来,纷纷露出笑容客气招呼。连素日里最傲气的昂国公李夫人都对她点头示意,蕙娘游目四顾,只唯独不见孙夫人,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

她此番进来,自然也是红人,众人都争先招呼攀谈。倒是杨七娘和杨善桐都在远处站着,没有上来。蕙娘拿眼神和她们分别打了个招呼,见两人神色都十分宁静,心里也是有点佩服。二皇子的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现在打仗,皇上顾不上追究这个,指不定就在暗地里查案,等仗打完了,才见分晓。燕云卫虽说这些年来也没能拿鸾台会怎么样,那是因为鸾台会毕竟经营了也有一百多年,四部分离的严密结构,平时说来不觉如何,但在反侦查上还是极为见效的。大部分会民都以为自己在信仰教派,又或是为当地帮会做事,就是要查都难。一般的官宦人家,私底下指使下人做点见不得人的事,那要瞒过燕云卫可就难比登天了。若是她们二人中的一个策划了这番事件,此时表现,亦算心大。当然,就算和她们没关,这明摆着有嫌疑的时候,还能相信清者自清的人,可不算多。

当着众人的面,诰命们谈论的肯定不是宫里的事,多数都还在说西北的战事。以及从吕宋那边源源不绝运过来的名贵香料,还有新型的橡胶轮胎,现在京中也是个话题。不到一年的时间,水泥路已经在京城里流行了起来,不少人过来问蕙娘,冲粹园往官道上的那条水泥路是如何铺设的。蕙娘笑道,“这也容易,其实造价也不大高的。要比夯土路能好一些,最妙就是不怕雨,尘土也小,搭配上橡胶胎的马车,坐着稳点儿。其实这个能比橡胶胎要便宜,若只是铺设家门口那一条,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些贵太太们出门,最怕就是坐车,木胎石板路,能把人给膈死了,就是这样还是顶好的城市才能有石板路。一般一点的地方,那都是夯土路为主,到了雨天别提多肮脏了,现在有了新物事,谁不希望赶时髦?一听说水泥路造价不贵,纷纷都来劲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恨不能明日京城里就全铺了水泥路。又因为水泥和橡胶胎、马车等等生意,都是广州生发出来的,众人亦默认其以杨七娘等为靠山,一时又一哄去问杨七娘,蕙娘倒脱出空来,见杨善桐孤零零站在当地,便不禁走去和她招呼,笑道,“你现在倒是又得空了。”

“我本来一直人缘也不算太好的,京里太太,都要名声。”杨善桐倒不大在乎这个似的,她忽然又自一笑,颇有几分俏皮地道,“你们家那条路,那样偏远,平时没事谁会过去?她们这一说不要紧,倒是暴露出来个个都遣人去过冲粹园给你们送帖子了。”

蕙娘不免也报以一笑,“其实还是因为仲白好欺负,一样都是皇上身边近人,封子绣和连公公那里,就没有多少人去兜搭。”

杨善桐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哥哥从前要不是因为实在没心眼,也免不得要应酬这些事儿。”

现在说到杨善榆,她的语气要平淡得多了,蕙娘额外多看了她几眼,杨善桐还是那样大大方方的,仿佛丝毫都不怕她的眼神。蕙娘倒不好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又过了一会,杨善桐低声道,“听说牛妃现在大报国寺是真正清修,外头世事一概不问,连五皇子去了宁妃宫中,她也是不喜不怒……嘿,她要早有这份胸襟,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对蕙娘来说,这句话里的信息已经足够丰富了。她多少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杨善桐扭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又再自然地道,“就是因为她的这个性子,得罪得人多了。才报应到孩子身上吧,只可惜,孩子也是命苦……”

这好像倒是把场子给圆过去了,但蕙娘心里还是一阵发怵,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正要说话时。杨善桐也凑过来低声道,“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才想给你送消息,你们又在冲粹园谁也不见……孙家几乎已经完了。”

蕙娘悚然道,“这怎么说?”

杨善桐声若蚊蚋,又急又快地道。“别人对这些外国使节没兴趣,我哥哥那些同学们却不同。他们多数都是学过夷人话的,也对泰西有很大的兴趣,其中几个,同使节身边的侍从倒是结成了好友,时常没事邀他们出去喝酒做耍,上个月弗朗机使节身边的一个什么小厮喝醉了,同他们说了好多。被他们听去以后,这群书呆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因为从前受过哥哥的照拂,现在……我也时常接济接济他们。便来问策于我,我让人给含沁带了话,含沁直接在广州给皇上写了密折。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了。”

能泄漏一次的秘密,肯定也能泄漏第二次。桂家行事如此果断,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脱离孙家这条船了。再加上二皇子去世,现在他们俨然是从旧党中脱离了出来,可以说,鸾台会倒是误打误撞地达到了当时的目标。而在西北、南洋两处战线都有桂家人身影的情况下,杨善桐还敢这么掺和,可见她也是极有底气的。二皇子之死,即使是她一手部署,甚至包括定国公境况都是她安排人去打探——她也有信心不会被燕云卫查出蛛丝马迹。

当然,这也只是蕙娘自己的推测,是否事实如此,还要看接下来的走势。但仅仅是这个可能性,就令蕙娘对杨善桐有几分刮目相看了:虽说一心只扑在家里,但这个总督太太,看来也并非什么简单人物。起码,她的胆气和魄力,要比一般的贵太太大得多了。

她还想细问,但看来杨善桐倒是已经不欲细说。正好赞礼太监也迈着方步进了场地,众人便也都收歇了声音,开始沉默地排起了队形。等人散后,蕙娘进里屋陪婷娘说了几句话,婷娘倒是一如鸾台会的安排,宫中诸事一概不管,只是安心地养着六皇子。六皇子今年也有四岁,生得十分可爱,身体亦康健得很。就是年岁还小,一团稚气,却没有什么早慧的感觉。蕙娘也不说宫外的事,只随意谈些琐事,未几便告辞出宫,留德妃在宫中继续蛰伏。

又过了十数日,南洋有信到,直入了燕云卫衙门,得益于香雾部的部署,在皇帝看到这封信之前,蕙娘已经尽知其中内容:南洋毕竟是泰西诸国的殖民地,和新大陆的往来,要比大秦密切得多。那里也有一条航线可以直去新大陆,一艘并不知情的商船,前些日子来到吕宋港停泊,也带来了定国公战死的消息。一并还证实了蕙娘等人的最坏猜测——

定国公船队的损伤比较严重,现在连回国都十分困难,随去副官六神无主之下,已经投靠鲁王。

340、跑了

这个消息,燕云卫肯定是以密折上报。但事情已经发生,消息已经传出来了,现在南洋的又不止一些大商家,吕宋如今正儿八经就是大秦的殖民地了,从前英国人在吕宋的那套行政班子,现在大秦也要照样再建立一套的。这些人不可能都是没嘴的死人,燕云卫的专折也就是打个时间差而已,顶多就能捂上两到三个月。在这两到三个月里,皇帝按惯例肯定要和内阁几个重臣都把态度统一好,尽量以雷霆万钧之势把这个案子给定下性来。不然,值此多事之秋,再来一场动荡,别说旧党了,只怕连军队都有几分人心惶惶。

这一场劳师远征,定国公虽然输了,但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蒸汽船的出现,到现在都没个破解之法。鲁王占据地利,又有这一利器,打败劳师远征的定国公也是毫不稀奇。不过军令如山、赏罚分明,输成这个死样子,整个船队都折在了当地,连天威炮都失陷其中了,大秦可说是血本无归。这个罪责,不可能因为定国公的死亡而被轻轻放过。当然还有随行许多副官,其家人少不得也要受到牵累。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个结局几乎已经注定的博弈里,唯一可能被改变的只有孙家的结局。当然,这件事也许以前小牛妃还能出出力,但她现在自我放逐去了大报国寺,后宫里再没人会给孙家说话了。至于朝中,孙家原本的盟友桂家,现在无人在朝,唯独一个桂含春,还没有上折子的权力。保持沉默那是在情在理,至于别人,文武殊途,旧党自己还乱不过来呢,要顾到他们也有点难。

蕙娘和权仲白谈起此事时,也有几分感慨,她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定国公人还在,即使输了,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许多事经不得细思,越想越让人觉得人生没味。”

“所以说,你祖父生前虽然权倾天下,却甘于粗茶淡饭,这其中是有道理的。”权仲白现在也很少说这些带了仙气的话,此时偶一提起,蕙娘听着,又和当年不同,已经不再那样反感鄙视,反而隐约有些认同。“把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一朝失去,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具备。但其实人生真味,哪在这些灯红酒绿里。”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敲打我的机会……其实,回避这些享受,又何尝不是掩耳盗铃?对酒当歌,该作乐的时候欢笑得起来,该离席的时候也能走得干脆,我觉得这才叫真正潇洒呢。”

权仲白在这种形而上的讨论中,总是很宽容的,他欣然道,“你说得不错。这也算是一种心态吧,就不知道孙家人,现在秉持的又是那种心态了。”

牛家的下场,算是外戚中比较凄惨的那种。那是因为他们家犯的是谋反大罪,这种事谁能为他们出头说话?似定国公这种罪名,那是大有可议之处,内阁现在说话算数的三个阁老,按影响力排名,大约也就是杨、王、吴。这三个阁老里能有一个为孙家说点话,找点理由,皇帝心一软,削个爵那也就了事了。这时候就看得出裙带关系了——若是少个关系,这时候没人说一句话,真要较真从重,起码三等亲内都得被株连。

当然,这时候孙家也无谓再顾及面子了,肯定也得四处送信央求亲友帮忙出头。只是蕙娘从香雾部这里送来的情报,却不见孙家有此举动。孙夫人似乎真就听天由命了,成日里只是在家幽居,甚至连转移财产这种常见的手段都没有预备实施——这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蕙娘对孙夫人一直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好感,此时真是看戏的替戏台上的着急,恨不能提示她好歹联系一下她亲娘:别人都还好说了,阁老太太那起码也会为她收容一点孙家的老本吧?将来孙家能否安稳度日,也就看此时能藏匿下多少老本了。

“别是和牛妃一样,也有点心灰意冷了吧。”和权仲白说起来,也不是没有感慨,“她的命也着实不强,现在除了一个亲生儿子以外,就剩那一堆庶出的拖油瓶了。”

权仲白虽然和孙家十分熟悉,但见惯人情冷暖的,倒是十分淡然,“孙夫人也是聪明人,皇帝真要搞他们家,以他手段,一文钱都能榨出来。要有心放过,自然会给孙家留点家底。就我看,他对孙家还是有情分的,现在定国公去了,他反而能高抬贵手,若是定国公活着却不回来,孙家才是有大麻烦了。”

既然对蒸汽船暂时是断了念想,两夫妻在这件事上就真只是看戏了。又过了数日,这件事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也不知是他自己级别太低,还是十分尽忠职守,反正在吕宋当地监督运粮的一个粮道官,一听说船队居然全军覆没,立刻大惊给上了奏折。

这种公开的奏折,那都是先入内阁的,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见,消息顿时野火般地传了开来。蕙娘借机教两个孩子并乔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在就是见得人情冷暖的时候了。你瞧,这消息一出来,杨阁老太太天天往定国公府去,连杨宁妃都为孙家说了几句话,倒是桂家、卫家,一个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一个呢,定亲的儿女亲家,此时毫无表示,便见出了亲疏。”

歪哥听得若有所思,乖哥倒是有些懵懂,眨眼道,“娘的意思,杨阁老家和宁妃娘娘是好人,桂家和卫家,是坏人吗?”

蕙娘不免失笑不语,歪哥使劲白了乖哥一眼,道,“哪有这么简单。一边是亲女儿和亲姐姐,一边是才多少年,都没成亲的儿女亲家,还有一家连亲戚都不是呢。这态度,能一样吗?”

乖哥嘟囔道,“不是就不是,你那么凶干嘛……”

乔哥倒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桂家不出面也罢了,他们家正在打仗,按惯例,朝中事一句话都不说的。再说,京里也实在没人,听……听大妞姐说,现在连她二伯都去何家山了。只得一群女人在京,想出头也无处去出。倒是卫家,令人心寒了,本来就是孙家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反而一句话也不肯说。”

“卫家也有点迫于无奈吧。”歪哥倒是敏捷,“如今牛妃去了大报国寺,就是卫统领负责护卫,比起从前的九门提督,这看似平调,其实也是等于把他给投闲置散了。这会儿卫家也是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帮孙家脱难?”

几个孩子里,歪哥不必说了,小心眼活泛着呢,在父母跟前也是习惯性藏话,在广州住了大半年,更像是小狐狸了,要挖出他的真心话,连蕙娘都觉得有点吃力。乖哥呢,死心眼,在这种事上丝毫也不在行,好在本人也没有知难而进非得要走仕途,他现在是真的对造船很感兴趣了,成天跟着先生鼓捣算术:据说也是杨七娘在广州时指点的,要学造船,先学算术,算术好了,能画出图来,造船的工匠哪里还不好找?

不论怎么说,总是比鼓捣火药好,怎么说也是正经的营生,比起那些风花雪月票戏捧角的大少爷,蕙娘倒更愿意乖哥就这么地怪下去。权仲白在这件事上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边,虽说喜欢什么由得孩子去——但再由得,也由不得他浸淫在这些靡靡之音里。

倒是乔哥,这几年来,教育毕竟是有了成效,虽说这孩子还是心实,但一来在五花八门的师傅带领下广博了见闻,二来跟在蕙娘身边言传身教,还有个半瓶水晃荡的文娘贴身带着,如今倒是渐渐越来越懂事了。蕙娘亦颇为欣慰,她便问几个孩子,“若你们是孙夫人,现在会如何做?——歪哥最后答。”

歪哥本来张口都要抢答的,现在被母亲截断,不免有几分悻悻然,撇了撇嘴没有做声,乖哥倒是不解道,“这有什么该怎么做的?反正看朝廷怎么判了,若是杀头,连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准备呀。”

蕙娘有点无语,权仲白道,“那若是没杀头呢?”

“若是没杀头,连命都保住了,可不是高兴还来不及吗?还计较什么别的?”乖哥有父母撑腰,就比较胆大了,不顾歪哥在一边冲他拧眉瞪眼,自己得意洋洋地把话说完了,歪哥只好捏着眉头,做小大人状叹息。

“当然,人死万事空。”乔哥要更深思熟虑一些,“可不能不为后人略做考虑,本朝惯例,外戚犯事,女眷最惨也就是个发卖为奴,这是谋逆之罪才有的结果。即使是抄家流放,人好歹也要活。此时可以把一些贵重细软交给亲朋保管,即使十成只能保住一成,这一成里最后到手的也不过就是半成,可到了失意时,一文钱都比天大,这些钱也够孙家绵延下去了。”

蕙娘和权仲白、文娘交换了眼色,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满意之意:虽说是四平八稳,但胜在见事还比较清楚,起码以后即使家庭败落了,乔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歪哥没等人问,得意洋洋地便道,“要是我,我现在就找人托废太子的关系,让他出来哭去。娘不是说过,陛下心里对废太子有愧吗?现在废后娘娘都去了,废太子哭一哭,指不定皇上就心软了呢?再到亲爹跟前哭一哭,凭他说一句话也好,指不定家里就保住了。哪怕是削成平民也好,有钱在,怎么不是过生活?”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笑来,却是使劲绷住了,不让歪哥太过得意。她特地轻描淡写,不予置评,眼神从满是期待的歪哥脸上掠过了,落到文娘身上,笑道,“还有一个人没答呢,你抢了你十四姨的话头,答得好也不赏你。”

文娘自从来了冲粹园,脸上笑都多些。只是却再回不到从前云英未嫁时那种无法无天理直气壮的骄傲任性了。蕙娘对她和权仲白接触无甚忌讳——她自己倒要避讳,被蕙娘说了几句也无所谓了,反正权仲白的人品那是有保证的。此时她就正带着淡笑,沉默地旁观着一家人的天伦之乐,见姐姐看她,便温婉一笑,摆了摆手,“我没见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蕙娘道,“你就说着玩嘛。嘿,其实正经贵妇,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这一位可是名门嫡女、风光大嫁,丈夫青年有为,夫家娘家花团锦簇。眼一眨,如今不也落到了这个下场?”

“姐姐您也不必措辞安慰我……”文娘倒是失笑了,也不论权夫人在一边,大大方方地道,“我现在早不在乎这些了——好好,你让我答那我就答,我想……要是我,一辈子这么心力交瘁地管着这么大一个家。风风雨雨到了现在,人没老,心都老了。现在男人不中用,家要散了,上没老,下倒有一群拖油瓶。是我,我谁也不管了,亲儿子一带,回娘家住去。别的那些孙家人,让姓孙的去操心,我且享享清福呢。就算没名没分的,有亲娘在,弟弟弟媳还能亏待了不成?在娘家住着,肯定比在夫家守寡那要舒服得多了。从前家在还好,现在眼看连爵位都没了,还守什么,乘着还算年轻,大家一拍两散各过各的得了。”

这么一连串咯嘣脆的话儿,倒是说得流畅得很,有了一点文娘当年的风范。蕙娘忽然有点儿想笑——真心的那种。倒是三个男孩都有点说不上话,过了一会,乖哥期期艾艾地道,“那……那别的庶出的小孩儿,也挺可怜的。”

“说可怜,谁不可怜啊。守了两回活寡,加在一起多少年了,担惊受怕的也没落下多少好。现在都这样了,还管得着别人的可怜?”文娘连珠炮似的说了老大一长串。歇了口气,才冲目瞪口呆的乖哥歉然一笑,道,“小姨就是说说,没有冲你的意思。”

歪哥瞪了弟弟一眼,露出笑来,抢着附和道,“就是!小姨说得多有道理!就是你不懂事!在这瞎问呢。”

一通插科打诨,倒是把乖哥和文娘都给逗笑了,蕙娘笑着看了妹妹一眼,附耳在权仲白耳边说了几句,权仲白有些诧异,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四个‘孩子’,代表了四种态度,基本上是把孙夫人的每种反应都给猜想到了。不过,孙夫人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没寻人求援,也没无动于衷地等着一个结果,更没有回娘家哭哭啼啼。而是以定国公世子的名义,给皇帝上了一封请罪书,基本上把所有罪责都给归到了自己的头上,认错态度,近乎无懈可击。

然后,她就带着定国公世子,两人回乡下庄子里闭门思过去了……在朝堂里还为了定国公这一败争论不休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居然就这么——跑了。

341、狠辣

鸾台会的前身,因是前朝锦衣卫暗部,所以先天上职能确实就是有所缺失。在文官这一块,的确有点无能为力:现在和前朝不同了,大臣们议事那都是很小心的,家里多半都修筑了密室。想和从前一样凭借飞檐走壁来窃听情报,已经没有这么简单。但话说回来,在这四部的职能范畴内,他们的工作又还是做得极为出色的。这么多年下来,蕙娘都没有能够成功地掌握到鸾台会的罪证,就可见其运作得是何等严密了。似蕙娘这般,能从绿松身上打开一个缺口的,终究是极少数——那时候她毕竟也知道了鸾台会的存在,如若不然,即使绿松反水,凭着她的那几句话,也没法顺藤摸瓜把鸾台会给提粽子提出来。这种一环嵌一环单向联系的情报模式,机动性强,效率高不说,安全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从前管着南洋的事,掺和着宫中的事时,蕙娘还没觉得鸾台会好用,现在回到鸾台会熟悉的领域,在武将勋戚的圈子里开始打转时,香雾部就显示出它的威力了。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潜逃的消息,她还要比皇帝都早知道两天:早在燕云卫发觉不对之前,孙家的内线,就设法送出了消息。

孙家在城外当然是有庄子的,走的时候也就是一脸小住的模样,连诸多姨娘,还有那些庶子庶女都没带走。孙夫人看似只想避开城中的纷纷扰扰,给皇帝一个老实认罪的印象。可从内线的回馈来看,孙家母子到了庄子上以后,当晚就没见外人了。两人把自己锁在房内,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出来给他们拿吃拿喝。头几天底下人还不敢打扰——也都无心打扰,都知道现在的孙家,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主子们心里也不好受。到了第三四天,他们觉得不对劲了,这暗线毕竟受过一些培训,再一回想,便想起来:到庄子的第一天夜里,她恍惚听到了一些动静,还有轻轻的马蹄声以及几声犬吠。她也没有张扬,连忙给上线送了消息。

现在孙家的消息,优先级肯定是最高的。绿松看了,连忙拿给蕙娘过目,蕙娘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不知道,她是最清楚的。鲁王是早就把横渡大洋的那条直接的航线给走通了,现在山东那边运输人口过去新大陆呢,定国公的事情,毕竟还是缓了有两三个月的,已经足够让他派出一批人马传讯给山东的那些暗部了。更有甚者,直接派出一艘船来接走那都是极有可能的。定国公估计怕是未死,而是也投诚了鲁王,是真正要在新大陆做出一番事业来了。

此时她也明白,孙夫人哪里是淡定,人家估计是早都收到了丈夫传讯,那些所谓的低调的处事作风,压根就是害怕露出端倪而已。估计这一走,她甚至连母亲那里都没有交代,不然,阁老太太也不会天天过去孙家了:抛家舍业过去海那一边,听起来就不太靠谱,换做是她,即使心中不舍,也绝不会和母亲泄漏一星半点的。毕竟,这个风险可是冒不起的。

当然,此等消息,她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四处去通知传信也没这个必要。蕙娘除了给东北送信以外,就告诉了权仲白一声,权仲白也煞是吃惊,直说,“没想到她有这个胆魄。”

又叹息道,“孙立泉也是太舍得了,这一来虽然形迹隐秘,但余下的家人命运如何,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

蕙娘叹道,“也还算他有点良心吧。若是不接正妻长子,反而接走小妾,孙夫人一辈子还活个什么劲?”

不论如何,这件事若闹出来,又是一场极大的风波。蕙娘虽不至于和杨七娘传信,但也是暗暗地预备和她见面沟通一番:以鲁王的态度来看,他压根就没想和大秦和谈甚至是结盟,也可能是早预料到了皇帝的态度,没报这个幻想。这事一闹出来,双方关系肯定更僵了。但皇帝也没什么继续推进海军的动力——要说海军,定国公带领的那支舰队已经算是大秦海军力量的极致了,现在也还是全员搁浅在那边,继续派兵过去,等如给鲁王送人。如今也就是个吕宋,还算是勉强维系住了皇上对海军的需求罢了。不过要他再花钱花力地去弄蒸汽船,只怕皇帝有意,内阁都不会答应。现在掌握蒸汽船技术的也就是英国人和鲁王那边了,恰好这两方都和大秦为敌,就是蕙娘都觉得,要继续搞蒸汽船,想在海上获得优势,只怕是没那样简单。

在她的密切关注之下,还有什么是能逃脱香雾部的监视的?孙家内线按日递了回报出来:这头四五天,还没人觉得不对,后四五天,大家纷纷开始恐慌。从京里送来的帖子、便笺、口信也不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孙家人还是撑足了十日,到底还是显出了大家下人的忠心——这才去催逼那个贴身丫鬟,让她开门带大伙儿进内院,见一见国公夫人。

那丫鬟倒也干脆,说道你们在此等等,我回去唤夫人。转身回了内院也是许久都不曾出来,众人冲开门进去时,她都早死透了——直接服了药,七窍流血,就那样直挺挺倒在院门边,连屋门都没进。众人冲开房门一看,自然是一无所获,人去屋空。此事事情方闹开了,就这样,还不知道去何处回报,慌乱之下居然直接去了杨阁老府上,还好杨阁老在家,一听说此事,立刻着人送入燕云卫。杨阁老太太收到消息后,人立刻就哭晕了过去,半天都没醒。杨家人只好来请权仲白,倒让蕙娘从两个渠道都得了消息,汇总起来,对前因后果了解得极为清楚,亦是佩服孙夫人决断——看来,她是果然没和阁老太太打这个招呼。

不过,现在杨太太如何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事了。朝中诸臣也都不是傻子,孙夫人这样离家出走意味着什么,众人都很清楚。第一个上书的就是杨阁老,说了什么当然外人无由得知,但蕙娘却自有渠道。香雾部在宫中也是有内线的不是?其中司礼监的大太监,虽然不是香雾部的人,但有些帮着誊抄、盖印的小太监,却是香雾部精心安□去的死忠眼线。——杨首辅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女儿女婿留,直接就断定了定国公已经投靠鲁王,他现在重点在乎的就是两个问题:一,天威炮机密外泄的可能大不大,二,鲁王得到这股生力军以后,会否反攻大秦,而大秦又该如何回应?

这的确是极大的问题,但皇帝现在似乎还没这个心思来追究此事。孙夫人出走的消息刚入大内,孙家在京族人立刻全都锒铛入狱,直系三代内血亲就没谁能幸免于难。往昔的皇亲国戚,如今已成了阶下囚。孙家的那些庶子庶女,更是凄惨,等待他们的乃是燕云卫臭名昭著的诏狱。因孙家直系全都入狱,甚至无人能为他们打点一二。

时至今日,京中各世家要还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也就妄为人上人了。虽说和孙家多数有亲,但也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话。燕云卫迅速给孙家罗列出了一长串的罪名,其中就包括了十恶之一的谋叛罪。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已经为孙家定下了这最为重大的罪名。

谋叛罪,按理是要族诛的……当然,就是在昭明年间,都没有兴起过如此大狱,承平十多年,连里通外国的牛家也不过就是抄家赐死而已,还未有这族诛的待遇。但孙家这一次,却是赶上了皇帝的怒火,什么三堂会审,连流程都没走,就直接定了族诛的决议。孙家庶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位,代定国公身受凌迟酷刑,就在菜市口行刑。余下孙家三代内血亲,全数斩首,五服内一律抄家,孙家家产没入官中。曾经威威赫赫的定国公府,一转眼间便成了过眼云烟。

抄家还没抄出个结果呢,又一个消息传来:废太子在封地听闻消息,已是忧惧而亡。——至此,孙家在朝中的最后一点痕迹,亦已被完全抹去。

短短两个月间,已有如此变化,就是蕙娘等人都大有跟不上皇上节奏的仓促感。但这还不是最震撼的消息,仅仅是处死孙家众人数日后,皇帝颁布诏书,宣告重立海禁,除了天津、泉州、广州三个港口之外,沿岸港口纷纷封禁,所有海军巡逻封海,遇有渔船,可以即刻击沉。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竟是不由分说,便重立了闭关锁国之策。

此诏书一出,朝野间顿时是议论纷纷,蕙娘处又再门庭若市——除了六神无主的宜春号众人以外,居然连许多素昧平生的大商号都托人上门来,求蕙娘指点门道:这海禁一出,可不是断了海商们的生路?

342、病龙

和黎民百姓们设想得不同,任何一项政策都不可能是皇帝乾纲独断的结果,一道诏书没有内阁用印,是不能号令天下的。也因此,对于最上层的这些政治动物来说,任何一项政策在颁布之前,他们也都会得到风声,对于这些人来说,政治场上根本不存在惊讶。甚至于一道政策在出台之前,还要经过内阁内部的激烈辩论和博弈,不令几个阁老——不论是否心甘情愿地——认可,诏书压根就不会出台。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阁老们虽然看似形单影只,但背后毕竟代表了各个团体的利益,任何一项政策,不取得多数利益集团的认可,不过也就是一纸空文。

然而,皇上这道闭关锁国的圣旨,上头虽然是印信俱全,但在公布前连蕙娘都没得到一点消息。这不但意味着这道圣旨是由皇上亲自草拟,而且也意味着,他极可能只和杨阁老这个实际上掌管了内阁印信的首辅密商过!

这么做,当然是不合规矩的。杨首辅也是承担了天大的压力——他身后的力量,除了新党以外,还有诸多商人。而闭关锁国,损害的肯定是所有商人的权益。松江衣被天下,这天下说的不是大秦一国,而是真正的宇内。松江的棉布,有一半是贩到海外去的,这么大的吞吐量,三个港口如何承担得了?且不说这个,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没有商船,商人们怎么贸易?闭关锁国四个字,实在是断了很多人的营生,很多人的财路!

这消息一出来,蕙娘便知道冲粹园是清静不了的了。她也是顾不得再韬光隐晦,玩她的中立,而是迅速联系了杨七娘,希望请她到冲粹园来做客:现在在冲粹园里说话,对谁也都方便一些,她要是回了城,肯定更不得闲了。

果然,第一个上门的就是宜春号的乔大爷,乔二爷、乔三爷人都在海外呢,不然估计也得跟着一块来了。从诏书颁布,到乔大爷到冲粹园,这里头不过隔了五天时间。算上山西到京城的距离,宜春号传递消息的速度,已算是非常骇人。

“这事一出,咱们票号生意大受影响,也是肯定的事。”蕙娘第一句话就给乔大爷把基调定下来了:宜春号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做海外?就是因为大商号纷纷都把生意给开拓出去了,宜春能在海外给他们提供服务,在大秦内部他们继续选择宜春的几率就会更大一些。现在海外市场萎靡,国内市场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即使宜春现在也算是半个官办票号,估计可以免受闭关锁国的影响,和从前执行禁海时的老政策一样,拿到特许证。但客户都没了,宜春号能出能进又有什么用?“除了吕宋的那个分号以外,其余在南面的海外分号,可以适当地收缩一些规模了。海外商船回转也是需要时间的,大约两年以后,我们估计可以把这些分号一一裁撤。”

即使乔大爷对于海外分号,并没有乔三爷那样的支持,此时也不禁连连叹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用了多少年,才把生意做起来,现在一收缩,以后要恢复那就难了……这么搞,吕宋那边能不能维持得住,还不好——”

蕙娘面色一沉,乔大爷顿时不敢作声。她也就不为己甚,缓了语气规劝道,“只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啊,大叔……”

燕云卫的厉害,在民间已经被吹得神乎其神,乔大爷顿时浑身一抖,不敢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方道,“看您口气,此策只怕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蕙娘无奈地道,“但世上不在乎钱的人也多得很,陛下不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九五之尊,他真要较真做什么事,还有谁能和他斗?这件事,就是拿钱买到杨阁老那里,也不能有任何转圜的。”

乔大爷微微皱了皱眉,有几分不满地道,“首辅大爷那样的贵人,也不是钱能买通的。前回建立起来的那点交情,这回到底是没能管用……”

“这也没法,”蕙娘倒是为杨首辅说了句公道话,“他的根本就在新党上,闭关锁国以后,钱财更多地会流入新政,这种大势,不是他一人能够扭转的。到了杨首辅那个地步,他是不可能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的。”

政治上的事当然没有义气可讲,商党对杨阁老的匡助,可换不到他在这种最关键问题上的摇摆,这个道理,乔大爷也是清楚的。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较真了,而是转而请示蕙娘,“还有些老朋友,现在也是如丧考妣,海外这么大的饼,现在一下不能吃了,他们心里也是不甘的。还想着努力一把,让朝臣们上上书——”

“这件事咱们就别掺和进去了。”蕙娘毫不考虑地道,“怎么说宜春号现在都站在皇上这边,墙头草从来都是很吃亏的。当然,其中道理也不能不向一些亲厚的朋友私下说明,这里头的度您把握好了,也别和大家都闹得离了心,我们开钱庄的,更需要和气生财……”

乔大爷点头道,“这里头的分寸,俺把握得。”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可有些朋友,已经开始和那几个泰西的使节联系了……”

这是想搞走私啊。蕙娘的眼仁不禁微微一缩,她却并不讶异:海岸线那么长,想要闭关锁国,谈何容易?历来有海禁,就有走私,这根本就是禁不绝的。

“这件事,您就当不知道吧。”她很快下了决定,“让他们探探路也好。”

乔大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就按您的吩咐做吧。”

投石问路,这几个大胆的商户,就是人人眼睛里都盯着的石子大明地师。皇帝禁海的决心有多大,也可以从这上头找到一点答案。蕙娘可以肯定,不止她一个人,许多大户的眼睛都盯着他们看呢。不过,皇上也未让所有人失望——不过是数日时间,淮西便有几户商家因为胆大包天,意图里通外国走私货物,被燕云卫在外国使节住处擒获拿下,本人收监不说,全家也被连累抄家流放,财产没入官中。昔日的巨富,今日顿时变做了阶下囚。

皇权在手,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能和皇帝抗衡?现在朝中众人都被孙家的下场吓破了胆:承平十多年,皇帝待下一向宽和,朝中政争一般杀人极少。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养肥一代人的胆子了。如今这风刀霜剑的严酷政策,顿时令得大部分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就连御史台都罕见地没了反对的声音:商人能买通御史是不假,但那是在燕云卫的默许下才能出现的情况,现在谁还敢轻举妄动,死的就不是御史而是自家了,而且死都死得憋屈。这些逐利之辈,又岂会如此冒险?

这一次,内阁中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是罕见地高效运作着,很快就拟定了具体的禁海之策。大秦将分三年逐步关闭口岸,将大部分商船回收销毁,加快海军的巡逻脚步,成立皇家特许经营的海外商队,以及有限度地允许外国商船入港交易——这些政策逐一颁布以后,大秦朝廷上下,终于带着失落之情,最终接受了现状:看来,这短暂的开海时期,又要过去了。

虽说这种事,和一般人的生活似乎有很遥远的距离,但到了要禁海的时候,众人才发觉其实自己的生活和泰西诸国居然有很大的联系,比如说,现在已经相当普及的玻璃,就是从西洋人那里传来的制造办法。还有镜子、自鸣钟、怀表,甚至是蒸汽机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泰西诸国传入的。当然更别说江南一带的纺织业了,那基本就是依托着开海才能迅猛地发展起来的。如今在众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以后,忽然间要把这些进步的源泉给夺走,不论是谁似乎都有几分惆怅和不舍,但却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毕竟,皇命难违!

蕙娘只有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失落感,她对开海的好处,比一般人都看得更透,对禁海的坏处,也一般人能推演得更多。但她又无法把这种失落感表述出来,甚至于连权仲白都不太理解她的这种焦虑。好在,她毕竟还不算太孤独,她还有一个盟友。

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杨七娘终于来到了冲粹园。之前一段时间,她一概都回复无法出门,托词是比较简单拙劣的家中事务繁忙。蕙娘心知其中必有文章,此时见了面,杨七娘才告诉她,“之前一段时间,一直在配合燕云卫,也是自查,天幸总算证明了我们家的清白。此时全家方才解除了软禁,据我所知,燕云卫现在倒是把目标转到桂家了。”

这说得应该是二皇子的事,蕙娘没想到皇上居然还没放弃查案,她不禁有些悚然:这几年来,皇帝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对臣民的威慑力自然也有所降低,此番发威,确实令人有‘病龙更凶’的感慨。一套王八拳毫无章法又如何?照样是打得霸气十足,真惹火了皇帝,人家才不和你搞什么怀柔、什么从容,狂风骤雨般一番发作,局面的主动权,顿时就回到了他手里。

“能够证明清白,那就是好的。”她也不去追问其中细节,而是炯炯地望着杨七娘,开门见山“对禁海之策,你有什么看法,蒸汽船,我们还搞不搞了?”

杨七娘一扬眉,回答得也是斩钉截铁、干脆利落。“搞,为什么不搞!”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天实在是太迷糊太难受了,又是政局变化章节,字数少了点,见谅啊。

我的猫,今天吃了鸡肉没吃完,一直在它旁边刨地,像是想埋起来,是嫌弃难吃的节奏吗?

343、行刺

蕙娘未曾想到杨七娘居然这么有豪气,一时心也定了下来。这一次的种种风波,权家并未牵涉在内,势力可说是不损反增,除了宜春号的损失以外,没什么值得挂心的。她当然有足够的底蕴去继续支持蒸汽船的研发,但杨七娘可就不一定了。许家这里麻烦缠身,为了自保,她很可能会暂时把这些可能引起皇帝忌惮的举动都放一放呢。没想到杨七娘居然这么坚决,还是要搞蒸汽船。

既然现在双方都定了态度,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些事务性的问题了,之前两人还是寄望于能从鲁王手里舀到蓝图的,但现在计划没有变化快,孙立泉倒戈一事,使得国内外形势都是急转直下,外国使节也被礼送回国——说是礼送,其实因为他们和商人广泛接触,根本就是被强迫送上船遣送出大秦的。现在要从外界去寻找资料,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蕙娘也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扭转局面,要知道这种秘方、蓝图之类的东西,历来都是严格保密的。要不是焦勋在新大陆折腾了一把,杨七娘压根没有那么容易就把蒸汽机给发展起来。

“一时间,仓促是走不了这种从根子上把技术舀过来的路了。”蕙娘便凝眉道,“虽说这法子比较笨,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以我们手上的蒸汽船为蓝本,渀造着打出几艘来。起码在吕宋一带,不能把制海权给丢失了。”

要解决蒸汽船量产,其实主要还是有个产钢的效率问题,整条生产线要搬过来,这里面的技术含量还真不是什么间谍能偷到的,非得鲁王把自己的技术人员派过来才行,现在真要手工去打也不是不行,只是耗费巨大、产量低下,根本无法和英军的生产效率抗衡。不过反正大秦已经放弃了海权,只是想守住沿海港口的话,那还是很有优势的。无非就是台湾、吕宋这样的离岛,也许会受到冲击。别的情况下,英军根本不可能打入大秦腹地,对大秦的威胁,也并不是那样地大。这个道理,杨七娘和蕙娘已经谈过几次,她点头道,“其实皇帝也还是想搞蒸汽船的,之前俘虏的船只,送上京的那一艘已经被拆解开来了,也正在试着渀造。说不定在渀造途中,就有人灵光一闪能找到突破,也是说不准的事。船只出来以后也是要去吕宋的,陛下闭关锁国,自有道理,他可没失心疯,不会在此时把吕宋给丢掉的。”

闭关锁国的道理,就在于局势一下又清楚明白了起来,皇帝的掌控力又一次得到了提升。开海的时候,各地风起云涌,变化快,矛盾也激烈,现在海禁一开,顿时又回到了老路子上,皇帝肩头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再说,现在国库、内廷且还有钱呢,等到没钱的时候再开海,也来得及的。当然吕宋因为给大秦产粮,所以并不在弃子之列,在江南的耕地逐步恢复之前,皇帝肯定会牢牢地抓住吕宋不放。

蕙娘和杨七娘你一言我一语,一人说了几句,便把其中道理给辨析得清清楚楚,蕙娘自己也是几次想过这个问题,因不由叹道,“现在这样,真不知几时才能再度开海,海禁的好处,如今看来倒是比开海的好处要大了。”

杨七娘抿着唇道,“我却不这样看,当然,于国于民来说,开海的好处更大,这是不消细说的。就是对皇帝来讲,这也未必是个永恒的态度。现在他要禁海,是因为不愿再丢失人口,也是要防备鲁王。还有,是想专心对付罗春和英军。当然比起英军,他更在意罗春……这个看法,也未必就是错的。”

蕙娘没明白她这一长串说得都是什么,她望着杨七娘,有几分愕然地等着她的下文。杨七娘咬了咬唇,道,“我已经向表哥建议,勾连福笀公主,暗杀罗春。”

一番话石破天惊,蕙娘差点没舀稳茶碗——饶是她素来思路开阔,也没想到杨七娘居然会提出如此妙想天开的计划。

暗杀敌军领袖,一直都是很富吸引力的想法,但是要实现起来可是相当不容易。福笀公主嫁给罗春以后,听说儿子都生了一个,就是当时过去的时候再不情愿,现在也未必折腾着谋杀亲夫。要知道罗春现在估计正在何家山征战,福笀人都未必在前线和他一处,就是大秦这边,要绕过何家山和福笀取得联系,看来都并非易事。这个想法粗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毕竟罗春本人就是部族首领,他一死,三两年内北戎并不足惧,但是如何杀死罗春,这就是个大难题了。

她和杨七娘之间说话,倒是一般不讲什么潜台词的,眉头一皱,顿时就挑出了几个刺。杨七娘却不以为意,只淡笑道,“你毕竟对西北战事没那么关注,不知内情。现在已经是秋收时分,很快就要入冬了。西北苦寒,冬日的何家山基本是攻坚难下,双方也是默认在冬季各自休整。再加上每年秋收后,北戎那边都有祭天圣典,这么大的事,罗春肯定要带上他的哈屯们过去共襄盛举,他现在快把达延汗给挤得没有地方了,草原各部难说不是各怀心思,这个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他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这就迎来了第二个问题:福笀公主当时出嫁,那是被逼出去的,心里对大秦指不定还有多少怨恨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指望她抛头颅洒热血地为大秦办事那纯属痴人说梦。蕙娘眉一挑,杨七娘却笑道,“第二嘛,据我所知,福笀公主所出的乃是罗春最小的儿子,幺子守灶继承家业,是北戎的习惯,也因此,她们母子宛若其余哈屯的眼中钉。罗春对这个小儿子,也谈不上有多么喜欢,嫌他文雅软弱,平素里时常鞭打……”

简单说,就是福笀公主在那边的日子也是难过得很,颇有些朝不保夕的意思。

“当然,这也是福笀自己和身边侍女谈起的,”杨七娘续道,“虽说出嫁多年,但她还是没有习惯草原风沙,她的心,还向往着故国。这个计划虽然行险,但成功的可能却不会太低的。说来,也是近来接二连三的大事让我灵机一动,不然,我还未必能想得到这样的办法。”

杨七娘聪明,蕙娘也绝不笨的,见杨七娘止住话头卖了个关子,她微微一皱眉,便也明白过来。“你是说,以二皇子所中的毒菇为饵食——”

“不错,那种毒菇,入胃以后如能及时催吐,基本于人无毒。”杨七娘道,“而罗春食用以后,整整一天才会发作。在这一天里,福笀大可学我二姐,带上孩子一走了之。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燕云卫在北戎境内,也不是没有棋子。”

杨七娘会把这个计划对封锦和盘托出,事前肯定是下过苦功的,蕙娘一时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计划虽然大胆,但却大胆得很有道理,很有可行性。

“这条线,也是有点弯绕曲折了。”她沉思着说,“解决了罗春,皇上未必会再度开海……”

“所以,这个计划我原来也没想着能一蹴而就,”杨七娘静静地道,“毕竟,没法预料你的态度。解除北戎危机,只是其中的一步而已,下一步,还需要另一个人来推动完成。”

蕙娘扬起眉,杨七娘沉默了一会,方才道,“旧党,是不是已经可以团结到皇六子身边了?杨首辅虽然能给我许多信息,但他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绝不能再支持开海了。支持开海的,只能是他的政敌……朝中没有自己的声音,的确是太不方便了。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文学城

难道蕙娘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吗?她太有了要不是朝中没有自己的代言人,很多事,宜春号吃不了这样的亏,很多事,她也不会如此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旁观。扶持旧党,团结皇六子,这念头的确在她脑中几次闪过。但鸾台会既是她的靠山,也是她的束缚,这么大的动作,她不可能脱离鸾台会来做。而就和皇帝闭关锁国一样,现在围绕着鸾台会,她的布局已经太多太乱了,再引入更多的变数,即使是她,也没信心能将局势全握在掌心了。

虽说有几分遗憾,但她还是果决地摇了摇头,“皇六子年纪尚小,夺嫡之争这摊浑水,踏进去就出不来了。现在不论是德妃娘娘还是权家,都没有出头的意思。”

杨七娘看来并不诧异,她迅速又换了一个方案,“不支持皇六子,你来挑头也行。王阁老这一次被打得方寸大乱,没能及时收拢羽毛,旧党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你身后有宜春号,天然就是商党,如今在商户中威望也高。稍一出面,立时便可拉起一支势力……”

“我出面,皇六子那是跳进茅坑都洗不清了。”蕙娘白了杨七娘一眼,“你还有什么想头,只管说出来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全力扶助王阁老了。”杨七娘并不动气,她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摊手甚至有几分无辜地道,“这本来是我的最优选择,不过,在你跟前,却不好一开始就说出来。”

文娘的事,蕙娘并未瞒着杨七娘,之前已经给她写信打过招呼,明言文娘近年可能到广州游历。杨七娘果然如她所想,对文娘此举大为激赏,当然也因此,她对焦家、王家之间的恩怨,也比较清楚了。

蕙娘闻言,不禁洒然一笑,“政治上有需要,即使是杀父仇人都有合作的。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小了,别说我了,你家杨阁老,岂非也和王家是宿敌么?我即使反对,也只是因为王家狼子野心、吃相难看,实为势利小人。你我现在是他需要的力量,自然一切好说,等他真正羽翼丰满了以后,却未必还能如臂使指一般,为你我的需求发声了。杨首辅和那群商党,岂非就是前车之鉴?我们两个女流之辈,论到地位,几乎比商党还不如呢。”

虽说两人背后都有靠山,但蒸汽船、开海等事务,和权家、许家的利益都不重合,却很难舀自家背景压人。

杨七娘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容,她胸有成竹,不答反问,“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蕙娘好奇地看了她几眼,“这么说,你是有节制王家的办法了?”

杨七娘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但这条思路要往下推行,却还是要回到最开始。我们必须双管齐下,一面收拢王首辅,一面也要快速解决掉罗春的威胁,起码,是要尽力一试才行。不瞒你说,我的这条计策,表哥还是很赞赏的,皇帝都有几分心动,只是有个关节,需要打通。”

蕙娘扬起眉毛,静候了一会,杨七娘方慢慢地道,“要说服福笀公主,肯定要遣人出使,这个人,不但要对北地极为熟悉,还要同福笀公主交情深厚,更有甚者,还需精研毒理、药理,方能随机应变……”

话由未已,蕙娘已经变了脸色,她起身断然道,“你就是把我派过去都得,让仲白过去,却是绝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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