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9、责任

既然是低调地来的,当然不会四处应酬,连蕙娘都没见过桂含春,只是听良国公提起,说是他带来了皇帝的回信。不过,信里怎么写的那也不用说了,桂含春人都到了,皇帝的态度还不明显吗?

既然桂含春回来,权仲白自然也该准备出发。因何家山人口众多、鱼龙混杂,当时和权仲白一道出关的燕云卫密探,也有一些压根都没回来的,现在他要上路倒是也简单的,直接蒙了头脸悄然从何家山绕出去,往另一个边陲小镇出关也就是了。他身为游医的全副家当还在那里等着他呢。

蕙娘虽然被说服了不跟着过去,但权仲白定了动身的日子以后,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坐立不安——她发觉比起看着别人历险,她倒是更愿意自己亲身冒险,起码这样可以回避掉这种令人难受的失控感。权仲白也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更加有点做贼心虚似得,进进出出都多添了几分小心。蕙娘看在眼里,也是哭笑不得——她也明白,权仲白是怕自己又动了跟去的心思。

此去毕竟有几分危险,蕙娘还想着临走以前和权仲白多捣鼓几句,谁知道这天起来,权仲白居然已经乘夜动身离去,只留了一张便笺,上书:放心,一定安全回来。

把纸翻过一面,却又用小楷写了几行字,密密嘱咐蕙娘,如自己没有回来该如何行事等等。蕙娘看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不免哑然失笑:这些话,估计权仲白都没胆当面对她说的,恐怕说完了,她又一定要跟着去了。

会放他出去,自然是算定他平安归来的几率更大。反正权仲白送了药就能走了,比起来还是桂含春同福寿一行人更为危险——可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蕙娘心里也还是怎么都不得劲儿。在帐中幽居了一天多,也懒怠去见良国公,索性自己乔装打扮了,牵马出营,顶着寒风游逛解闷。

冬季的何家山,一旦出了营帐区便十分寒冷萧条,此处依山而建,山脚是一片绵延的长坡,蕙娘策马出营以后,顺着坡往上走了几步,忽见远处有个小点,就那么孤零零地矗立在当地,透着十分的不寻常——刚下过雪,这会天气已经是挺冷的了,有谁会这么跑出来闲走?别是北戎的骑兵吧?

她有了这个疑惑,便策马过去,略微提防地隔远喝道,“谁在那里!”

那人却丝毫不曾慌张,反而手搭凉棚冲她看来,蕙娘此时已经冲近了,见他兜头带了风帽,只露出半张脸,越发有些地方,正要去掏火铳,那人已疑惑道,“是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吗?”

这个头衔,对她来说还是有点陌生的,蕙娘呆了一呆,也从声音里认出那人了。她翻身下马,道,“啊,我换了衣服黏了胡子,又改了嗓音。二公子倒是认不出我了。”

桂含春勉强一笑,把风帽推下道,“我又何尝不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嫂夫人一眼居然没看出来。”

他手中牵的是一匹不甚神骏的花点儿马,打扮得和一般游牧北戎毫无两样,马鞍旁边搭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除了身后没有牛羊以外,看来和牧民无异。就连那块标志性的伤疤,都不知被用什么办法,妙手遮盖得毫无痕迹。看着连长相和本人都有了极大的不同,如非蕙娘多次和他交谈,此时多半也是认不出来的。——看来,桂含春也是打算出关往北戎圣城过去了。

虽说她一直都是京城人的话题,早明白这种被关注被议论的感觉有多不好,但人性如此,现在桂含春的处境她是很了解的,对他的心思,蕙娘也是有点本能的好奇。她咳嗽了一声,按捺下这不得体的冲动,道,“这化得还好,之前我心里还想,你们桂家人在那边也是大名鼎鼎了,就这样过去,恐怕很容易在长相上被看出破绽。”

“其实,两军对垒,人数都是很多的。真正见过我们桂家人的,也没几个。”桂含春倒是很淡然,“刀头舐血的日子过惯了,不知如何,早习惯了这种朝不保夕的差事。心里倒是没担心过这事,就觉得在京城待得久了,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这个差事办好了,你回西北效力的日子也就不远啦。”蕙娘随口安慰道:治军最要紧是赏罚分明,桂含春这一次出境接力护送,毕竟是大功一件,皇帝要再压着他,不免让臣子心冷。就是做给别人看,估计都会把桂含春放回西北去,当然,之后再怎么分化桂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比如说招桂含春为驸马,就是十分不错的手段。

桂含春对她没出口的话,似乎也是心知肚明,他也没有多矫饰什么,反而微微露出苦笑,又将视线转向了山坡下空无一人的便道。

“两次驻军,虽然都在何家山,但随着局势的变化,扎营的方位也发生了变化。”他慢慢地说,“从前算是前线的地方,现在已经是腹地之一了。这条路,从前直接通往北戎属地,戒备何等森严,现在嘛,虽然还是通往达延汗的领地,但已经不是防范的重点了……”

蕙娘听得莫名其妙的,只好冒然一猜,“上回北疆有事的时候,二少也曾在这里俯瞰过山下的风光?”

“也可以这么说吧。”桂含春唇角微微一勾,隔着重重化妆,做出了一个极为微妙的笑容。蕙娘竟难以看出他的心绪。“确实是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两人沉默了一会,蕙娘在心中盘算着是否该就此告辞时,桂含春忽地长叹了口气,他喃喃道,“人这一生里,能心动几次呢?”

蕙娘有几分莫名,却又能从桂含春的声音里,察觉出他的惘然情绪,她犹豫了一会,说道,“这,因人而异吧?”

“世子夫人这一辈子,是否就对神医一人心动过?”这个温厚沉稳的青年,仿佛正处于极为异常的情绪里,他居然问出了这极为不恰当的一句话——但在这茫茫白雪之中,在这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两人两骑的孤独感,仿佛也把许多繁琐的社交礼仪给层层剥落了。在这一刻,好像两个人并非有重重利益纠葛的世子夫人与少元帅,而只是两个坦荡荡的人而已。

也许是受到了这股情绪的影响,蕙娘犹豫了一下,居然坦然道,“不止,除了他以外,起码还有一个,算是有所钟情。至于心动,见色起意也不是男人的专利,不过多数只是欣赏欣赏也就算了。这等浮念人人有之,也不算什么吧,二少不必往心底去。”

“此等浮念,与那情生意动、婉转钟情的爱念,又不可同日而语了。”桂含春像是也没想到蕙娘居然如此坦白,他轻嘘了一声,呵出一团白气,望着脚下的残雪,又道,“不知为何,我觉得世子夫人和我算是一种人。我们肩上的担子,都比别人重些,选择也往往比别人要少些。只是世子夫人要比桂某幸运得多了,你毕竟还是厮配得意中人,而桂某……”

蕙娘此时要还听不出来底细,那就不是她了,她道,“原来二少曾有过一个意中人,却因为肩上的担子,将她失落了。”

“不错。”桂含春目注脚下,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曾有一日,她和我就坐在这里,她问我,‘若是我与桂家不能两全,你会怎么选?’当时我没有答她,可心里却盼着不必非得要选……为了家庭,我是做过很多违心的事。”

蕙娘皱起眉头,寻思了片刻,见桂含春眼中隐隐透出无限苦痛,不知如何,忽然兴起了一股极尽的同情,她道,“没能成就好事,难受是肯定的,可你后悔过吗?”

桂含春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他道,“我不后悔,跟了我,她没什么好日子过的。你瞧我太太,我心里一直就觉得很对不起她。”

蕙娘由衷道,“你对她也算是顶好的了。我们这样人家,哪个主母的日子算是容易的?起码我见她那么多次,她从没说什么宠妾灭妻的话,也还算是挺开心的。”

“这也是当然的事。”桂含春忽然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望着自己的双手,道,“夫妻之间,本就该互敬互爱地过日子,做不到那样情意绵绵地互爱,起码我要给她应得的敬重。可就是如此,我心里有时也还觉得对她不住,她处处都是好的,可我偏偏……”

蕙娘哼道,“难道必得要互相中意才能结为夫妻?能互敬互抬也顶不错的了,二少你别想太多啦。”

她瞅了桂含春一眼,又试探性地道,“除非,你心里是又有了别人了。”

结合桂含春的说话,这是很合理的推论,桂含春苦笑一声,居然未有否认,他静静地说,“要我说,你多半是已猜出来我父亲的对策了。”

“这本来就是个死局。”蕙娘也没装糊涂,“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过河卒子不回头,嫁出去的公主,没有再回家的道理……漫漫长路上,要发生一点什么事,也是挺容易的。说实话,这也是你们桂家脱困的最好机会了。”

桂含春眼中溢出了无限复杂的神色,他没有否认蕙娘的说话,只是喃喃地道,“她总是如此,心底不存恶意,只是欠点运道。天公对她,挺不眷顾的。”

若是福寿知道,她的心上人已从父亲那里接手指示,要在归途中将她除去,不知心中会做何感想。蕙娘想想也挺同情福寿,更同情桂含春——被意中人杀死难,杀死一个让他心动过的弱女子其实更难。她道,“是挺可笑的,她在普天之下,最放心的人就是你,而却又是你,说不得又要让她失望了。”

“是啊……她也许也没想别的,便只是纯粹信赖我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而已。”桂含春轻声道,“她又哪知道国内的局势变化得这么剧烈,哪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的大兄皇帝陛下,还想着要再用她一次呢。”

蕙娘对此不予置评,她终于明白了桂含春的矛盾,她亦多少有点好奇。“现在又是一次‘桂家与我’了,二少会选哪一边呢?是桂家,还是自我?”

桂含春弯下腰,掬起一把残雪,扬向了半空,他长长地再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叹进心中的无奈与怨愤。而后挺直了脊背,重整神色,转身对蕙娘一笑,淡然道,“究竟会如何选,世子夫人也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言罢一拱手,便翻身上马,一踢马背,慢悠悠地步下山坡,向着远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性格决定命运啊,含春的命运说真的其实就是他的性格决定的。

350、倾倒

难得出来散散心,倒有此奇遇,蕙娘也是有几分出神,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自己的抑郁,反而被桂含春之事分了心,至此居然一扫而空。侧头一想,便翻身上马,又闲步了几番,便回马往良国公营帐而去。

现在桂元帅回来,良国公这个副帅,便又成了设而不用的顾问了。他自己亦颇为安然于这个位置,成日里虽说忙忙碌碌,但都是出工不出力,倒是作养得精神健旺,这会儿也是窝在营长里吃茶看邸报,见蕙娘回来见他,便道,“听闻你方才骑马出去了,可是担心仲白,心头烦闷?”

良国公对权仲白,不可谓是不偏疼了,权伯红和权季青都是因为他离开国公府也就罢了,唯一一个权叔墨被放逐去江南,说来也多少是因为权仲白的缘故。再加上鸾台会现在的计划摆明就是要以权仲白为中心,按说他只有比蕙娘更紧张的,可现在良国公却红光满面的,蕙娘心中多少也有些纳罕,她没有否认良国公的话,“是有些悬心。”

“这就不必了。”良国公放下邸报,把抄件递给蕙娘,“人在外地,邸报是落不下的,虽说隔的时日久了些,但人在军营传信不便,很多事都要靠它来了解。”

的确,蕙娘自从进了军营以后,和京里的消息来往也宣告断绝,她在这方面,的确是不如良国公有经验,竟没想到邸报——在京中,她的消息可比邸报要灵通多了。她一欠身,接过了邸报,一边翻看,一边听良国公续道,“不过,他头一次出去,我是担心的,虽说只是担心了不一会儿,但心还是提了起来。这一次他出去,我不那样担心了——你道是为了什么?”

蕙娘眉一蹙,很快也想到了鸾台会的潜力量。“您是说……”

这么多年和罗春做生意,清辉部在草原上的人脉和能量那还能少了吗?起码对这地势就很熟!现在坐镇北京的权世赟,对权仲白的生死只怕比他们还要上心,这边信一送回去,只怕在祭天圣典之前,就能混入北戎圣城了。说得那什么一点,就是别人都死了,只怕权仲白都能活着出来呢。

想通这一层,蕙娘登时放下心来,悄声笑道,“只怕他们没见过乔装后的仲白——”

“不妨事,北戎的祭天圣典虽然巨大,但在有心人眼里,生人也就是那么多了。一个游医说来还是挺显眼的,”良国公看了蕙娘一眼,道,“你也是关心则乱了。”

他对蕙娘的感情流露,似乎并不反感,相反的还有几分赞赏,唇角一勾,还打趣了蕙娘一句,“本想让你无事就快些回家的,现在看来,仲白不平安回来,你是不放心走的了。”

蕙娘面上一红,但也明知自己不愿回去,便难得地没有矫情,而是爽快道,“确实是,怎么也要等他一起回去,不然,他又和脱缰的野马一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也罢了。”良国公寻思了一会,便喃喃道,“我是想,你若能早回去,也许还赶得上桂家的信呢……”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感觉到了桂家的决心。蕙娘眼神一闪,对良国公的老辣又有了新的认识:从前桂家想和鸾台会切断联系,那是因为他们还想着安安生生的继续做忠臣、权臣,可现在,皇帝摆明了要整桂家,桂元帅想要两面投资,加强和鸾台会的联系,也不是什么难解的事。毕竟鸾台会这些年不卖军火了,对他的权益没有太大的影响,相反,手眼通天,也许还能在朝中为桂家找到新的靠山……既然下定决心要和皇家在暗地里抗衡一番,对鸾台会示好,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只是从桂含春的话看来,他怕是未必会执行桂家的决策,把福寿公主这个威胁扼杀在北戎境内。蕙娘寻思了片刻,却未和良国公说明此事,只是笑道,“您说得是,不过,我料着就是晚回去,也未必赶不上这场热闹,这事儿又不是什么大事,对大家都好,他也犯不着防着我。”

“现在反正一切都好说的。”良国公喟叹了一口气,“也罢,回去不回去都在你了。横竖就是有这么回事,少不得日后还要交到你手上来办的。”

人在军营,毕竟不能怎么畅所欲言。蕙娘和良国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几个眼色,便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时至深秋,天气是一日冷过一日,北戎兵马的活动也是一日稀少过一日,终于,何家山三日马程以内,都看不到他们的踪迹了,桂元帅遂安排人马,去给达延汗送些补给。自己这里也加紧操练军事,修修补补,又部署些新式火炮不提。蕙娘人在军中,虽然深居简出,但因良国公就在附近营帐内,也时常能耳闻一些战事的动向。——罗春这一次,得了英国人的帮助,是要比从前更难打了。桂元帅也因此对洋务大起好奇,常常问蕙娘一些外洋的事。

他和良国公这个年纪的人,几乎都无法接受从泰西那样遥远的国度,遥控着天竺左近的殖民地,还能再绕道俄罗斯给罗春送补给的事实——连大秦都怕是做不到这样的事,英吉利就大秦人所知,不过是个蕞尔小国,比日本大不了多少,如何能有这番能耐,也的确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就是蕙娘自己,也说不清这个道理。她倒是提了几句鸦片,桂元帅对此也不陌生,道,“他们是想往这里卖,但是还没怎么开始卖呢,就打起来了,现在除了兵士以外有谁还在前线附近?这一带的百姓,对北戎要卖的东西一般都坚决不买的,恨不能一烧了事。倒是有些商队也许比较好奇,不知会否走私携带进来,试着卖些。”

大秦的疆土是如此广阔,英国人若铁了心想卖,难道还能找不到机会?蕙娘的心微微下沉,却并不吃惊。桂元帅又道,“但对这件事,燕云卫是很重视的,三番四次让千万阻断鸦片进口。所以这一阵子,西北沿线全在扫荡走私商队,不但是为了鸦片,也是为了阻断对罗春的茶叶供给。他的英吉利主子,能给他炮,给他钱,甚至是给他那个害人的鸦片玩意儿,但却给不了他盐和茶吧。少了这两样东西,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多久。”

西北苦寒,北戎又是游牧民族,平时一般是不吃素菜的,茶叶实在是他们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供应物,桂元帅如此做法,的确十分老辣,蕙娘点头笑道,“如此杀一儆百,只怕罗春要难受了。”

“除了罗春以外,难受的怕还有宜春票号吧。”桂元帅却哈哈笑了起来,“少了这些走私商人,在北戎圣城的分号,倒是完全没用了。”

这些年来,宜春票号每年给桂家的分红那还少吗?也就是因为如此,几乎所有走西域的商队都在宜春号开户,分号倒是因此多了不少生意,这里面肯定也有不少胆大包天的走私商队,现在桂元帅说来,倒像是和他丝毫没有关系似的。蕙娘暗骂了一声老狐狸,面上却做大义凛然状,道,“为了大义,一间分号算得了什么?此次若能顺利除去罗春,这段困难时候过去,以后的生意只会更好的。”

桂元帅却摇头叹道,“这却未必了,若是从前,这一次赢了,怎么也能安静上二十年,北戎才能积蓄起力量再生异动。现在有了那什么英吉利插手,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隔了千万里,他们到底是如何能把钱物给运送过来的,真是费解离奇……别说他们了,就是我们把这块地占下来了,怕都还不能管好呢。”

良国公也摇头叹道,“现在确实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真有点看不懂啊。泰西人怎么几年间就强成了这个样子。只希望这一次能把罗春干掉,北戎群龙无首,我们收拾残局也方便点。”

“时势造英雄。”桂元帅阴沉地道,“即使死了罗春,北戎也没那么容易消停,英国人有钱的很!你也看到了,这一次他们是拉着大炮来攻城的,若非罗春对炮战不熟悉,几乎就要出事……没了罗春,不过几年,又出来罗夏、罗秋的,谁都受不了……”

他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叹道,“好在我老头子只管打仗,却不用操心这些事。不然,再想想海外的局势,这可怎么还能睡得着哟?”

到了桂元帅这个地步,他第一谋求的是家族的延续和荣耀,第二要说没有政见那是不可能的事。争权夺利,一般都是二层官员的活计,在顶层权力圈里,所有人唯一的矛盾点就在于:他们都想要用自己的办法来发展这个国家。为自己所在的政治集团争取利益是一回事,这不过是为了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团结自己的党羽。但争取政见上的胜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杨首辅宁可得罪商人集团,也要支持海禁,其实就是因为开埠、造船花费的银钱太多了,在地丁合一上的投入就要小一些。这就是他本人的政见,桂元帅口中是这样说,但心里对如何解决这一局势,岂会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当着良国公的面,未必会说出来而已。

蕙娘瞅了他一眼,心头却是一动——若非实在是放心不下权仲白,她真有心先回京城去了。不知如何,她很肯定,对桂元帅的政见,也许郑氏毫无所知,但杨善桐肯定是有相当的了解的……

在等待中,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飞逝,蕙娘是掰着手指数着北戎祭天圣典的日子,理智上她当然知道,权仲白未必会在当天回来,但从祭天圣典以后,她便又开始了焦急的等待,就是良国公、桂元帅,面上不动声色,其实眼底下的青黑也是日趋增多。再加上祭天圣典之后,接连下了四五天的大雪,这几个人的心情也就更差了,虽说下了雪以后,他们倒可以回西安去了——北戎再立功心切,也不会在雪后来袭的,严寒的空气与冰冷的钢铁,对马匹的健康是极大的损害。但不论是良国公还是桂元帅,丝毫都没提回西安的话,整个帅帐,似乎都陷入了这场凝固的等待之中。

等到第十天头上,第一批燕云卫回来了,他们是出行去做侦查任务的,并不了解权仲白等人的动向,但即使如此,他们也带回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今年的北戎草原,闹起了史上规模最大的狼灾。

351、生死

x狼灾不是小事,今年入冬就闹起狼灾,规模还这样大,主要还是因为今年冷得早,夏天短而且旱,北戎在和大秦交战,这一带人多了,野物多数都被惊走。到了别地连当地的羊一起吃了,到了深秋又转悠了回来,现在人群多数都集中在北戎圣城,几个小的过冬点可想而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这批暗卫一路走来就遇到了三拨狼群,尽因此便损失了接近十条性命。这也解释了一个疑问,那就是这半个月,北戎境内传回来的情报,接近于无。看来,便是这场大雪和狼灾,让北戎草原变成了一个严酷的生存考验之地。

如此一来,众人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非但桂元帅,连蕙娘也重新开始担心权仲白的安危。她现在却是不能在军营里再住下去了,起码要离开军营,才能和香雾部重新接头,俾可指挥他们联系北戎内线,确定权仲白的生死。

也正好天气寒冷下来,何家山一带的环境更加严酷,良国公和蕙娘商议过后,便遣她回临近的定西过冬。反正只要有宜春票号的地方,就少不得人接待蕙娘的。

临行前,蕙娘前去向桂元帅辞行,桂元帅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叮嘱蕙娘,“虽说我们已经在扫荡今冬出关的商队,但肯定少不得漏网之鱼。若是世侄女能有渠道,不让给那边的宜春号送送信,问一问那边的情况。尤其是……”

尤其要问的,肯定是权仲白和桂含春的生死了,这两人可都是大家族的元子。生死关乎一族兴亡的,家长们自然十分着紧。可怜天下父母心,桂元帅这也是在暗示蕙娘,他明白宜春号肯定和走私商队有一定的联系,只是不好由桂家直接出面而已。蕙娘自然应承了下来,便收拾行囊,遣人给定西的宜春号分号送了信,便动身过去。

这一路走得艰难,一段路走了能有近十天,不过到了定西,往北戎反而是更近了,只是那一带山峦起伏不便用兵,一直也不是防线的重点而已。蕙娘也顾不得多加休息,在宜春号给安排的下处稍微梳洗了一番——天气寒冷,在军营里等权仲白又等得心焦,虽几乎有近一个月不能洗澡,但竟也不觉得难受了。现在宜春号为她安排了一间尽善尽美的卧房,一处匆匆改造的地暖屋子,蕙娘都无心享受。才一收拾停当,便令人道,“你去同和堂给我买几副药,顺便让同和堂的掌柜过来见我。”

同和堂同宜春票号一样,都是十分便捷的接头地点,因定西是何家山过来的第一座城市,她料着香雾部的人会以此处为一个集散地,此想果然不错,当日下午,掌柜的便带着几个管事过来给她请安,他看来是不知内情的,只介绍道,“因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您又不在京城,这些帐房都是带着帐箱子来给您过目的。”

蕙娘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微笑,和那掌柜应酬了几句,便道,“也好,咱们这便就来算账吧,早些算账,你们也好早些回家过年。”

三言两语,把那掌柜给打发走了,蕙娘一个眼色,这些老成精壮,细看下面容都有几分相似的汉子,便在屋内细致地搜查了起来,这边叩叩那边敲敲,不片晌有人拱手道,“少夫人,此地可以放心说话。”

“虽是自己人安排的地方,但在桂家地盘上,还是小心为上。”蕙娘点了点头,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你们最后一次得到少爷的消息,是哪一日?清辉部的人寻到少爷没有?北戎那边情况如何?”

这连珠炮似的发问,顿时把几个帐房问得面露窘色,蕙娘看在眼里,心是直往下沉,她冷冷地道,“二十七叔、十九叔、三十四叔,你们不会让我失望吧?”

这些管事,虽不是各地凤主,但也算高层,起码都是权族自己人。有些和蕙娘是头一次见面,便没被点名,这几个见过的,听了蕙娘话语,均是汗流浃背,权二十七壮着胆子解释道,“我们也是尽力了……主子,今年桂家发了疯一样地扫荡各地关口,咱们的人,就是再能耐,也得混在商队里出关啊……清辉部的兄弟们倒是艺高人胆大,可以翻墙出去,但他们出去了,没有我们的人接应也没法把消息往回传。现在倒是闹得里外消息隔绝,连我们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蕙娘也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那边如何了?”

“恐怕确实如此了。”权二十七道,“不过清辉部的人倒是出去了十多个,都是极有经验,会说突厥话的好手。料来也能护卫在少爷身边的,那一群人的忠诚均都毫无问题,都是多年用惯了,妻小在照看下的老人了。您大可放心,只要不是天崩地裂,少爷多数不会遇险。”

话虽如此,但如今这样,让蕙娘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可现在天气寒冷,千里冻原又闹狼灾,就真有走私商队,怕都不愿出关了。就是想要混出关都没有办法,再说,出去容易,能找得到权仲白吗?

这么冷的天气,什么信鸽送信那都是笑话,只能凭着人力带信,而此时的权仲白,如果还活着,估计都已经往回走了。蕙娘这时候真是恨不得付出所有家产,只换得一双千里眼,奈何人力有时而尽,在如此残酷的天象跟前,她也只能等了。

这一等,就等了有一个多月,期间宜春号的确也打探到了两个预备出关的商队,可惜随着天色越冷,他们也都依次打消了主意:即使没有狼灾,如此寒冷的天气,就足以让商队的损失高过可能的利润了。再说,桂家那严厉的态度,也着实令他们有几分顾虑。

眼看隆冬已至,蕙娘几乎已经等得绝望:既然无法出关寻找,和北戎接壤的各处县城,她都撒了人手出去,并不时和权世赟互通消息,但就是这样,各处也没有丝毫反馈,不论是权仲白还是桂含春,仿佛都陷进了那片严寒的草原中,再没有一点消息了。

唯一令人欣慰的,便是北戎部族的情况,到底还是辗转通过俄罗斯,为那处的燕云卫打探到了,还是权世赟来信告诉她,罗春果然已经去世,北戎现在陷于内乱之中,几个哈屯分兵对峙,大有先拼出个死活的意思,北戎诸部也都是蠢蠢欲动,看来,草原上的确要因为罗春而乱上一场了。

这都是大面上的事情,俄罗斯人也十分关注,燕云卫才能打探出来,至于圣城内一个不受宠哈屯的死活,以及更微不足道的小小游医的下落,那外人就无由得知了。

此时已近年关,距离权仲白出关已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京中权世赟也已失去镇静,频频来信催问蕙娘,蕙娘又何尝不是着急上火?奈何没消息就是没消息,她又能如何?至于朝廷大势,是否因为北戎的乱象而有了新的转折,她现在却是全然无心去想了。

直等到了腊月,眼看她是无法回去过年了,京中亲人也给她寄了信来,葭娘不懂事也罢了,歪哥和乖哥却是殷殷垂询,直问爹娘何时能够回家,文娘、乔哥信中更是隐藏忧虑,蕙娘看了,心情更坏,平时脾气还算和缓,此时却是喜怒无常,香雾部的那些干部,被她连番揉搓,早已经没了一点威风,只恨不得权仲白能早些回来,他们能逃脱蕙娘的魔掌。

这个腊月初八,蕙娘连腊八粥都没吃一口,这天正坐在炕边打坐发呆,忽然有人来报,“燕云卫王百户给您听说桂二少爷带着公主已经到卢家沟了。”

这也是一处和北戎接壤的边境乡镇,蕙娘霍地一声站起身子,连声道,“快给我备马!”

连一日都等不得,她带了两个从人,立刻冲到卢家沟去见桂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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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含春去的时候虽然是单人匹马,但在那边接应他的人并不止一个,谁知此次见面,他居然真的只是和公主两人结伴,并且面上又多了些细碎伤疤,走动时背部还隐隐有些僵硬。蕙娘到时,桂家在定西的家人自然也已经到了,还有燕云卫在定西的统领王百户,到得也丝毫都不比蕙娘要慢。几人围着桂含春听他说道,“一出圣城,走了三日就遇见雪灾、狼灾,第一次遭遇便死了有五个人,重伤两个,不得已我们将这两个兄弟寄给当地牧民照看,留了钱,只盼着他们能乘乱躲过搜捕。又立刻回头躲回了圣城,在圣城里躲了有一个月,见雪下得大,圣城附近狼群都跑了,才动身上路。沿路又遇两拨狼群,再折了几个人,最后一个兄弟,唉,本已经平安进了大秦,不想就在前天,山路行马路滑,公主险些滑下山崖,为了救驾,他自己倒滑下去了。人虽然暂时无事,但我们也没法空手救他上来,这不是刚安排村民过去援救了,只盼着他能熬过这两天的严寒吧。”

一时又冲那家人道,“带了伤药没有?我背后为狼咬了一口,耽搁着也没怎么好好包扎……”

因福寿公主在落马中断了腿,此时不便见客,众人便没进去打扰,蕙娘听了这些,迫不及待便打断别人的问题,问道,“你在圣城,见到仲白没有?”

“见到了,他走得比我们还早两天,因药送到了,便先动身回去。”桂含春说到此处,见众人表情,多少也明白一点,他叹道,“我一路走也一路是担心这个,雪下得太突然了,当时我们才刚上路,还能掉头回去。若按神医的脚程来算,他当时走得也很深了,要回来都不那样容易……”

并且,若是继续往前走,他现在无论如何也该到大秦了!

蕙娘还报了一线希望,咬着唇不愿说话,王百户看了她一眼,颇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倒是发问道,“不知公子一路回来,有没有看见……”

“是看到了不少被狼群啃噬的残肢,”桂含春道,“不过这群饿狼连衣服都扯碎了,余下的东西不多,我拣了一些饰品……你们可以分辨一下。”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包裹,一边皱眉道,“说来,还有个商队很是倒霉,估计是全军覆没了,留下的只有零碎的腰牌为信,虽说是走私的,但好歹也是人命,如能找到其家人通知一声也好。”

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裹,果然有些破烂的铜铁金银落了下来:这要比衣料好认。蕙娘也顾不得别人,自己先在破烂堆里翻找了起来,不一会,就望见了十多枚隐泛金色的令牌,它们虽然小巧,但显然十分坚硬,上头全都刻了有一轮弯月,月下一枝梅花,除此之外,却是没有丝毫文字。

一轮明月,清辉独洒……清辉部的好手,看来是全军覆没了。蕙娘几乎用尽了全身的离奇,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失态,她细心在遗物堆里又翻找了几遍,都没看见权仲白的随身物品,这才不禁松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他的……他一定还没有死!”

语气虽很是凶狠,但众人望着她的眼神里,却都写满了同情。

352、后路

因福寿公主在坠马时也摔伤了脚踝,她和桂含春都不便立刻搬动,所以现在大家相认以后,倒不急于回去了。燕云卫和桂家家人自然会照应他们,到了后半日,连定西守将都跑来了——这位也是桂家门人,他一来,别的事自然不必说了。蕙娘也无心在当地逗留,偏腿上马,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上了路,连从人都懒得招呼。走出城外,又下起了雪,冷风刮着雪花,兜头一吹,将她吹得满面生疼,才让她慢慢地清醒过来,咬着唇思量起了权仲白失踪以后,各种局势的变化。

不能不说,这个桀骜不驯的神医,几乎可算是鸾台会和国公府的支柱了,少了他,鸾台会汲汲营营,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大计划顿时作废,失望之下,谁知道权世赟会做出什么事来。国公府倒是还好,起码婷娘在明面上还是良国公的大侄女,有德妃在,起码在宫里还有个靠山,但鸾台会不好过了,国公府还能好过到哪里去?

更别说两人的计划了……

蕙娘想到这里,倒是微微一怔,她发觉权仲白的失踪,对于小两口私底下的那个计划,影响还真不大,为了在明面上维持自己一无所知的形象,权仲白是很少和暗部接触的。

但即使如此,权仲白的失踪,在各种意义上对这个小家庭的影响依然非常地大,蕙娘现在都不愿让自己继续往深了去想,她茫然策马走了一段,马儿忽然前蹄一软,一声长嘶,险些没摔倒在地,若非蕙娘自幼习武,轻功不错,此时便要直摔落下去了。纵是如此,她也吃了好大一惊,站在当地呆了半日,多么精明强干的人,此时心中竟是一片茫然,连一个主意都没有了。

雪花慢慢地落在了蕙娘肩头,此处是个山坳,风刮不进来,倒还不算是太冷。蕙娘也不知呆立了多久,听得一声马嘶,这才清醒了过来,上前把马牵来一看,却是之前驱策得急,在山路上把蹄铁给跑脱了,跛了脚了。

冬日山道,本来就少有人行,蕙娘独自一人站在雪中,牵着一匹跛脚的马,左右前后,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人一马,在这一刻,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彻骨的寒意。就像是有大块血肉,硬生生地从她心底被挖了出去,现在她不但很痛,而且还非常地空虚。在这片前后都望不到尽头,冷彻心扉的雪地里,她忽然已经毫无办法,她觉得自己再走不出去,再回不到往昔之中,即使能够回去,一切也都必将不一样了。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漂浮,忽然间,她希望失踪的人乃是自己,希望撒手的人乃是自己,她希望失去生命的人是她自己,曾经她以为只要留得命在,一切都有机会重来,所有失去的东西,她都能一点点地捡起来。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会这样想,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些比她的命还重要的东西。

如果可以,她希望留下来面对这种残酷结局的人是权仲白而不是她——焦清蕙毕竟是焦清蕙,再怎么改,她也还是改不了这份自私。

也不知出了多久的神,蕙娘连冷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双腿一阵阵的麻疼,她想要集中精神,可实在是集中不了,非但如此,甚至还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下一刻就能晕厥过去。

蕙娘勉力集中了精神,用力一咬舌尖,巨痛顿时让她又清醒了几分,她眺望了一下来处,在心底思忖着回定西更近,还是步行回卢家沟更近时,已听得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不过片晌,便有数名传令的兵士,从卢家沟方向奔来。

这么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有人把马让给蕙娘,几人结伴,一路沉默地奔向定西。——风大,谁也不会顶着冷风开口说话的。蕙娘一路都在寻思着对策:她倒是想要把此事隐瞒不提,但桂含春带回来的那些信物,众人都能去分辨,再说她带的从人也是香雾部下属,瞒是瞒不过去的。然而就此推定权仲白死讯的话,也是绝不可行,别人不论,歪哥、乖哥和葭娘、文娘、乔哥甚至是三姨娘,现在都在京城,权世赟情绪稳定那还好说了,若是情绪不稳起来,歪哥简直是首当其冲。

不到回京以后,绝不能给香雾部的人留下权仲白死亡的印象。蕙娘迅速地下了这个决定,她忽然间发现:其实只要把心掩埋得够深,她还是可以冷静处事的。起码,她现在已经开始渐渐地接受权仲白也许已经死不见尸的想法了。

入夜以后,蕙娘才回到定西,她急命宜春号伙计给同和堂送信,将这些管事召集起来,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道,“在桂少帅那里,我看到了十几枚令牌,还有许多信物,都是被狼群啃噬后的尸体上翻找出来的。”

只这一句话,众人便是脸色惨变,权二十七蓦地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地道,“那、那少爷……”

“少爷不在这些人里面。”蕙娘斩钉截铁地道,“他身上佩戴了我送的上等火铳、弹药充足,身上还带了传讯烟花,轻功又好,兼且精通配毒之术,又能分辨天文地理,即使遇到狼灾,独自突围也绝不是问题——医术又好,走到哪里没有饭吃?”

她犹豫了一下,又以透露秘密的口吻说,“而且,少爷在临走的时候曾对我说,也许会去罗刹国看看……这件事,家里人都还不知道,我虽然觉得十分不妥当,但却也觉得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也因此,我要特地在此处等他,免得他少了约束,越发胡作非为了。不过你们也都知道少爷为人,越是被人管束,就越是要跑。此时想来,他十有八.九是去了罗刹国了。”

这些借口说实话都很勉强,但胜在蕙娘态度沉稳,口气肯定,这些慌乱中的干部们也就和抓救命稻草一般,都纷纷笑道,“您所言有理,看来,少爷必定是往罗刹国走了。”

蕙娘点头道,“是,既然如此,我就不在这里等他了。必须先回京城去主持大局,发散人手往罗刹国寻人,免得少爷又玩得一年半载才归家。你们也跟我一起回去,今年大家都没法过安生年,着实是辛苦了。”

勉励了众人几句,尽显沉稳的大将之风,把众人打发走了,这才回身进屋,给良国公写信,信中也是把罗刹国之语照样给重复了一遍——这谎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有点开始信了。好像权仲白真的和她叨咕过想去俄罗斯似的,一封信还写得颇为顺畅。到得明日,自然有人给她送去军营。

虽说眼下就是年关,但蕙娘连一刻都不愿意耽搁,当晚收拾了包袱,第二日早起便动身回京,一路上走得也是颇为艰险,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宜春票号打点,进了正月底总算顺利抵京。此时消息自然也已经送到了权世赟手上,蕙娘一进国公府,便见到堂屋内,权夫人、太夫人和权世赟三人立在那里,三人脸上都是重重忧色,见她进来,权世赟上前几步,一把就握住了蕙娘的手腕,手劲之大,几乎要把她手腕骨握断,他目注蕙娘,沉声道,“你肯定他是去了俄罗斯?”

蕙娘心知此时乃是关键时刻,一点也不犹豫,深深地迎视着权世赟,缓缓地说,“只能说这是最大的可能,早在清辉部派人过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是有顾虑的,以仲白性子,怎会老实和他们回来?现在北戎那边事情经过已经出来,我就更肯定了。仲白走得很轻松自如,当时圣城内根本没有一丝乱象,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和一群陌生人一道上路的。”

也就是说,清辉部的死并不能证明权仲白的死,权世赟神色稍缓,对于这批精锐的去世丝毫也没有惋惜之情,他道,“你信里说,你给他准备了烟花火铳——”

“出入险地,肯定要有点防身手段。”蕙娘淡然道,“当时我就问过桂含春了,他说一路走来,没看到多少使用火铳的痕迹。”

火铳因为准头问题,在对付猎物上是不如弓箭和短刀好使,权世赟面色再缓,他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使劲搓了搓脸,方才哽咽般道,“那就好……那就好!”

太夫人和权夫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此时亦露出欣慰之色,权夫人借机向蕙娘道,“你快下去梳洗一番吧,一会宫里收到消息,说不定也要叫你进去问话了。”

蕙娘对此也有心理准备,一路赶回,她也是止不住的疲惫,听说孩子们都在冲粹园,对父亲的事根本一无所知,她略略放下心来,回到立雪院匆匆洗漱了一番,出来又召绿松过来问话。绿松反馈回来的倒没什么异常,权世赟的反应,都在蕙娘能预料的范围之内。至于别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权仲白去了北戎呢,都在议论的还是北戎内乱的事,至于权仲白,众人都当他是又出去云游了。

蕙娘这才放下心来,又吩咐了绿松几句话,宫里信使果然便来相召了。蕙娘进了宫,还是一模一样的一副说辞,她说得自然,分析得有道理,连皇上都听得忧色稍解,略微振作了些,笑道,“子殷果然玩心不改,这不是,想去罗刹国念了多久了,果然一得机会,就脱笼小鸟般飞去,家里的事,朕的身体,丝毫都顾不得了。”

蕙娘现在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做成球来踢,闻听此言,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她自己稳了稳,方才叹道,“话虽如此,只盼能快点把他给抓回来了,不然,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也未必是自己逃去的。”封锦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当时雪虽然还没开始下,但是已经传来了狼灾的消息,子殷走过草原,当知道狼灾的可怕,绕着狼灾的方向,最近的那就是俄罗斯了……不过天寒地冻的,即使人平安无事,要传信也是难上加难。若是他想要一路游历到首都送信的话,只怕还有两三个月的路好走呢。再算上俄罗斯那边往这里送信的时间,今年六月能得到消息,都算是早的了。”

蕙娘做恍然大悟状,又和两人说了些边关见闻,便告辞出来休息。在家住了一日,借口去看望儿子们,便独身回了冲粹园。

以她如今的势力,冲粹园附近已经是尽入蕙娘掌握之中,即使权世赟要重新开始监视他们,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重建情报网的,更何况以蕙娘对权世赟的了解,他估计是不会做这样的事。因此焦勋到冲粹园和她相见,还算是比较保险。蕙娘才到了冲粹园,孩子们还没下课,她借口不去打扰,随指一事,去了山上暖房,便顺顺利利的在几丛茂盛的兰草旁,见到了装成花农的焦勋。

“姑娘。”焦勋一见她的面,也不顾自己化妆浓重,便以极忧虑的声音低声问,“你所言神医下落,是真是假?”

蕙娘一时竟不欲回答,她扯开了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低声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

焦勋沉默了片刻,才自失一笑,他道,“也是,不论是真是假,您都要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若是神医再回不来了,您又该怎么办呢?”

他拄着花锄站在一丛花旁,看来和寻常花农几无区别,只是眼神锐利,灼亮如星,蕙娘一时竟不敢和他对视,她垂下头望着那娇弱的兰草,轻声而坚定地道,“不错,是该把他的死,放到台面上来讲了……我想,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也许是一样的。”

“如我推算得不错,这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了。”焦勋沉重地叹了口气,来到蕙娘身侧,低声道,“姑娘,是该放下一切,远走高飞了!”

353、选择

权仲白如果真的去世,死讯顶多再瞒一年,始终会被众人确认——换句话说,只要一年以上没有音信,在众人心里,只怕他也等于是死了。蕙娘的谎话虽然能支撑一时,但她在这一时之后总还是要活下去的吧。留下来,未必会死,但她的命运就得由别人决定了,没了权仲白,恐怕连宜春号都未必能保得住。到时候权世赟一句话,还不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根本就失去了和鸾台会较劲的筹码。

这一点,才是蕙娘最为恐惧的。失去权仲白,在很多方面固然都是损失,但最大的损失就在于国公府和鸾台会又回到了不平等的地位上,自此以后,我她和儿女们只能任人宰割。她不能再寄希望于自己的努力,而是要看权世赟的脸色过活。就算她能忍受,能够等待,可孩子们怎么办?难道三个孩子的一生,也要听凭权世赟的摆布?

现在就想发动暗部和鸾台会火拼,即使有宜春号的财力支持,也是飞蛾扑火。若向皇帝告密,她或可保,可宜春号的万贯家财甚至于歪哥、乖哥的性命也要看皇帝的心思了。这种种退路,蕙娘在回京路上都详细地考虑过了,几乎是全都走不通的。若是不愿为人鱼肉,她在大秦实在就有点呆不下去了。

呆不下去,去哪里?孙家的路就是很好的启发,呆不下去了就去新大陆!去鲁王那里!

别的不说,蕙娘搞票号肯定是一把好手,她虽然带不过去多少现钱,但却能带去很多赚钱的法门。甚至于——说得那什么一点,她可以暗地里把宜春票号的人派到新大陆去,辗转先运一批银两过去,作为将来发家,乃至在新大陆创立宜春票号的资本。就是这些都没有希望,焦勋在新大陆,始终还有人脉和财富,自己若愿意过去,他肯定也跟着回去了。而焦勋却和皇帝、权世赟不同,起码,他是绝对可靠的。

虽说权家同鲁王有些恩怨,可还有孙国公一家,现在也过去了,他们和鲁王可是更大的仇家,现在都能相安无事。对于曾是权家妇的她来说,风险肯定是要更小一些……曾经因为权仲白在,他们没想着去新大陆,而是愿意在南洋找一处人烟稀少的荒岛安生立命,但现在的南洋,已经不再是大秦军队的禁地了,原来勘测好的荒岛,也根本都还没有开发清楚,前去新大陆,不但是诱人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而且如焦勋所言,也是个非常紧迫的选择。

一年内,要把这些工作不动声色地做好,要花费的心思之多、金钱之巨,那是不必多说的了。这种事无法兼顾,若要下定决心走,那现在就必须马上全心准备,把所有资源都向迁徙倾斜。若是下定决心要留,那……说实话,其实暗部的存在,已经是可有可无了,没有权仲白作为重要筹码,暗部根本无法和鸾台会抗衡。鸾台会经营了几年,暗部才经营几年?

在这些问题上,不论出发点如何,最后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只有去到新大陆才有生路。蕙娘这一路上也在不断地推演、运算,想要找出一条两全的道路,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不想面对,最终也还是要面对,走不走,现在都该下个决定了。

焦勋见她久久不语,便加重了语气,沉声道,“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几个哥儿、姐儿想想!”

她可以冒险,但孩子们是无法冒险的!

蕙娘肩头微微一震,想到襁褓中的葭娘,笑口常开的歪哥,乖巧可人的乖哥……她的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本来浮动的心意,再更动摇了几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了,有些事,慢一步说不定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她一向觉得鸾台会是一本烂账,整个国公府就是个大泥潭,她早就想要摆脱这一切了,她岂非一直在努力摆脱这一切?宜春号固然令人不舍,但事业,有了钱总是可以重新开始。她焦清蕙绝不是离开了先人遗产就活不下去的人,她岂非也对这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大为厌倦……

然而,这样光身离开大秦,她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若是权仲白真有万一的机会存活,她也不能再和他相见了。

虽说生不见人,但也没有见尸,就算只有万一,他也还是有机会活着回来的,她也还是有机会能够见到他的——她觉得他未必会死,她相信他能活着回来。她不能要求自己的子女陪她一起赌,但她自己能够留下来,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上这一回。

蕙娘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她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起来,叹道,“从前我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人总是放着坦途不走,要走小路。原来真到了这一步,确确实实,还是有东西放不下的。”

话说出口,决心更为坚定,她目注焦勋,诚恳地道,“你们走吧!去新大陆,把文娘和葭娘带走,若是乔哥愿意,也带他去。现在开始布置,正是时候。若是六月过了,仲白还没有一点消息,你们就马上动身。”

焦勋神色一动,“那……两个哥儿呢?”

“他们是不能轻易离京的。”蕙娘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时候,更不能妄动,他们一走,我们和鸾台会更是没有回旋余地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先把你们送出去再说,现在山东、日本一带应该还有船过去的,到时候实在不行,我也一样有办法脱身!”

“您是说——”焦勋若有所悟。

“和鸾台会厮混了这么多年,手里没有几个把柄还像话吗?”蕙娘淡淡地道,“桂家和鸾台会之间的首尾若是暴露出来,只怕他们会死在我前头。”

而桂含沁不就正在海军里吗?而且,还是个能够一手遮天的总督级人物……

“虽说有些行险,但还不是不能操办。”焦勋亦未坚持要将蕙娘一起带走,他点头道,“既然如此,回去以后,我就调转力量,先去暗中操办出海的事。现在海禁森严,此事只怕还需多费一番功夫。”

“海禁再森严,也一样是有漏洞的。广州就是开埠的港口……机会还是有,只是要格外小心,别被燕云卫抓住了线索就是了。”蕙娘蹙眉道,“这件事你只怕要亲自去广州办了。杨七娘现在人虽不在广州,但她在广州根基深厚、消息灵通,你又曾在她家寄宿过一段日子,在广州万事要小心些,若被发觉了,那才叫真的走投无路呢。”

焦勋自然点头应允,“你只管放心,如何遮人眼目,我有经验的。”

正事说完了,两人一时沉默不语,过了许久,蕙娘才道,“如果真去了新大陆,在那边,你给文娘找户人家,让她嫁了吧……正好,本来年后就让她去广州的,现在把她打发过去,要走也方便一些。若果之后不能再见,到了那边,你们要互相扶持,不论是文娘还是葭娘,我都交在你身上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焦勋低沉地说,“将来必定还有再见之日的。”

他的语调里,也隐隐透出了少许难得的烦躁,两人又沉默了下来,过得一会,焦勋又问,“你预备等他等到什么时候?文娘还好,葭娘毕竟是你的骨肉,长期不见人影,容易勾动疑心……”

蕙娘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想了想,便耸肩道,“等到我觉得再等不来的时候。”

焦勋沉默许久,方才意味深长地道,“那说不准,就是等一生一世,等一辈子,也都会等下去啊。”

会这么说,已经是看出了蕙娘对权仲白的心意了,不知如何,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要笑一下,但这笑却完全挤不出来,只留下一片微弱的叹息,她低声道,“这一辈子,应该就是他了。”

焦勋垂下头,轻轻挥动花锄,茫然地锄着肥沃的泥土,过得一刻,才道,“那,乔哥那边,该如何处理……”

蕙娘望着他的头颅,心中忽然兴起一阵酸楚,她想说,‘其实上一世,到死前我心里还是惦记着你’,却又觉得这话未免太牵强,太可憎,而说来残酷,但当此时,当权仲白还生死未卜的时候,焦勋对她的深情款款,忽然已经毫不重要。她已明白,即使权仲白再也不会回来,她和焦勋之间都已是再无可能。当生命中曾容下过这么一个人以后,世上所有人,都再无法填补这个空缺了。

她便不动声色地道,“乔哥可以暂且推后,我料着他未必愿意随我过去。同我不一样,他毕竟是焦家嗣子,也不能说走就走的,孩子大了,总是有自己的主意……”

焦勋望着她点头一笑,低声道,“是,人都是会长大的,长大了,多少都有些变化。姑娘的变化,岂非也不小?换做从前,我想不到你会为了谁,甘愿做不划算的买卖。”

蕙娘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确实,人啊,都是会变的……”

两人目光,一触即收,彼此都明白:这个选择,再不会有任何更改,该结束的东西,到这一刻是真正的结束了。

一直到谈话结束,焦勋都没有再提劝蕙娘去新大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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