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勋亦算是快手,和她商议过后,便告辞离开,听其意思,却是当日就要南下去部署了。蕙娘站在当地出了一回神,才勉强自己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来,步出花房往甲一号回去——几个孩子都下了学,已经在这里等她等了一阵子了。

一见到母亲,歪哥和乖哥顿时都扑了上来,连葭娘都是哇哇大叫,一旁文娘噙着笑,把她抱到了蕙娘怀里。蕙娘望着这一屋子亲人,也便露出笑来,用她惯常那轻快而亲切的语气道,“总算是到家啦,这一路可是折腾得不轻……你们爹又不老实,专给我找事,等他回来,你们谁也不许搭理他……”

权仲白外出,已是常事,几个孩子毕竟年小,见母亲这样表现,居然一时都被蒙骗了过去,蕙娘在冲粹园住了几日,她回家的消息也终于传扬了出去,一时间送帖子的下人如云,更有些关系密切的女眷,直接就上门拜访。——比如说,桂家的两位少奶奶。

354、投效

在知情人眼中,现在的郑氏想必是没有什么心思为桂家出来应酬了。不料蕙娘见到她时,她倒是神色安详,看着成竹在胸似的,倒是蕙娘有点尴尬:她回来得还算是比较着急的了,估计桂家那边的消息还没往京城送,桂家少奶奶很可能是来打探消息的,她这就等于是带着坏消息来的信使,说不定,从这儿出去,郑氏的笑脸就要变成哭脸了。

话虽如此,但该说的话那还是得说,一见面道过了寒暖,说了一点权仲白去俄罗斯的事,蕙娘便主动提起了桂含春,“万幸还是回来了,连公主都算得上是安然无恙,只是扭伤了脚踝,现在应该在宝鸡休养。”

这个消息,对郑氏等人来说应该的确还是比较新的,蕙娘进宫时虽然提了一句,但这几天的功夫,皇帝不是主动告知的话消息也传不到桂家。——谁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呢,看来,他估计是没给桂家送上详细的消息。知道桂含春没事,郑氏和杨善桐看不出有多激动,但听说福寿公主无事,郑氏还可,杨善桐却是高高挑起了眉毛,半晌才道,“哦,看来,公主真可说是福大命大了。”

蕙娘便格外多看了郑氏几眼,郑氏一扬眉,倒是格外爽利,她笑道,“世子夫人这是在为我担心吧?其实也没什么,要真走到了那一步,便是休妻另娶又如何了?她是金枝玉叶,难道我还要不识大体地和她争什么,倒搞得一家子都为难不成?”

蕙娘还没回话,杨善桐已在一边道,“嫂子,别多虑了,事情走不到这一步的。”

她语气笃定,蕙娘不由又多看了她几眼,把眉毛挑了起来,郑氏看了,只是一笑,她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们慢慢地谈吧。”

这倒是爽快地把空间让给蕙娘和善桐密斟了,蕙娘目送郑氏出去,不免也对杨善桐道,“你这个二嫂,也是个奇人了,行事真是处处都出人意表。”

“说不上多奇,倒是看得透。这些年二哥一直被皇上有意压制,她本人身子也不好,有些事索性不管,让别人操心。横竖桂家元子的位置,别人想夺也夺不去的,更何况含沁对于承袭那个元帅的名头,从来都没有多大的兴趣。”杨善桐道,“既然如此,多一个人为她操心,难道不好吗?”

她似乎有些心事,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才唉声叹气地道,“男人不在家,有了事真是要抓瞎,现在局势这个样子,公公又远在何家山,只是给我下了死命令,虽说西北也不是没有改嫁的事,但我们大户人家,焉能允许再醮之妇进门?福寿若是真有这个意思,少不得也要让她再不能有这个意思。”

有些事,做是一回事,说是另一回事。假如福寿在回京路上出事,大家就是心知肚明是桂家做的,口中也不会带出一句不该说的话来。杨善桐这话不等于是在明示蕙娘他们家要把福寿给搞掉吗?蕙娘一时又惊又笑,道,“你干嘛和我说这个,快别说了,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杨善桐打量了她几眼,又放缓了语气,轻声道,“咱们也是共过患难的姐妹,现在不还打算一起对付鸾台会吗,我这会就是心里有事,多说了几句话,你别放在心上……说句实话,就是真搞没了,难道凭着这几句话,你还到衙门里去告我?”

蕙娘不知她的意思,便道,“我虽不做这样的事,但难说会有人做,你还是谨慎些好……说得那什么点,你们家是还嫌皇上没理由收拾你们呢?金枝玉叶的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杨善桐便不说话了,她垂下头,过了一会才道,“呵,毕竟是皇上嘛,要用的时候,桂家人抛头颅洒热血,没得说,应该的,不用了,就开始嫌弃了,又要打又要用,咱们也没法,谁叫他是皇上,我们不是呢?”

她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又说,“真逼急了,大不了造起乱来大家一起死,我们打仗的人,难道还怕死吗?”

蕙娘白了杨善桐一眼,也加重了语气,道,“你这越发是胡说了!你再这样,我这里可留不住你!”

杨善桐便又缓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她说到这里,忽然自己扑哧一笑,装不下去了,“哎呀,都是明白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实话说吧,也不知是谁那么缺德,给出了这个主意,主意倒是不错,却把我们两家坑得好苦。现在我们家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们家,神医去俄罗斯,什么时候能回来?怕是心里也有些没底吧,倒不如互相帮衬着,都给多出出主意,没准有什么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此时只要轻飘飘来上一句‘不就是杨七娘出的主意么’,桂、杨两家关系说不定即刻就要毁于一旦,蕙娘的喉咙说实话,也真有点痒痒的。但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再把许家、桂家的仇恨给挑起来,,不过是徒增乱象而已,蕙娘到底还是止住了这份冲动,只叹道,“想要互相扶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有什么不容易的。”杨善桐眼中闪过了一丝亮光,她慢慢地道,“我们家含沁,一身抱负都在海事,三皇子那边是不会前去投靠的。余下四皇子、五皇子,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哼,一个自然也不在选择之中……”

也就是说,余下的最佳选择,便是六皇子了。

蕙娘也不禁眼神一闪:六皇子这才多大,江南的诸家,西北的桂家,东北的崔家,四边居然已经占了三边,如果连广东的许家都争取过来,天下驻军,倒有七八成是都站在了他这里。当然,诸家、桂家也许还要争取,许家那边现在也还没放弃皇三子,但不论是诸家、桂家还是许家,她和鸾台会、国公府手里,其实都有他们想要的筹码。利益上的交换,实在并不是不可行……

当然,要组成紧密的联盟,除了利益交换以外,手里起码也要捏着一到两个把柄,诸家那里,暂且不说了,桂家这边现成的不就送把柄来了?还有许家,也不知香雾部有了头绪没有,唉,仲白在西北,毕竟是吸引了太多资源,杨七娘在江南的所作所为,首尾若是收得干净的话,就只好令桂家在吕宋和西北寻访一番了。如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这份把柄,基本就能把杨七娘的喉咙给锁住了……

蕙娘凝思了片刻,方才自失地一笑:若是权仲白没回来,要继续在这条路上往下走,风险可要大得多了。这就是在和天赌,赌皇帝还能再活多少年,赌这场夺嫡之争中,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一方,甚至到了最后还要和鸾台会对赌……这都还是建立在权世赟没有失去耐心,顷刻夺权的基础上。

而该怎么不让权世赟失去耐心,就得看她的布局了。也许,有些不愿意去冒的险,现在也该调整心态,必要的时候,也该去冒一冒了。

“六皇子现在年纪还小。”她字斟句酌地道,“还没到招兵买马的时候吧……再说,也别怨我说得直白,怎么说呢,你们收拾福寿,动作若是太大,那皇帝要发作起来可是转眼间的事,就是我们想帮怕也帮不了什么——”

杨善桐微微扯了扯唇,她淡淡地道,“要收拾她,肯定也得收拾得不露痕迹。你和神医夫妻多年,想必是听说过神仙难救的吧?这味毒药这些年是越发难得了,也都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痕迹……可按鸾台会那边漏出的口风,现在除了神仙难救,他们手里还攥着一种药,吃了以后,人当时没事,半天之后将腹痛不止,吐血身亡。死后开膛破肚都看不出一丝不对的,随便下在什么补药里都成……”

蕙娘努力压制住心底那古怪的感觉,听着杨善桐以如此陌生的口吻谈论着前世要了她的命的毒药,“他们说,这个药叫神仙难破,意思就是说,吃了以后,不但没救,而且还很难破案,从药渣上都找不到什么不对的……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对桂家来说,权家也是受鸾台会钳制的一员,因为权仲白身份的关系,联想他们对鸾台会新药有所了解,也在情理之中。蕙娘摇头道,“不知道,这些年来,和他们的联系也渐渐地疏远了一些。他们活动得好像是越来越不频繁了。”

杨善桐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又道,“说实话吧,和他们合作,我们总觉得像是与虎谋皮,心里不安稳。如能选择,倒是更愿意和你们靠拢,好歹六皇子身份在这里,也算是占据了大义名分。这权神医又是神医——”

神医嘛,总是毒、医双修的。蕙娘至此,已经完全明白了桂家的盘算:她和良国公倒是都猜错了。桂家是已经做好了毒杀福寿的准备,但却对鸾台会心中还存有顾虑,反而更看好权家。甚至于在权仲白生死未卜的现在都愿意前来投靠结盟,只要为桂家寻好了这味毒药,能让他们毫无痕迹地将福寿解决掉,桂家和权家的联盟,便是紧密得任谁也无法拆散了。

“这么大的事……”蕙娘当然不可能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做犹豫状,杨善桐亦不逼迫,只是站起身道,“都是合作过一次的人,也是明人不说暗话了,这里的事,到不得外头去的,若不然……”

有合谋对付牛家的事在,现存的三家就是再翻脸也不可能互相出卖的,真要成了死敌,争斗的结果也只可能是抱在一起死,蕙娘站起身道,“你这就太多虑了。横竖公主回京还有段时日,我料着你们也不会在回京路上下手——”

她瞅了杨善桐一眼,杨善桐叹道,“二哥若愿意,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忙乱了。当时就猜到他未必会下这个手……不论什么时候,你要找我,托人给我送个信儿我就来了。”

事儿说完了,她抬抬手便要告辞,蕙娘也不多送。自己回了内堂正要把桂家这出人意表的一步好好地琢磨琢磨,丫头们却又送了帖子来——这回,要见她的乃是许家的世子夫人,杨七娘杨棋。

作者有话要说:您的好友【桂家】请求加入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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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图穷

蕙娘收了帖子,不过是付诸一笑,便吩咐石榴道,“先不回了。”

一般来说,收了帖子那肯定是要立刻回复的,应邀不应邀都要给人一个理由,就算当时主人不在,送信的婆子先回去交差了,嗣后等主人回来了,也该立刻遣人送去回信。石榴面上掠过了一丝诧异之色,却未问缘由,而是屈身行礼,不言声地退了出去。

蕙娘自己思忖了半天,等几个孩子回来了,方才放下思绪,第二日请权世赟过来说话,正好杨七娘又送了帖子来,蕙娘依然命石榴,“接了,别回。”

权世赟在石榴跟前自然做下人状,在蕙娘下首只坐了小半边凳子,垂着头也不敢说话,等石榴退出去了,才沉声道,“怎么,难道是蒸汽船的事,倒令两家闹了别扭?怎么说也是亲戚,和许家还是别搞得太僵。”

鸾台会方面,看来是还不知道这一策背后是谁在谋划,当时良国公说的那几句无非也就是气话,真要把许家搞到,朝局会有怎样的变化还未可知呢。在定下心意之前,他肯定不会和不可控的权世赟透露这个信息。蕙娘毫无滞碍地接上笑道,“我们闹着玩呢,杨七娘和我又在说分钱的事了,这一回,我可得好生晾着她。”

权世赟眼中掠过了一丝贪婪的光芒,但又迅速消散了开去,他也不再追问到底是分什么钱了,而是提点蕙娘道。“仲白人在俄罗斯,隔得那样远,万一出点什么事,消息都传不回来。我心里也是着急得很,却又走不开的。现在你回来了,正好我也可抽身回老家去,亲自部署人马进俄罗斯打探仲白的消息。”

蕙娘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也做担忧气愤状,“多大的人了,还是一点都不懂事,这个样子,将来怎么放心把大事托付给他?我拿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了。偏偏现在爹又在前线……”

权世赟叹了口气,也道,“若不是这个性子,皇上也不会这样看重他,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些话也不多说了,总之我择日会回去东北,从江南那边抽调来的香雾部干部,现在却暂时不能还给世仁了。要跟着一起带到东北继续查访仲白的下落,你想起许家的底,或者要另行设法,或者就要等一段时间啦。”

一个组织,资源也是有限的,权世赟名正言顺,蕙娘亦不能多阻止他什么,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道,“其实请您过来,还有这么一件事。桂家两位少奶奶昨天过来见我,说起了会里的事。您也知道,当时一起对付牛家的时候,桂家也是以为我们和他们家一样,受会里的钳制的。这一次过来,她们就在打听消息,说是会里和他们提起了一桩交易……”

权世赟笑道,“噢,你说的是这事儿。我本也想和你交底的,结果你一到京城就回冲粹园了,连日里倒是没找到时间。”

便仔细把新出的这一味“神仙难破”的熏制方法给蕙娘说了,和权仲白设想的一样,是利用多种毒素炮制草药,只要是干的饮片,色泽深一点的,都能炮制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混入药堆中很难被辨别出来。这样便可从出货时便混在同和堂的货包里,唯一的问题只是如何把它送进别人口中而已。比如说皇宫内院,分药、熬药的没有自己人的话,只能是撞大运去碰,但风险也颇高,混得多了,很容易被别人用了,打草惊蛇,混得少了,有可能要一两年后才莫名地在无名小卒身上见效。因此研究出来以后,只是作为神仙难救的替代品而已,除非桂家这样要求特殊,事体特殊,就是不愿让别人抓到把柄,死亡本身是否可疑并不列入考虑的情况,也没多大用处。

而和良国公一样,权世赟也是在桂家主动和其联系,索要北戎境内行商路线图的时候,便察觉到了这个宝贵的机会,他提出神仙难破,无非也是为了把桂家和鸾台会绑得更紧一点。不过这么大的事,人家有所犹豫也很正常,这时候凑上去,就显得不矜持了。因此他还嘱咐蕙娘道,“等公主进了京,你看着事态发展,合适时不妨推波助澜一番,我们这里和桂家交涉的一直是柳七十七,你吩咐他去做就行了。这个人很老道,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蕙娘点头道,“我晓得了,这件事,看桂家怎么选吧。因郑氏态度洒脱,不大要闹,他们的压力还轻一点。就是要下手,也得等福寿回宫以后了。”

“桂家在宫里有人吗?”权世赟失笑道,“回宫?要下手也得等福寿过门吧,现在福寿都回国了,桂家已失先机,真不知桂含春在北戎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倒要我们来给他擦屁股,不然,只怕他们家是真的要衰弱下去了。”

桂家在宫里没人吗?蕙娘淡淡一笑,也没和权世赟顶嘴,只是又谈了些别的公事,便把权世赟给送走了。

接下来几日,权世赟果然回东北去寻权仲白了,蕙娘先按兵不动,把她临走时耽搁下的一些公事和文书给看完了、办完了,问得杨七娘照旧日日送帖子过来,方才令石榴,“回了她的贴,就说我在冲粹园静候她的大驾,请她和三柔一并过来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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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七娘到的这天,蕙娘还是如常行事,谁也看不出她心中的起伏。就连素来最擅长察父母言、观父母色的歪哥,此次也完全被瞒了过去,吃完饭就忙去上课了,恨不能用一个上午便把课给上完,俾可和许三柔一起玩耍。乖哥只是划着脸颊羞哥哥,显然对他的心思是了如指掌。至于葭娘、文娘、乔哥等人,也是各有各忙,早习惯了蕙娘屋里川流不息的各色访客了。

杨七娘到得亦早,她可能是刚吃过晚饭就从城里出发,又有新式马车和水泥路之助,居然半上午就到了冲粹园。见到蕙娘,也是神色自若,丝毫没有异样。仿佛现下生死未卜的权仲白也好,连续送贴十几天都被回绝的屈辱也好,都无法令她有丝毫感情上的变动,倒是蕙娘见了她,没什么好脸色,待许三柔等出了屋子,便开门见山地道,“你来做什么?”

杨七娘笑道,“我来,我来不就是为了见你的?”

“你还有脸来见我?”蕙娘盘腿坐在榻边,似笑非笑地问,“我当就是你起码也有一点良心,知道一点羞耻呢。”

“我为什么没脸来见你。”杨七娘反问道,“下南洋开拓吕宋是你的主意罢?现在我男人就在南洋打仗,我看你也一直都挺有脸见我的。”

这两人放下面子,唇枪舌剑起来,场面可有几分好看了。蕙娘亦不动气,她冷笑道,“你男人是元帅,我男人可没有受官。”

杨七娘安然道,“他是国公府世子,也有俸禄的。女公子,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呀。为国为民,岂非责无旁贷?”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再说话:这样争下去,争一天都没有什么结果的。到了这种层次,谁不明白,很多事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也不是所有的戏里都有奸角,分分合合,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扯恩怨感情,反而显得格局不够了。

屋内沉默了一阵,杨七娘拎起楚窑黑磁壶,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品完了才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声。西北乱象已成,达延汗声势大振,看来,罗春短期内是组织不起强力的攻势了。英国人多线作战,也有几分顾此失彼,西北危局一解,南洋那边,他们的压力就更大了。他们已有在南洋和谈的意思。看来,短期内,打是不会打了,估计交锋也只能在暗处。罗春这个关键子一提出来,整局棋的变化,却又不一样了。你应该感到高兴,起码,神医的行动,的确为天下人带来了福祉。”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若有一天许将军也下落不明了,提醒我这么说几句风凉话给你听听。”

杨七娘神色一动,“这样说,连你也不肯定他是真去了俄罗斯?”

此女之灵动冷静,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蕙娘扯出一抹笑来,淡淡地道,“你觉得他不会去俄罗斯吗?”

“我确实觉得,现在的他不会去俄罗斯的。”杨七娘深深地望着蕙娘,“消息一出来,我就觉得有点奇怪,若说从前倒也罢了,可这几年的权神医,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她坦然地道,“但我就是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他去了俄罗斯。”

蕙娘沉默了一会,方问,“你这次来,就是为了试探这件事?”

“那倒不是。”杨七娘摇了摇头,“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好奇和关心吧,我这次来,是想试探一番你对蒸汽船还有没有兴趣的。说来,你提到俄罗斯也是令我有了些灵感,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一直对造船业很有兴趣,也许到俄罗斯走一趟,能有别样的收获。不过,这得你们宜春票号配合了。据我所知,生意在俄罗斯做得最大的票号,也就只有宜春一家了。”

这些年发展下来,宜春的规模,的确渐渐盛源给比下去了。蕙娘扯了扯唇未置可否,杨七娘也就没重提什么培养自己朋党的事了,她垂下头安然用了几口茶,道,“若想我走,说一声就是了。我这个人一直都是很识趣的,你现在不想介入蒸汽船,我也能理解,想把它更加发扬光大,我也能理解。”

都付出了这么多,甚至连权仲白的性命都可能填进去了,若是还没把这事办成,情何以堪?

换句话说,为了这事,可能连权仲白的性命都葬送了,一怒之下,反而要把此事抛开,也是可能的思路,杨七娘这话说得也是很有道理的,态度更算是坦白,倒比从前那成竹在胸的淡然样子更有点讨人欢喜。蕙娘唇边,不禁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她道,“我现在一时还想不到这里,最近脑子转得慢得很,还在想刚才你问我的那句话。”

杨七娘冲她挑起了一边眉毛,半信半疑的,“你是说——”

“你不是问我,我为什么要说他去俄罗斯吗?”蕙娘把茶杯慢慢地、稳定地放回了桌面,她站起身子,负手走到窗边,借着动作的遮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回头淡然道,“我也想问你,你听说过鸾台会吗?”

356、匕见

杨七娘的眉毛慢慢地挑了起来,简直都要消失到了浏海中去,她看来对自己忽然没那么自信了,只是慢慢地咀嚼着蕙娘的说话,重复着道,“鸾台会?”

“看来,你是还未曾听说了。”蕙娘又再端起茶碗,她也正在掂量着杨七娘的表情,思忖着她是真不知情,还是又在做戏。“这样看,你对同和堂在广州的活动,也不过只是一知半解罢了么。”

说到同和堂广州分号,杨七娘的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蕙娘托腮凝望着杨七娘,道,“你和我都是很长于心计,很懂得伪装,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上很有造诣的人。你猜猜我,我猜猜你,这么猜一天恐怕都猜不出个结果来。不论你怎么想,今日我先旨声明,不论你信不信,我说的甚至都不是有限制的实话,我说的全都是大真话,连一点假都不掺,一点保留都不会有,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好了,我一定诚诚恳恳地告诉你答案。”

她未等杨七娘反应,便续道,“鸾台会的起源,是要从前朝末年说起了。当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东北的女真,西北的北戎,国内的闯王,南边的小朝廷,都有问鼎天下之志……而鸾台会的先祖,便是昔年曾被许诺封为一字并肩王共享天下的宁王。这一系在南昌经营多年,财力雄厚,此时也有些打算。”

她居然真的毫无保留地将鸾台会的来龙去脉,甚至连他们化姓为权的□都娓娓道来,杨七娘听得呼吸声都几乎断绝,在上午明媚的阳光里,她整个人仿佛一尊青石雕塑,连表情都呆滞了起来。

蕙娘亦不去猜度她的心思,只续道,“虽说天下大势已定,但鸾台会既然已经成立,这野心的火种,却延绵了下来。如此荒唐之事,正因为其荒唐,所以压根没有多少人会往这方面想。虽说鸾台会以很多种名字,甚至是托名白莲教等等,和许多人有过接触,但从没有一个人能猜出鸾台会的来历和野心。桂家以为鸾台会只是求财,罗春多半也做此想,文武百官以为国公府只是求稳,所以培育出了仲白。实则,在知道鸾台会的背景以后,你当可想象得到,他们培养仲白学医,是有自己的计划在的。你可以猜猜,这个计划瞄准的是什么目标。”

鸾台会背景一出,权仲白是什么用处,那还用得上猜吗?杨七娘面色苍白如雪,她忽地打断了蕙娘的问话,道,“神医本人,一开始就知情吗?”

“从前是不知道的,他的性格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也是计划中的变数。”蕙娘略带自嘲地一笑,“不然,你以为国公府为什么要把我求娶进来,难道就只是看中了我的万贯家财?”

杨七娘沉默了许久,才别有深意地道,“只怕除了你的人品之外,也是看上了宜春号吧。这几年宜春号发展得这么顺利,顺风顺水,黑白两道麻烦都要绕着走,我心底亦是有些猜疑,在广州地界查了查,只知道道上有人暗中为他们保驾护航,这人隐隐就和同和堂广州分号的一个管事有关。当时还以为,两家结为亲戚,他们是在维护主母的嫁妆。国公府暗中和黑道有些联系,不过是为了做点走私生意,没想到,我还是想得浅了点。”

她也算是解释了自己对权世仁的怀疑,蕙娘抽了抽嘴角,却没有尽信,她续道,“初知内情时,我心中的震惊你也能想像得到。不因为鸾台会的勃勃野心,也因为国公府处境的尴尬,不论这事成还是不成,国公府都没什么好果子吃。这几年来,为了攫取一点权力,我花费的心思,你也能想像得到了。不过,好在天命还在我这一边,经过许多年的谋算,如今权族势弱,倒是国公府的势力渐渐膨胀起来,族中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竟处处退让,现在更把我捧上了鸾台会龙首的位置担个虚名,虽是虚名,但也令我好容易占据了一点优势……”

“既然权族势弱,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又要靠神医实施,而神医摆明车马,全天下最听你的话,不论出于什么心理,在现在他们肯定要把你给捧好的。”杨七娘喃喃地道,她看来有点明白过来了。“然而,神医的失踪,使得一切情况都发生了变化。如果神医不能在年内归来,只怕你好容易取得的优势,都要付诸东流了。”

“而且这一次,若是按部就班地走棋,再翻盘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蕙娘唇边,逸出了一丝冰寒的微笑,“纵使侥幸保得性命,宜春号的股份保不住了不说,我这一辈子都要低头做人不说,只怕连歪哥的一生,都要受其操纵了。”

“以你心气,自然不愿如此了。”杨七娘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她目注蕙娘,轻声道,“你想要逃,想要寻求我的帮助?”

“逃,我自己也能设法。”蕙娘淡然说,“但我若现在逃了,金钱地位暂且不说,这一辈子,都将再难得到仲白的消息。倘使他能活着回来……”

她没有往下说,但杨七娘已经可以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微微眯起眼,上下打量了蕙娘几眼,忽地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世子夫人真是至情至性,你和神医,论性子是格格不入,我没想到你真肯为了神医做到这一步。”

“留下来,那就要斗了。”蕙娘不去理会她的最后一句话,“虽说胜算不大,但就是要死,我也情愿死得轰烈一些。也胜过这样行尸走肉地活在世上,日复一日地盼望着他的下落。然而,我手中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掌握军权,和鸾台会斗,我是需要人手的。”

这长篇累牍的谈话,终于进展到了戏肉,杨七娘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她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现在是在求我帮你么?”

“我不是在求你帮我。”蕙娘微微一笑,“我是在勒索你帮我。”

杨七娘换了个姿势,她秀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尽管这微笑是如此的漫不经心,仿佛暗示了主人的游刃有余,但她紧缩的瞳仁,紧抿的唇角,都透露了蛛丝马迹。她慢慢地说,“哦?”

蕙娘面上的笑意,渐渐扩大,她轻声道,“你还记得你们家的三小姐许于翘吗?”

杨七娘的呼吸声猛然一顿,她瞪大眼死死地望着蕙娘,终于完全失去了自己的镇定。

这时候,蕙娘反而又镇定了下来——在两人对于主导权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中,看来,这一回,她是占到了上风。现在的问题,无非是如何把优势保持下去而已。

而保持优势,一直是她十分擅长的事情。

#

“这也算是先人遗泽,整件事当然和我无关。许三小姐的情人当年就是鸾台会的高层管事,他们也的确是情投意合,三小姐到现在应该都不知真相。不过,历年来见过她的人可都还活着呢……”蕙娘详细地对杨七娘解释道,“说实话,这可能也不算是我在胁迫你,若是我反扑失败,亦不会坐以待毙,自会入禀内宫,结束这疯狂的一切,到时候,反正都是个死,自然是能多攀咬一家是一家了。许家到那时候自然也会受到牵连,以皇帝的性子,只怕是不会太相信许家的清白,你道是不是?”

在短暂的吃惊后,杨七娘很快又找回了她的冷静,她泥雕木塑般坐在当地,仿佛对蕙娘的说话根本无知无觉。——用她的沉默来反抗蕙娘主导谈话的节奏,这亦是常见的一招,但蕙娘并不在意这种垂死挣扎般的反抗,而是欣然续道,“当然,若是只有这一点,许家也许还能勉强自保,安然度过风暴的成算还是不小的……不过,你确实忘了,我手中还握有桂家的把柄,清辉部更是在西北经营多年,当年江南民乱,挑头闹事的那些人,虽然被送到了西北,但想要把他们重新寻访出来,却也并不难的。任何事,凡做过,总是会留下痕迹,即使少夫人你是高手中的高手,也无法把水波完全抚平。我说得对吗?”

杨七娘的呼吸声似乎被封锁在了喉咙里,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这一回,蕙娘也不说话了,她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杨七娘的表情,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在她看来是相当怡人的沉默之中。

以鸾台会的能力,要追根溯源把江南民乱的来龙去脉给挖出来,可能性是非常的大,刚才蕙娘和杨七娘解释时,特地提到了瑞气部的构成——瑞气部多数都是从前锦衣卫暗部的遗民,一代代都在本地生活,许多人就是以白莲教首领、一斗米教香主的身份在活跃,这些人的市井消息是最灵通的,而江南民乱中的参与者,都是无业游民,他们岂非是各种教派最热心的参与者?

仅仅是这个把柄,已足够让许家深陷麻烦之中,更何况还有一个许于翘雪上加霜?蕙娘今日敢把这些条件摆到台面上来,就是因为它们实在非常合情合理,只要还有一点理智,不愿家破人亡,杨七娘几乎没有第二个选择。

“噢,再说。”她忽然又想起来补充,“事成以后,也不是没有好处……我对蒸汽船的热情,一直还是很高的。若不是鸾台会绊住了我的脚步,说实话,我真有兴趣和你一道折腾折腾这些新鲜玩意儿——”

她侧过头,纡尊降贵地一笑,亲切地道,“这样想想,你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呢?我觉得这对你来说,已算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了——我可半点坑你的意思都没有啊,世子夫人,你说是不是?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伴随着一道清晰的声音,杨七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也对蕙娘绽开了一个冷冰冰的笑,轻声细语地道,“说说你的计划吧,世子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踩点更新!

357、联手

“按封子绣的算法,最迟今年六月,仲白应该或多或少能传来一点消息了。至迟到今年九月,仲白也该有肯定的行踪了,”蕙娘亦不瞒着杨七娘,坦然相告道,“文娘和葭娘我预备这个月就给送到广州去,在广州会有人把他们接到新大陆。有你暗中照拂,应该是不会出太大问题的。你们家的三柔如何,要跟着一起走么?”

杨七娘唇边勾勒出了一点笑意,低声道,“她过去做什么?那是鲁王的地盘,她过去容易,要回来只怕就难了吧。她不比你们家葭娘,还有个小姨带着,孤身一人去到新大陆做什么?成王败寇,一家人要活在一块,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

若能把歪哥、乖哥送走,蕙娘简直连一个孩子都不想留在身边,但杨七娘说得也有道理,她毕竟不像是自己还有个焦勋。她也未有勉强,只是继续往下分析道,“这种事,肯定是赶早不赶迟的,等到几方面都起了疑心再动手,即使成事也是处处被动。眼下西北围解,之后半年正是陆续回防、换防的时候,军队调动十分频繁,不论是桂家还是你们许家,手里的兵都能抽出来使用。我看,即使是准备仓促,应该也在这半年之内必须要有所行动了,这时候,兵贵神速。”

见杨七娘不言不语意似默可,蕙娘又道,“不妨告诉你,鸾台会的老巢,就在朝鲜境内,从白山过去一水之隔……嘿,这些事我不说,你也能查到,你无需担心我虚言相欺,之后若要私下调查掌握把柄,也是随你的意……别的事都不多说了,既然是在朝鲜境内,事情要好办得多。若能由许家、桂家一起出兵,不管三七二十一,蒙面上岸直奔凤楼谷,打个措手不及,是有很大可能将其一网打尽,赶尽杀绝的。”

她瞅了杨七娘一眼,唇边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当然,在我来看,最好是别留一个活口,可你们却未必做如此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我们可以日后再说了。现在先把大盘计划定下来要紧。权族昔年曾有过一次大的损失,数千兵马全军覆没,现在虽然又囤积了一批火器,但战力的损失却是难以短时间内恢复的。蒙面过去,速战速决,朝鲜方面已经禁海多年了,说不定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就走了。我们再假传圣旨暗中敲打一番,令其老实守密,鸾台会的根本,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了。之后在白山方面的首尾,我这里自然有人收拾,你们就不必冒风险踏上东北的土地了。”

在朝鲜境内胡作非为是一回事,率领一支不该出现在东北的大秦军队横行霸道又是另一回事了。杨七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问道,“那鸾台会四个分部呢,你预备如何处置?祥云部倒罢了,反正也不知你们的底细,断绝联系也就是了。瑞气部、香雾部和清辉部,还有南边分号的权世仁,都是能激起风雨的组织,难道就这样任其慌乱下去?”

“权族出事以后,鸾台会必定阵脚大乱。”蕙娘眼中闪过一阵杀气,“各部之间势必互相猜疑,届时,我会请权世仁主持召开大会,我亲身赴会以示诚意,到时候,由你方出面,在广州附近,还不是由得你一手遮天?”

她干净利落地往下一劈,做了个手势。杨七娘丝毫也不意外,颔首道,“这些动静,原本是瞒不过人的,但现在皇帝精力越发短缺,很多事上都依赖表哥的判断,你又可借着我的关系,来遮盖其中的动静了,是么?”

蕙娘微笑道,“好容易把你给拉过来了,总要人尽其用嘛,你说是不是?”

杨七娘呵呵地笑了几声,也说,“话虽如此,但你算盘也打得太精了点吧。再说,这个计划毕竟是你仓促间酝酿出来的,其中行险之处颇多,有些事你想得太理想了,若是一个行差踏错,结果没那么完美,就有被皇帝注意到、猜疑起来的可能。你想,抛开白山那边不说,你这计划到了最后,单是国内就要清洗掉多少人?这些人命,不可能悄无声息就这么没的。肯定要往上报,就是广州的事被捂住了也没有太多的作用,皇帝一经过问,表哥也不能不把广州的动静报上去的……为了扳倒牛家,我们准备了多久?你要做的事,可比扳倒牛家还要更耸动了。”

她虽然指出了蕙娘计划中的纰漏,但语气和缓、态度平稳,蕙娘也未动情绪,她欣然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拉你帮手?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嘛,你的脑子我还是很信得过的,有什么指教,但说便是。”

“这些风险,我可以担。”杨七娘首先淡然地道,“欺上不瞒下,欺瞒上峰的事其实谁没有做过,许家在这件事上要承担的风险并不大。但我估计你若倒台,肯定会把我们牵扯出来,是以在这件事上你也可以相信,我确实是真心实意在为你着想。我猜,你在事成后打的主意是捧六皇子上位,免得新皇日后来翻旧帐……等到六皇子即位以后,权家位高权重,届时要发展蒸汽船,还不是你的一句话?这条思路,也不能说有错……但却走得太慢了点,你就没想过,把这几件事合在一块做吗?”

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悚然动容,她仿佛头回认识杨七娘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清秀的少妇。

——没想到,杨七娘的思路,几乎是和鸾台会……不,是比鸾台会还要疯狂!

然而,这话又诚然不假,这个计划,本来是她和权仲白一起策划的,因权仲白能精确地掌握皇帝的身体情况,他们便能在最混乱的时间内发动人手,以此掩人耳目,之后新皇登基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权家人若非已经远扬海外,便是已经高枕无忧,把六皇子捧上了皇位。现在少了权仲白,她仓促间也拿不出什么更高妙的计划,自己的力量又尚且没有丰满,只能胁迫许家参与进来,然而,因权仲白的失踪而露出的破绽,却是无法弥补。杨七娘指出的办法,也不失为一条明路。虽然如此一来,两人要部署的线又多了一条,但总比干掉鸾台会以后又为皇帝揪出来干掉,彻底为他人做嫁衣裳来得强。

“你有什么办法能掌控皇帝的生死?”蕙娘都没提排在六皇子前头的几个皇子。只要杨七娘能说服杨宁妃,将三皇子从皇位之争中隔离开来,或者说是干脆由她出手把三皇子给干掉,不用任何人发话,杨宁妃都会阻止皇五子登位,至于皇四子,本来就是个孱弱的病秧子,没有一天离得开药罐,要在他的药罐子里动点手脚,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问题,只是皇帝居住的长安宫防卫森严,想要毒杀他,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杨七娘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忽然间流露出了一点真实的情绪。

“我曾告诉过你,任何人都有底线,但任何人的底线,也都有一个价钱,”她的语气,似乎云淡风轻外又还有一丝淡淡的怅惘。“这一次,你用来买下这底线的价钱,高得我无法拒绝……”

也就是说,在许家合家人的生死跟前,杨七娘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底线了。

蕙娘望着她,心中忽然浮现了几许同情——正因为她曾是个毫无底线的人物,今时今日,她才能明白杨七娘被迫放弃底线的痛楚。

物伤其类,想要在这局游戏里继续玩下去,她也好,杨七娘也罢,被迫付出的东西,终究只会越来越多。

“利用封子绣给皇帝下毒……亦不失为不错的选择。”她亦没有逼迫杨七娘把那句话说出来的意思,直接继续往下讨论。“但你有几成把握能说服封子绣?”

“半成都没有。”杨七娘没好气地说,见蕙娘瞠目望着她,便又反问道,“在我提出毒杀皇帝之前,你又有几成把握,能把原来的计划顺下来?”

蕙娘亦不能不承认,“估计也就是不到半成吧……”

两人对视一眼,忽地都苦笑了起来:背水一战、放手一搏,胜算实在是小得可怜,然而,即使是这小得可怜的胜算,也值得她们去奋力地搏一搏了。去搏这一搏,至少还有胜的希望,若束手待毙,等待蕙娘的,将只有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却是杨七娘率先收拾了情绪,若无其事地道,“说回桂家,你和他们摊过牌没有?前几天三姐和我遇上了,我们说了几句,她像是还在烦恼福寿的事呢。”

“还没开口。”蕙娘道,“桂家和我们家关系又复杂一点,他们也受鸾台会的钳制。我们之前私下就有过接触,我还没想好该和他们怎么说。”

“我劝你是实话实说。”杨七娘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南下广东,到广东去找桂含沁亲自说。别看他什么都听他太太的,桂家的大事,还得是他来做主。桂含沁此人,千伶百俐,你瞒着他是瞒不住的,与其双方互相猜疑浪费心机,倒不如把话说穿了,齐心合力,度过这个难关。”

至于桂元帅等人,因远在西北,根本没有直接掌握水师,已被两人跳过不提。

蕙娘本也是犹豫着瞒不过桂含沁这一点,她会和杨七娘实话实说,也是因为在短期内要部署这样复杂危险的行动,指挥层实在不宜互相猜疑互相算计,她一人也的确照顾不过来这方方面面的心机。因此听杨七娘这一说,也就下定决心,决然道,“好,你我都略事准备,十日内便先后南下也好。”

她瞥了杨七娘一眼,又若无其事地道,“希望你别觉得把我弄死了,这整件事便算是完了。”

杨七娘并不生气,反而报以微笑,她恬然道,“你觉得我会这么蠢吗?”

358、重逢

承平十六年二月,京城的春天还有几分矜持,袅袅挪挪的春风,也才吹过柳梢头没有多久的时候,广州城已是一片暑热,因几处临海口岸陆续关闭,所有商船都要回到广州交易,今年的广州要比往常更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不论是渔用码头、军用码头还是民用码头,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船只排队等着进港,几乎把水路都给堵塞了,喧嚣声几里外都能听见,城里也不比城外好多少,客栈酒楼,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是爆满的,各色外国人将广州城的大街小巷几乎都能填满。还有不少自吕宋回来的兵丁懒洋洋地在其中穿梭,卖弄着自己半生不熟的弗朗机话,还有更为生涩的英语,四处和这些夷人搭讪——现在的广州城里,会说夷人话的人,几乎能占到总人口的一半,有些在巷口卖吃食的小贩,都学会了七八种语言。

在这样的热闹中,官用码头倒显得有几分冷清了,虽说一天也能有两三艘官船进港,但和别处港口的热闹比,又不堪提了。在官用码头附近开店的那些商户,这几日津津乐道的,无非也就是许家世子夫人的座驾,又再重临了广州而已。

“单单是那面许字旗,沿海过来,所有船只都要让路,真是威风得很。”便有人如此吹嘘道,“更别提进港时候了,那些横行霸道的军船看见了,全都鸣枪示意。砰砰的枪声震天响,还是世子夫人着人传话不必如此招摇,方才止住了的,别看现在广州城是林大人做主,可大兵们心里真正服的那还是许家人……”

“你这不是废话吗。”另一人便笑道。“那都是许家的兵,不尊重世子夫人那还了得?许将军现在是还在吕宋,不然,他能亲自领船接上来——”

两人正如此说着,远处忽然又来了一艘船只,在满满当当全塞满了船只等候进港的水路中,它的速度却也是快得出奇。不消片刻便到了近前。一帮闲汉都来了兴致,直说,“也不只是哪户人家的船只,面子居然也这样大。”

正说着,已有眼力好的人喊道,“哎呀!良国公权!这是权家的船啊!原来是权神医到了,难怪这么大的派头!”

众人一听,都亢奋了起来,纷纷要看这个传说中华佗再世的权神医。推推搡搡正在议论时,几辆马车已经从水泥路上轻快地跑了过去,直接开到了码头上。马车里出来几个人挡上了帷幕,仅从这一点来看,便可知道船上主要还是以女眷为主。有闲汉便道,“我就说肯定不是权神医,神医哪一次来广州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大张旗鼓地过来,不消半日,全城的患者都到了,他还怎么做事?”

他眼珠子一转,洋洋得意地说,“要我说,这肯定是权神医家的女财神,宜春号的女东家——吕宋的女主人,焦小姐!”

这三个称号,每一个都满是噱头,但众人却未不服,也不争论,反而都露出心悦诚服之色,均道,“若是有幸能见女财神一面,今年必定发财了。”

又都彼此议论道,“吕宋现在,这个橡胶和粮食生意,一年能赚多少,难道就全归给了女财神不成?”

民间传消息,都是神乎其神的,那闲汉一脸的得意,“可不是?一开始会打吕宋,就是因为宜春号选定了这块地!现在这两处生意都是被他们包去的,挣的钱可不都归给女财神了。就不说这个,只说着四轮的马车,还有广州这路,就是许家世子夫人和女财神一起修的,两人光是造马车,挣的钱就是八辈子都花不完了!都甭提吕宋,也别说票号了!就说这女东家吧,吃饭端的都是黄金碗,吃过一次也不洗——干脆就不要了!”

众人一顿啧啧声中,马车已经装上了想要接的人,安静无声地自水泥路上跑了过去。蕙娘丝毫也不知自己激起了一阵想象力的小风暴,她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心里一会儿惦记着怀里的葭娘,一会儿又惦记着被她留在北京的两个儿子: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小女儿,但她确实是很急于把事情谈完,再尽早把葭娘和文娘送走,以便早日回京去和儿子们呆在一块。现在虽然才二月出头,但自己的南下,说不定会激起几方面共同的怀疑,如不早日回京,恐怕很难解释过去。毕竟,权仲白好说也是失踪状态中,她这个当家主母在这样的时候还出门乱跑,的确是有几分惹人疑窦。

不过,此次南下,蕙娘也给自己找了一些理由。吕宋的农场到现在已经经营了两年了,公司的运作虽然堪称良好,但也的确是积累了一些问题需要处理,蕙娘这一次下来,官面上的理由就是要给这个新公司把把脉,再给整个吕宋岛的经济形势做个规划。这也是在吕宋局势缓和以后的当务之急:现在海禁已开,各地海关收入锐减,四边又有战事,国库也面临很大的压力。吕宋这个完全是属于朝廷的殖民地,便被寄予了厚望,只是如何盈利,却还需要专业人士的意见。蕙娘不过是和封锦送信提了几句,说起了吕宋现在的局势,又提到自己有意南下重新评估蒸汽船项目,封锦便代表皇帝积极回信,为她联系了一艘南下的快船。

至于文娘和葭娘随她南下的事,燕云卫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文娘之死那点把戏,瞒的也就是外人,有心人根本是瞒不过去的。而作为一个诈死还家的失婚妇女,文娘想到广州来简直再自然不过,毕竟,现在的广州,可是全国风气最开放的地方了。四轮马车上镶嵌的,根本就不是雕花玻璃了,大大方方的就是一片透明的玻璃,外头的人往里看,里头的人往外看,都是毫无阻碍。

这一次到广州,蕙娘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直接歇进了许家,并没有故作生疏的意思。问知桂含沁出海去巡逻了,需要二三天才能回来,蕙娘便和杨七娘商议,想要先把文娘、葭娘送走。杨七娘反而道,“不急的,等他巡逻回来换防的时候,海防比较混乱,一般走私船也都是这时候出海。”

蕙娘也觉有理,便自去联系焦勋。焦勋果然亦有些能耐,究竟是被他突破海防联系到了鲁王旧部,表达了自己想要回归新大陆的心情。

焦勋的才干,以及和鲁王的缘分,都是有目共睹的,鲁王这些手下欣然给了海图和几个老水手做领航员,焦勋随意凑了两三艘船,装的都是忠诚极有保证的自己人。以孔雀、当归两夫妻为首,现在正在做出海前最后的补给。蕙娘同孔雀也是多年未见,不免召她来叙一番旧,两人头挨着头说了好些私话,孔雀眼泪汪汪,直道,“您放心,只要是我们还有一口气在,都委屈不了葭姐儿和十四姑娘……”

又将这些年来她悉心经营的江南秘巢内的一些暗道、伏笔说给蕙娘听,“虽说焦勋他抽调走了好些下人,但余下的那些,也都是这七八年间陆续养成的,忠心方面极有保证。我们这下出来得匆忙,只好把事情交给了原来的庄头……”

蕙娘虽说有心多陪陪女儿,但这几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待到各种事办完,这里焦勋船也备齐了,蕙娘同文娘一道睡了一晚上,两姐妹均都说了些心底话,文娘亦和她保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一定保住葭娘。”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蕙娘,“姐……你真的不一起来吗?说得那什么点,歪哥、乖哥毕竟是权家的骨血,就是没了你,权家也一定会倾全力保住他们的……到了新大陆,就是再难,只要有焦勋在,也不至于过得和现在这样战战兢兢——”

蕙娘笑而不语,文娘得不到她的回应,说着说着,也就静默了下去,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紧了蕙娘的手,惘然道,“我们姐妹还能有再见的一日吗?”

“你安心吧,若是成事,自然能够再见。若是不能成事,到那个地步,我也会带着歪哥、乖哥过来的。”蕙娘睁眼说瞎话,“我们就在天津藏了快船,到时候取道日本,走得一样潇洒。”

文娘不如蕙娘见多识广,听她这么一说,也便信了。她安心地一笑,趴在姐姐肩头,因笑道,“那我便等着姐你来人把我们接回家了。”

蕙娘握着妹妹的手,心头感慨万千,好半晌,才强颜欢笑道,“好,我等着这一天呢。”

为了掩人耳目,她没有直接和焦勋见面,甚至文娘、葭娘启航时,她和杨七娘都没有去码头相送,而是上珠江游览风光去了。又过了数日,桂含沁终于回来。此时蕙娘已是急不可待,索性拉着杨七娘,在码头边一间酒店坐了,于窗边雅座上等候桂含沁的兵船靠岸。

在船靠岸之前,她和杨七娘都是无事可做,两人多少也都有几分紧张,不愿粉饰太平地闲聊些无谓的话题。蕙娘望着桌上茶壶发呆,也不知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杨七娘却是目注窗下,百无聊赖地看着行人。此处一阵阵的喧哗声反正是从未止息,一艘船靠了岸,紧接着就是另一艘船,来往行人,尽够她看的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七娘忽地发出了一声惊呼——以她城府,这实在极为少见。蕙娘方才讶异抬头,她便一把捉住了蕙娘的手,指着楼下沉声道,“你——你瞧那个穿着西装——穿着夷服的人,是不是权仲白!”

惊讶之下,她连神医的称谓都顾不上了。

蕙娘心里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迷糊中依言定睛一看——虽然晒黑了,虽然瘦了,虽然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衬衫、夷裤,但顾盼之间,风姿依旧,这个人不是权仲白,却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补全了!

359、风露

深秋在漠北失踪的,到了开春在广州上岸?就是蕙娘,一时都有点崩溃了。虽说权仲白的为人处事素来都很出人意表,但这件事也实在是太超出一般人想象的界限了,深秋到开春,他怎么走的——有些人脚程慢点的,现在恐怕都才走到一半呢……

不过,揉眼定睛再看了看,确定是权仲白时,她实在是再忍不住了,连喊都不愿喊,甚至不顾这是二楼,站起身便走向窗口,到了近前才回过神来。想也不想,便翻过窗口,直冲着楼下马棚跳了下去。

众人惊呼声中,蕙娘脚尖在马棚柱子上一点,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地就站到了权仲白身前。她闹的这一出,顿时激起了众人的兴趣:如不是要逃单,便是见到什么小偷贼子了。这大秦人爱凑热闹的天性什么时候都是变不了的,呼啦啦一声,满楼的窗户顿时都打开了,人头攒动全望着楼下蕙娘的身影。

蕙娘又哪还顾得上这个,她呆望着权仲白的面孔,几乎连视野都要完全模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软,越来越软,似乎有人在她耳边大声说话……

再然后,她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焦清蕙很没出息地,在和相公重逢的这一刻,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权仲白已经换上了一身道袍,他看来也清洗过自己了,气色要比重逢时好了许多,蕙娘望着他起码一炷香时分,才肯坐起身来——她又回到了许家,这倒是意料中事。晕厥过去以后,杨七娘肯定会出面把他们安排回许家休息的,见桂含沁的事,此时自然也就暂缓了。

“你——怎么——”她艰难地道,“怎么——”

一开口,才觉得喉咙干涩得可怕,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权仲白忙给她倒了一杯水,扶她起来靠在他怀里,喂她喝了几口。蕙娘稍微润了润唇,便迫不及待地把水杯推开了,一转身,抱着权仲白就直接咬了上去,权仲白被她闹得手忙脚乱的,忙道,“喂,许少夫人——”

蕙娘也顾不得那样多了,隐约只听得模糊几声轻笑,仿佛是杨七娘起身出了屋子,便把权仲白用力一拉,翻身压到了床上,她咬着权仲白的力道,重得几乎可以出血,权仲白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怜爱地谈笑了几声,翻身把她压在下头,倒是比她还要热情、还要索取了起来……

两人久别重逢,又是生离死别后乍然惊喜重见,这份激情自然不同以往,权仲白也顾不得什么童子功了,倒是交代得比蕙娘还要快些,蕙娘亦不在乎自己身体上的满足——现在能感受到权仲白在她身体里,在她身边……她几乎便是满足得不得了了。

权仲白还活着,权仲白还活着!权仲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