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诸女已经十分相熟,见了面亦无需闲话,蕙娘把大妞妞打发下去玩以后,开门见山便问杨善桐,“你相公都和你说了吧?”

虽说桂含沁人还没到京里,但蕙娘等人都要回京了,京中有事总要有人呼应,因此他也是和蕙娘等人预作交代,一旦有事可以直接联系善桐。可见虽然桂含春等人未必知道他的决定,但杨善桐肯定能通过特别途径和丈夫通信的。此时蕙娘一问,杨善桐果然未露讶色,而是微微一笑,坦然道,“嫂子骗得我们好苦。”

这一说,自是已明白蕙娘和鸾台会的真正关系了。蕙娘免不得叹道,“若换做你是我,你也一样会这么做的。”

也不知为什么,当她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以后,心境反而比从前更平和了。竟隐隐有种空灵之感,从前和人谈判时,总是费尽心思去揣测别人的意思,自己亦是很动情绪,话说出口之前,总要再三考虑。但现在,除了同权世赟谈话时,紧张感依然无法退去以外,对着杨善桐等人,她竟是懒于去矫饰言语、玩弄文字,反而很有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感觉了。蕙娘自己想想,亦觉得讽刺——从前她是多么反感这种算计外的坦然,凡是拥有这种气质的人,如权仲白、杨七娘,她都免不得在心底暗暗地觉得他们有些矫情,名利场中人,何不就算计到底了,又非要表现得这般恬淡,何苦来哉?直到今时今日,才明白这种经历过风霜雪雨以后的淡然,确实是发自内心深处,不是伪装能伪装得来的。

虽说杨善桐平素不大参与政治,但她也确实拥有这种坦然气质,虽然这坦然里带了几分天真,但她到底是和她相公不同,在她们这些人应有的算计之外,她还算是有点儿特别的人味。听了蕙娘说话,她亦没有敷衍,微微一笑,道,“确实,若我是你,只怕我骗人比你还狠些。”

两人闲谈了几句京中局势,反正如今京中还是二党相争,不过这相争,也是争得心不在焉的——杨阁老现在风口浪尖,有顾忌不敢争。王阁老现在少了靠山,怕倒台也不敢争。双方倒是维持了微妙的平衡,大体来说,现在朝政的焦点还是集中在北戎和海禁问题上,对于是否重新开海,朝廷内部也是争论不休,到现在皇上也好,内阁也罢,都没能拿出个明确的表态。

“海禁开不开,在我们来说当然是开好。”杨善桐看了蕙娘一眼,略带试探地道,“就不知我们现在是否还有这个精力关注这件事了。”

杨七娘回京的速度其实一点都不慢,甚至比早出发的桂含沁还快了很多,只晚于蕙娘等人几天。一回京便火速进宫给宁妃请安,杨善桐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计划已经开始实施,杨七娘要去探宁妃的口风了。这时候还分心朝政,也许是徒然无益的举动,她这一问,问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蕙娘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道。“仲白前回入宫给皇帝把脉,回来告诉我,去岁朝廷动荡不休,又有北戎压境等诸多烦心事。再加上他本人不在宫里,封子绣也离京公干,皇上少人管制,多少有些调养不周。本来渐渐痊愈的身子,现在也是有点不行了。”

杨善桐面色微微一变,低声呢喃道,“我说,七娘怎么这么急,这不像是她的性子……”

她遂一整面色,端正望向蕙娘道,“既如此,现在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桂家来做的?”

蕙娘摇了摇头,“若是有事,我会等你相公回来再说的。也不差这么几天么——今日请你过来,其实就是想乘你相公不在,告诉你几件事的。”

见杨善桐挑起一边眉毛,她便平铺直叙,很坦然地道,“我等在广州商议时,桂明润似乎有意把大妞许配给歪哥,当着杨七娘的面对我们提出婚事……当时我想到你多次诉说,大妞的婚事要她自己做主,便没答应下来。你我相交一场,这件事对一般人来说,也许并非什么大事,但我却觉得很有必要让你知道知道。”

她才说到一半,善桐便已经骤然色变,她站起身几乎失态地道,“不!他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这么做——”

这么做,和昔年杨善桐父母将她的婚事拿来当作买卖筹码的做法,有什么区别么?一样是为了别的利益,来牺牲子女的婚姻利益。以杨善桐的经历和性子,此事,必定是触犯了她的逆鳞!

蕙娘并不说话,待杨善桐渐渐平复了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续道,“不瞒你说,桂明润此人精明厉害,心思深沉似海,连我都看不穿他心中的想法,也不觉得我自己能够看穿。然而我也能够看出来一点——此子对于桂家在计划中所处的地位,有几分不满。”

杨善桐并未说话——她都没见到桂含沁,自然没法就此事多说什么,然而观其神色,蕙娘也隐隐瞧出了几分认可,她便沉声道,“有什么不满呢?桂家在计划中承担的风险应该不是很大。当然,若是事情败露,家破人亡也是转眼间的事,但若不灭了鸾台会,他们一样手握了能让桂家家破人亡的把柄。我觉得他不像是对风险不满……那么,便是对桂家在计划中所得到的利益不满了?”

杨善桐依旧不言不语,虽说长相并不相似,但说来出奇,此时她戴着的这张冷漠面具,竟和杨七娘惯有的表情有十足的相似。二人都能丝毫不泄漏心中所想,即使旁观者早已知道其心中必定惊涛骇浪,却难以从她们的表情中,钻研出她们的态度。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蕙娘却懒于去揣摩杨善桐的心思,她满不在乎地继续说,“这一计划,对于我们三家来说,既是危机也是机遇,想要在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中占得先手,也不算过分。然而,往上爬,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一宗交易,都是利益的交换……请你过来说这一番话,我也有两重目的,一,我想尽可能地维持联盟的稳定,别让桂含沁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二,我也是想要提醒你,在这么重大的政治活动里,子女亲事,是最普遍的筹码。要拉近两家的关系,再没有比说一门亲事更让人放心的了。”

这也句句都是实话——也因此,杨善桐在听说桂含沁是当着旁人的面提出婚事时,才会如此失态。在有杨七娘见证的情况下,若是权仲白和蕙娘当场一口应承了婚事,事后桂家势必绝不能反悔。儿女亲事一旦说定,除非有极大的变故,否则是一定要予以履行的。也因此,在政争中,互相拉拢很常见的手段就是结亲,比如说杨首辅,不是娶了秦家的女儿,他在仕途上也不能进步得这般快。

“我和杨七娘对于用说亲来拉近关系,倒是十分反感。要维持眼下局面,还用不着如此行事。”蕙娘淡淡道,“但若是桂明润想要有所异动……”

“他敢!”杨善桐脱口而出,却又很快地找回了自制力。她摇了摇头,自失地一笑,“当年爹娘说得真是不假,沁哥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功名心热切了点……”

提到桂含沁,她秀美的容颜上虽有怒火,但怒火背后,依然是遮不住的深情——也许是因为蕙娘今天格外的坦诚,杨善桐也没遮掩自己的情绪,“也许男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为了自己的大业,平时很看重的东西,现在也都能委屈了……”

她抽了抽唇角,继而又肯定地道,“但沁哥这里,你无需担心。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夫妻这些年,我还不懂他吗……此前,我还是有些犹豫,总觉得我不能阻碍男人的雄心壮志,牵制着他,不让他大展拳脚。现在你倒是一言点醒梦中人,要实现雄心壮志,岂能不付出代价……”

她叹了口气,对蕙娘凄然一笑,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些年来,我时常觉得,在花团锦簇之下,我们这些人过的,是一种很惨淡的生活。沁哥越是高官厚禄,我便越是想问自己,这一切究竟值得不值得。到了这份上,我们究竟又在图什么?功名利禄,真有这么重要吗,有了一些,难道还不足够?从前不懂事的时候,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公侯夫人,我心底好生羡慕,后来我稍微见过一些世面了,便觉得她们也挺可怜,虽然贵为公侯夫人,但又有多少人,可和自己的丈夫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可这么多年过去,当我成为一品诰命的时候,我才明白,从前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即使是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在这样的位置上,依然会有无穷无尽的磨难在等着你。功名利禄,就像是一个大磨盘,人进去了,出来的只是一堆血肉……”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掩面道。“大妞的婚事,只会是她被磨走的第一样东西,沁哥若要再往上走,这个家,还不知道要被磨走多少呢。”

这番话,说得惨痛异常,蕙娘一时竟不能语,杨善桐双手掩面,静默了半日,才松手惨笑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女儿也好、儿子也罢,他们这一辈子都要自由自在地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沁哥若要一意孤行,我便带着子女们回西北去,大不了去新大陆……”

她看着蕙娘的表情,忽而顽皮一笑,吐舌道,“放心吧,只是吓吓他而已,沁哥不会勉强我的,知道我绝不会愿意,这件事,他多半也就算了。”

在这一笑里,她显得极为明艳娇憨,恍惚令蕙娘想到了桂大妞——只是比起母亲,桂大妞都少了几分跳脱与大胆。杨善桐自然而然地道,“沁哥这一生,也就是看重我们几个,若是连我们都不站在他身边,他就是做了皇帝又有什么好开心的?你放心好了,这件事,他会妥协的。”

蕙娘轻吁了一口气,亦露出真心笑意,“如此甚好,此事关联甚广,我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我也赞同。”杨善桐又严肃了起来。“废立之事牵连甚广,你我三家如不能全力携手,只怕胜算还未可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不赞成含沁胡乱搅合。”

既然成功以儿女亲事说服了杨善桐,蕙娘现在还不是顺着她的话来说?她赞同了几句,见气氛松散下来,又笑着道,“只没想到你如此合作,我的第一杯敬酒就喝得如此爽快,倒让我准备的罚酒都不好端上来了。”

“哦?”杨善桐眼神一闪,笑吟吟地道,“竟还有罚酒吃么?——我也不吃,端上来给我看看,你道如何?”

蕙娘欣然从命,拍手道,“把二皇子一案的证人带上来吧。”

只此一句话,顿将原本笑意盈盈的杨善桐,说得面色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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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少奶奶走的时候,脸色并不算太好看,蕙娘回转屋内没有多久,权仲白也回了甲一号。他冲蕙娘扬起眉毛,“如何了?”

“有敬酒有罚酒,还能如何?”蕙娘懒洋洋地道。“她是没什么野心的人,对再进一步,未必有更多的想法。又吃了王家这杯罚酒,就是为了王家安好,也会告诫桂含沁不要轻举妄动的……她舍不得她舅舅一家倒台,桂含沁倒未必有这个顾虑。就为了这点,她也得使劲啊。”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蕙娘看了他一眼,又道,“再说了……二皇子那事儿,我觉得她也未必有多干净,出人出力不敢说,推波助澜是少不了的。事发时桂含沁人在海外,她未必和丈夫细细商量过。就为了家庭内部的稳定,她也得把这事儿给捂住啊。”

只因杨善榆的死而迁怒于二皇子、牛贤妃,这种事桂含沁恐怕未必会赞同,一旦透露出去,夫妻两个也许就起些龃龉,蕙娘的说法,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权仲白却道,“你这个也许还是太诛心了点。就为了维护她舅舅,杨善桐也很可能会妥协的,她毕竟是很讲情分的一个人。”

这一点,蕙娘并不否认,她伸了个懒腰,忽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细想想,她说得也很有道理。虽然论精明算计,她也许不如我同杨七娘,但我们这几人里,也许就是她看得最透了。功名利禄,不过是一场幻影,为了权这一字,发生的这许许多多的离合生死,真的值得吗?这场游戏里,哪有赢家呢?”

权仲白笑着道,“你今日倒是悟了出世的道理。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就此放下,远走江湖,你说好不好?”

蕙娘白了他一眼,坐直身道,“我做梦都想说好——好了,不要闹了,我看,也该把王阁老请来说话了。他在外逍遥的时间太久,怕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不给他上个笼头,这匹野马,还真不知会跑到哪去呢!”

366罚酒

有了杨七娘送的两个人证在手,就算是权仲白出面,怕都能收服王阁老。蕙娘还不是手到擒来?王阁老见了证人,汗就开始下来了,蕙娘却未给他杨、桂两家的待遇,不肯把全部真相告知,而是淡淡地道,“祖父留下的偌大家业,三分传给我,三分传给乔哥,还有三分,实在是传承到了世伯手上。”

她顿住话头,不说话了,半晌,方才看了王阁老一眼。

虽是惯常拿捏人的手腕,但王阁老到底还是被拿捏住了,他望了桌上口供鲜红的手印一眼,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方才诚恳地道,“是我秉性驽钝,没能将老爷子传承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

“没能发扬光大也不要紧。”蕙娘笑了,“只不要屡屡自作主张便是了,世伯不要以为,我是因为文娘的关系迁怒于你,实在是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这旧党在你的带领下,越发有式微迹象,这等时候,正该韬光养晦,在下一代读书人里多做功夫,以为将来记。如何世伯反而行险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事我若不知道也还罢了,偏偏我又知道了,若不管,也不忍心看得旧党就此烟消云散。”

这就是给控制王阁老找个理由了——须知道,对方也是阁老,你要威胁他总要给个动机,不能上来就简单粗暴地把证据拍出去,大吼一声‘今后敢不听命?’,虽然大致上就是这么个过程不假,但是面子上终究还是要做得文雅一些的。

王阁老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也是纯属意思意思地为自己辩白几句,“您也是不知内情……”

虽然蕙娘比他还小一辈,但王阁老已经用上了尊称。“二皇子自从受伤以后,心性大变,已非皇嗣佳选。对待王公大臣犹如私产,呼来喝去很不客气,私下更是有意——”

“这都不必说了。”蕙娘打断了王阁老的话,低头整理口供,她淡淡地道,“旧党,是祖父在世上留下的无形遗产,虽说我是一介女流之辈,不好参政,但先人遗泽,亦不忍见其所托非人。若是王阁老觉得自己已不配做这个旧党领袖,在这放下一句话,我自然能推波助澜,将他人推上这个位置。”

王阁老额头上的汗一下就沁了一层——这正是他最恐惧的事,一个政治家,害怕的不是失去尊严,甚至不是失去亲人,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他的权力。

蕙娘瞅了他一眼,又悠悠地道,“若是还想再试试看,日后可要小心些,别再这样轻率行事了。”

王阁老这时哪还不知表态?“日后必定以六皇子为马首——”

“哎——”蕙娘摇了摇头,“这个态度,现在还不用露出来,该你表态的时候,你自然知道如何行事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阁老额上的汗珠子,沁得更快了:六皇子头顶现在还有三位兄长,什么时候是该表态的时候?这话听了让人心里都发寒,但不论如何,他现在是再不敢细问的了,只能驯顺地道,“但凭十三姑娘吩咐。”

“以后,朝廷如有大事需要表态,我自然会给你送信的。”蕙娘也懒得和王阁老多加废话了,她轻描淡写地完结了这个话题,忽然又想起来。“是了,听说我妹夫下月又要成亲了,此事怎么不和我说?我没收到帖子呀。”

从前文娘还在王家的时候,蕙娘怎么也要给王阁老三分面子,哪里会和现在这样不客气。王阁老轻叹一声,面色如常地道,“是说了永宁伯林家的姑娘,因是第二次续弦了,也不打算大操大办,帖子许是还没送到吧。我回去细问一番,再亲自给您送来。”

蕙娘笑道,“这却又不必了,哪敢劳阁老大驾,当日我也未必有空过去的,但礼却一定会到。阁老放心吧,我们两家,一向是通家之好,怎么说也是亲戚,日后断不会因此生分的。”

王阁老自然受宠若惊,连连逊谢,气氛至此,终于没那么尴尬了。这也正是蕙娘的用意:怎么说都是阁老,恩威并施么,立威之后,也要帮他做做面子。象征性地让一小步。

将王阁老送出门后,一直伺候在一旁的绿松也是叹了口气,“才刚过了一年多,这就又要娶新人了……姑爷那贴药,也不知十四姑爷——王公子生受得起不。若是真有按时服用,林小姐过了门,岂不是要守活寡?”

“毕竟也是阁老家的公子。现在林家唯一出息的三公子,都远在广州多少年了,丝毫也没有照拂家里人的意思。”蕙娘讥诮道,“能和阁老攀亲,自然乐意。至于一个庶女的死活,又有谁在乎?你瞧文娘,被王辰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咱们两家现在不还是儿女亲家么,有了什么事,我还要帮衬他呢。”

绿松也只能摇头轻叹了,见蕙娘神色冷峻,便问道,“现在王家也算是服气了,下一个要对付的是哪一家哇?”

蕙娘倒是被她问得一怔,因道,“没有哪一家啦,短期内也没什么事儿了。就等爹回来了,和爹说说会里的事就行了。”

绿松握着嘴笑了,“我看您一脸官司,还以为这王家不过是个开胃小菜,背后还有硬菜等着您吃呢——”

蕙娘也被她逗笑了,“什么事儿都是一阵一阵的,你以为这国家大事是社戏么,两三个月一出,两三个月一出?这都闹腾了多久,也该清静几个月啦。”

的确,在波澜壮阔的承平十五年以后,承平十六年的春夏看来都将比较平静了。边境人马在陆陆续续地班师回朝,东南海域,英国人也正和大秦和谈,双方就吕宋的归属权问题争执不下,大秦是要定了吕宋全岛群,英国人却想着要将离岛纳为己有,只把吕宋本岛分给秦军。这谈判的事就不该是武将去了,朝廷另行排遣了吴阁老出使吕宋商谈此事,也是体现了看重的程度。

至于后宫,暂时也还算是风平浪静,杨宁妃总揽六宫事务,办理得也是井井有条,几次因事进宫行礼,蕙娘都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当然了,这种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蕙娘虽有微微心急,但亦不去催促杨七娘。她的目光,更多地还是放在朝廷上——为了是否重开海禁的问题,新旧两党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已经吵了几个月了。全朝廷的眼光也基本都集中在这上头,不过,最重要的皇帝,到现在都还是寂然无声,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

“没有倾向,其实也是一种倾向了。”歪哥和母亲谈到此事时,便果断道,“没有倾向,不表态,除非旧党格外坚持,一定要死磕到底,否则到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维持原状。我不知皇上为何保持沉默,但他存在倾向,是毋庸置疑的事。”

乖哥对这种事,历来是完全不感兴趣的,自顾自地抱着个球和乔哥在外头踢,蕙娘、权仲白和歪哥三人坐在一处摇扇赏月,两人看着歪哥大发议论,均觉有趣。权仲白道,“那你道,旧党诸公能分析出皇上的态度吗?”

“连我都能品出来,他们如何品不出来呢?”歪哥眨巴着眼睛,“持续上书表明态度,不也是对皇上的施压吗?这事要办不下来,大臣们接二连三地撂挑子,皇上也很吃不消的。”

连这一层都参透了,蕙娘不免点头一笑,歪哥又道,“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现在发作这个话题。都说秋后算账,如是能忍耐到秋后,今年的税银解出来了,两厢一比,岂不是一目了然?这几年一直都在打仗,国库余银肯定特别好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拿这事说话,新党肯定大感棘手。”

“你今年才十岁啊,儿子。”权仲白不免叹息了起来,歪哥扮了个鬼脸,笑道,“这种事和下棋似的,用些心就钻研出来了,我觉得没什么难的。”

就是去年,歪哥还是懵懵懂懂的,在权仲白失踪以后,蕙娘含含糊糊地和他说了几句话,几乎一夜之间,这孩子就成长得多了,从广州回来以后,蕙娘有时都觉得有点看不懂他。儿子懂事了,她当然开心,可如今变得如此精明深沉,当娘的心里免不得也有几分伤感。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点拨道,“户部尚书是新党的人,造册的是他,懂行的也是他。贸然把手伸到户部,是要遭人忌讳的。这官场上的讲究,你就不懂了,各部管的都是各部的事儿,凭你怎么互相攻讦,这一层不能乱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等到秋后?就是为了帐面好看,只怕今年户部也要把税银都给收齐了的……”

歪哥这才恍然大悟,因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如此,各部之间,还有这样的讲究……”

权仲白看了他几眼,转头对蕙娘耳语道,“你说爹回来以后,见到歪哥如此,是否会欣喜若狂?”

蕙娘也不禁一笑,“他不是马上就要到了?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的确,良国公在盛夏过去之前,到底还是到了京城,交割完差事以后,少不得同一家人开开会,了解一下京城局势的进展。蕙娘借机和他在密室商议了一番,几日后,一封密信,便经由鸾台会,被送往了东北。

作者有话要说:被夺权的王尚书……

一夜长大的歪哥……

还有可怜的林姑娘|

反正这个月都完结了也不追求全勤了!不过还是每天晚上会尽量12点前更新。

367满足

夏去秋来,京城的秋天,一向是很怡人的。今年秋天和去年、前年的相比,又多了几丝轻松的氛围:西北一带危局已解,虽然还有些首尾未完,但已非当时大战一触即发的危险状态。因此京师一带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渐渐地缓解了下来,京畿一带,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

虽说南边吕宋也关系着整个帝国的饭碗,但仅从人们的反应来看,便可知道,和京师□势息息相关的,始终还是西北战局。以往在西北局势紧张时被默契搁下的党争,现在似乎又有了回温的迹象。理所当然的,京中也就自然更加热闹了,宵禁一旦放宽,官员们加快了夜里出门的脚步不说,那些浮浪子弟们,也重又开始了夜访青楼楚巷的日子。

当然,权贵们之间搁下的社交活动,现在也悄然无声地渐渐恢复,仅仅是这个月,蕙娘就收到了几十张帖子。她不过择要紧人略应酬一番罢了,余下的帖子,不愿去的,现成的宜春号就是回绝的借口。

但饶是如此,上门拜访的各色人等依然是络绎不绝,杨善桐和她提起来时,便笑着道,“都说良国公府,不但是出了个好儿子,还娶了个好儿媳呢。冲粹园跟前车马是川流不息,简直比阁老府都要热闹了。”

今日是桂家宴客,蕙娘自然要过来捧场,她闻言不过一笑,周围众人却都笑着附和道,“可不是,都说世子夫人比首辅都忙,不是提前几天送帖子,都见不上人!”

现在西北那边浮现商机,吕宋的基业又渐渐稳定下来,身为宜春号东家,以及大秦皇家吕宋公司的创始人以及实际上的最高决策者,想要和蕙娘打交道的又何止一两百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有事来求她。三教九流全来和国公府兜搭,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至少在这一两个月内,她的风头简直都要盖过权仲白了。在座众人,就不乏对吕宋极有兴趣的,现在见蕙娘过来了,自然全都奉承不迭,弄得蕙娘几乎不胜其烦。

好在不消片刻,福寿公主大驾到了,众人的注意力又全都被转移了开去,蕙娘方才偷得浮生半日闲,可和杨善桐站到角落里闲话。

福寿公主回归得的确异乎寻常地高调,一般如她这样,和亲又回国的公主,因到底嫁过,多数不是被安排去清修潜居,便是回宫居住。但她回宫的事本来就广为人知——上了邸报嘛,回京以后更是没有回宫生活,而是和一般已嫁寡居的公主一般,在公主府中居住。也和一般公主一样,同达官勋戚们来往。

此时北戎大乱的真相,多少已经传开,上层人多数都知道福寿公主在其中起的作用,自然也不以一般公主相待。她虽算是寡居投奔回来,但一般人均以极尊重的态度对她。此时见她进来,一干人都起身行礼——虽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诰命了,但蕙娘还是捕捉到了不少人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其实就是她也有点吃惊的,现在桂含春和福寿公主的故事,几乎已经天下皆知。坊间都开始重唱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故事了,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在这样敏感的情况下,桂家居然敢邀请福寿,而福寿居然也真的会来赴宴?

她不免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杨善桐,杨善桐唇边噙着一丝苦笑,冲蕙娘努了努嘴,蕙娘便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只见郑氏早迎上去和福寿寒暄了,两人言笑晏晏,看来直似一对姐妹花、手帕交似的,竟是情浓意洽,丝毫不见一点火气。只是几句话,便显得熟稔,福寿先道,“上回姐姐说起的云雾茶,我今日顺手就带来了。”

郑氏亦捂嘴笑道,“妹妹有心了。”

两人均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似乎未曾留意到旁人的讶异之色……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和公主姐妹相称的。

不消说,蕙娘再不是宴会的焦点了,整餐饭大家吃得好像都不大安心,均都十分留意福寿公主同郑氏两人。这两人却好像什么也不懂似的,照旧是言笑晏晏,更有甚者,福寿公主对郑氏执礼甚恭,虽不说执妾礼这么夸张,但看得出来,她算是把郑氏当作长辈来待了。

这算是什么意思?难道两人已有了默契,福寿公主不日就要入门做平妻了?桂少帅有天大艳福,竟能两头大?连蕙娘都有点看不懂了,觑了个空,低声问杨善桐,“难道是缓兵之计?”

杨善桐摇头道,“她已和皇上说明,好女不二夫,公主是不打算再嫁了……”

这件事蕙娘倒还真不知道,估计是公主私下和皇上提起,才没传到香雾部耳朵里。她有些吃惊地抬起眉毛,还没说话呢,杨善桐又补了一句,“你也知道,公主现在住的府邸,建制是不对的。新公主府,就圈在二哥家旁边……两家就隔了一条街巷。昨儿才下来的消息,估计你们都还不知道呢。”

这……蕙娘更晕了,想了半天,才由衷道,“少帅真不愧是一流人物,这种办法都想得出来——公主竟也愿意?”

杨善桐苦笑道,“这就不好问了,也许,劫后余生,公主也不想计较什么名分了吧。只要不闹出子嗣来,这样,也许也不失为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的确,蕙娘自己就没想到桂含春居然会用这种办法来应对皇帝的出招,再细思一番:除了在名分上委屈了公主以外,郑氏的正妻身份,郑家的脸面,公主的深情,桂家的军权,倒是都得了保全。唯独便是略对不起郑氏罢了,但反正他也不是没有姨娘,这比起停妻再娶,终究还是要好得多了。

回想起桂含春在何家山的表情,她也是若有所悟:多半是当时,他便想到了这一招吧。只是公主竟也愿意如此委屈,亦算是有几分出人意料了。

此处毕竟人多嘴杂,不是说话地方,杨善桐也没解释太多,只说了句,“过几日去冲粹园寻你。”便又回席招待客人,蕙娘踱回屋内时,恰逢福寿公主议论北戎局势,“北戎汉子最重荣誉,这一次……罗春死得多少有些不明不白,北戎当地群情激奋,不论谁要继承罗春的草场,都要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今后几年,虽说军队的人数不会太多,但北边恐怕也很难得到完全宁静,大战可免,小战是免不得的。”

她在草原上历练多年,气质终究是洒脱干练多了,此时侃侃而谈,竟大有名士风范,眼神和蕙娘遇见了,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又对众女眷介绍草原上的种种事迹。

一时席终,众人都转去看戏时,福寿才过来向蕙娘招呼,因道,“听说神医终于回归京城,我也是松了口气。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要良心不安了——早知道,就该让他和我们一道走,也免得嫂子还虚惊一场。”

此时福寿再谈起权仲白,语调已是十分淡然,显见是再不留情,蕙娘心里亦不知做何感想,她微微一笑,客气地道,“都是他自己肆意妄为,方才惹来了这场麻烦——却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两人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去:虽说只见过几面,但在福寿成亲之前,那特别的来往,却令她们又要比别的女眷更熟悉一些。这种微妙的关系,确实是难以解释,但彼此对面的时候,却并没感觉到生疏。

蕙娘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沉默了一会,居然直接问道,“现在这个样子……公主已可满足了吗?”

福寿浅浅一笑——她也算是天生丽质,虽然在草原上多年风霜,但天幸并不显得苍老,仍算是个秀□。如今盈盈而笑,也算是自有风姿。“经过连番生死,我已经学懂了珍惜。其实很多事,只有你去在意、去攀比,才能困扰到你。现在这样,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这话说得,竟是大有智慧,蕙娘一时居然无法回答,她沉默了半晌,方真心实意地道,“这世上如公主这样坎坷的人,的确也并不太多。公主亦算是有大智慧、大毅力,方能从苦海中解脱,我亦祝愿公主能永远开心快乐。”

福寿公主冲她点了点头,又露出笑容,迎上郑氏,挽着她的胳膊,同她一道喁喁着走远了。蕙娘目注郑氏背影,忽然间也想知道,她如今到底快乐不快乐。

正这样想,郑氏偶然间回顾一眼,两人眼神遥遥碰到了一处,蕙娘便对她做了个微微疑问的表情。

郑氏一怔以后,仿似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亦扬起了一点真心的笑意,冲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

蕙娘初初有些不解,后又想到:郑氏的亲生子,如今应当已经平安长大,快到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她的娘家亦不必蒙受女儿被休弃的屈辱,甚至于她还是能和以前一样保有一部分的丈夫,她便又能理解郑氏一些了,也许,郑氏也没什么好不快乐的。毕竟,并不是这世上每一对夫妻,都需要两情相悦。

“是了。”当天散场,杨善桐送她上车时,便低声嘟囔了一句,“含沁让我问问,怎么那边还没有消息?”

杨善桐倒是把桂含沁拿捏得极牢,她说了会管束住桂含沁,就真的把桂大将军管得一点脾气没有,现在他已去天津上任加强海防了,是一反在广州时的桀骜不驯,处处配合,连一点异动都没有。桂大妞的婚事,当然也就跟着搁置了下来。

“这种事,也得等个缘分的。”蕙娘淡淡地道,“若是有缘,也快得很。无缘,就只好再等等了。”

杨善桐眼神一闪,也就并不再问,只是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愿一切顺利了。”

每年秋冬之交,京城都少不得流行几场感冒风寒的,这也是四时变换时的常情了。今年也不例外,一场流行风寒气势汹汹,几乎席卷了半个京城。就连皇宫也未能幸免——

四皇子素来孱弱,此次染病之后,竟没能熬过去,就这样一命呜呼,于十月末夭折于宫中。

作者有话要说:迟了点,抱歉

我快卡死了,终于把三个人的结局给定好了。

手软了啊……给郑氏留了个儿子|||||也没让福寿黑化,本来设定福寿还要再黑一点的,后来想想其实连番生死后也未必会那么偏执了,各退一步还是挺好的。

希望大家喜欢!

368两全

孩童夭折,在大秦是十分常见的事情,尤其皇帝子女运不好,孩子养到成人的到现在居然一个都没有。这一次除了皇四子以外,几个小公主也有染病的,亦没了一个,两个孩子的丧事就正好一起办了,虽是金枝玉叶,但童年夭折,亦是一切从简,蕙娘等诰命都不必参与的。

转眼已是初冬,随着初雪落下,梅花开放,京中自然兴办起了大大小小的赏雪宴、赏梅宴。焦家在城外的梅花庄,亦是被人商借去了几次开宴——这也是京城惯例了,园林主人未居住在其中时,有时也会开放给民众参观,又或者是借给阶层相当的士大夫宴客等等。因蕙娘爱美,焦家梅花庄亦算是城外一景了,每到冬日,也是相当忙碌的。

倒是蕙娘自己,梅花都开了七八日了,才有空带孩子们到梅花庄游乐,也是正好就开了一席,请了几家女眷们过来赏雪看梅花:这赏雪当然也只是借口而已,自从三家联盟成立以后,因桂家、许家现在表面上立场的不同,三人还是头回有机会聚在一起说话。——自从春日里定下盟约以后,现在不知不觉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三家总也要坐下来好好交换一下情报的。当然,让孩子们也聚一聚联络感情,则算是一项附加福利了。

歪哥等人暂且不说了,最拥护今日会议的便是桂大妞和许三柔了,两个小姑娘素来是最要好的,如今限于两家明面上的关系不能时常见面,彼此都是大为想念,一见面便手拉着手到一边说话去了。小女孩唧唧呱呱、欢声笑语的,看着又驯顺又可爱,蕙娘看了,倒是惦记起葭娘来了,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新大陆距离迢远,音信难通,也不是葭娘在海那边,究竟如何了……

但现在也不是惦念女儿的好时候,面对杨七娘和杨善桐这两个不简单的盟友,心不在焉的确是有些不尊重了,蕙娘稍微心猿意马了一番,也就收敛了思绪,含笑招呼二女入座。

梅林飘香,初雪中可谓是千姿百态极尽姿妍,这林中暖阁四面都用的是玻璃窗,赏雪最是得宜。杨七娘倒背双手正在赏景,听到蕙娘回话,方才转身微笑道,“贵府的梅花开得真好,倒让我想起江南了,我们家的园子里,也有一处院落,唤作小香雪的,里头也是种了梅花。只是限于场所,规模却没这样大了。”

蕙娘也想起来,“我亦是去过你们家在苏州的园子,换做百芳园的是不是?的确亦算得上是天下有数的园林了,梅花庄和它比起来,也就是占了个大而已,却是不如苏州园林的巧思了。”

“螺丝壳里做道场,”杨七娘笑道,“其实不过是地方小罢了。若我有冲粹园那么大的地方,也不会照着百芳园来布置的。”

杨善桐本来正蹲在地上逗猫呢,此时也起身笑道,“你们家那个园子,我们也去过一次的,当时我和含沁南下到苏州换船,还在里头盘桓了两天呢。大是大,可那时候去,已经没什么人气了,你们家这些年来还不出脱么,难道杨首辅退休以后,要回苏州养老不成?——倒是那片梅花林我也有印象的,虽比不得这里的阔大,但也很有趣致。”

“那是宁妃曾住过的地方,”杨七娘亦放柔了神色,“从小,我们姐妹时常在那打秋千的……现在也都物是人非啦,昔年随升鸾下江南的时候,还在园子里小住,那时,秋千便已朽坏无法再用了。”

提到宁妃,等若是点了题:按三家谋划,现在四皇子已经让道了,五皇子且先不说,三皇子是否也该从夺嫡之争中退出来了?要知道,从三家订约到现在,亦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

蕙娘和杨善桐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发现了少许讶异,也都有少许放松:杨七娘会主动提到此事,足见其还是相当有把握劝宁妃退让的。起码,一些不愉快的事,可以不必发生了。

“此处位于梅林正中,四周满是玻璃,视野一览无遗,大可以开门见山地说话。”蕙娘现在也懒于打哑谜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虽说随着情况变化,家里还没人问起葭娘,但随着时日推移,风险总是越来越高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是被鸾台会察觉到了不对,终究有些不美……”

杨七娘点了点头,也露出严肃之色。“宁妃那里,也只差临门一脚了。我们姐妹多年,我也是深知宁妃的性子,这个太后,恐怕她还真的不太想做。”

三皇子今年也就是十三岁,虽说天性聪颖,但却显然并无旷世大才。皇上的身体也是以一个很平稳的速度恶化下去,按权仲白的诊断,若快,也就是三五年间的事了。若立储,杨家肯定要遭到清理,届时新皇上台以后,不管是重新启用外祖父,还是就这么面对群臣,势必都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局面。没有太后的帮助,那是站不稳的。这个太后可不是享清福的那种太后,若是搞不好,国势大弱都是有可能的。宁妃现在已是后宫头号人物,头顶又没皇后压着,若参政欲望不强,恐怕还真未必想要再进一步。若能和三皇子去封地做藩王太妃,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蕙娘对宁妃的选择实在是一点信心都没有。毕竟除非杨七娘和她明言,不然三皇子去世的风险终究较小,而登上太后之位的好处那也是看得见的。杨七娘拖了这样久没有答复,她还以为此事进展得极为不顺利呢。

亭内二人都没有做声,均是望着杨七娘沉默不语,杨七娘笑叹了一口气,倒是自己揭开了谜底。“要怪,也就是怪鸾台会的活干得太利落了,连宁妃都是将信将疑,以为四皇子真是时运不济,染病身亡……”

为了洗脱嫌疑,权仲白之前也是刻意出京去了山西一地,为当地处理灾情。四皇子的病程全程都没有一丝疑点,的确就是染病不治身亡。别说宁妃了,就是蕙娘自己,对鸾台会的手段也都是大为惊叹,她见杨善桐亦是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不免暗自一笑:现在的她们,就像是当年的自己,因不了解,所以对鸾台会的手段也是疑神疑鬼,大为不安。

“说起来,他的确是比较体弱。”蕙娘慢吞吞地道,“是以鸾台会在这次疫情到来时便欲抓住机会出手,正好,四皇子的养娘乳母,定期也有出宫探亲的机会,而四皇子因体弱,年年都有换穿百衲衣的……疫情刚起的时候,四皇子便已染病,倒是没想到病情恶化得比较快,鸾台会连后手都没用上,四皇子竟就自己去世了。不然,若是伤寒混合了水痘,那病情危险性,势必又要大增了。”

出水痘,一直都是很险的一件事,不论成人还是儿童,在当时都有很大机会病死。杨善桐沉默了片刻,倒是微微一笑,略带自嘲,也有些嘲讽地道,“说来,咱们的运气倒还不错,这次疫情里染病的以儿童居多,这么弄真是毫无痕迹了。据我知道的,压根没人起了疑心。”

杨七娘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闭上眼捏了捏鼻梁,疲倦地道,“手段固然是隐蔽,但这事并无半点凭证,只怕宁妃很难被空口白话说服。”

“别说没凭证,就是有凭证,说实话,这证据也不能送到宁妃手上。”蕙娘有点失去耐心了,她倾了倾身子,迎视着杨七娘缓缓道,“谋害一个幼儿,我们心里谁都不舒服,但比起自家的孩子来说,自然是只能牺牲旁人了。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话不妨说得更直白,我和宁妃见过几次,对三皇子亦并无恶感,但谁叫他们生于帝王家?若能留他们一命,我自然乐见其成,可如若不能,我亦不会有丝毫犹豫。说难听点,保住你的姐姐和外甥,是你杨棋自己的事,没有证据,你可以生造证据,没有路你可以把路铺出来,再这样拖延下去,只能耽误了三皇子的性命。京城每年都有天灾人祸,要除去三皇子,对鸾台会来说并非什么难事,能争取到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亦是用过心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七娘子,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七娘子并不因为她的步步紧逼而动气,她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方才低声道,“罢了,我再尽力而为吧。”

蕙娘亦沉默下来,亭内一时无人说话,反而杨善桐表现得最为镇定,她左右看了看,忽地奇道,“怎么,难道你们以为筹谋皇位,竟不必流血么?咱们要做的本来就是不光彩的事,倒不如把那点良心也收起来吧。这世上唯有人命最贱,不想被人踩在脚下,只好去踩别人。到了这一步,还不如硬点心肠,倒还能留点姿态了。”

蕙娘没有说话,杨七娘反淡淡道,“听你意思,似乎这些年来,心硬了不少。”

“从前我倒也和你一样的。”杨善桐也没有装作没听懂杨七娘话里的讽刺,她低声道,“但后来我才明白,其实这种难受,也就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一样,好似你还能做个好人似的。在这世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有一个好人?能在自己家里做个好人,不去残害自己的亲人,已经够不容易的了,又何必惺惺作态,好像要把什么好事儿都给占全了一样,权势、金钱、名声、良心、家人,都能对得起,这样的人,世上能活着有一个吗?”

她平时看着有点没心没肺的,随意说一句话,居然如此深刻清醒,就是蕙娘对她都有些刮目相看了,她正欲开口时,杨七娘反而抢先回道,“不错,此等犹豫,算得上是一种伪善。但在我看来,伪善,到底还带了个善字。现在为恶,为的是总有一天能为天下善……若连这一层皮都不要了,我们眼下在做什么,岂非和那等乱臣贼子并无区别?全是为了一己私利,图谋天下大权?”

杨善桐扭了扭唇,“难道我们不就是乱臣贼子吗?”

杨七娘竟未露出弱势,只是也微微一笑,倒是蕙娘截入道,“好了,事已至此,不得不为。到底是乱臣贼子,还是治世重臣,这亦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她扫视着眼前两位杨家女,慢慢地道,“若是能成事,将来天下,自然会还我们一个答案。若不想做乱臣贼子,做那等为一己私利图谋天下的小人,便为自己找一些好事去做吧。逐鹿天下,并非易事,非有大决断大狠心者不能为之,我最多只能拖到年前,若七娘你还无法说服宁妃……”

杨七娘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她慢慢地、清晰地说,“让我再试一次吧,这一次,我会说服她的。”

说实话,蕙娘亦不看好她的最后一次尝试——杨七娘仿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她淡淡地道,“这一次,我会用尽我所有的手段来说服她的。”

仅从杨七娘的神色来看,便可知道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并非易事。蕙娘微微点了点头,终于放松了一点,她将眼神调向远处,偶然间,被林间一角的景象吸引住了:以大妞为首,几个孩子正在林间玩雪,虽在远处,但面上的笑容,却都均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杨善桐和杨七娘也将目光投注了过去,三人都没有说话,但眼神却都胶着在了自己的儿女身上。

“说也讽刺。”杨善桐忽道,“为了让儿女们平安长大,我们愿付出多少代价,我们已付出、将要付出多少?走上这条路,泰半还不是为了他们不必再处理祖辈们留下来的问题……可若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去,他们要处理的问题,又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呢?皇六子最终也是会长大的……”

蕙娘呼吸一顿,想到歪哥时,一瞬间心情转坏,竟无法回答,反倒是杨七娘微微一笑。

“你说得是。”她轻声道,“一个会长大的皇帝,便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皇帝。”

此语一出,顿时惹得杨善桐侧目,蕙娘瞥了杨七娘一眼,却是不禁微微一笑,她缓缓道,“先把眼前难关度过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

确实,眼前的难关,才是最主要的问题,不过,这一次,杨七娘解决得到底还算不错。

自从今年入冬以后,皇三子便常说自己见到了神神怪怪,到了年关前,他高烧一场,病中胡言乱语无所不为,病好了以后,便开始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实话卡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三皇子的结局

别的处理办法对小六来说都太残酷了,小七的办法本想明写后来又觉得太抢戏就还是留白处理吧。

毕竟这是蕙娘的故事么

好了,更新啦!

369进关

皇三子一疯,皇上的前四个孩子基本就算是全废了,历数下来,有病死的,有疯的,有中毒死的,还有因隐疾而基本等于残废的。死因都可谓是五花八门了,朝野中也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这就是天人感应了,皇帝登基以来,又是开海,又是地丁合一,尚且还爱好南风,种种行为,均视祖宗成法如同无物,而他坎坷的子女运,便是这般糟蹋先人遗泽的天罚了。

拿孩子说事,真正是冒犯到了皇帝的逆鳞,连日来燕云卫频频出动拿人,以诽谤君父的名义将好些御史、员外郎下了诏狱,这才算是将这股谣言平息了下去。但最能体现皇帝内心深处真正想法的,还是他之后的举动——

自从太后去世以后,天家就很久都没有做过大规模的法事了。可今年冬天,皇帝对佛事是异乎寻常地热衷,香山的各大寺庙都因此忙碌了起来,有的是做法事,有的是发宏愿翻修金身。皇帝甚至还主持监督了对皇陵的修葺工作,这一切种种,似乎都暗示了这么一点:历来不信邪的皇帝,在接二连三的厄运跟前,毕竟也有点服软的意思了。

鸾台会这一次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如非尽知内情之辈,恐怕就是把真相公诸于众,都很难取信于人。因此蕙娘等人并不担心燕云卫的明察暗访——从后续反应来看,皇帝似乎也并未起什么疑心,燕云卫现在倒还是在广州查访毒菇下落:依然纠结于二皇子的事呢。

至于内宫之中,五皇子的地位陡然直升,杨宁妃也就在此时撂挑子了:三皇子都疯了,现在只能退回内宫居住,还有谁比亲娘更能好好照看他?杨宁妃显然已无多余的精力和心情照看五皇子,她直接向皇上提议——也到了把牛贤妃接回宫中的时候了。

宫中这接二连三的噩耗,的确也使得皇上有点吃不消了,现在存活的五皇子、六皇子等人,身边都跟了有重重护卫,保护工作不知比从前严密了多少。当然,再严密的护卫,也比不上母亲的用心,牛贤妃势必已不能在大报国寺中躲清闲,她便顺理成章地重新回到内宫照看五皇子,只是借口身子不好,躲着并不愿出面执掌六宫宫务。

既然如此,权德妃似乎便是最理想的人选了,但德妃也以专心照料六皇子为名,再三逊谢了这一任命。皇上一恼火,索性将连太监正式任命为六宫大总管,着令其整顿宫务,安排侍卫整顿防守,隔绝外界对于皇子居所的不良影响。

也因为这一离奇的发疯事件,整个年朝堂上都过得不大太平,杨阁老少了三皇子掣肘,倒是比以往更为活跃,只是现在新党、旧党都失去了依附的目标,行事底气也不免弱了三分,不少人把眼睛盯到了权家。闹得权家只好闭门谢客,全躲到冲粹园内过年,才算是保持了中立而低调的态度。

其实,从朝野间的流言,也能觑出关于开海一事,纷争的强烈程度。现在杨首辅更是力主继续禁海,而王阁老的意愿一样坚定,摆事实讲道理,和杨首辅算经济账:这个海不开,财政收入顿时锐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十年以后,皇帝拿什么当家?

再加上西北地区,果然被福寿言中,北戎虽然组织不了大规模的对战,但小规模的骚扰依然无日无之,战事一直不能算是完全稳定下来。桂家边军也一直都处于战争状态,以及南海和英国人谈判的曲折进展等等,皇帝整个冬天都没能好生休养生息,等到承平十七年的春天,他的健康情况的确是有点不容乐观了。只好称病罢朝,缩回静宜园休息,将一切争议封存搁置,等到皇帝病好时候再说了。

蕙娘整个冬天,有闲暇都在部署蒸汽船的研究工作,她以宜春票号的名义对外招揽人才,高薪厚禄,自然也是吸引了一批能人巧匠来投。至于之后的事,便交给杨七娘去做了。当然还有宜春票号的一些例行公事,以及海外战略的调整等等。因大秦禁海的关系,如今几处宜春海外据点都只能勉强维持经营,虽说票号不必做赔钱生意,但运输银两也是有成本的,乔家人还想裁撤几处据点,以适应随着禁海政策而来的海商衰退,为蕙娘一言否决。如今她在宜春票号威权日重,又有桂家鼎力支持,乔家人亦不好多说什么。横竖吕宋一带的特许公司,已使宜春号赚得盘满钵满了。

待到开春以后,权世赟捎信过来哭穷,和蕙娘算了一笔鸾台会的开支账:虽说各地产业都有出息,但少了暴利的火器线,香雾部、清辉部等地的开支,哪里是同和堂等产业能够支持得住的?他甚至都说到裁撤广州分部的份上了。

蕙娘看了,不过付诸一笑,转头从自己私房里就支出了二十多万两,权世赟对她的态度深感满意,也就安稳了下去。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夏天,此时歪哥已经十岁,朝中已有各色人等为女儿提亲,均是高官大族的女儿,蕙娘亦大有岁月之叹。和权仲白商量过了,便去问歪哥意思,歪哥还是老话,反正一切听父母指挥。

如此看来,不到计划成功,权家再无痛脚的那天,歪哥对自己的婚事估计都是这句话了。蕙娘无法可想,只能以孩子年纪尚小为理由,一一地回绝了。

连歪哥都有人来说亲了,乔哥那边,媒婆自然是无日无之。蕙娘度乔哥意思,多半是属意于桂大妞的,问他意思时,乔哥却又和歪哥一样,一律也是长辈做主,逼得狠了,方低声道,“我又没功名,家里人口又少,无权无势的,只靠着祖父余荫同姐姐的照拂度日。同许家四郎比,一个天上一个低下,桂姐姐又怎会选我?”

乔哥这孩子,虽然这不好那不好,但最大的好处,就是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蕙娘勉励他道,“虽说你天资不算多么过人,但咱们家家财万贯,家教也还算良好,最重要人口简单,你人品也敦实。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女儿想要求你这样的良婿都不可得的,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也知道,大妞对自己婚事是很有说话余地的,行不行,先问过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