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荷沅每天都想打退堂鼓,从第一天到广宁被揪出来开会那天起,她已经作好了卷铺盖走人的思想准备。她最初想的是安德列受不了她的破英语,一气之下把她退还给外办。但经过几天凄风苦雨泥泞满地的考验后,荷沅明白一个道理,安德列不是不想退他,而是这儿环境太恶劣,没人愿意来这儿吃苦,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死马当活马用。荷沅每天筋疲力尽回来宿舍,都得大叫三声“我不干了”才稍舒胸臆。但荷沅扪心自问,她敢不干吗?不。首先不能对不起外办奚老师的信任,其次不能让准备看她笑话的人得逞了去,她得证明她梁荷沅是有用的,她一时工作无着落,只是命运不济,与她能力无关。

因为合同限定的设备安装时间很紧,MS重机的现场工程师工作起来日以继夜,经常与中方安装人员一起工作到午夜,荷沅只得奉陪。日日夜夜地接触这些专用词汇,几天下来,荷沅说起来也已经很顺溜,不用再翻着白眼东张西望找援助。安德列对她的马脸终于变成了牛脸,稍微短了一些。荷沅苦中作乐地想,安德列的脸之所以还是长的,原因一定是他爸妈的遗传基因问题,与她无关。所以,荷沅大胆提出了加班工资问题。没道理他们工程师有加班工资,她没有。而且,她以为,如果有巨额加班工资的压力,安德列可能会有所顾忌,不会再总是拖着她加班。但她考虑错了。因为有了加班工资,安德列叫荷沅加班更没内疚感,于是,荷沅的脸开始变牛变马。

但是荷沅终究心里面还是想把工作做好的,虽然这只是一份临时工作。再加上年轻,多年锻炼下来的精力也好,她吃得香睡得好,除了脸皮被海风吹得发红过敏,不得不每天出门前拿祖海送她的护肤品一层一层刷蜡似地刷,其他都挺得过来。几天下来,中方广宁公司上下看着都挺佩服的,都说小姑娘不容易。安装工地本就是一个男多女稀罕的地方,大家都对荷沅比较照顾。

荷沅为人比较不会计较,虽然她的工资由MS重工支付,但是广宁公司请她帮忙,只要力所能及,她都答应。因为有大量进口设备到港,广宁公司筹建办的供销科经常有提货单需要翻译,荷沅因为每天跟着下工地,对提单中的设备名称最熟悉,后来供销科自己的翻译翻好后,都请荷沅过目一下,免得出错。同时他们又需同国外公司签署大量合同,虽然合同文本有中英文对照,而且又有大学请来的商务英语老师把关,但他们还是请荷沅帮忙过目一下,以免设备方面出现问题。荷沅都是不计报酬地帮忙。广宁公司筹建办里很多年轻人,有新招用的应届生,也有从全国各地同类企业抽调的年轻高手,大家一来二去混得非常要好,有空时候一起想法设法打牙祭,集体生活与学校有点类似,荷沅与他们相处得很好,大家都快忘记她是MS重机雇用的。

荷沅有时怀疑,一样地频繁接触专业用语,为什么广宁公司的翻译总是语不及意?而她才一个月下来,不仅已经对MS公司正在安装的主机设备了若指掌,连带着对主机的配套设备也清清楚楚,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密集型地接触,或者说,她去的现场多?不过对于这些,荷沅有点骄傲以外,并不太在意。她有点怀疑这是理科头脑与纯学语言的文科头脑的差别。

因为熟人好办事,语言又相通,再说荷沅才开始工作,又不懂什么规矩,广宁公司的人贪方便,有些联络的事都直接与荷沅说。荷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都是MS重机的事,她才不会考虑份内份外,人家托付了,她就去找MS重机的人办好,办好之后写在每日工作备忘录上交给安德列检查。一点不明白她这么做越权,她才是个临时工呢,凭什么做两家之间的联络。她心中只是很单纯地想把事情做好,根本没想过,工作中其实还讲究职权、分工、责任。

圣诞时候,广宁公司上下继续工作,MS重机的老美们不干了,那两天又恰逢周六周日,大家决定放上三天假,一起发往省城玩乐。他们很希望荷沅能陪着他们玩,但是荷沅不干,他们到来宾馆,荷沅下车找出租回去安仁里。妈妈看见她又红又黑又瘦的脸,心疼死。对荷沅拿出来的厚厚一叠工资都不在乎了,眼里只有吃苦了的女儿。

中午,是荷沅垂涎了很久的老妈做的家常好菜。有红烧大对虾、黄豆炖猪脚、蒜茸菠菜、芹菜炒鱿鱼、麻婆豆腐。妈妈在灶台烧,荷沅跟在后面挥着筷子吃,跟广宁公司同仁们的牙祭哪有自家小菜好吃啊。尤其是对虾,六只大对虾一大盘,等妈妈将其他菜烧好,总数只剩了四只,餐盘明显地缺了一只角。

做妈的一般都看不得孩子减肥,见到孩子瘦上一块肉,她恨不得自己身上刮肉下来贴孩子身上。见荷沅吃得开心,连说话都是三句不离“好香啊”,妈妈眉开眼笑。但见到对虾盘子惨况时候,还是忍不住干涉了一下:“等下祖海也来吃饭呢,你别吃得跟剩菜一样。”

荷沅看看剩菜似的一盘虾,不由大笑,拿筷子一拨拉,变成三只虾在下面垫底,一只虾在上面横卧,看上去又恢复盛况。“妈,祖海常来吃饭,你麻烦不麻烦?每天净忙着给他烧饭了。”

妈妈笑道:“不麻烦,否则你爸不在这儿,我一个人吃饭都懒得烧,恨不得每顿泡饭榨菜算数。祖海一来,我总不能太将就,我自己也可以吃得好一点。再说看着祖海长大,他出落得越来越懂事,我看着也喜欢。他不过来吃饭时候,我还挺冷清的。冰箱里这些海鲜都是祖海拿来的,我都不好意思收那么多。”

荷沅虽然在电话中已经知道祖海来吃饭,但还没知道得这么详细。对了,妈妈一个人在安仁里住着,寂寞不说,爸爸都没人照顾了呢。“妈,干脆就让祖海搬到安仁里来给我管房子吧,反正他暂时也没地方住,只能住厂里。我想起来了,爸爸不大会烧菜。而且,你跟爸爸分开那么久,多不好。”

妈妈一听,眼圈儿有点红了一下,勉强笑道:“没事,我跟你爸常通电话,他烧菜我指点,学得很快。而且祖海几乎每星期带我回家去一趟,我回去收拾一点菜给你爸放冰箱里,他很方便的。再说不好麻烦祖海,他现在好坏是个大老板,要面子的人,你提出让他来看门,怎么说得出去。”

荷沅听了心想,祖海只有唯恐看门机会被人占去的可能,才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呢。但又不知道妈妈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原先她与青峦的事已经够让爸妈操心生气了,不知道妈妈会怎么看左邻右舍两个男孩都追她女儿的事实。但荷沅斗争了一下还是明说了,她是爸妈的掌珠,从小到大爸妈被迫对她民主,她骨子里早有恃无恐了。“妈,祖海他想拍你马屁呢。”

妈妈愣了一下:“他干吗拍我马屁?”回头看一眼女儿,醒悟,“噢,他也对你有意思。这倒滑稽了,一个个都吃窝边草。荷沅你对他有没有意思?没有的话,还是别麻烦他。以后我也不敢要他过来吃饭了。怪不得这小子在我面前勤快得不得了,原来是装给我看呢。”

荷沅笑道:“祖海惯会花言巧语,你别理他就是。不过我去了广宁后也在想,其实早应该请祖海帮忙看屋子的,省得你跑来跑去。也不算麻烦他,他住单位里只有不舒服,这儿多大。而且打扫卫生什么的他会叫王家园里的那个阿姨过来,不用管他。呀,下雪了,妈,你看。”

厨房洁净的窗外,居然飘起难得一见的雪。这时候传来敲门声,母女两个一对望,都知道一定是祖海来了。其实原来祖海是不会过来吃中饭的,一般都是来吃晚饭,可是今天因为早听说荷沅来,便中饭就约定过来。荷沅跑去开的门,见祖海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大衣站在门外,模样儿很精神,一张脸比荷沅现在还白一点。荷沅见了祖海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反而是祖海反客为主,进门笑道:“荷沅你瘦了,不过精神很多,像个假小子。”心里却是心疼地想,妈的,非要到那苦地方折腾去,好好一个人搞得只剩眼睛还有点亮光。他有点恨不得把支票都堆到荷沅面前,只求她开开恩别糟蹋自己。

荷沅“嘿嘿”地笑,关上门跟进来,心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那儿挺好玩的,大家都住宿舍,跟大学里一样。”

妈妈在里面接了一句:“幸好你住得还好,我真担心你住建筑工地那样的临时房,一个女孩子家的那怎么好。”

荷沅笑道:“他们可重视我了,我现在是住在一楼,旁边是小食堂,有点味道。本来他们准备升我去二楼的,算是提高规格,我想想算了,那是别人住过的房子,我才不要住。现在中方外方都对我挺好。”

大家说话的时候,荷沅妈偷偷地瞄祖海,果然见祖海眉开眼笑地总是看荷沅,心说以前还真是被这小子骗了,一点没看出来。没想到看着他长大的,他现在这么鬼,不知道会不会对荷沅好。妈妈总是看自己的女儿像仙女,觉得祖海文化程度太低,人长得不够出色,配不上荷沅。但又很明白,祖海这样的人放到社会上去,多少女孩子抢他。妈妈心中有点矛盾。

祖海怎么都没想到,荷沅已经把他的用心告诉了她妈,还在一边看着荷沅大唱赞歌,“荷沅这会儿是真开心了,前一阵一直看你闷闷不乐。”

荷沅妈在旁边立刻毛骨悚然地想到“马屁”俩字,荷沅却是听着欢喜,觉得祖海理解她,笑道:“是啊,累是累了一点,总是想打退堂鼓,可想到自己派上大用场了,心里很高兴。”

三人坐下吃饭,荷沅与祖海都很能吃,荷沅的妈旁边看着很喜欢,不觉又喜欢起祖海来。心里想着,祖海一直都对荷沅很好,说起来也是不错的。

席间荷沅不断叽叽呱呱说她的工作,别人都快插不上嘴。碍于荷沅妈在面前,祖海不敢露出太多心意,只好话说少一点。但听到后面有点忍不住了,“荷沅,中方要求外方做的事,你以后还是让他们书面通知才好。比如我们让建筑公司加做合同外的什么活计,都要开单子给它,以后结算时候建筑公司会拿单子来算钱。你们肯定也是一样,都是供求关系,没有白做的道理。你以后少自作主张,还是先通知了外方领头的再说。”

荷沅听着有理,但还是有点疑问:“可是那样写单子什么的会不会手续太繁琐,耽误工作?而且太一本正经了吧?”

祖海听着有点哭笑不得,道:“这是规矩,我与二建之间都是这么做,你那儿只有比我这儿还一本正经。另外,你拿谁家工资,当然得帮谁家争取利益。所要注意的是,你争取利益时候不能跟菜场买菜的人一样,你是你我是我,分得清清楚楚跟死对头似的。平时要跟对方搞好关系,算钱时候一点不能含糊。”

荷沅还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到利益人情教育,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但有必要弄得更清楚一点,“算钱肯定是不用我去算的,我是翻译,不过你说了我以后会注意先汇报给安德列,他会知道哪件事应该算钱。我跟广宁公司的人经常一起玩,帮他们看资料,这算不算搞好关系?”

祖海笑道:“酒肉朋友的关系也算是关系,不过不算太有用的关系,算是认识个把人,见面时候好说话。你平时帮忙可以,但不能做滥好人,随便他们差使,你要让他们明白你是在帮他们,要让他们记情。不过你只是临时去做做翻译,不用太在意什么关系不关系,交几个玩玩的朋友就行。”

荷沅忍不住看着祖海,有点不以为然地道:“不对,你的意思好像是朋友是拿来利用的,那还算是什么朋友,都是利益关系了。”但荷沅随即想到四年大学最好的朋友宋妍,不由悻悻地想,朋友还真是拿来利用的。“也是,真的好朋友能有几个,其他大多是酒肉朋友。”

祖海微笑道:“你在有利益关系的场合交到的朋友,两人之间很难不牵涉到利益。不过这些太复杂,你以后慢慢领会吧。总之不要表现得太精,让人都防着你,也不要好人做得没原则。分寸嘛,你自己慢慢去体会。”

荷沅暂时体会不了太深,只有转着大眼睛犯晕。荷沅的妈妈听着便知道祖海说的都是人精的做法,但是这种分寸,说实话,她与荷沅爸都还没做到呢,怎么可能要求荷沅做到?还是别拔苗助长了。“荷沅啊,祖海说的那些你暂时领会不了,也肯定做不到,不要好高骛远。回去单位里还是先老老实实做事做人,你是小孩子,多做一点没什么,多做多学本事。不过工作上面还是要分清你是你我是我的,就像祖海说的,妈妈以前单位里做什么也都要出条子的,即使不用算钱,也方便以后明确责任,以免口说无凭。”

可怜荷沅一顿中饭下来,被妈妈与祖海车轮大战似地教育了一通,一下打掉了她原本还挺自以为豪的良好自我感觉,这才发现,她原以为在人情世故方面已经懂得好多,其实,需要知道的还多着呢。看来还是宋妍能干,她那么快就知道表现自己,争取到白班的特权了。可是想到宋妍所用的手段,荷沅又有点做不出来,心里很犯难。荷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得跟祖海一样人精,她迫切希望自己变成人精,她不愿再被欺负得只能到处求救却没有招架之力,她极想尽快自强自立。所以她暗中决定回去一定要好好对照领会祖海的话,争取飞快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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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饭后,祖海开车送母女俩去商场,路上,荷沅说她想买两双旅游鞋,再买一套轻薄一点的摩托车雨衣,祖海听着心酸。他知道那是为在工地方便行走而买。但有荷沅妈在场,他不便多说,否则早喊出这么辛苦还做什么。刚吃饭时候见荷沅真正开心,他还觉得辛苦一点也算是值,但是现在又有点受不来了。本想顺便一直送她们母女两个回乡下的家,但是路上朱兵连续打电话来催,他只能回去。但不是去公司,而是去宾馆一个客房。

朱兵带来一个四肢粗壮却白净的女子,一见祖海进门,便迅速起身双手放身前微微鞠躬,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祖海当然知道她是谁,她是师正家做了两年多的保姆宋贵红。祖海客气地招呼宋贵红坐下,微笑道:“你叫宋贵红?一个人来这儿打工吗?胆子真大。一般每月收入多少?”

宋贵红很谦恭地回答:“还有几个一起出来的小姐妹互相照应着,这里的人都很好,不害怕。在师家包吃包住,一个月三百块。”

祖海看看朱兵,笑道:“这个工资不高啊。宋贵红,我每个月再给你三百,你帮我做一件事。具体这位朱经理会跟你说。你不做也得做,做也得做,不过做的时候我给你工资,做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我那么大公司,有的是你打工的位置。好,你们谈,我有点事。”

祖海本来并不想乱来,免得又被荷沅骂流氓。但是前一阵给荷沅转档案,他都已经与人事局长接洽得挺好的,荷沅档案挂到他公司名下,送入人才交流中心,然后以特殊稀缺专业人才的名义获得进城名额,获得公司的集体户口。当时人事局长也明说了,获得集体户口是第一步,可以说是障眼法。类似荷沅这样在市区有房子可入户的人,很快就可以找个时间把集体户口转为与房子相对应的居民户口。为此,祖海已经花下不少财力精力。没想到最后办公室主任将荷沅档案拿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的时候,又被拒绝了。暗中打听结果,又是洪青文下了懿旨。祖海这就不明白了,荷沅现在都已经与她儿子没关系了,这老太婆为什么还盯着荷沅不放?她算是什么玩意儿,非要把荷沅掐死了她才甘休吗?祖海牛脾气上来了,换作以前,他一准找人路上埋伏胖揍洪青文一顿,他手下有的是民工,拉出去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但是,这会儿他想做点文明事,答应荷沅说好不动手就不动手了。他让朱兵找到师正家的保姆,想通过收买保姆实施他的计划。他就不信了,这么个没人性的狗官能不是贪官。他丛祖海看别的或许会错,看人总是没错。

但是他还是保留了一手,整件事情,不让宋贵红知道收买她的人具体是谁,以免万一宋贵红立场游移成了双面间谍,他丛祖海就被动了。师正的妈才只是个市人事局副局长,只要没犯在她手里,一般她不会有太大能量,但是还有个师正爸,以及师正爷爷的关系网呢。祖海可不想以卵击石,君子报仇讲究个十年不晚,首先还是得保存革命的实力。

但所有有关档案转移时候遇到的困难,祖海暂时不与荷沅说明,免得她担心生气。祖海自己也觉得说出去挺没面子的,早先拍着胸口跟荷沅说此事包在他身上,到头来却没办成,他可没脸皮向荷沅解说半天理由后再给一句“对不起”,他不会说对不起,那三个字与他无缘。

荷沅之所以想买摩托车专用雨衣,是因为工地上统一发的那种豆沙绿色雨衣又臭又重又难看,最不好的是,遭雨淋了之后,表面很不容易干,第二天如果又雨,套进去的时候又湿又冷,暖空调环境里都能让人打一个寒颤。她买的时候又帮豆豆带了一件。豆豆是系统内一个官员的女儿,豆豆说她为了一个“做元老”的梦想自动要求发配来生活艰苦的广宁工地。她只等广宁正式开工后,她小小年纪成为当仁不让的元老。她与荷沅臭味相投,本性里好吃懒做,可真干起活来又是巾帼不让须眉。她现在负责着设备的进口报关检验等重任。豆豆说,以前她工作的地方,这等进口重要大事,都是需要老成持重的处长挂帅。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来了这里被当熟手重用了,荷沅说豆豆真有翻身农奴得解放的良好感觉。

但是MS重工的老外工程师们与广宁工程师们的矛盾却在圣诞之后开始显现、升级。

最先只是技术上的摩擦,MS重工的老外们总是埋怨中方没有按照他们的技术要求去做,总喜欢土法上马,以至于安装的结果总不符合要求。中方回应,在辅助设备不齐全的情况下,大家最应该的还是另辟蹊径找出简单可行的办法,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将任务完成,而不是墨守成规,坐等天上掉馅饼。

春节之前,矛盾发展到安德列的牛脸又拉成了马脸,他开始拒绝在不符合他们要求安装的分段工序完成报告上签字。他的意见是,他只负责将完美的产品交付广宁,以他的技术标准让设备矗立起来,那是他必须做到的对MS重机多年技术信誉的维护。至于广宁有没有条件,那不是他所考虑的范围。每次安德列端着赤兔马脸与同样赤兔马脸的广宁总工唇枪舌剑的时候,荷沅总是战战兢兢地矛盾异常,不知道应该把那些很不客气的话直译出来,还是帮忙婉转一下。她最后还是决定忠于原话,但是忍不住私人在后面加一句“对不起”。谈判桌是浓缩的人际交锋战场,自从双方开始摩擦,荷沅每次开会都学到良多。不过每次会后,双方负责人都挺理解荷沅的,会后总是面红耳赤地捺下愤怒夸她一句“好姑娘”。

荷沅不明白了,大家看来都是讲理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各退一步,本着配合的精神一起有商有量地把事情办好?尤其是安德列,荷沅总觉得他下意识里有点看不起中国人,他口语中总有一句“高贵的坚持”,荷沅不敢直译出来,她觉得这话难听之极。其实广宁公司那么做也是不是办法中的办法啊,国家外汇管得紧,不可能为了一套设备的安装,而花大笔外汇购买一整套安装用的辅件,然后用完作废。那么浪费的作法,荷沅这个浪费惯了的人也不认可。荷沅也觉得安德列墨守成规。但这话她不能乱说,很郁闷。

真忍不住的时候,给祖海打个电话诉苦,祖海劝她不要头脑发热地参与,有必要置身事外冷静观察。但荷沅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春节只休了三天,春节之后,两方矛盾正式转化为意识形态方面的争执。那时候开始,荷沅在心理上彻底站到了广宁一边。但是工作上还是必须配合安德列,非常矛盾。

青峦也来信说,随着国家开放,与外界接触的逾渐增多,这种冲突只会越来越多,说到底,应该是多年陈腐的自给自足小农意识与国际化全球化意识的冲突。他刚出国的时候也曾经遭遇过类似的冲突,不过在国外,他人轻言微,自然是毫无选择地毫无保留地选择了融入。但是荷沅所在公司两方意识冲突上升到意识形态冲突,那就上纲上线了。不应该。

青峦的信给了荷沅指导性的作用。对啊,意识冲突并不等同于意识形态的冲突,荷沅决定,在未来的工作中承认意识冲突的存在,但反对意识冲突的蔓延。为此,她开始对安德列的马脸起了深刻的反感。

二月底,海面吹来的风开始带来丝丝暖意,出门时候可以少穿一条毛衣。但是雨天开始增多。

广宁工地上面开始有了两纵两横四条象模象样的水泥大道,春季植树提前在路的两边展开。虽然种上的树大多光秃秃的没有绿叶,但荷沅很得意地想,这些树她都认识。

工地上不断有新的塔啊罐啊炉啊什么的矗立起来,链接它们的是纵横交错的管道阀门和各色各样的泵。荷沅刚进来时候还想,那么多管道,他们施工时候会不会接错了出入口。但几个月下来,连她这个外行都能记清楚什么是什么了。然后,在各色压力试验等以后,管道外面被刷上不同的特定的颜色。这一来,辨认起来就更容易。

终于,MS重工负责的其中一台主机也开始进入试打压阶段。但那天很不巧,早上出门已经是斜风细雨,到了工地之后,风雨交加,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雾。

因为是主机试验,双方重要人物都早早到场,广宁老总也亲自到场,大家七嘴八舌都有话说,荷沅这个翻译难敌悠悠众口,翻到后来都机械了,那些话的意思都没进入她的脑袋深想。她像个翻译机器。

直到后来,双方的对话升级为唇枪舌剑,荷沅才忽然清醒过来,出事了。双方老大又都拉长了赤兔马脸。荷沅稍一回味刚才的对话,心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争执吗?不过是中方坚持试验由外方主持,去一个反应塔上面看压力表数据与调整压力阀应该是外方的事,方便上去后凭经验说话。但是外方坚持,他们只是技术支持,负责现场指导,而非现场动手。两方各说各有理。

荷沅没想到。两个这么大的领导为那么小的鸡毛蒜皮事情争执,不就是找个人爬上去吗?又不高。估计他们又是联系到最近几天的意识形态之争,彼此之间又拧上了。这么大工程,怎么都像小孩子一样地闹脾气呢?如此重大试验场合,本来人声鼎沸的现场,如今陷入沉闷僵局。谁都不敢违逆自家头领的意思爬上反应塔。

荷沅心想,她是MS重机的雇员,但又是中国人,按说在安德列眼里也是意识形态大大有问题的,所以她在MS重机与广宁之间处于妾身未明的尴尬状态,也是属于游离与他们两边之争的独立状态。比如今天,如果她上去看压力调阀门,谁的脸上都不会没面子。她不属于任何群体。

荷沅几乎是没有犹豫,接了身边一位工人手中的F钳,戴上一付防雾镜,紧紧安全帽的系带,安安静静地爬上防滑垂直的扶梯,一步一步手脚并用爬向塔顶。总得有人做,又不是难事,她经常看着别人爬上爬下猴子一样的轻巧,自认身手也可以,这么点高的反应塔,不在话下。众人都没想到翻译小姑娘会不声不响地爬上去,站在下面本该攀爬的人员脸上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难堪。

到了上面,荷沅才知,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容易。她这一刻明白,为什么毛竹只是一尺来长竹筒的时候,百折不挠,而到一人长的时候,用大力可以弯出一定挠度,更至于竹林里面,微风吹来,万千毛竹尽折腰。荷沅现在站在塔顶,不得不以手紧紧抓住扶手,只要有风吹来,底下看时以为钢铁巨人一般的反应塔竟然也会随风摇摆,随着反应塔的摇摆,原本细密的雨点似乎也加快了速度,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看上面,乌云如飞马奔驰,看下面,站立的人群似成大街人流。

荷沅站在上面骑虎难下,此刻如果无功而返,她准会招呼也不打地收拾包裹回家养老去,否则留这儿还不给人当万世笑柄?但是,她可怎么操作呢?她终于明白两方为什么推诿扯皮了,因为这事实在不是件好差使。终于在一阵风过后,塔身止跳摇滚,荷沅这才能够腾出左手,摸出腰间对讲机告诉下面安德列他们压力表的数据。然后,根据他们的要求,调整压力阀。只要没风,做这一切都还算容易,但问题是风不讲理,过会儿又来。荷沅一个人在上面战战兢兢将压力阀调整到合适位置,趁一个风平浪静的空档,赶紧哧溜爬下反应塔。落到地上的时候,犹觉天旋地转,脚跟发软,恨不得抓住谁靠一靠。可身边都是男的,她只有靠自己的两条腿。

谁都看得出荷沅一张小脸煞白,大家都是这一行的老手,都知道荷沅在上面遇到了什么。广宁的老总向荷沅致歉:“小梁,没想到你上去。很对不起,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谢谢你。”

此时最该豪言壮语,荷沅却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自己耳边只闻牙关死磕的声音。她此刻心中并无扬扬自得,只有对安德列的愤怒。小小一件事情,若不是他平时总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哪里用得着她梁荷沅上去拚命。她用了好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据说客户是上帝。”

听得懂中文的人都知道梁荷沅不是MS重机正式员工,心中对她的工作态度都挺赞赏的,但也都怀疑,不出两年,她就会没了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

因为上面的问题已经解决,安德列开始滔滔不绝指挥下面的工作。荷沅一声不吭地听着,心中忽然明白,怪不得安德列一直率众与广宁公司死拧,因为他压根看不起中国人。她梁荷沅上去冒险一趟,以安德列的经验,岂能不知轻重?而他竟然不给她一点喘息机会,要她立刻开始接下来的工作。不,安德列不是不会照顾情绪的人,他将手下都照顾得很好,但唯独她。对,她不属于正式编制,安德列没必要照顾她,他只需将她物尽其用,换言之,他没将她当平等的人看待。荷沅终于明白安德列心中如何看待她了,也终于深切体会到广宁公司上下的愤怒,她也出离愤怒了。

所以,任凭安德列滔滔不绝,她就是不开口翻译。有MS重机的工程师看不下去,提醒安德列应该给梁小姐时间喘息。安德列马脸上镶嵌的马眼看了荷沅一眼,便不再说话,但情绪显然比较烦躁。

这一天,过去得竟然很顺利,大家都有点克制着没制造摩擦,尤其是广宁公司方面。晚饭后,荷沅被豆豆叫了出去,荷沅累得慌,不想动,但豆豆死拉活拽着她走。路过的MS重机工程师们看着都是微笑。到了目的地,看见广宁的老总,荷沅才明白豆豆为什么今天这么不讲理。

“小梁,怕给你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让小关过去找你。”小关就是豆豆,豆豆只是她们之间的昵称。广宁的老总朱总四十多点年纪,看来行事周到细致。“今天你的话给我很大提示,客户是上帝。我们中国人一向讲究善待国际友人,导致差点忘记我们才是客户,拥有客户应该享受的权力。今天你的表现很勇敢,也让我们钦佩。但是,我们不想再看到类似情况发生。小梁,我今天准备直接联络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小关给我做翻译,你旁边帮我听着有没有纰漏。”

荷沅当然明白,朱总想让她把设备方面的关。她有点为难,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但想到今天上午安德列的嘴脸,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安德列欺人太甚,人神共愤。

于是,在朱总示意下,豆豆拨通了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的手机。通话是在彼此的友好问候中进行的,然后,慢慢进入主题。朱总也不知什么时候打好的腹稿,对着电话一二三四地按照时间顺序列数安德列的狂妄,不错,朱总直接明了地用了“狂妄”两个字,可惜被豆豆翻译成“轻狂”。荷沅便在纸上标出这两个词汇的区别给豆豆看。

朱总没有拉成马脸,他这人凶只凶在眼睛上。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墙上一幅猛虎下山,不露声色地给予最后一击,“MS重机在国际上享有良好口碑,但是进入中国较晚,我们是系统内引进MS重机所生产主机的第一家。这本是MS重机展示自我的最好舞台,可是很遗憾。你们的设备好不好还在其次,但是你们附加的服务不适合中国。广宁项目负责安德列狂妄傲慢,导致我们双方无法善意配合。在安德列的‘有效’管理引导下,贵方只有XX,XX,XX等人,以及翻译梁小姐与本司配合良好,才使我们对MS重机稍拾信心。希望MS重机给我们一个可以堵住全国系统内悠悠众人之口的答复。”

谁都知道广宁公司所在的系统完全属于国家垄断,系统内部沾亲带故现象严重。得罪广宁,其结果可大可小。端看MS重机以后想在中国有些什么作为了。荷沅做了翻译后已经知道MS公司太大,是不会太在意广宁的一个小小项目的,所谓店大欺客。但是朱总聪明就聪明在,他压上了整个行业作为自己的背景,MS重机不得不有所考虑。果然,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朗尼答应亲自过来解决。

朱总说完电话,便看着豆豆严肃地道:“小关,你在本系统已经两年,为什么这么几个英语单词至今记不住?”他拿起荷沅写给豆豆看的那张纸,“你看看,满满一页。”

豆豆不好意思地低头,但不敢吱声。朱总的严厉谁都知道。荷沅也知道,她巴不得朱总一声令下,她可以拉着豆豆跑路。

朱总似乎没看到两个小姑娘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换上和颜悦色,对荷沅道:“小梁,今天的事你做得很好。如果你是MS重机的代表,我们会对MS重机有更大信心。”

荷沅嘀咕道:“我都觉得自己像楚汉争霸时候的项伯。”

朱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又看看有些茫然的豆豆,笑道:“怎么一样?项伯谋私利出卖主公,我了解你,你单纯只想把一件事情办好。两者心思云泥之别。你们回去吧,小梁今天辛苦,好好休息。”

荷沅心说朱总还真是了解她,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受不了两下来的扯皮了。与豆豆走得远远了,两人才敢悄悄说话。豆豆郁闷地道:“荷沅,我们朱总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凶,我又不是做得不好,我的英语要不是比他们那些办公室里的正式翻译强,今天怎么会叫我呢?”

荷沅道:“我以前一个邻家哥哥对我也是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很抵触,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他对我很好的。关心我才会这样。我不是你们公司的人,所以朱总才不会来骂我。”

豆豆听着有理,但还是郁闷:“你说多伤自尊啊。其实朱总只要拍拍我后脑勺,说一句夸奖的话,我只有做得更好。我赞成赏识教育。”

荷沅强烈附和:“我也赞成赏识教育,当年我那邻家哥哥害得我极没自信。他们传统思维的人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肯定是不行的。”

“对,都什么年代了,还来愚忠愚孝那一套。我们跟他们有代沟,但是世界是属于我们的,哈哈哈。” 荷沅也跟着大笑,觉得非常好玩。

但是回到宿舍就不好玩了,安德列一个电话追来:“梁小姐,约翰那里是你通知的吗?为什么绕开我通知约翰?”

荷沅心说,一向都是如此的,还是安德列自己说的,些许小事不用通知他。但她还是反省了一下自己,会不会是人太累说错了话,害得约翰与安德列一齐误解,她解释道:“是这样的,原本约翰与广宁工程师口头约定按照商定计划,明天去三工区完成A计划,但是广宁工程师回头查了一下之后,发现A计划其实应该是在四工区。大家都记错地方犯了小错,于是广宁工程师就让我跟约翰纠正一下,免得明天约翰去了三工区扑空。因为还是原来的A计划,所以我想就不必麻烦你了。”

没想到安德列勃然大怒:“你想?谁赋予你想当然的权力?你知不知道你打乱了我的工作布置?三工区与四工区怎会相同?你太放肆,必须做出检讨。”

荷沅被安德列骂的摸不到头脑,马上想到这家伙是迁怒了。她早上爬上反应塔九死一生,安德列居然因此心怀不满,还有人性吗?荷沅也勃然大怒:“难道你的工作布置不是依照双方会议商定的计划安排?而且你完全可以将错就错把约翰派到三工区去嘛,你可以当我没说过。不过究竟是谁犯错,谁该检讨,你应该清楚,我不会检讨。我也不觉得我应该为汇报程序做检讨,你以前自己说的,这种不涉及工序添加的纠错小事不用通知你。”

安德列气急,没想到荷沅会顶撞他,而且他还真是不小心安排工作时候将工区搞错。但是他怎肯认错,当下干咳一声,道:“前面已经跟你说明,你没有想当然的权力,你的工作只是翻译和汇报,不用你费心安排诸位工程师的工作。你这次所犯错误虽然目前没有造成实质性损失,但是性质非常严重。鉴于你不知悔改,我决定给予你必要惩处,扣除你明天一天的工资。”

荷沅气疯了,这人怎么如此颠倒黑白。失去一天的钱事小,但是她决不能忍受莫须有的罪名。“安德列,你必须给予我扣除工资的书面说明,我十分钟后到你房间门口。”荷沅打定主意明天一天休息,关闭时时刻刻别在腰间的对讲机。无理吗?大家无理到底。既然没有明天的工资,她还上什么班。绝不给这种自大狂白干活。以为她梁荷沅是好欺负的?

十分钟后,看着安德列一脸你奈我何的小人嘴脸,荷沅只觉胸腔急速扩容,怒气冲冲地道:“我明天工资既然被你扣除,那我就不上班给你看。”

安德列冷冷地道:“你可以试试。” 荷沅也冷冷地道:“我尽力而为。”

看着荷沅头顶冒烟地离开,安德列忽然有点担心,这女孩子会不会真做出明天怠工的事来?没她还真比较麻烦,怎么与广宁的工程师交流?现在广宁的人与他丁是丁卯是卯地分得很清楚,他们绝不会出借翻译给他。不行,明天她总是要出来吃早饭的,到时拎着她就走。

荷沅气鼓鼓地回屋,在大局与个人尊严之间徘徊再三,决定牺牲大局维护尊严。她梁荷沅这下再不会像早上一样自作多情了,以为地球离开她就不会转,大局不是她这么个毫无理由就可以被扣工资的小人物可以维护的。而且这安德列太狂妄了,以为中国人都是好欺负的吗?荷沅忽然发觉自己与安德列的对抗也发展到了意识形态上面。她在床上辗转好久才睡着,明天起床闹钟定在六点整。

清晨六点半,有一趟班车进城。荷沅半梦半醒地上车,一个小时后到达距广宁最近的城市,背着手优哉游哉地闲逛。商店都还没开门,但庙里已经香火旺盛。荷沅找小店吃了一碗香辣可口的兰州牛肉拉面,吃得全身火热,面红耳赤,出门之后,似乎呼吸带出的热气团都比原来大了一倍。

再三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从荷沅闲逛城市的机场开出,直奔广宁。车上坐着神情严肃的朗尼。朗尼昨晚接到朱总的电话后,晓得事态严重,今早连通知都来不及,叫上助手便赶赴机场。但到了广宁公司,他们却面临无合适翻译可用的尴尬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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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上班时间出来逛店,终究是没有趣味。荷沅逛了一圈,便坐十二点半的班车回广宁。其实心里是忐忑的,可她偏吹着半哑的口哨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宿舍。以前逃课都不怎么逃了,何况翘班。她心中报复得逞的念头已经消失,倒是有了点不安。

进门,便老老实实地开了对讲机。没想到,先来的却是豆豆的电话。“老天,你终于回来了?快来大会议室,你们北京的老板来了,正与朱总交流。现场还有安德列。你不来就得我应付了,兄弟救我。”

荷沅气愤地道:“不去。昨晚安德列寻仇,非要扣我今天工资,那好,我就不上班,让他扣得值得。北京来的大老板关我什么事,他又不认识我。”

不过荷沅还是乖乖地于二十分钟后出现在会议室。看见她,安德列的眼睛燃烧起熊熊火焰。

朗尼与安德列看上去感觉差不多,有点不苟言笑。打招呼的时候脸上在笑,但是灰色的眼珠子里面全是探究。“梁小姐,很高兴认识你。刚从工地过来?”

荷沅看了一眼安德列,大胆地回答:“不,刚刚逛街归来。”

闻言,朱总微笑,他大约已经听豆豆说明,而安德列则是有点尴尬。只有朗尼像是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对朱总微笑道:“我们开始?”

荷沅一听郁闷,本想趁机控诉安德列,没想到朗尼没事人一般,弄得她很失望,有一拳头打进棉花堆里的感觉。只得闷闷不乐地开始做起翻译。广宁方面自然是更详细地列举事实控诉安德列,而安德列反驳,或者默认。荷沅这才看着觉得分外痛快,虽然没能手刃安德列,但别人替她报仇雪恨了,一样。

但是,她不能露出太多得色,因为朗尼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差。荷沅心想,原来几个月来,他们一直收集着安德列的纰漏,今天的会议不像是控诉,倒更像是安德列工作失误集锦。荷沅听着都是大吃一惊,原来安德列除了态度问题,工作中的错误也这么多,她真没想到了。广宁公司方面做得非常大方,因为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安德列情绪方面那种没法找到实物证据的问题,只是列举他工作上的纰漏以及他对纰漏的处理,所以显得有理有节,无可辩驳。安德列非常难堪。荷沅昨天的光辉事迹也被提上会议桌,广宁方面以此来衬托安德列的渺小。朗尼听着吃惊,忍不住打量了荷沅一眼。

晚上,是全体MS重机工程人员开会,但是没有荷沅的份,荷沅很沮丧地想,她只是一个临时受雇用的人。MS重机人员连续开了三夜的会,荷沅都不知道他们在开什么,只知道安德列的脸已经拉长得快成鳄鱼脸了。白天时候,朗尼本来想由荷沅陪同在工地视察,但是荷沅哪有时间,变成朗尼随时跟着荷沅被对讲机召唤到哪里哪里救火。但是,直到最后离开,朗尼都没问一句荷沅为什么工作时间前去逛街。荷沅觉得很失落,原来她无足轻重。

安德列没走,但是广宁的项目由朗尼的助手本留下来掌舵。本会讲几句简单中文,为人灵活友善,很快便轻微调整了广宁公司与MS重机之间的紧张关系。可一直到六月份项目结束,广宁公司的人还是只愿意跟荷沅联系,而不理那些老外。

荷沅的那一天工资最后没扣,因为她拿着安德列的扣工资说明找本说明了情况,本一句“很荒谬”,便否定了那张纸。但是,那一天工资到最后还是没什么意思,MS重机的安装结束,她与诸位说再见,有点依依不舍地交换了通讯方式,都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一天的工资相对于以后的互不往来,简直是说不出的轻微。七个月的轰轰烈烈就那么烟消云散了。说一声再见原来非常容易。但荷沅以后是坚决不会再自讨苦吃参与什么新工厂筹建了,那环境,如很多人所说,真不是女孩子呆的。

跟豆豆、朱总等广宁公司的好友也道了别,建议他们上省城的时候找她玩。朱总曾有意挽留荷沅到广宁工作,说广宁未来还有大量设备需要国际采购,但是荷沅拒绝了,她了解广宁这个国企的用人政策,如今她的档案随身跑,户口不知落在何地,广宁的人事部门该如何处置她?不过朱总很大方,自己上省城办事时候,顺道一直把荷沅送到安仁里门口。

回到省城,没几天就赶上宋妍婚礼。宋妍生日刚过,便赶着领了红派司,赶着最热的天气在宾馆结婚。同时,她的工作调动到了公司的供应处,供职于公公麾下。此时可谓双喜临门。

在工地被海风太阳摧残成蜜色皮肤的荷沅那天穿着白色紧身短T恤,下面是白底大红花至小腿肚的蓬裙,裙子还是祖海去年出国给她带来的。因为打扮离奇出众,还是受到不少注目。但是,伴娘不是她,宋妍自有两个新交女友充当伴娘。那两个女友,都是新郎小时候的玩伴,厂子弟。她们父母的权势与陶可笙的父亲相当,后面都带一个“长”字。

荷沅出来后终于明白,以前大学时候宋妍认她是好友,那还是看得起她。而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毕业一年了,依然失业,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何况别人。宋妍的婚礼后回家,荷沅抑郁了很久,她这时已经分外明确地醒悟过来,这些年来,真正对她好的,对她一直不离不弃的是谁:是父母,是祖海,是青峦。

宋妍的婚礼后,荷沅才有时间打理她的院子。看得出,她去年新种的一丛白芍药今年春天应该是开过花,有一枝顶头结着四粒籽。一枝也是去年新种的百合头顶三朵花蕾,正含苞欲放。只是荷沅好生奇怪,花坛里见缝插针地种着好几棵芦苇似的植物,她心中有所怀疑是什么,摘叶子闻了下味道,更是了然,真的是生姜。荷沅怀疑这是爱好伺弄蔬菜的祖海爸种的。

也不知祖海爸妈怎么会被祖海说动,跟来市中心住。他们一来,荷沅妈便可以放心把安仁里交给他们,只用偶尔来看一下。荷沅看看墙头的韭菜,果然也是浓绿肥大,祖海爸功不可没。现今祖海的房子刚刚油漆完毕,祖海的爸妈见荷沅回来,一定要搬回油漆味极重的王家园里住,荷沅怎么拖都拖不住,只好让他们烧饭烧菜还是过来安仁里,别弄坏油漆还嫩的王家园里厨房。

十点钟的时候,丛妈拿着菜从王家园里过来,见了荷沅就笑道:“祖海说他回来吃饭,这会儿可能在飞机上。这小子早不说晚不说,今天一早我都没买什么菜,让他吃素。”

荷沅听着笑,祖海这人是肉师傅,无肉不欢。让他吃素的话,以后他肯定避着回家吃饭。她笑嘻嘻地道:“祖海姆妈,看你是准备给祖海吃小白菜豆腐汤了?等下子我煮了红烧肉旁边搁着馋祖海怎么样?你一定要说这是荷沅的菜,不许他吃。”

丛妈听着只会笑,明知荷沅一定是会把菜拿出来大家分享的,他们逃回去王家园里住也是因为早知道荷沅大方,怕继续住在安仁里,荷沅对他们太好。这几天吃饭,只要是荷沅在的时候,她一定搬来菜一起吃,她最爱吃丛爸自己见缝插针种出来的茄子小白菜,结果总是她吃丛家的菜,丛爸丛妈吃她的菜,荷沅买的菜好,丛爸丛妈都觉得对不起她。但是让他们也去菜市场买鲜活货色,他们又心疼,下不了手。但是丛妈不擅言辞,好听话不大能说,只会笑。

荷沅忽然抓住丛妈的手臂,仔细看着问:“怎么回事?手上怎么一块一块的红癍?痒不痒?”

丛妈皱眉道:“痒,那边不知道生着什么虫,两个晚上睡下来给咬成这样。我擦了万金油都没用,全身都红了。洗完澡才会好一点。”

荷沅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油漆过敏了?祖海姆妈你在安仁里睡几天,看看红癍会不会褪了。不会是虫子,王家园里旧地板什么的全拆了,花岗石下面不应该能长虫子。你晚上是不是睡地板了?那儿油漆味最重。”

丛妈笑道:“我老皮老脸,怎么还能这么娇嫩?我试试看,晚上把床搬到院子里,还凉快些。反正是挂着蚊帐的,不怕咬。哎呀,还是荷沅知道得多。”

荷沅笑笑,趁丛妈洗菜的时候,她烧了个炒蛏子与红烧肉,然后将灶台交给丛妈,她自己出来外面院子里剪了一枝玉簪花进来,翻箱倒柜找出一只粉青小花瓶插上,旁边配上两枝躲弄堂银杏树下疯长的铁线蕨,越发显得玉簪花仙风道骨。这一切做起来有点陌生,前一阵在广宁工地上,人已变得粗糙三分。扶住花瓶的两只手,黝黑结实。不过荷沅不觉得如何,她从小就是如此,后来看了《红楼梦》才被异化成淑女,现在变成野人,反而自若,晒到太阳的时候都觉得理直气壮了。

豆豆打来电话,开门见山就道:“荷沅,下周一我上来省城,你在家吗?有几份资料的翻译需要你帮我最后敲定一下,你不在,我心里总是没底。你不知道,我们都还没生产呢,据说上面已经又在审批扩大生产能力了。那些供货商不知哪儿打听来的消息,纷纷送资料过来。下周一朱总打算转道省城去北京,我坐顺风车过来你家,下午到,行吗?”

荷沅一口答应:“行,我家大,你住我家都行,你不用定宾馆了。正好下周一前面几天我得回父母家一趟,下周一后我已经与人敲定去张家界。你一定要过来,我都已经在想你了。”

豆豆很高兴,恨不得从电话里伸出手臂拍拍荷沅的肩膀,就像平时那么做。两人又叽叽呱呱说了会儿话才罢。放下电话,荷沅便扒拉出几块肉和蛏子,又从丛妈刚烧好的红烧茄子里夹几筷,捧着饭盆子边看报纸边吃饭。吃完便溜出去打网球去了。她怕与祖海一家吃饭尴尬。

但没想到,尴尬人偏遇尴尬事。她前脚到体育馆边的露天球场,师正后脚也到。荷沅当即便后悔选择这个地方,因为这个球场正是以前师正带她来。师正看见她,便抛开众人,追了过来。荷沅只得止住对墙的击打,淡淡地招呼:“很久不见。”

“梁荷沅,你究竟去了哪里?我多次去你家你都不在,今年春天以后还经常遇到那个谁。”师正在安仁里见到祖海的时候,满心都是疑问和愤怒,可每次都是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拔拳相向的冲动。

荷沅还是淡淡地道:“去一家大工程做了半年翻译,才回来。你呢?上班时间怎么出来玩球?”

师正忙道:“设计院让我单独出来负责一家装潢公司,我们已经连着没日没夜赶了两个项目了,刚刚放松下来,我放大家三天假。你呢?看来你没落实一个固定工作?”

荷沅看住师正,笑了一笑,这才转开眼去:“拜你妈妈所赐,我依然高不成低不就。前天去看了人才交流市场,有时间你不如也去看看,那上面稍好一点的单位都框定中心城区户口。”

师正急了,道:“不会的,我去年一回来就跟我妈软硬兼施地谈妥,一定要她把所犯错误纠正过来,可是我去通报你,都没法见到你。不知道你后来还有没有去办一下落户?我妈应该已经吩咐下去了。”

荷沅疑惑,师正的话怎么正好与祖海的相反?但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任祖海。还在广宁时候,她曾电话里面问起祖海她档案和户口的归属究竟如何,被她逼急了,祖海才说出实情,原来仍然是师正妈压着不让办。荷沅当机立断:“师正,你方不方便走开?如果可以,你请跟我一起去一下人才交流中心,我的档案据说正卡在人才交流中心,没法落档。”

师正爽快答应:“这事当然越快越好,不用问我方便不方便。单位里现在给我一辆车,我们立刻过去。”师正已经感觉出荷沅变化很大,性格比以前果敢,却冷漠。

荷沅没有推辞,将自行车甩上师正的旧丰田车,先去祖海的公司。她知道她的那些手续都是祖海的办公室主任在办,而祖海此时一定还在家吃饭享天伦之乐。独自上楼,在办公室与祖海通一下电话,便拿了一袋资料下来。师正看着大楼的入口只是发愣,荷沅与那个海纳房产的老板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不信荷沅是什么小蜜,但问题是他们两个的关系何其亲密。可师正觉得问这种问题还不是时候,他认为这种问题比较伤人。

荷沅虽然脾气臭臭地打着不愿解释的旗号,可还是不愿意被人真的误解到底,下楼坐进师正的车里,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海纳的老板是我发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现在搬到城里又成邻居。前一阵我不在的时候,安仁里幸得他父母照料。我的档案便是请他帮忙办理一些琐碎事务。现在拜托你了。”

师正忽然醒悟过来:“对了,你以前跟我提起过,你小时候有两位邻家大哥很照料你。一位是以前一个学校的童青峦,一个便是海纳的老板丛祖海吗?”师正一下明白了荷沅与祖海的关系,绝对不会是妈妈嘴里的那种很不堪的带有交易性质的金钱关系,但丛祖海对荷沅不会没有企图。

荷沅讥诮:“你倒是打听得很清楚。”说完发觉有点冤枉师正,青峦的事,相信以前宋妍早自觉奉送。祖海,他即使不调查,他妈也会向他灌输。

果然,师正有点生气,尽量压抑着道:“我不会胡乱打听有关你的事,只有刚准备接近你时候才打听一下,想了解会不会与谁有冲突,免得反而成为骚扰你。至于在一起后,我希望用心感受并维系彼此,而不是靠什么坚壁清野将你束缚在我的警戒圈内。”师正顺便把当初纠众打他的祖海阴损了一下。

换作以前,荷沅或许会叹一口气,心中感动于师正的心意。但是现在她已经为此吃足苦头,只会冷冷地道:“噢,心诚则灵。”然后便不置一辞。心动不如行动,这话师正可知?师正的真心表白,在荷沅眼里成为口惠而实不至。

师正被荷沅噎了一下,但想到她被他妈害得失去工作,不得不忍住,心说等到了人才交流中心把她的档案和户口都落实了,相信荷沅会得化解戾气。

但是,到了人才交流中心的办事大厅,荷沅将资料递交后,一个办事员不耐烦地道:“怎么又拿来了?你们办公室主任为什么自己不来?我不是早跟他说了吗?我们洪局长下的死命令,你们别再瞎费劲了。”说完,牛皮纸大信封被“啪”一声扔了回来。师正眼看着荷沅对着他勾起一脸冷笑,他懵了。

荷沅最先还以为师正不过是见面时候说几句口惠实不至的动听话,而后一转身便笑话她又轻易翻入陷阱,所以当时在网球上上便毫不犹豫拖师正过来办理手续,想冷眼看他究竟如何推辞。没想到师正真的跟来,而此刻他满脸的不置信,反而让荷沅心生同情,原来他并不知情,或许真像真如他自己所说,他母亲骗他已经对梁荷沅网开一面。

“走吧。”荷沅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她再次亲临现场,虽然明知结局会是如何,可真正面对,还是气闷。

师正一声不吭地跟着荷沅出来,走到楼梯拐角,眼见左右无人,便取出手机想给他母亲去电,被荷沅阻止了。“我不想听你妈妈一而再地从嘴里吐出‘道德败坏’这几个字。我的事已经拖了那么久,不急在今天一天,你有疑问回头你单独与你妈交流。我想确认一件事,为什么你妈妈坚决认定我道德败坏?因为丛祖海吗?可这何至于给我摊上道德败坏四字评价?”

师正现在满心的愧疚,他已经非常能够理解荷沅为什么说他“心诚则灵”了,他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竟然都是他妈妈施放给他看的烟幕弹。荷沅为了户口档案一而再地碰壁,她不愤怒不怀疑他的诚心才怪。他听荷沅问起,连忙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这儿不方便。”

荷沅想着也是,跟着师正上了车。看着虽然只是半旧,但依然好用的车子,荷沅不无讥讽地心想,这社会官大一级可以压死人,也可以捧人上青天。师正多大能耐,竟然上班才不到一年,就可以成为一个小公司负责,开的车子比辛苦多年的祖海都强。还有宋妍,赤裸裸的权人交易。见师正有开车的意思,她淡淡地道:“没几句话,就车上说明吧。我家离这儿近,等下我自己回去。”

近一年不见,师正对荷沅的感情,说不淡下去是不可能的,但见了面还是喜欢。可也因此更能感受到荷沅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恨意,这让他很不安。“梁荷沅,事情起因是我被丛祖海派人打伤,我妈妈气不过,去你家附近调查究竟是谁打我。她调查出来的结果是,你是丛祖海的女朋友,你的房子生活等都由丛祖海供养,还有很多话,听起来很不堪。我妈妈便是由此得出的结论。但是我不相信,所以去年回来后与她多次激烈争吵,本来想同你澄清事实,但一直没法见你。我妈被我吵得烦不过,答应我解除对你的禁令,然后我才不再跟她争辩。原来,我妈是缓兵之计。”

荷沅听了,心说果然与她原先所想一致,还真是又被青峦说中了,以前杨巡安董群力等人也是如是怀疑她。“原来是怀疑我被包养了,怪不得,我还想呢,怎么问题严重到可以用‘道德败坏’来贬损我了。这事本来我是不想拿出来说的,怕人听了说我像暴发户,夸耀财富。我的房子与生活都是我大二时候赚的股票供养,其中包括我的个人爱好。我刚买房子的时候,祖海还睡门市部。祖海打你的事,应该已经由我代为偿付所有代价,我也已向你道歉。不过我们斗升小民,原不敢指望你妈愿意跟我公平交易,所以,请你到此为止,你也别跟你妈激辩了,我怕弄得你妈再次迁怒,到时我的户口连挂我父母家都困难。”

荷沅与师正都已经想到,荷沅第二次档案入不了人才交流中心,原因应是师正回家与他妈大闹一场,惹得他妈恼羞成怒。两人心中都有“草菅人命”这四个字。

师正本来就从没相信过荷沅可能被别人包养的传闻,此刻清楚来龙去脉,心中更添内疚。“梁荷沅,你现在工作无法着落,是不是因为没有档案,户口不明,所以用人单位不敢用你?对不起,我害了你。很对不起,很对不起。”

荷沅闻言不得不苦中作乐:“我可以苦练内功,让用人单位或者因为我能力卓绝而忽略我的户口档案,没眼光地录用我。好了,我回家去。”

师正却把车发动了出去,一脸内疚地道:“都是我的错,你一定要让我陪你打几局球,全场我捡球,行吗?起码你能消消气也好。你别下车,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