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沅听着心软,想到去年这个时候,两人在黄山的快乐,不由轻叹一声,又不愿再说什么。即使与师正打了两个小时的网球,后来也都只是说一些与球有关的话,不再提起别的,师正想说她也不答。她料想师正回家一定会与他母亲争论,而他母亲肯定会恼羞成怒,偏要师正拿出证据,然后,他母亲又把怒气撒到她的头上。想来她现在规劝师正不要回家与他母亲计较也是没用,师正怎么可能相信他妈是个不讲理的人?只是,荷沅想不出来,师正妈一怒,她梁荷沅还能坏到何种程度?她现在已经能明白,天下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坏结局在等着她。

不过她也不想坐以待毙,与师正分手时候还是拜托了一句:“师正,如果能控制你自己,最好请你别与你妈吵架,否则我会毁在你手里。而且,弄不好还再次连累你被发配。”荷沅现在已经想到,师正当初一报到便被调到省外工作,可能是师正妈对他俩的隔离政策。他妈还真做得出来,这等手段,让人思之心寒。

师正也想到年前与母亲的激辩导致荷沅现在户口都没法着落,但想他母亲当时只是口口声声要他拿出证据证明梁荷沅清白,可他当时连荷沅的面都见不到,何来证明?只有与他母亲歪缠,所以导致母亲恼羞成怒。今天,应该不同。师正虽然口头答应了荷沅,可心中已经有了设想。

久别重逢,心中竟然没有掀起什么涟漪,对师正妈的恨意却是实实在在。所以荷沅坚决没让师正送,骑着自行车汗流浃背地回家,满脸的油光与天边的夕阳交相辉映。

回到安仁里门前,见有一辆奥迪停着,才刚想到什么,后座一扇车窗已经打开,传来豆豆一声欢呼:“荷沅,你总算回来了。想死我了。”

荷沅忙单脚撑地,略微俯身笑道:“咦,豆豆,你不是说下周一才来吗?等多久了?还不出来跟我到里面坐坐。”

豆豆早打车开门出来,荷沅惊讶地发现里面还坐着朱总与朱总的秘书。连上司机,一行四人随着荷沅浩浩荡荡进了安仁里。等荷沅洗澡出来,他们却都没挪窝,坐白藤沙发上面喝薄荷枳壳茶。荷沅本以为豆豆起码会自发参观一下房子的。

荷沅自己端了把鼓凳过来坐下。还是朱总先开玩笑似地闲闲说话,“小梁啊,看你回家日子过得那么悠闲,我们看不惯了,强烈要求你出山。我正好今天来省城办点事,跟你说说。下周一我准备去北京开个会,会议由主管部委召集,届时将有大量相关国外企业应邀到场介绍经验,类似MS重机这样的设备制造商也会到场。秘书我已经有,还需要一个口语流利的翻译。怎么样,跟我去一趟?”

朱总今天晚上与人约了吃饭,时间没到,闲着没事就跟着车子一起过来。本来以为只要工资合理,随便说说就可以叫上荷沅去北京,但是见了荷沅家的境况,心中打鼓,怀疑寻常条件的话荷沅可能不会答应,所以在荷沅上楼洗澡时候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必须花点精力了。

荷沅看看豆豆,心说豆豆不知道多想参与如此盛会呢,还是别抢她的机会。再说她与青峦已经有约。“朱总,其实豆豆也已经知道,我下周三已经与人约了去张家界。人家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能反悔的。”

豆豆忙道:“荷沅,这事一定得你出山,否则我去的话,回来一定是光荣捐躯了——还不给朱总骂死?你得帮我。张家界又跑不了,你从北京回来还可以去的嘛。”

朱总却是笑道:“当然,小梁有为难是一定的。不过我半年来认识的小梁是个讲朋友义气的人,更是一个追求事情完美解决的人。小梁你考虑一下,不用急着给我答案。”

荷沅顿时被一向严肃的朱总夸得找不到北,她又是个追求赏识教育的人,朱总“朋友”俩字一说,她心中升起强烈的责任感,现下朱总都已经找上门来,她怎么好意思让朱总三顾茅庐?当下便答应了。虽然朱总他们走后荷沅后悔得要死,但想想朱总提供的条件也颇为诱人,便只有辜负青峦了。朱总提出,北京回来后,她去张家界的车旅食宿费全报。

朱总等人离去后,豆豆留在安仁里不住埋怨朱总因人施教,对荷沅赏识教育,对她棍棒教育,太不公平。但随后便缠着荷沅楼上楼下参观,她虽然不喜欢这种风格,但还是听得赞叹不已。她最喜欢王家园里的装修,尤其喜欢地面的金花米黄花岗石,和整体乳白嫩黄的色调配画龙点睛般巧克力色的饰边。荷沅自己也喜欢,想不到设想变为现实,效果会这么好。只有丛妈一个劲叹息地板弄得那么白那么亮,太不耐脏,一天得擦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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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祖海对于荷沅拿走她的档案等材料,心中犯疑,不知道荷沅拿去干什么。荷沅直到招待了豆豆一圈参观下来,才有时间给祖海电话,旁边豆豆还在摆弄藤桌上面的玉簪花。

“祖海,当时在办公室里,我没法跟你说清楚。今天遇见师正,他跟我说没那回事,他妈去年底已经答应放我一马。我就叫他立刻跟去人才交流中心看着,我现场办手续给他看。当然是没法过,估计回头师正会找他妈,他妈又得找我麻烦了,不知道这下会是什么麻烦。”

祖海一听,这才放下心来。见荷沅坦然跟他谈起师正,谈起师正妈回头可能有的态度,知道荷沅已经不再怪他,她如今所想大约只是解决问题那么简单。“荷沅,这事不用太担心,最不济就是把户口拿到你家里去,事态再严重他们也不能把你户口吞了吧?我看师正妈是看你小姑娘一个,老实容易欺负,她欺负上瘾了。你不用跟她道歉什么的去,做人得有点骨气。你中午怎么跑出去了?晚饭一起吃好不好?一桌还有几个朋友,不过都是些讲理的。”祖海迫不及待地想见荷沅,他本来想亲自开车接荷沅从广宁回来,但诸事缠身,不得如愿。这才会中午出差回来先回家,没想到荷沅躲了出去,对,他知道荷沅避开他。

荷沅问豆豆的意思,满心巴望着豆豆能够一口拒绝这种应酬酒席,没想到豆豆道:“老朱把应酬说成洪水猛兽,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应酬究竟是什么。而且还可以见见黄色大屋的主人。”

荷沅脑子转一个弯才想出来老朱是谁,应该是朱总,不由好笑。电话里答应了祖海,回头跟豆豆道:“其实朱总对你很不错的,虽然对你严厉了一点,可我看着都是为你好,态度就像是教育自家人一样。黄色大屋主人也是叫我能不应酬就别应酬,他关心我才会提醒我。你别怪老朱啦,哈哈。”荷沅觉得“老朱”这个称呼安在那么严肃高大的朱总身上,很是滑稽。

豆豆神神秘秘地道:“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再不说给你听我也快憋坏了,但你得给我保密。老朱是我爸爸的徒弟,跟我同辈。他刚分配来我爸厂里的时候,三天两头到我家混饭吃,那时候他已经特烦人了。我爸说我作业有什么不懂可以问他,可他解答前都得先教育我,一定要挖掘出我做不出这道题的根源是因为我上课没听讲,还是因为我做作业不动脑筋,我后来看见他就烦,宁可自己多死几只脑细胞也不招惹他。但老朱一年后就去生技处了,听说他的技术很好,搞了不少发明创新,文革刚结束时候正需要他这样的技术人才,所以没多久,他就蹭蹭蹭爬上去成领导了。我爸托他的福,总算当了几年车间主任。所以我爸一直相信他是好人,一定要把我托福给老朱管,可是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朱一个人啊,我爸不是陷害我吗?”

荷沅听着直笑,看着豆豆一脸苦恼,更是笑得刹不住。相信豆豆心中对老朱的逆反与她当初对青峦的逆反差不多。两人一路叽叽呱呱讨论着老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很快便到了祖海约定的餐厅。这是一家四星级宾馆里面的包厢,宽大舒适,她们两个到的时候,里面都还没人。好一会儿,祖海与朋友才相继到来。豆豆悄悄对荷沅说,黄色大屋主人看上去像个精明的生意人,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审美。

祖海其实没多少时间与荷沅说话,他与在座几个客户有很多话要说,很多感情要联络,没法照顾到荷沅,但看到荷沅的小黑脸他就满意了。却让荷沅与豆豆不受干扰地实地观摩了一场应酬好戏。

饭局结束出来,荷沅与豆豆都自信满满,争相对祖海说:“应酬就是这么一回事?还好嘛,怎么被老朱说得跟人间地狱一样恐怖?”

祖海被这两人的问题搞得哭笑不得,原来两人不声不响在旁边看着门道呢。他不愿荷沅误解应酬原来是那么轻易,怕她以后踊跃应酬,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她会吃亏。“今天这种算不得应酬,只能说是工作餐,我们几个喝酒的加起来才喝一瓶红酒。如果是正式应酬,你们两个女孩子一定会被大家盯上,先灌醉你们再说。还是别好奇,应酬并不好玩。”

豆豆踊跃地道:“他们一般吃完后去听歌或者唱歌,我们也去见识见识好吗?歌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祖海顿时头大了,见识过了歌厅,荷沅以后还能相信他吗?看这两个人的样子,似乎想携手探究歌厅的秘密似的,不知会被她俩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他想了会儿才道:“带你们去夜总会听歌看跳舞吧,那边人多热闹。”

“夜总会?”这是一个多么具有深意的名词,从很久很久之前的解放前流传到现在,可是个堕落腐化的代名词。荷沅与豆豆听着都是莫名的兴奋,终于有堕落的机会了,终于可以见到唱着“夜上海,夜上海”的糜烂风光了,两人的眼睛在黑暗的车厢里面闪闪发亮。但两人只敢用英语讨论交流,免得被祖海笑话了去。

所以两人跟着祖海下车上楼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唯恐与祖海走失,一不小心被黑暗席卷了去。祖海哪里知道两人心中存着如此稀奇古怪的念头,昂首阔步地带着两个人进了夜总会,找一张桌子坐下,各自点了吃喝的东西,焦急等待台上开场。

祖海见荷沅东张西望,那神情如同他第一次带荷沅到星级酒店吃饭,满眼睛都是好奇。祖海看着只觉得好玩。他坐在荷沅身边,见荷沅终于安稳下来,便探头过去对她道:“这种地方你光是靠眼睛看看,是看不出什么花头来的。看到那边那个胖胖的没有?旁边两个女孩子都不是正经人。再看左首那边两张小圆桌拼在一起的,我知道其中一个是靠走私发家的,现在还是海里的霸王,渔民们不敢不把鱼卖给他。所以这种地方,你们女孩子自己不要单独过来,连青峦也最好别来。”说话时候,祖海恨不得将嘴再往前方移动十厘米。

荷沅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讲话传递给豆豆,豆豆听了连呼“刺激”,双眼如电又将在座诸人都细细审视一遍,可除了祖海说明的几个人,她愣是没看出谁还是有问题的,不得不跟荷沅笑道:“坏人还真没在额上凿字。”荷沅听了大笑,转告给祖海,祖海听着只觉得滑稽。

节目在一个胖胖男主持的插科打诨下陆续出演,有唱歌,有跳舞,居然还有杂技和魔术,这些节目如果放到电视上看,会觉得拙劣,但是在现场看着只觉得好看。有一个女歌手,一曲难度很高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居然唱得有声有色,再说人又长得漂亮,下面花篮如潮,喜得女歌手唱了一首又一首。后来不知怎的,渔霸这一桌与荷沅他们右首也是好几个男女一桌的给较上了劲,这边说送五个花篮,那边就高喊六个七个,等双方酒气上涌,火气上头,第一只酒杯飞出去的时候,祖海忙带着两女离开。换作平时,他乐得看热闹,但此刻有两女在,他不放心。这时候他忘了荷沅还可以一把摔翻他。

荷沅与豆豆小心翼翼进门,欢天喜地出门,以为窥一知万,经过今夜,终于了解到社会的黑暗面。祖海暗自庆幸,幸好有后来抢送花篮火爆一幕吓退两女,否则这两人不知会不会什么时候瞒着他自己结伴出来“探险”。

祖海看看时间还早,上车后对荷沅道:“去我的二期看看?过一阵得交付了,现在里面已经差不多。”

荷沅应了声“好”,心知二期是祖海的宝贝,每次打电话时候都挂在嘴边说。又忍不住问道:“祖海,你用什么办法把你爸妈迁过来的?告诉我办法,我也想把我爸妈拐来。我爸明年也可退休。”因为有豆豆在,不是与祖海单独相对,荷沅自然放松。

祖海得意地道:“很方便,我让我爸妈看我叫的保姆一个月得拿我那么多工资,他们心疼了,非要留下来亲自帮我管着房子。不过这招你用不着了,你妈见安仁里可以托付给我妈,他们哪里还会来?”

荷沅连呼“哎呀哎呀”,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你不早告诉我,害得我留不住我妈。你这奸商,也不说帮帮我。罢了,我看见安仁里花坛给你爸种上生姜了,王家园里的草花本来就种得少,你爸在空地上种了那么多蔬菜,最近我吃的蔬菜都是你爸种出来的,又像回到小孩子时候了。”

祖海笑道:“王家园里是平顶,我爸在屋顶还种了不少,你没上去看?最头痛的是他到处捡人家扔掉的泡沫塑料盒回来种菜,还被人当成收破烂的赶,我这车子起码给他拉了两车土。本来我把隔壁和后面的平房买下来做车库,我爸量了尺寸后说一辆车子哪里用得了那么多地方,非得让我把旧房子出租收钱,车子还是老样子,停在外面。我只好乘着他俩有天外出叫人赶紧把两幢平房扒了,气得我爸不让我回家。我今早上电话里答应他只做一间车库,其余都让他种菜,他才答应放我回家。他们住城里,有好有坏啊,以后我没自由了。不过我总算可以就近照顾他们了。”祖海本来是想留出荷沅未来的车位,但这层考虑没法跟人说,只有哑巴吃黄连了。

豆豆在后座给了一句话:“对爹妈老婆好的都是好男人,我以后要筛遍整个广宁找一个这样的好男人出来。”豆豆发出豪言壮语的时候压根没考虑一下祖海,因为她早一眼看出,此人钟情荷沅。再说两家来来往往就跟一家似的,谁插得进去?荷沅本来都是与豆豆一起豪言壮语的,但此时她说不出来,因为眼前就是一个据说是好男人的祖海。

祖海被豆豆表扬得居然会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地傻笑几声,道:“有道理,有道理。”

荷沅听着笑出来,祖海居然脸皮厚厚地连说有道理,不正是夸他自己吗?“祖海,你妈油漆过敏,我让她睡安仁里来,她不肯。我明天回家,周日才回来,你让你妈还是住安仁里吧。反正怎么说随便你。下周一我与广宁老总去北京给他做翻译,还得继续麻烦你妈帮我看着安仁里。”

祖海听着这安排,心中很是不悦,怎么都没给他一点点时间?可又不能说,后面还坐着个豆豆。他估计今天若是没这个豆豆的话,荷沅都不一定见他,看来荷沅被他年前那一次激动给吓坏了。不过海纳二期已经在眼前。

荷沅很惊讶这个小区怎么会如此与众不同。走进小区,就跟走进小公园一样,公园周围是围绕矗立的房子。路边看不到各种柱子,祖海说所有线路都预埋在地下了,唯一的柱子是属于路灯的。地面全用青石长方铺就,石子路口等处几路青石盘旋链接,犹如画报上面巴黎深街小巷。祖海说这是他在美国看来的,录像放给铺路的工人反复看,叫他们一定照着录像上面的样子铺,王是观一直说这路好看,祖海觉得这种路省钱。为了这路,他不得不将车库设在地下,包括自行车棚。所以,行人可以在小区放心走路。

看着荷沅赞叹不已,祖海心中特别自豪。但自豪归自豪,连一亲小黑脸的机会都没有。祖海发现那个豆豆也是黑不溜秋的,看来广宁工地真不该是女孩子呆的地方。

下周一,荷沅拎着一只周日刚买的皇冠拉杆箱,与朱总及秘书一起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这还是荷沅第一次坐飞机,一路之上,她对着窗外东张西望没个安稳,空姐的动作她也丝毫不予放过,都忙得没法搭理朱总他们的聊天。

除了乘飞机,荷沅见到很多第一次。比如大型会议有个会务组负责那么多与会人士的食宿安排,或者登陆来宾在北京的住宿地址。签到的时候朱总是有份的,她和朱总秘书都没份,不过可以领到纪念品。没事的时候朱总带着他们两个包了宾馆的车子到处串门,荷沅本来还想,都只是拜访内宾,干吗还带上她?后来看了才知道,大家都那么做,一来可以有事就近差人去做,二来多人跟随,声威显赫。荷沅左右没事,朱总差使她还不如飞个眼色给秘书顺手,没事不会差使她,她只要好奇地看着听着便可。但荷沅可真不愿意被迫听这些放大了的家长里短,她恨不得不辞而别,去逛老北京城。

饶是不用做任何事,荷沅还是被一个系统内的头头面面搞得晕头转向,没想到关系叠加关系,说出来有这么复杂。但荷沅都默默地用心记着,心里头梳理着这些人的关系,将此当作她枯燥无味的跟班生活的乐趣。只是大家都奇怪,朱总带出来的男秘书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怎么女秘书却是个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私下里有老友问起来,朱总笑而不答。这不正好成就他作风正派的美名?

好不容易两天串门时间过去,会议第一天是系统内高层会议,按照会议日程安排,这会得开个一天,荷沅与朱总秘书都没份参加。荷沅一见会议现场附近有地铁站,再也抵抗不住诱惑,与朱总秘书打了招呼,一头扎了进去。先是兴致勃勃地将地铁系统搞个明白,然后去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与故宫。天安门倒也罢了,荷沅在故宫里面如鱼得水,半高跟凉鞋踩着鞋套,整整在里面转了一天,天色晚了才想起还有开会这么回事,来不及转车搭地铁,她出门打了辆出租,直奔会议现场。大热天,坐在空调房开会或等待的人个个面容祥和,只有荷沅这个中途溜号的油光满面,与众不同。朱总看不过眼,吩咐荷沅先回宾馆。

自会议第二天起,荷沅开始发挥作用,她必须随时跟在朱总身边翻译,而那些对经历过杂乱得广宁工地的她而言是小菜一碟。但是,很快,朱总便成了众矢之的。下午开始进场的内外资设备生产商开始瞄上了朱总这块才刚开封的大肥肉,几乎是见缝插针地过来招呼寒暄。荷沅见到了MS重机中国办的朗尼与本。

朗尼见到荷沅,继与朱总握手后,微笑地特意与她也握一下手,态度比上次在广宁工地见面的时候更显尊重。本与荷沅相处了四个月多,见面说话随便得很,握手之后便忍不住问:“梁小姐现在加入广宁公司了吗?那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接触机会了。”

荷沅先翻了朱总与朗尼的对话,才对本笑道:“不,我被朱总拉来临时帮忙。都是朋友,是不是?”

本奇道:“临时?为什么又是临时?你这样的英语不应该总是临时,即使帮朋友也不能总是临时。”

闻言,荷沅只有郁闷地道:“没办法,我去年分配时候被人卡了一道,一些人事手续没法完善,所以不大可能正式进入广宁这样的国家企业。不过总有其他办法的。”荷沅强笑了一下。广宁的干部还跟着机关一起论级别呢,她这个被取消国家干部身份的人进去,不知道会享受到什么待遇,她可不想受歧视。

本微笑道:“是,总有希望的。”然后本不再插嘴,只是跟着朗尼做好他的助手。

朗尼即使与朱总有几面之交,但也不可能一直占着朱总不放,一会儿后,他不得不看着同行的德商日商法商等陆续围上朱总,看他们欢声笑语。大家都有围着朱总不肯放的意思,因为大家都知道,中国该行业有准备大发展的趋势,而广宁是趋势中的浪尖,只要在广宁的设备扩容中占有一席之地,后面的企业会在去广宁取经学习的过程中,顺理成章地接受广宁已经安装的设备。如此,中国市场等于被打开了。

朱总当然知道他今天的处境,所以他非要说服荷沅跟他出来,做他的得力助手。因为他知道,这几天的北京之行,将是他在设备供应商之中合纵连横的最好机会。借此大好机会,他誓将无形中的主动权牢牢抓紧在自己手里,以获取在未来的合同商定中讨价还价的资本。这期间,他容不得一点错误。

在朱总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场面如群雄逐鹿,各路供应商纷纷孔雀开屏,开始一点一滴地竞相口头抛出各项优惠政策,局面犹如竞标。

至此,荷沅感觉出翻译的艰难了。即使她小人家都听得出来,朱总与诸供应商们个个都是话里有话。荷沅不得不字斟句酌,选取最合理的词汇。可是她擅长的还是工程方面直来直去的英语,而那些细微差别的外交辞令,她就掌控不住火候了。翻成中文的时候她还可以问问朱总,这么翻,意思准确否。但翻成英语时,她只有无知者无畏了。荷沅硬着头皮站在朱总旁边,妄图努力领会吃透各方话里的意思。可是她与这些行业内顶尖的人物相比,知道的太少,城府太浅,随机应变更是容易变成脱轨,她想竖白旗了。

终于可以吃晚饭了,荷沅欢呼一声抛下朱总,跑去洗手间冲一下发烫的脸蛋。糗极了,都不知道翻了些什么。

抹干一张脸,才出洗手间的门,便被本拖到安全通道门后。荷沅看着一脸紧张,与安装时期圆滑洒脱完全不同的本,忍不住笑嘻嘻地打趣:“本,忘了曾被我摔了一个大马趴?你居然还敢用力拖我。”

本冲着荷沅咧嘴笑笑,但是笑得很难看。“梁小姐,我虽然只懂几个中文字,但看得出,朱总今天的意思并没有偏向我们,甚至,不是很好感,请问是不是?”

荷沅回头好好想了一想,点头:“是,并没有对MS重机特殊化。” 本迫切地看着荷沅问:“你看朱总有没有对谁比较特殊一点?”

荷沅笑道:“这话我大概不能乱说,朱总跟我提起过,不能透露他的态度。”

本有点尴尬地点头,笑道:“对,我都忘记我们不是同一阵营了,还真是有点不习惯。梁,有机会请转达朱总,安德列已经被我们差遣回国,以后再不会让他参与中国的建设。”

荷沅明白本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安德列的意识形态歧视给在广宁的双方留下阴影。不过,荷沅还是直说:“本,其实朱总不会与安德列计较,两人不是一个级别。朱总不喜欢的是朗尼,朗尼在朱总面前又想保持优越感,又想要朱总贡献出业务,怎么可能?今天朱总都没怎么搭理他的话,虽然我已经优先把他的话翻译给朱总了。”

本“啊”了一声,脸上现出沮丧,好一会儿才道:“我也料到是这样,朗尼太固执。本来,我想用你长驻你们省,联络广宁以及其他用着MS设备的厂商,以售后服务形式培养永久客户群。但被拒绝。他认为你没有团队精神,我说你那次擅自逛街完全是由于安德列的欺压,换我也做得出来,但他不接受我的解释。梁,这次再失败的话,我准备打报告要求回总部,不愿再呆在朗尼手下了。我来中国是想做一点事,开创一个新局面,我不想从思想到行动都被束缚。”

荷沅没想到本会说出这么一通话来,惊住了。原来她的年少轻狂,自以为是的快意恩仇,又给她惹了麻烦。否则,她当时如果忍一忍,现在不是已经获得MS重机的固定职位?与本互勉了几句回来饭桌,见朱总已是与那些行业内的大佬们坐在一起,便自觉地找到朱总秘书,坐到他那一桌。回头,见本坐到了朗尼身边,两人窃窃私语。

荷沅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疑问,本刚刚说的话,说原来他想用荷沅做本省客户代表,会不会是口惠而实不至?本向来是个圆滑的人,又看他现在与朗尼说话说得那么热烈,会不会其中另有玄机?荷沅想到也是人精的祖海,对,找时间打电话问问祖海。此刻她虽然吃饭,可心思全用在回味今天朱总与供应商们的谈话上,妄想以她微薄的经验,摸透今天场面下面潜伏的暗流。那还是托本的福,若不是他来问她那么几个问题,她还一时没想到主流思路该是什么。

饭后,会说流利中文的日商想请朱总吃饭,但朱总借口疲倦,率领秘书翻译回宾馆了。

车上,荷沅认真地问朱总:“朱总,如果MS重机让我做项伯,我该什么办?”她觉得朱总这人正直沉稳,又了解她梁荷沅的为人,所以问朱总这个问题,应该可以得到答案。

朱总听了微微一笑,连旁边的秘书也跟着笑了,大家都觉得这话问得孩子气。秘书心想,换作是他,他可不会说,说了反而在朱总心里留下问好。朱总笑问:“他们今天找你说了什么?”一脚就把皮球踢了回来,让荷沅自己回答。

荷沅稚嫩,自然不会明白这其中有个主动被动的问题,心中只觉得朱总高明,这么一下就看出有MS的人今天找过她说话。她笑笑道:“他们才开始问我问题,我就说我觉得大概不能乱说,不能随便透露朱总的态度。免得他们真问什么东西,我与本交情又好,拒绝起来就伤感情了。不过我还是答应帮他们传话,他们说他们已经把安德列打包送回国内了,永不叙用。”

朱总听了嘻笑,这是他想像中的荷沅的态度,一个很认真,但不很懂圆滑的小姑娘的态度,也正是他所需要的合适态度。“你跟他们说,我怎么会跟安德列生气,工作中我们就事论事,工作结束便不打不相识。你当时有没有回答MS重机?”

荷沅心中叹服,原来同样一句话,换作是朱总说了,听起来既反应朱总的身份与肚量,又说明朱总的态度。荷沅不敢隐瞒,吞吞吐吐地道:“我说得很不婉转,我说朱总才不会与安德列计较,两人不是一个层次。”

朱总听了又是抿嘴大乐,荷沅这话虽然很不婉转,却也是实话,而且可以看出这个小姑娘对他的敬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荷沅这个马屁还是无意识的,方才弥足珍贵。

荷沅以为朱总笑话她,心中挺羞惭的,“嘿嘿”一笑,便不敢再提起。她自以为毕业一年后已经历练了不少,没想到遇到朱总这样的人精,还是没一点招架之力。本来,前一阵子看到自己在师正面前操控自如,师正不是她对手的时候,她还挺得意的,以为自己在逆境中成长迅速,也算是苦中一乐,没想到百尺竿头更有精品。今天给朱总做翻译,让她认识到,广宁工地上的那些剑拔弩张会议还只是起步,原来人精的谈话应该是话里有话一话多意,以及许多荷沅现在还领会不到的境界。荷沅心中有了新的目标。

但奇怪的是,荷沅才回房间,朱总一个电话过来,“小梁,我考虑了一下,MS重机与你接触,甚至其他公司的中国办与你接触,你都不用拒绝得太强硬。通过你这儿,我们可以彼此了解一下态度。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荷沅不得不提醒:“朱总,你买的是后天的回程机票哦。” 朱总笑道:“小梁,回去后你就不帮我的忙了吗?不能不讲义气啊。”

荷沅听着有点哭笑不得:“朱总,回去后我又不是你的跟班了,人家哪里还会来找我?我想讲义气也无用武之地啊。”

朱总笑道:“你没找到正式工作前,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继续帮忙。你好生收着今天这些外商的名片,以后我会请你经常联络他们。”

荷沅不解,不明白朱总为什么盯住她,广宁有的是口语流利的翻译,虽然他们对专业知识不是很懂。但是,今天的场面,应该说,那些人过来,比之她梁荷沅要胜任得多。

放下朱总的电话后,荷沅迫不及待地打祖海的手机。但是,祖海正好在应酬,背景全是喧闹的歌舞声。祖海让荷沅等一等,他一会儿后再打过来。荷沅当然只有等,但是觉得等的过程非常漫长,过程中都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才好,手脚无处着落,因为她听到祖海的电话里传出女孩子们放肆的笑闹声。荷沅很是疑问,祖海究竟在那边做什么?如果是夜总会,旁边怎么会有珠围翠绕?总觉得那不是个正经的地方。

其实祖海也没让荷沅等多久,他几乎是接到电话就与人说了女朋友叫他回去,便在旁人的哄笑声中罚了几杯酒出来。祖海心想,他这个怕女朋友的名声也已经传了不知多少天了,可惜女朋友却总没落实,枉担了一个虚名。

听荷沅在电话里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说了后,祖海当即怀疑朱总是不是对荷沅有不轨企图,否则怎么可能自己公司的翻译不找,非要找荷沅。但祖海只是擦边球一样地问一句:“荷沅,这个朱总平时有没有对你太照顾?会不会灌你的酒?会不会经常开你的玩笑?”

荷沅听了奇道:“怎么会?我又不是美女。祖海,你是不是以为朱总对我有非分之想?没那回事。咦,是不是你身边美女围绕,你才会有类似不良念头?我刚刚听到你电话里有女孩叫声。”

祖海哭笑不得,只得解释:“有几个人叫了三陪,我没有,你别乱想。我不是那种人。”

荷沅听了心下烦躁,口气严厉地道:“祖海,你怎么能与那种人相处?你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你知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吗?你这样真不好,既侮辱自己也侮辱女人。”

祖海忙着辩解:“没有,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学坏,要学早就坏了,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荷沅也急道:“怎么没有?真没有的话,混女人堆里干什么?你还不是想左右逢源,趁机轻薄?”

祖海听了终于笑逐颜开,心说绕到后来,原来荷沅是吃醋了。他微笑道:“荷沅,我不是这种人,你相信我。再退一万步说,我没结婚,你总不能阻止我与别的女孩交往,培养感情吧?这不叫混女人堆。不过你不让,以后我就能推即推。”

荷沅刚想回过去,但忽然一想,不对,祖海这话大有深意。停在那里又想了一想,顿时一张脸“轰”地烧了起来,是,她凭什么管祖海交女朋友了?又羞又急,一把按下电话,坐一边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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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祖海被手机里传来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及至后面传来断线的蜂鸣,他不用想像都可知道,荷沅恼羞成怒了。因为终于明白荷沅的心意,知道荷沅在因他吃醋,祖海心中跟开了花似的,一个人钻在车里拍着方向盘狂笑,笑声传出车窗,有保安不放心地过来巡视,见里面一个人笑得疯子似的,吓得保安着实退开一步,但又因职责所在,不得不敲了敲车窗。

祖海正高兴得忘乎所以,听到有人敲窗,降下车窗笑容满面地问:“什么事?” 那保安见祖海平白无故地客气得可怕,不由得倒退三步,小心翼翼地道:“老板没事吧。”

祖海愣了一下,黯淡灯光下见保安全身防备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说了声“没事”,便升上车窗。被保安这一打搅,祖海终于有点平静下来,想到荷沅正在生气,他真想飞过去当面说明,但此时只有用电话了。可是第一遍总机转分机响了半天,荷沅只是不接,这也在祖海意料中的。电话转回总机,祖海与总机话务员好言好语地商量,话务员架不住奸商的甜言蜜语,又接到荷沅的分机。

终于,在长久的等待之后,电话被接起,但是对方一点声音都没有,祖海想像得出荷沅鼓着腮帮子斜睨着眼睛的不乐意样。祖海忙低声下气地道:“荷沅,是我胡说八道,以后我再不会胡说,我们说正经事,你别再挂电话。我怀疑这个朱总有点私心在里面。因为谁都知道采购大宗项目,油水特别充足,尤其是那种国营大企业,那种事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朱总如果想捞好处,肯定不愿意被自己公司里面的人知道,影响他仕途。所以找到你。你不在广宁工作,不用你了一脚可以踢开,方便得很。而且你年级轻阅历不够,有些猫腻摊在你面前你也未必看得出来。当然你英语好也是很主要原因,让朱总正好有借口。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荷沅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回想祖海的话,但之前凶巴巴地回了一句“我想想”。祖海当然知道荷沅拉不下脸来,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等,若不是电话那头荷沅听着,他很想好好唱一只曲儿。

荷沅想了会儿,才道:“有可能的,否则朱总不会下车脱离他的秘书后,才打电话给我,吩咐我与那些供货商保持接触。如果是那么恶心的事,我是不是应该拒绝?或者反正大家都那么在做,我随波逐流?”

祖海忙道:“大家都这样做,你也不要回避。你可以管住自己不受贿不吃好处,别人想怎么样,你别管。朱总那边的事不是你能管的,你别事情没管到,反而被人扣一屎盆子。真不行的话,你反正与他们也没关系,回来就别做了,以后互不干涉。不过这个社会大家都那么在做,你避得开朱总,以后总归还会遇到其他的什么总。我看你不如拿这件事作机会,看看人家怎么做生意。好不好,反正你可以一甩袖子离开,不用担一点责任风险。”

荷沅想,祖海说的确实有道理。朱总如果打的是用完即丢的主意,她当然也可以这么做。但万一朱总不是那样考虑的呢?荷沅想了想,回道:“我在想,如果朱总没有安坏心思的话,那我是一定要帮人帮到底的。所以不能回家就不做,以后互不干涉。但万一做到后来他还真有坏心思,我或者退出,或者听你的,就旁边看着。”

祖海是不相信朱总没有私心的,不过荷沅心地好,他也不便胡说太多。“荷沅,跟在朱总身边,多看少说,小恩小惠不妨收下,否则会被人当作不近人情。大钱千万别收,即使是别人想通过你的手交给朱总也不行,否则以后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还有一点,不要与朱总太接近,别让人误会你跟朱总有什么搞七廿三的关系,对你以后会很不利。”

荷沅听得出祖海的关心,但是现在她拉不下脸说感谢,只吞吞吐吐地道:“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青峦出发了没有?如果还没有,你让他等我两天,我后天中午就能回来。”

祖海一笑,道:“青峦今天刚刚与两个老外一起出发了,昨晚还是在安仁里过夜的,都说你的房子好。”

“噢,那就算了。”原来青峦还带着同事。“需要我从北京带点什么回来吗?”

祖海笑道:“你有空还是多逛逛。”祖海心中早就打定注意,后天中午的飞机回来吗?那一查就可以知道。他一定要去机场接荷沅,不管那个朱总有没有对荷沅起意,他一定要防微杜渐,拒敌于国门之外。

荷沅便一叠声的“再见晚安”挂了电话。心里乱哄哄的,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干什么要对祖海与女孩子一起玩起那么大反感。再一想,如果见到自己兄弟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话,她肯定也会骂,多不好一件事。所以,不用自作多情,以为这其中有什么暧昧。刚才还差点中了祖海的圈套。荷沅把刚刚失态的责任归咎于祖海的暗示,显然是祖海居心不良。这么一想,荷沅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电视睡觉了,仿佛把责任推给祖海,欺负祖海,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让荷沅想不到的是,她才放下祖海电话,又有别的电话进来,来电的是法国FP公司的市场经理。该市场经理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英语邀请荷沅喝咖啡聊天,荷沅拒绝了,她说她累得想睡觉。于是市场经理不再邀请,改为不紧不慢地与荷沅聊天,夸奖她今天戴的象牙发簪有多含蓄古典,然后绕到广宁公司,询问广宁上下对MS重机提供的那两套主机反应如何等等。荷沅打一开始就没天真地以为法国帅哥是跟她浪漫来的,但听着那人的说话还是喜欢。于是在那人问的时候,她便乘机也问他们法国公司能不能提供出MS重机那样的设备,价格会不会优惠于MS重机的。她本来就是个好奇的人,既来之则安之,总要把心中的疑问问个清楚,她想弄明白一点,MS重机的安德列态度如此傲慢,是不是因为他们在有些技术上的独一无二,他们有资格傲慢。那个法国公司市场经理的回答避实就虚,他只说,他们对广宁公司扩大生产能力所需设备有丰富经验与十足信心。荷沅立刻听出弦外之音,他们还没能力生产出MS重机提供的广宁主体设备那样的尖端产品,怪不得安德列处处表现出优越。

法国FP公司电话过后,便不再有电话进来。但第二天早上,荷沅收到两件礼物,一件是一瓶30ml的DUNE香水,下面表明是法国FP公司所赠。一件是一只包装非常精美的盒子,盒子表面印着粉红的Kitty猫。荷沅拆开厚重的包装一看,是一枚漂亮的Kitty猫胸针。当然是昨天遇到的日本公司所送。当然,两者都附有热情洋溢的短信。荷沅怀疑朱总与秘书也一定收到什么,想到祖海说的小恩小惠不妨手下,荷沅便放进行李箱。但是心中又有罪恶感,总觉得收下礼物像是做了亏心事。

但再一想,既然很可能是大家都收到礼物,那么他们如果说,她也说,他们如果不说,她也闷声不响。

饭后,秘书被差遣去做别的事,荷沅在楼道里等朱总稍作修整,一起去会场。一会儿,朱总衣冠整齐地出来,走到荷沅身边的时候,交给她一只盒子,“送给你,你懂英语,应该比较能用得上。”

荷沅下意识地接了,但随即领悟,这可能是法国或者日本公司送给朱总的礼物。看包装,应是SONY的电子记事本。没想到朱总没直说他收到礼物云云,而是把礼物转手送给她,或许秘书也有一份。这事做得非常漂亮,如她收到礼物时的想法反而显得低级了。荷沅很自然地打开自己的背包,将早上收到的礼物拿出来,递给朱总:“朱总,这是我早上收到的,分别属于法国公司与日本公司。”

朱总没接,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笑道:“都是小女孩用的小玩意儿,你自己收着玩。小梁,你上次说,进广宁最大的顾虑是因为你户口档案都没有落实?”

因为进入电梯,荷沅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捧着一众小玩意儿,只得收进包里,带着对朱总的感激,道:“是的,被一个同学的妈妈盯上了,她在市人事局工作,害得我想落户都不能。所以高不成低不就地到处打零工。”

朱总笑了笑,不问可知,那个同学一定是男同学。“小梁,广宁不属于你们市,你可以到广宁先入户,免得户口档案总是那么吊着,以后结婚生孩子都有麻烦。你什么时候不想在广宁做了,只要跟我直说一声,把事情做完就可以走。给你充分自由。”

荷沅闻言惊住,没想到那么大的广宁允许她来去自由,而当初在林场,她拒绝报到,红头文件却被贴得如旌旗招展,至今犹被不知情的乡邻指指戳戳,更没想到,昨晚与祖海一起对朱总的猜测是错误,原来朱总是这么一个宽厚体贴的好人。看来豆豆爸对朱总的评价没错,朱总若不是这样的人,豆豆爸怎么放心将女儿交到朱总手中?荷沅感慨万千,禁不住眼圈红了起来,忙拿手背贴住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不过,荷沅虽然感激朱总的特殊照料,心中还是很有主见。与其将户口落到遥远的广宁,还不如放回父母家中,只需在户口本上添一个名字而已。一年的挫折,反而让她懂得取舍。对了,何必非要争那闲气,非要将户口放到市里?小时候生在农村户口一直在农村,也没影响她的成长。回去,还是请祖海帮忙,把户口放家里吧。退一步何尝不是海阔天空?有户口,总比身份证上一直标着学校地址强。再说,现在的招聘,还真不是很在意来者何人,只有几家很好的单位才要求中心城区户口。

到会议所在地后,朱总下车,但吩咐荷沅自己找各大供货商大致约定一下他们准备前去广宁现场商谈获取技术参数的时间。朱总要求每周安排一家。

于是荷沅取出名片,与宾馆车的司机商量一下路线,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当然,受到良好的接待是必然的。但是荷沅最在意的是看到那些外商办事处的办公室风格,以及里面中方办事人员的衣着谈吐。看过这些,荷沅觉得名噪一时的电视《公关小姐》有点做作了,而她的穿着打扮则是太随心所欲了。不过想到朱总开会现场的那些高官都只穿短袖,而未必领带,可见,这些外商办事处里面的西装革履不是主流,但可能是未来的主流。

荷沅是新手,对业务一套全不清楚,第一家拜访德国公司的时候,她只知道此刻她代表广宁公司,所以必须拿出国家重点企业的严肃来,有点不大自然地控制着一张小黑脸,将她在车上打好的腹稿一字不差地传达。心中紧张激动兼而有之,唯恐行差踏错,坏了广宁的面子,更怕辜负如此信任重用她的朱总的重托。对方公司自然看得出荷沅的紧张,再对照她的年龄,当然明白眼前女孩只是个新手。不过客户为大,没人会对荷沅轻视或者嘲讽,但德国公司的人也不愿完全依照荷沅要求的做,很快拿出他们自己的一套简单方案让荷沅过目,然后各自签字,算是确认了。荷沅这才跑向第二家。

一路之上,荷沅总结经验,展望未来,等到最后跑到MS重机中国办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先电话预约,然后上门。说话时候不再一板一眼,而是随意自如。原来,信心与认真,并不是靠板着一张脸严肃出来的。

朗尼礼节性地接待了一下荷沅,然后便由本接手。本一看荷沅给他的其他公司预约时间表,不由怪叫一声:“梁,你不能对老东家不公平,你怎么能把我们安排在最后,你看看,轮到我们都得两个月后了,我们还哪有时间消化技术参数?”

与本说话,荷沅就轻松很多,“嘁,你们的技术参数还需要广宁提供吗?除非你以前给出的是虚假参数。”

本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区区技术参数哪需要兴师动众?主要还是见面约谈啊,谈话才是最重要的。你说你把我们安排在最后,弄不好朱总已经确定下谁家了,我们才有机会见朱总,我们还谈什么啊,跑龙套也不能给这么差待遇啊。”

荷沅笑道:“喂,你是真没想到还是捉弄我?你们去广宁还需要约时间吗?你们有的是借口随时在广宁出没。我今天来只带给你这么一个消息,告诉你有那么一回事,压根就没想与你约具体时间,你干吗非要把自己打到跟别家供货商同等待遇?”

本一拍脑门,笑道:“你看,我都急糊涂了。好,我确定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到时再看看朱总在不在广宁公司。梁,我这回不向你打听朱总的态度,不过你能不能透露给我一点消息,别家有没有开始公关行动?”

荷沅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下,笑道:“有。” 本愣了一下,惊道:“他们动作好快,不过怪不得他们,谁让你把最后一站安排在MS重机,否则我的行动更快。”

荷沅一笑,道:“错,人家的行动昨晚就开始,与我的安排无关。”说到这儿时候,忽然醒悟,看着本懊恼地道:“本,你套我的话,害我犯错。”

本忙笑道:“没,没,我没故意套你的话,我想你是看在我们老交情份上,想婉转地帮助我。梁,我们很需要你的帮助。”

荷沅学着本耸了耸肩,道:“本,我只是临时给朱总做翻译,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这儿。”

本果然耸耸肩,道:“不,梁,我一直想用你成为MS重机与广宁的桥梁。我的设想依然没变,现在只剩唯一一条沟坎,只要朗尼批准就行。今天如果换作你与广宁联系,根本不需什么程序,你只要敲门进去广宁上下所有的办公室就行,这是你的优势,也正是我们所缺乏的。我看好你,我会继续在朗尼面前努力。”

荷沅虽然觉得本说得有理,但是他现在提出这种话,俨然犹如在一条名叫梁荷沅的驴子面前挂上一根永远吃不到的萝卜,效果虽然好于今早收到的一瓶香水与一枚胸针,但不可靠。因为荷沅一向了解本这个人处世圆通。“谢谢你,本,其实你也可以随便敲开广宁的任何一扇门,大家都很喜欢你。”

送荷沅出门时候,本闲闲说了一句:“梁,我们公司总部在某大学设有专门奖学金,培养优秀MBA人才。” 荷沅闻言意外,问道:“任何专业都可以读MBA吗?比如我?”

本一笑,道:“当然。”

荷沅上了车后,回味起本意味深长的笑,总觉得这句话不是那么简单。那么,会不会是本挂到朱总面前的萝卜呢?可是朱总现在还有读MBA的愿望与时间吗?而朱总的孩子,恐怕都还没到读MBA的年龄吧。但反正,荷沅明白,MBA这条肥萝卜不会是给她梁荷沅的。

回去会议场所接朱总,朱总却带了本省一位设计规模略小于广宁的海安公司曲总上车,荷沅准备了一肚皮的话一下没法单独与朱总说出,心中有点着急。朱总却是不急,与曲总两个把酒倾谈。荷沅与两位老总的秘书都在旁边听着,谁都不会乱插嘴,这不是小的们可以随便的场合。

荷沅是正宗的只管吃不管别的,而两个秘书则时时不动声色地照顾着各自的老总,比如老总香烟没揿灭,他们稍微点上几滴水;老总下筷时候如果够起来费劲,他们会稍微转动一下活动桌。至于倒水倒酒,那更是不在话下。两个秘书似乎暗中达成默契,一个倒水一个倒茶,互不冲突,荷沅在一旁看着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取得一致的。心说广宁老总的秘书据说都有副处的级别,这要换作是市人事局的副处,不知多少人巴结。荷沅心想,换作她是朱总秘书的话,会不会做到如此殷勤?不过话说回来,朱总也不会要她这么个不会看眼色的小姑娘做秘书。

吃完饭,朱总又与曲总回套房单独聊天。荷沅眼看着今天没有谈话机会,只得回房将内容大致写下来,免得明天想说的时候忘记。但十一点钟,她已睡下的时候,朱总打电话来,让荷沅到一楼咖啡厅说话。荷沅只得下去。

只有两个人,秘书不在,荷沅仔细汇报了今天到各公司办事处转一圈的详情,几乎是事无巨细。当然,其中包括各家的一些暗示。朱总听到暗示的时候都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辞。荷沅说到她提醒MS重机可以随时来广宁,朱总终于笑了出来,道:“你这不是帮广宁敲MS重机的竹杠吗?他们如果不带来一点售后服务,怎么敢空手过来?”

荷沅听了微怔,笑道:“啊,我都没意识到我这是在敲竹杠,我当时想的是他们把那么大设备撂在广宁,怎么都得经常过来看一趟听听意见的吧。”

朱总笑道:“那说明你有敲竹杠的天赋,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出手就是一只响亮的竹杠。当然,这对广宁是件好事。后来呢?”

荷沅说出本许诺的两条大萝卜,“被朱总这么一说,我还真有敲竹杠的本事,否则本怎么会连连对着我许诺好处?看来我有堕落的天赋。我今天一圈下来的时候,好生奇怪,为什么这些办事处都集中设在北京?”

朱总并没有因为时间很晚而不耐烦,耐心解释:“北京有政策,有最后审批权,比如我们的设备,上马前需要国家批准才能立项,与供货商谈下的合同最终得交国家审定。办事处设在北京便于行事。不过MS重机本说得不错,他们应该放下架子,在各省设立联络点,方便我们随时找人。小梁,他们如果真有这种想法,你倒是最合适的。两方面你都熟悉,而且两方面都信得过你。”

荷沅没想到会得到朱总表扬,很高兴,不过她不会学人家说一声“还靠朱总提携”,而是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

朱总倒是觉得小姑娘有这反应很正常,微笑道:“小梁,你有几点可以让人信任,一是做事负责,二是话少口严,三是待人实诚,四是性格磊落。希望你以后坚持你的这些良好性格。好了,今天就说这些,天不早,回去吧。”

荷沅被朱总表扬得有点晕头转向,跟着朱总起身,走进电梯时候,鬼差神使地道:“其实豆豆也希望得到表扬。” 朱总听了不以为然地笑道:“小孩子,不打不成器。”

荷沅腹诽,说起来,豆豆还比她大两年了,似乎她更应该被打。但是她不敢说了,朱总自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威严,同样一句话,表扬的,他说出来可以让人快乐加倍,而斥责的,经他的嘴当然威力大增。可怜的豆豆,从小被朱总教育到大,看见朱总不知多战战栗栗。

回家,下机。竟然看见祖海笑眯眯地站在出口处。看到朱总曲总和他们秘书一脸了然的笑,荷沅想愤怒地申明不是他们想的那回事,可又说不出口,行李已经被祖海接了过去。祖海当然明白荷沅想的是什么,等目送朱总曲总他们分别上了自己的车后,不等荷沅河东狮吼,他先抢着开口说话:“荷沅,有件很好笑的事,昨天才发生的,我等不及非要第一时间看见你,告诉你,哈哈,天道轮回,恶有恶报,师正家昨天遭偷了。”

荷沅奇道:“遭偷有什么可笑的?不过有点解气而已,值得你那么高兴地来机场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