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于证明的心情过于迫切,舟自横动作幅度大了点,放在枕头边的书被撞下床,砸到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舟自横,你枕头底下垫了块砖头吗?搞什么鬼?”,沈琳越过丈夫,探身往床下看,晕黄的灯光中,书皮上俩烫金大字:辞海。

沈琳打心眼里感到荒唐,这干吗呢,开始起名啦?女儿也好,老公也好,就没有一个着调的。

登时把枕头放平,气咻咻地躺倒,翻身背对舟自横。

舟自横俯身捡起书,爱惜地用袖子擦了擦书皮,放到床头柜上。

“关灯!”,沈琳喊了声。

灯灭了,室内重新陷入黑暗。

舟自横无声叹气,想起了久远的事,想起海拉尔严寒漫长的冬季,想起父母走的那天,大雪漫山遍野,天地白茫茫一片…

“我从小没爹没妈,是大伯一家把我养大的,无论家里有多穷,日子有多难过,总有我一口热饭吃。送我上学,让我念书,卖掉粮食,供我到大学深造。过去条件那么艰苦,我凭什么能在大城市有一席之地?还不是凭大伯的善念?咱们的情况比那时候强多了,有条件帮孩子一把就尽力帮,是吧?”

他知道沈琳在听,轻轻笑了声,“你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对每一个患者都竭尽全力,看到他们恢复健康,你比谁都高兴。为什么唯独对女儿就不能做到平常心呢,她怀着咱们的外孙,你真忍心让她打掉?那是两条小生命!”

静了半晌儿,沈琳瓮声说:“睡吧”

舟自横躺下,眼前浮现出家乡的白桦林,蒙古长调在耳边回荡,他小声哼唱。

爹,娘,儿子也是有外孙的人了。

早晨起床,餐桌上早餐已备好,豆浆油条还冒着热乎气。

舟自横含着牙膏沫说:“看吧,我都说过,遥遥这孩子心细着呢!”

沈琳搭好毛巾,“她房间没动静,人走啦?”

“我去看看”,舟自横转身去隔壁敲门,“遥遥吃饭啦”

没人应,推门一看,房间空着。他回头对妻子说:“好像上班走了”

“你打她手机,问她吃早饭了没,自己身体都不当心,生什么孩子!?”

听这口气有点松动啊,舟自横窃喜,拨打舟遥遥的手机号,响了三声后接通,“你怎么不吃饭就走了?”

舟遥遥正在葱油饼摊前排队,“咱家离我们单位太远,我不早走就迟到了!爸,不讲了,快轮到我了——诶,大爷,我在前边,这张葱油饼是我的!”

手机断线,沈琳看舟自横,“她买什么吃呢,葱油饼?”

舟自横点头,“好像是,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吃油大的!”

“有空了我给她做份儿健康饮食表,你记得督促她!”,沈琳招呼舟自横,“快吃吧,等下上班晚

了!”

舟自横笑笑,这事妥了。

乳白色的雾在林间袅绕,小鸟在枝头啁啾。

金玲子抱着诗集漫步,边走边深情朗诵:

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消磨这幽深的夜晚,

尽管这颗心仍旧爱着,

尽管月光还是那么灿烂。

因为剑能够磨破了剑鞘,

灵魂也把胸膛磨得难以承受,

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

爱情也得有休息的时候。

虽然这夜晚正好倾诉衷肠,

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

但我们已不再一起漫游,

踏着这灿烂的月光。

“《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拜伦”

属于月色的诗歌多么优美,唉,晚上要侍奉婆婆,害她都没时间读诗了。金玲子不无遗憾地想。

扬家大宅前后花园风格泾渭分明,房子后面是典型的法国园林风格,前面则开辟成菜畦,种满时令蔬菜和果树。

凤姑蹲在田里割韭菜,徐阿姨在一旁帮她。

“老太太,别蹲太久,会腰疼的!”

“行啦,这点够了,晚上包韭菜猪肉饺子,帆远他爹爱吃!”

凤姑把韭菜交给徐阿姨,站起身,轻轻捶了捶腰,“老喽,我年轻的时候,下田干活,数我公分挣得多,男的都比不过我,弯腰拉一天大车,从没感觉累过,岁月不饶人呐!”

徐阿姨搀扶着她往屋里走,“哎哟老太太,您的身子骨可比一般人强健,就说帆远妈吧,就不比您老看着壮!”

凤姑得意,“那是,趁我还能活动,在家里种点随吃的菜,咱也不喷农药,自己家吃不比外面买的新鲜?菜市场也好,超市也好,你看那蔬菜水果蔫巴巴的,干了就喷水,还缺斤短两,真坑人!”

赶在婆婆进屋前,金玲子从后花园回来,把诗集藏好。

凤姑走进客厅,正撞见儿媳。

“帆远他妈,你来我屋里下,我有话说,小徐啊,你忙去吧!”

徐阿姨向金玲子点点头,去后厨了。

金玲子陪婆婆回屋。

凤姑在红木椅子上坐下,接过儿媳递过的参茶。

“帆远昨晚回来睡的?”

金玲子点头。

“你向秦太太打听过了吗?”

“秦太太说,医院有保护患者*的规定,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打胎,妈,要不,咱们直接问帆远吧?”,金玲子征询婆婆的意见。

凤姑摇摇头,“他会说实话才怪,带着姑娘去那么远的医院,还不是想瞒着人。这样,你让司机这两天跟着帆远,只要他跟女人见面,就知会我们。孩子他妈,你可不许通风报信!”

“怎么会呢,我也想搞清楚!”,金玲子忙说。

扬帆远神色恹恹地起床,潦草吃了早餐,准备开车走人。

金玲子喊住他,“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有个采访,有事吗?”,母亲向来不关心自己和父亲的工作,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没事,就想问你今晚还回家吗?你奶奶说包韭菜猪肉饺子”

“今晚回公寓,你们不用给我留饭”,扬帆远说完发动车子驶出金玲子的视线。

进入工作状态的扬帆远,冷静、理智,是一位能激发员工创作热情和聪明才智的优秀带头人。

唯一的缺点是工作时过于忘我,其余的人肚子都饿了,他照旧神采奕奕地修改工程示意图。

大家互相用眼神相询,是哪位眼神不好的说老板今天很颓的?

“辛苦了,你们去楼下的餐厅吃午饭吧,我请客”

“老板,你不去?”

“不用管我,先把完活,下午有采访”

既然老板发话了,项目部的人欢呼着下楼去吃饭。

那家餐厅菜很正,大吃一顿去。

《城市与设计》杂志派出记者和摄影师,他们拍了模型室和办公大厅,然后来到扬帆远的办公室。

记者看着挂在墙上的t&s作品摄影,笑着挑刺,“t&s只缺一个证明自己的国际大奖,就能进入殿堂”

扬帆远回以微笑,“t&s拥有不少极具个人风格的建筑师,他们年轻有活力,有进取精神,荣获国际大奖只是时间问题!”

“看来扬总非常自信呐”

“不,是确信,t&s设计的金融摩天塔已经入围2016年ctbuh最佳高层建筑奖!”

记者失笑,“才入围而已,扬总说得太绝对了!”

“我们的作品是其中最优秀的,毫无疑问能胜出!

话题由此谈开,关于城市规划的看法,喜欢的建筑大师,作为建筑师应具备的能力,t&s的雄心与野望…

最后摄影师为扬帆远拍照,记者在一旁真心恭维,“扬总,不提专业背景,凭你的形象也可以无往而不利吧?漂亮的脸也是资源啊,特别像您这样的建筑师,才貌俱佳,是偶像级人物!”

工作告一段落,扬帆远揉了揉太阳穴,拿出手机,给傻白甜打电话。

“下班后见面吧”

没头没脑的话,说清楚点会死啊!

舟遥遥撇撇嘴,“那天不都商量好了吗,我出力你出钱!”

“是你单方面做的决定,我有同意吗?别急着拒绝,还是见一面吧”,扬帆远一锤定音。

见面地点,舟遥遥定,她下班后打算逛街买衣服,顺便约在芳草地购物中心碰头。

到了芳草地,停好车,走到商场入口处,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扬帆远一眼看到舟遥遥。

她披着长发,穿了一身砖红色复古西装,雪纺衬衣,修身小脚西裤,脚踩高跟鞋,既利落又帅气。

“走吧”,扬帆远往前走。

舟遥遥嘴里埋怨,“看样子像守时的人,其实不然!”

“抱歉,来的路上堵车”,扬帆远解释。

舟遥遥偃旗息鼓,挑的地点离她的单位近,扬帆远却需要绕半个城过来。

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舟遥遥问扬帆远,“你拉我进店干吗?”,抬头一看牌子,咂舌。

扬帆远拿眼瞅她,“尺码?”

舟遥遥愣愣的,“37码”

扬帆远指着一双平底鞋,对店员说:“37码的,拿双新的”

舟遥遥拉拉他的袖子,“你疯啦,圣罗兰多贵啊!”

店员取了鞋来,帮舟遥遥试穿。

舟遥遥走了几步,大小合适,不磕脚。

扬帆远刷卡结账,店员把舟遥遥换下的鞋用袋子装好,交给她。

“找家咖啡馆坐”,扬帆远主导了局面,他说怎样就怎样。

拿人手软,舟遥遥只有服从的份儿。

扬帆远要了咖啡和牛奶,两人面对面坐着。

“我都怀疑你要孩子只是说说而已,哪有怀孕穿高跟鞋的?”

舟遥遥看着牛奶就够了,“你就不能帮我要杯果汁吗?”

扬帆远屈指敲敲桌子,“有鲜榨果汁的话早帮你要了!”

“你管得真宽!”,舟遥遥不高兴。本来说好的事,非要见面再谈,能谈出花来吗?浪费时间罢了!

扬帆远不计较她的态度,“接下来的话很严肃,希望你听后慎重考虑!”

舟遥遥双手交叉,“你不说我也知道,又要求婚是吧?我明白你对我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扬帆远打断她,“首先,不要瞎用成语,其次,你自我感觉过于良好”

舟遥遥眨眨眼睛,“难道不是吗?”

“结婚是保障孩子合法利益以及你我名誉的最佳方式”,扬帆远看着舟遥遥,微微皱眉,“我不想自己的孩子背上私生子的污名,我明明有能力给孩子合法身份,为什么放任不管?”

“什么婚生非婚生的,只要能落户就行”,舟遥遥坚持己见。好不容易快劝服老妈,转眼又说要结婚,家里人非气糊涂不可。

父母要是得知扬帆远有谈婚论嫁的女友,会让她横插一脚吗?舟家都是老实人,断断做不出横刀夺爱的缺德事。

金玲子和婆婆埋伏在隔壁的卡座,凤姑耳语,“他们说到哪儿了?”

金玲子低声说:“那姑娘说要自己养”

“帆远肯定说了不招人家待见的话”,凤姑不顾儿媳阻拦,拄着拐杖站起来,照着扬帆远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舟遥遥目瞪口呆,这老太太好威武呀!

扬帆远回头,惊讶,“奶奶!?”

凤姑冲着舟遥遥说:“丫头,我老婆子做主了,你俩结婚吧!”

第十九幕·坦白从宽

老太太身后又站起一个人,心疼地揉扬帆远的脑袋,有点生气地说:“妈,你老人家下手太狠了,都打出包了!”

“瞧你大呼小叫的,我都没使劲!”,凤姑斜了金玲子一眼,扭脸笑眯眯地看舟遥遥,眼角的余光不时扫过她的腹部。

舟遥遥迅速了解事态,原来扬帆远瞒着家人,就这样还谈什么结婚,笑死人。

扬帆远拨开母亲的手,懊恼地说:“你们二位这干吗呢?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的是你,闷声整出大事!”,凤姑走出卡座,金玲子紧随其后,站在一边紧张地咽唾沫,生怕婆婆大庭广众之下再给儿子一巴掌。

长辈站着,扬帆远和舟遥遥也不好坐着,同时起身。

舟遥遥看形势不妙,想溜之大吉。

“给你个建议,坦白从宽,这是你的战场,我先撤了”,舟遥遥小声说完,冲扬帆远的两位亲人笑着点点头,拎上包望风而逃。

凤姑也不拦,审问孙子是正事。

至于这姑娘嘛,孩子都有了,早晚是他们扬家人,不急。

晚上,扬家大宅的气氛十分古怪。

扬振民神情严肃,金玲子头晕目眩,大脑发懵,唯独凤姑老怀大慰,脸上的褶子都笑平展了。

扬帆远一五一十平静地讲完,等待家人最终的裁决。

本想抽支雪茄,浮生偷得半日闲,眼下泡汤了。

扬振民眉头紧锁,瞄了儿子一眼,“我一直认为你持身自正,为人审慎有操守,不会在男女问题上犯错误。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控制自己的*,而动物不能。你对那女孩做的事与畜牲无异!都够上判刑了!人家不告你,就感恩戴德吧!”

父亲措辞严厉,扬帆远不敢反驳,低头称是。

金玲子听得刺耳,不禁埋怨丈夫,“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全怪帆远呢,那女孩一点错都没有?”

扬振民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叱责妻子,“你少说两句吧,身为一个男人,该认的错要认,该负的责任要负,这才是爷们!”

金玲子还想开口,被丈夫凌厉的眼神制止。

他一语定乾坤,“尽快和女方那边联系,定时间双方父母见面,商量你们的婚事!”

扬帆远连表示抗议的份儿都没有,“好,我会对她讲”

凤姑拍拍大腿,嗓门嘹亮,“一个个的怎么都哭丧着脸,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老扬家缺啥?不就缺孩子嘛。振民,从你爷爷算起,咱们家三代单传,连姐妹都没有,到了帆远这儿,终于不一样了,一下就是俩宝贝,总算祖宗显灵!”

扬振民脸上有了笑模样,“事就这么定了,什么月嫂、保姆,从现在开始就应该找了!”

凤姑笑,“这事轮不到你操心,我和帆远妈会看着办!”

金玲子背上冒汗,一脸的生无可恋,她似乎听到婴儿没完没了的哭声,以后还会有读诗的闲暇吗?

电梯门开了,宋碧灵站在玄关处,迎接丈夫。

于成看着妻子笑了,眼角出现细密的皱纹,“孟尧呢?”

宋碧灵蹲下身帮丈夫取拖鞋,“玩了会儿,刚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