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君俨从她手里拿过小兰竹,“我来吧。你给我报就行。”

虞璟没和他争,将账本和砚台一并推给了他。安安分分坐在一边,负责报名字和数额。

虞璟是端秀的簪花小楷,苏君俨却是游鸿似洒脱的行书,速度自然快多了。

“你练过柳体和赵孟頫的字?”

苏君俨轻笑,“我练字可杂了去了,王右军、虞世南、欧阳洵、苏黄米蔡,连宋徽宗的瘦金体都练过,不过柳公权和赵松雪的练的最长,毕竟柳体正骨,赵体练形嘛。”

说罢,他将抄誊完毕的账页合上,从笔架上取了一只大兰竹,就着砚台将毛笔上的墨汁剔了剔,“这儿有宣纸吗?”

“苏书记,这儿可没人向你求墨宝。”虞璟嘴上调侃着,还是找了张宣纸给他。苏君俨高深莫测地一笑,将毛笔塞到虞璟手里,自己的右手再包住她的手,如同教小孩子习字一般。

苏君俨从背后拥着她,二人手把着手站在桌前。微微凝神,苏君俨握着虞璟的手,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一行字来:一生一代一双人。

又落了款识,似之无尤携手共书于白云庵,这才搁了笔。

然而苏君俨大概忘了纳兰容若的这首《玉堂春》上阕全文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完全是哀音。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的小礼物,妞们笑纳啊…

生查子

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苦。

年假结束。苏君俨已经上班了。

虞璟正在厨房里研究菜谱,清蒸鲈鱼,因为苏君俨喜欢吃鱼。

将鲈鱼洗净,去鳞、腮和内脏,加适量的食盐抹匀鱼身内外。

葱和姜洗净,姜切成细丝。水发香菇,火腿切片,待用。

将两根葱横垫在盘底,将鱼放在葱上。

再将香菇、火腿、姜丝排在鱼上,淋25克熟猪油。

上笼用大火蒸至鱼熟。

厨房的窗台上养着一盆滴水观音,翠生生的叶片很是惹眼,虞璟用手舀了些清水,浇在了泥土里。

手机却在流理台上震动起来,是陌生的号码。

虞璟随意地用毛巾擦了擦手,接通了电话。

“小锦,是我…”

虞璟没有想到何世祥会打电话给她。听着那头男人嗫嚅的声音,虞璟很冷淡地打断了他,“何董,我们已经两讫了,所以,我不想再看见你,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我很忙,我要挂电话了。”

何世祥着急起来,“阿罗,别挂电话。我有事求你。”

虞璟冷笑一声,玩味似地重复了一声,“阿罗?”

“阿罗。”何世祥的声音很是苦楚,“何琇,何琇她现在在医院里,狼疮性肾炎,需要换肾,她妈妈是乙肝病毒携带者,无法捐肾,我的T细胞抗体阳性,和她排异…”

“怎么,她要死了?指望我捐肾救她?”虞璟吃吃地笑起来,“何世祥,你觉得我会捐吗?”

电话那头一下子安静下来。

“何董,您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这么天真呢?你说我恨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救她呢?”虞璟笑地很是妩媚。

“阿罗,我求你,我求你看在何琇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的份上,来医院做一下配型好不好?她才二十二岁啊…”

“够了!”虞璟寒声打断了何世祥的哀求,“何董,很抱歉我没有这么高尚的情操!”

掐断电话,虞璟将何世祥的号码设置为拒绝接听。

真是可笑,亏他有脸来求她。

何琇才二十二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她不也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吗?当十六岁的她跪在医院的病床前,装着三唑仑的药瓶从床头柜上翻倒下来,滴溜溜地滚到她膝盖前面的时候;当护士冷漠地用一张白床单将母亲彻底隔绝在她生命之外的时候;当她捧着母亲的遗像站在炽白滚烫的太阳下面却浑身冰冷的时候,可有人想过她也不过才十六岁而已!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太多阴暗的情绪在心底翻涌,这些潮湿黑暗过去的是她最不愿触及的记忆,虞璟不由闭上了眼睛。

鱼肉的鲜香带着油脂的味道,缓缓地飘散开来。

可以听见盖子被蒸汽拱地扑通扑通直跳的声音。

虞璟极力深呼吸,将那一波波潮涌的暗流压抑回去,这才伸手扭小了火。

料酒、高汤、胡椒粉、食盐、水淀粉、熟猪油和芝麻油勾芡成的酱汁早已备好。拿着长柄调羹,将酱汁均匀地浇在鱼身上。

洗净的香菜拦腰切成两把,排在鱼尾两侧。这是最后一步工序。

盛鱼的盘子的边沿恰巧也用金色的釉彩抽象地勾勒着一条鱼形曲线,两条鱼,一条搁浅在磁盘里,一条风干在磁盘外。俱是死物。

虞璟盯住盘里鲈鱼僵白色的眼睛珠子,凉薄地勾唇笑了。

转身去酒柜取了一瓶红酒,又开了客厅里的音响,莫扎特的《安魂曲》,真是应景。

前几天下了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这会儿还可以看见屋顶上的尚未化完的白雪影影绰绰地闪耀。深蓝的天空像患了伤寒病的人的脸。

苏君俨到家的时候,就看见铺着米色的细麻桌布的餐桌上放着一瓶红酒。虞璟背朝着他坐着,右手握着高脚酒杯,不时浅浅地啜一口。左手似乎正在打着节拍。

她倒是会享受。苏君俨从后面搂住她,“又喝酒了?”

虞璟朝他微微一笑,将酒杯轻轻震荡了两下,“像不像兑了水的鲜血?”

苏君俨揉揉她的头发,“什么比喻!”

空气里飘着似有若无的乐声,苏君俨凝神听了片刻,眉毛蹙了起来,“好端端的怎么听起安魂曲了,真是晦气。”一面要去换碟。

虞璟拉住他的手,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苏君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的脸,虞璟反倒坦然地扬唇一笑。

“好了,你去换碟吧!关了也成。”虞璟站起来,往厨房里走去。

苏君俨关了音响,虞璟将菜端上了桌。

吃饭的时候,苏君俨忍不住搁下筷子,“无尤,你今天不太对劲。”

虞璟从鱼腹剔下一块鱼肉,送进嘴里,咽了下去后才抬眼看住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没有。你多心了。”

正说着话,门铃忽然响了。

苏君俨起身去开门。门打开的一瞬间,他不由皱眉,“何董?你们这是——”

何世祥强笑道,“苏书记,实在抱歉,是我们冒昧了。我们是来找虞璟的。”

夏从从眼睛下面是浓重的眼袋,眼眶还有些虚肿,疲态尽显,像老了十岁。

苏君俨让两人进了客厅。

虞璟还在餐厅,慢条斯理地剔着鱼,没有丝毫要见客的迹象。

何世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夏从从硬着头皮走进了餐厅,低低地喊了一声“虞小姐。”

虞璟还在吃鱼。

扑通一声,夏从从忽然做出惊人之举,给虞璟跪下了,“虞小姐。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女儿。”

虞璟这才放下筷子,转过脸,似笑非笑地说道:“何夫人,我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您拜我可没有用啊!”

“虞小姐,当年是我不好,对不起你母亲,介入了她的家庭,无论你想怎么对我我都认了,只求你宽宏大量,去医院做一下配型,救救我女儿。”夏从从声音哀切,以手掩面,有泪水不断地从指缝里涌出。

虞璟从餐桌上抽出一沓面纸,递给夏从从。

夏从从惊喜地抬头,不料虞璟森冷地掀唇一笑,“你年纪大了,哭起来太丑,影响我的食欲。”

夏从从垂下头去,依然跪着。

苏君俨冷冷地开了腔,“何董,你们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苏书记…我女儿何琇得了狼疮性肾炎…现在在医院里…急需换肾…她妈妈是乙肝病毒携带者…无法捐肾…我配型下来…T细胞抗体阳性…和她排异…我们想求小锦去医院做一下配型…看看她能不能救小琇。”

“如果配型成功了呢?你们又会怎么做?求她捐肾给何琇?何董未免想得太轻松了,捐肾可不比献血。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磨还不如努力找别的肾源!”苏君俨语气冷峭。

“我怕小琇等不及。”何世祥脸色灰败。

“虞小姐,只要你答应去做一下配型,无论成不成功,以后何家的钱财、股票、不动产通通都给你,我和何琇一分都不要。”夏从从破釜沉舟似地抬起脸。

虞璟却嚯地一下子站起来,高背椅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夏从从吓得缩了一下。

“怎么,何董遗嘱都立好了?弄错了吧,要交代后事也应该是何琇啊!”虞璟不怒反笑。

夏从从颤了两颤,垂下视线,盯着实木地板自然的纹路,借以掩饰眼中的恨意。

虞璟注意到了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讥诮地扯了扯嘴角,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来——“你们别在这儿演苦情戏了,我宁可把肾扔在大街上教狗吃了,也不可能捐给她的。”

夏从从抱住她的腿,“虞小姐,你恨的是我,求你不要牵连到我女儿,她是无辜的啊!”

“无辜?她要是无辜就不会得这种毛病了,我看呀,根本就是报应!活该!我还考虑待会儿是不是该弄点鞭炮放放呢!”虞璟抱手冷笑。

“你,你怎么能这么狠毒!”夏从从终究忍不住变了脸色,哆嗦着唇挤出这么一句。

虞璟低下头,凑近夏从从的脸,脸上还带着挑衅的笑容,“狠毒还不是拜你所赐。说句实话,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取得很有预见性,哦,不对,还不够准确,从从,四人成从,你应该叫从人比较妥当,小三嘛,自然是三个人,你又喜欢捡别的女人用剩下的男人用,从人之后,夏从人,还真是好名字。”

夏从从气得嘴巴都歪了,“你,你,你——”想给虞璟一个耳光,却碍于苏君俨在场,不敢下手。

苏君俨忍不住想笑,亏她想得出来。

何世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无尽的悔恨简直要把他活活溺毙。

“我们走吧。苏书记,抱歉打搅了。”拉起妻子,何世祥无法和虞璟目光对接,耷拉着头离开了。他原本高大的身形似乎一下子佝偻了不少。

苏君俨关了门,朝虞璟无奈地一摊手,“早知道他们是为这事来的,我就不开门了。搅了一顿午饭。”

虞璟抬眼睃着他,“你不觉得我冷血无情?”

苏君俨一把抱住她,“这有什么冷血无情的。你肯捐我还不肯呢!你身体本来就单薄,好不容易调理的好些了,哪里经得起折腾。”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追文的辛苦,所以我真地很感谢一直追文的朋友,尤其是那些每次留言的朋友们,你们的评论我真地很看重,不论是支持还是指责,同样谢谢你们。鞠躬…

小桃红

苏君俨下午特地没有去市委,只为陪虞璟。

过年期间屯积的食物基本告罄,两个人便一同去了超市。

车上,虞璟忍不住调侃他,“原来还以为你是廉政干部,现在我倒觉得你是越来越有昏君的潜质了。”

苏君俨勾唇一笑,“没办法。红颜祸水呐。”说罢还装腔作势地吟出一句诗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现在是真的理解李隆基了。”

虞璟含笑啐了他一口,“你就不怕有人来‘清君侧’?”还故意歪着头,一双秋波湛湛地凤眼里满是促狭。

苏君俨玩味似地挑挑眉毛,“清君侧?那可不行。”说完又凑近她的耳朵,呵了一口热气,“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做个昏君。”

虞璟身上的敏感地带苏君俨比谁都熟悉,舌头轻轻扫过她的耳珠,不时再用牙齿咬啮一下,虞璟立刻酥颤起来。

“君俨…别…你在开车…”气喘吁吁地推开他的脸,虞璟努力匀气。

苏君俨鼻息也紧了起来,然而他还不至于拿两个人的性命开玩笑,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握住了方向盘。

好容易到了地下停车场,苏君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虞璟箍进怀里,狠狠吻上了她的唇。她坏心眼地不停地躲,舌尖一伸一缩。苏君俨一只胳膊垫在她脑后,将她后仰的身体往怀里带,另外一只胳膊肘故意抵在她南半球最丰腴的地方。

虞璟感觉他就像饥渴的人一样吮住自己的舌头,胳膊肘还不时滑动两下,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蹭得她的脸一阵阵发烧。

还是后来一辆白色丰田斜插进来,不停地按喇叭,苏君俨才松开了她。原来刚才苏君俨太性急了,车居然没有倒位进去,占了别人的车位。一把到位,将车身停得笔直,两个人才下了车。

超市还留着节日的气息,立柱上包着红绸,天花板上吊着巨大的花球,有股热烘烘的人气。

苏君俨负责推车,虞璟走在他旁边,二人在生鲜蔬果区域转悠。

虞璟不时往推车里面放西芹、甘蓝、提子、酸奶还有他喜欢的赤豆元宵和奶黄包。

苏君俨则注视着冷冻柜前的一对年轻夫妻,神态有些痴了。妻子手里抓着一盒屋顶装牛奶,大概正在看保质期,丈夫推着车跟在后面,推车上还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咯咯地笑着,露出粉嫩的小牙龈。

“饺子是拿荠菜馅儿的还是菠菜馅儿的?”虞璟拿不定主意。

却没有回应,抬头一看,身旁的男人正一脸艳羡的看着前方的一家三口。

她只得清了清嗓子,苏君俨这才回过神来,“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了?”

“可惜人家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唉,遗憾啊。”虞璟故意唉声叹气。

苏君俨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胡扯什么,我不过看那小孩蛮好玩的。”说完又不怀好意地压低了声音,“我们什么时候也生个儿子?”

“重男轻女。”虞璟睃他一眼。

苏君俨立刻来了劲儿,“我哪有。女儿我更喜欢,像你。”

“要生你自己生。”虞璟含笑撂下两盒手工水饺,迈开步子走了。

苏君俨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勾唇笑了。得知避孕药对女性身体不好之后,他就老老实实用起了安全套。床头柜最里面那几盒杜蕾斯都是他动过手脚的。要不,今天晚上回去就用它们?

推着车跟过去,虞璟正在挑选抽纸,纸品区域没什么人,苏君俨索性丢下推车,搂住她的腰,下巴蹭着她的绒发,“无尤,我一个人生不出来…”

虞璟差点叫自己的口水噎死。红着脸踩他一脚,趁机从他怀里脱身,手里拎着抽纸虞璟就跑到了隔壁的货架。

苏君俨则倒吸了一口凉气,幸好她今天没穿高跟鞋。

拽过推车,苏君俨刚转到隔壁货栏,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乐呵呵地和虞璟说着什么,虞璟一脸的窘迫,要走却走不开的样子。

他走到虞璟身旁,揽住虞璟的肩膀,“怎么了?”

虞璟越发窘起来,刚才,刚才她为什么要无聊地去看那个婴儿小马桶!

热情的导购员越发来了精神,“哎呀,您是这位小姐的先生吧?真是金童玉女。我们最近有活动,满三百送一百,满五百送二百,我们这里的母婴用品不仅品种齐全,而且质量很好,比如刚才您太太看的这款婴儿坐便器…”

虞璟满脸黑线条,简直想找个缝钻到地底下去。

苏君俨眼波微动,扫视一眼悬空挂着的分区域指示牌,上面四个大字:母婴用品。

忍笑忍地很辛苦,他装模做样地拿起一个保温奶瓶,凑到虞璟面前,“怎么样?”虞璟前所未有的狼狈,恼恨地剜他一眼,“买回去你用?”

导购员依旧笑眯眯的,“现在用不上也没有关系,反正结了婚早晚要生孩子的嘛。”

知道再逗下去虞璟就要炸毛了,苏君俨客客气气地朝导购员说道,“等我们生了孩子一定选购你们的产品。”

这才脱了身。

“倒是没想到你会有耐心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苏君俨试探地问道。她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如此桀骜不驯的性格,要是按照平日,她大概早就冷冷地掷下一句“谢谢”走人了。

黑亮的眼睛瞄他一眼,随即垂下了目光,半天,才叹息似地说道,“她的声音和我母亲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