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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沙哑的女声,无声淌下的两行泪,甚至看萧迟裴月明的目光都有抗拒和一些怨恨之意。

对于这个,裴月明没什么好说的。再来一次她还会这么做。杨睢不但是政治敌人,他还触犯了国法律规,贪污的是从灾民口里身上抢夺下来的衣粮,他这行为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他罪有应得。

这是个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封建社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不是她能质询能改变的。

不管在哪一方面,裴月明都不认为自己错了。

她不打算辩解,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辩解,等杨氏侧头拭去泪,她缓声道:“想来你是不甘的。”

不甘自己一家下地狱,成为他人垫脚的牺牲品。

这也是杨氏回冒着被踩死的下场都要冲上来找他们的原因。

“说说吧,你还有什么线索?”

裴月明看着她:“我们如今领了出京巡察的差事。”

她告诉杨氏:“你仔细想想,这次我们扳不倒朱伯谦,还有下一次机会。”

但,你就没有了,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氏倏地抬眼看她。

裴月明目光坦然,态度平和,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不满生气。

“……这个消息,一部分是以前我知道的,有些是事发前我爹使人传进宫的。”

半晌,杨氏垂眸,慢慢说了起来。

她家银子供给东宫,这个她一直都知道的。事发后她从太子口中才知自家竟然涉及赈灾钱粮,急了,忙打发人去问,这才知道,供给东宫所费钱银甚巨,阿爹这才迫不得已铤而走险。

她求了太子多次,太子敷衍安抚,但多年枕边人,她隐隐感觉不好,而就在结案的前一天,她爹突然使人递了一封信到她手里,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儿子,有事可递信给吕家叔父。

另外,为了以防万一,杨睢还写了一张短笺。上面就是写了朱伯谦的事,叮嘱她收敛怨恨,这个消息给她是让她心里有数以防万一,非迫不得已不要露出半丝。

萧迟挑眉:“信呢?”

杨氏起身绕到屏风后,从贴身小衣里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油纸包还带着体温,裴月明就伸手接了,她知道萧迟这家伙肯定要嫌弃。

打开,两人一看,真是很短的信笺,窄窄的纸片上面寥寥数行蝇头小楷,是杨睢笔迹不错,上面写着,朱伯谦屡次让他“想办法”,并在赈灾差事下来后数次暗示。

另,多年亲密盟友,杨睢知道朱伯谦不少上下笼络的动作,这里头所费钱银肯定不少的,但朱家新兴家底薄。他曾着意去了解一下,得知朱伯谦在地方州上有亲信心腹,多年供给,他隐隐察觉的要紧一桩,就是去年下拨的筑堤款项。

萧迟和裴月明皱了皱眉,通篇都是杨睢自己的“察觉”、“得知”,并没有什么确切证据。

杨氏急道:“可能将这老贼一举绳获?!”

她面庞狰狞一瞬,恨声:“他和萧遇都该死!!”

一起下地狱去吧,凭什么让杨家人给他们填命垫脚!

在佛堂起火那一刻,杨氏就知道她爹的冀望落空了,萧遇这么一个凉薄的人,她儿子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说不定,以后还要“病夭”!

她恨得断了肠,双手死死扣着圆桌底下指甲都绷断了,浑然不觉痛,睁大一双泛起血丝的眼期待看着裴月明。

裴月明很理解她,但不得不实话实说:“只知道是沿河地方官,也没有具体方向和线索。”

她也很失望。

“单凭你一句话,真证明不了什么。我们……”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可她话没说完,变故陡生。

杨氏一双眼瞬间红了,粗粗像野兽般粗喘一口,突兀拔出头上金簪,狠狠扑过来。

“你胡说!你胡说!!”

骤不及防,细锐簪尖狠狠往前一刺,杨氏歇斯底里,变化太突然双方距离太近了,冯慎掷刀格挡都慢了一步。

千钧一发,萧迟一把拉起裴月明,两人猛退一步,他抬臂往裴月明身上一挡。

“嘶拉”一声,金簪刺破衣物狠狠划开皮肉,萧迟反手一推,佩刀也正中杨氏胸口,她“啊”一声尖叫倒退。

“萧迟!”

低头一看,萧迟上臂衣物迅速染红,血流如注。

“殿下——”

裴月明急了:“赶紧叫府医来!”

她一边喊,一边急急撕下裙摆,缠住萧迟的滴滴答答淌血的小臂。

瞬间乱成一团。

杨氏被惊怒的冯慎一下子打得倒地不起,侍卫冲进来压住,还有冯慎王鉴等人急冲过来,“殿下!”

“府医,赶紧的,快些!”

杨氏被押出去了,府医提着药箱急急冲进来,裴月明赶紧拉萧迟坐下,急道:“快些,赶紧给殿下止血!”

她急得汗都出来了。

但其实萧迟感觉还好,这伤吧,轻不十分轻,但说重真不重,半指节深的口子,就是拉着有些长,从手肘一直到掌心边缘。

他是怒的,但想想还是挺庆幸的,要是没挡着就戳到裴月明的颈肩去了,可大可小。

他冷声吩咐看押杨氏,不必再给予任何优待。

回头一看,见裴月明这般紧张,连声问他痛不痛,他轻咳一声,满不在乎道:“一点小伤,能有什么事?”

痛吧,是有点痛,但还好,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这点痛?

萧迟对杨氏发完怒,又有点别扭安慰两句焦急的裴月明,那口气倒是去了不小。

血很快止住了,伤也包扎好了,府医道:“按时换药,不要碰水,旬内可痊愈。”

裴月明问:“可伤到筋脉?”

府医忙道:“未曾,只伤口很长,切记不要撕拉按压。”

“那就好。”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出来一趟,没有得到什么更加深入的线索,却让萧迟受了伤,冯慎第一个请罪,接着就是侍卫们。

其实说来,也是源于杨氏的太子妃身份,没有过份冒犯,毕竟杨氏之前看着已恢复正常,冯慎等人就退到一边去,不曾想她说发病就发病。

这个也不好怪,毕竟裴月明本人连带萧迟,对杨氏都是保持一定尊重的。

不过没有下次了。

只裴月明没有说情,让主子受伤,就是护卫不力,这个不讲究缘由的,她说情不利于责任和制度的维护。

萧迟最后道:“每人脊杖三十。”

“且记上,回去再打。”

“谢殿下恩典!”

冯慎愧疚低头,领罚谢恩,握拳,他们下次再不会出类似纰漏。

……

萧迟就成为重点照顾对象了。

手包得严严实实的,吃饭很不方便,而且还得忌口,这让他很是烦躁。

没有有用线索,二人立即掉头离开,追赶车队去了。

伪装成小商队,在外饮食肯定没法很精细的,再去除萧迟不能吃的,就剩下的寡淡的蒸鱼蒸肉白水煮菜,他看一眼就拉下脸,完全没有胃口。

“肉不吃,那吃点鱼吧,他这个鱼还可以的,不腥也不老。”

裴月明给夹了鱼肚子的嫩肉,细细给剔了鱼骨,而后再夹进他碗里,温声劝哄。

在外不好叫个人立着在一边伺候,萧迟也不乐意,他伤的是右手,包到掌心拿筷子就很不方便。

裴月明就细细剔了鱼骨,选了鲜嫩的菜芽,整理好才搁进他碗里,方便他取食。

萧迟把鱼肉搁进嘴里,确实不腥不老,刺都挑得非常干净了。

身边裴月明轻声细语,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我自己来吧。”

“行了,你手不方便。”

又一块鱼肚子嫩肉夹进碗了,萧迟瞄了她一眼,只好默默夹进嘴里。

“……”

下午继续追赶车队,傍晚汇合,总算能吃顿正常的了,裴月明却不许他吃太多,因为等会得喝一碗补血的汤药。

接过碗,皱着眉头灌下去,喝完感觉浑身发烫热得不行,好不容易熬到睡觉,他打发了所有来拜见的人,不耐烦去扯腰带。

热死他了!

单手扯,扯不开,才要用伤手按着去掰,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却先一步按住了。

裴月明低头替他解腰带,很熟练解下:“你小心点儿,府医都说了不许撕扯按压了。”

语气埋怨,动作却很轻柔,她垫脚给他解了肩上腰间衣带,除下外衣,抖开,挂在木桁的横杆上。

“快睡吧,累一整天了。”

她抖开被铺,而后挪好萧迟的枕头,才招他过来,让躺下后,扯上被子还掖了掖被角。

她吹了灯,躺下后又问:“热吗?要不要换张薄被?”

“……不热。”

就是感觉怪怪的。

其实本来萧迟感觉没什么的,虽好端端受了伤,是有点儿晦气的,但还好,毕竟事发突然,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但随着裴月明一系列的关怀备至和仔细照顾,他的心情却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放心得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迟:心情复杂.jpg

第63章

其实裴月明对他好, 萧迟并不是不知道, 就比如听雨台, 这些他心里都是明白的。

之所以前头小文子一说就怀疑, 就是因为这个。

现在, 又不确定起来了。

天,好烦啊!

萧迟想来又想去, 非常烦恼, 翻了几个身,拉被子蒙住头。

今天这床还特别小。

萧迟出门, 是把他的床也带行李里的,但无奈这官驿房间小, 他的床根本摆不开,只能将就用个小的。

就是那种正常大小的月洞门架子床,两个人睡其实够的, 奈何萧迟睡惯了大的,就感觉格外窄小,翻身动作稍大一点,就能碰到她了。

清浅的呼吸声, 淡淡的桃花香, 无孔不入似的, 他本就认床,加上又有心事,辗转反侧根本就没睡过。

翌日一大清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 磨磨蹭蹭掀被坐起身。

裴月明都穿戴妥当了,回头见他,一诧:“是床睡不习惯吗?”

她安慰他:“再忍一忍,很快就能登船了。”

钦差大船房间足够宽敞,能放下他那张超级大床。

萧迟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就往浴房去了。

他是有心想躲避的,奈何根本避不开。这房间太小,一举一动都在裴月明的眼皮子底下,他才从浴间出来,她便上来盯王鉴他们伺候他梳发穿衣。

连衣服都特地先看了看,见是藏青色的宽袖袍子,这才点头让给他穿上。

偏王鉴小文子等人格外听话,不用叫,她招一招手就屁颠屁颠捧着衣服过去了。

萧迟:“……”

这究竟是谁的奴才?

相对起萧迟的不情不愿满腹抱怨,裴月明就简单多了,她当然是想妥善照顾萧迟的伤口的。

这家伙虽然脾气坏嘴巴毒,有时真能把人噎个半死,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昨日挡钗,裴月明讶异后就是欣慰,真不枉她之前废了这许多的心思。

很好。

感觉就是值了。

她坦荡一颗真心待人,而他没有辜负她,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人感觉愉快呢?

而且萧迟这伤是替她挡的,她更该仔细照顾直到康复才对。

于是一个早上,就在这一人坦荡,一人复杂的情况下过去了。

早膳还好的,糕点包饼粥粉面,宫廷出品没有大的,都是一个一小口的,没有再发生让裴月明剔鱼骨拣鱼肉的纠结情景。

吃完饭,就匆匆上路了。

走得颇快,毕竟他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到了下午,他们终于抵达沁水码头。

从沁水码头登船,一路往东北方向汇入芒水,而后继续顺水而下,汇入黄河。

春季雨水充沛,鼓足风帆,五天内可抵达要巡察的怀潞黎德四州。

最前面是一艘朱漆平弦的五层大官船,已扬起一明黄一赤红两个旗帜,明黄代表钦差,赤红旗上书一个斗大的“宁”字,代表这正是宁王船驾。

下了车,沿着二尺宽的舷板登上大船。

上辈子的时候,远洋邮轮裴月明都坐过多次,但当她踏上这艘大官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这船真大!”

都是对比出来的,鳞次栉比的店铺民房,最高不过三层,站在这甲板上,油然而生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感。

并不亚于她第一次登上远洋邮轮。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肃清的码头,执矛而立的护军,忙忙碌碌的搬运行李车驾上船的太监宫人,肃静井然,这种凌驾一切天家气势是根本没办法复制模仿的。

“好吧,我们进去吧。”

萧迟不是第一坐船,但出京是第一次,也颇有兴致举目远眺。不过看不了一会儿,就被裴月明催促回去了,风大,他带伤还没睡好,还是进去歇着吧。

这风景接着得看五天呢,保证他够。

萧迟瞄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有些气闷转身,往船舱去了。

……

裴月明并没有说错,暮春时节两岸草长莺飞,大河滔滔雄伟壮观,风景确实很不错的。

不过连续看五天的话,也肯定不再惊奇的。

好在工作之余,能找到调剂心身的活动也不少,不会让人感到枯燥。

“过来吧,外面还凉快呢!”

在船舷挂上一个吊杆,长长的吊线垂下去,现在还不比以后,水没这么浑浊,野生鱼类也很多,只要打了窝子,这样漫不经心垂钓,也是能有收获的。

裴月明兴冲冲架好自己的吊杆,招手叫萧迟快点,旁边船篷阴处还设了一张书案,并排两张太师椅,前面是一摞摞的地方志等书册以及卷宗。

他们船上五天的任务,就是先总体把这次涉及才沿河十二州了解一下,然后重点放在任务的怀潞黎德四州。地利人口贫富官员等等情况,抵达前他们肯定要大致了解清楚的。

虽是很想趁机把朱伯谦一举狙下,但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先做好本职钦差工作,而后再在这个基础上尽量给摸索一下。

好了,闲话少说,先做好目前该做的。

裴月明坐下,拿起黎州地理志按书签翻开,回头一看萧迟还立在书案旁,她奇怪:“怎么了,快坐啊!”

“……”

这两把椅子谁放的,怎么挨得这么近?

萧迟瞪了王鉴一眼。

王鉴:“……”

一脸懵,他想来想去,真想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萧迟不情不愿坐下,本来他想趁着拉椅子的功夫拉远一点的,奈何放置椅子的小文子实在太贴心了,距离不远不近,角度也好得不能再好,完全按照萧迟日常习惯来了,根本用不上拉。

刻意去拉,反而奇奇怪怪的。

萧迟心里大骂王鉴,而后一脸严肃翻开卷宗,低头细看。

非常认真工作,她总该忽略他了吧?

奈何也不大行,一个多时辰下来,裴月明水都添了两次了,见他茶盏还动都没动过。

一只纤白的手,手肘碰了碰她,侧头一看,她一双澄澈杏眼笑得微微弯:“不渴么?喝点水歇歇?”

她屈指敲了敲书案,示意小文子给他换了盏新茶来了。

萧迟默默往边上退了退,离她手肘远一下,含糊应了声,接过茶盏低头喝起来。

裴月明揉揉眼睛,有些累,劳逸结合才是正道理,凑巧见看守鱼竿的小太监骚动了起来。

“走,我们过去看看!”

萧迟都顾不上拒绝,就被她兴冲冲拉着奔船舷边上去了,裴月明接手一提鱼竿,一抹金色跃出水面。

鳞片泛金,青头赤尾,被甩上船后拼命挣扎“噼噼啪啪”,裴月明立马扔了鱼竿去按,鱼很大,她一手都没法按住鱼身。

垂杆三天,还是第一次钓到这么大的鲤鱼!

她在小太监协助下按住鱼,高高兴兴抬头冲萧迟说:“这鱼真大,让厨房清蒸了吧!”

黄河鲤鱼,最好的吃法其实是糖醋,但萧迟手上有伤,吃的都得清蒸的。

阳光下,她兴高采烈,一双眼睛映着日光格外的亮。

萧迟:“……”

他眼睁睁看着小文子接过大鱼,兴冲冲往膳房跑去了。

这鱼晚饭了餐桌,裴月明挑了一块鱼肚子肉要往萧迟跟前的小碟子放,他反射性端起往后一缩。

“吧嗒”一声,鱼肚子掉桌面上了。

“……”

萧迟有点心虚:“……我不大想吃鱼,这几天都吃腻了。”

“你不用管我,你吃,你吃!”

倒不奇怪,萧迟都吃几天清蒸鱼了,一天三回顿顿不落,腻了也正常,就是可惜了那块鱼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