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坐在了妆台边,专注地睨着镜子的自己,有些不悦地看着耳朵上的纱布:“佩云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些,让人扫兴。”

佩雨抿着嘴笑了,她颧骨略高,露出颊边一只梨涡以后,倒显得青春可爱:“佩云姐姐毕竟曾经是皇上的人,说话做事自然也跟皇上相似啦。”

一双小手握着梳子,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她的耳朵,挽起一个发髻,在她鬓边别了一朵新鲜的芍药。

端阳微一敛眉,脸色由晴转阴:“皇兄向来不待见我,连带着奴婢都对我拿腔拿调,真是憋屈。”她的手指绕上发丝,摸了摸鬓边那一朵娇艳的鲜花,心情又愉悦起来,“佩雨,这花会不会太艳了些?”

佩雨两手扶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称赞道:“这花儿夺不去帝姬半分风采,任谁见了,都觉得人比花娇。”

端阳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就你机灵。”

她站起身来,“听说母妃在客厅见他……”伸出手最后整了整发髻,压不住嘴边笑容,“刚好,本宫也顺便去见见我的救命恩人。”

夏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成排的木格栅在流月宫大殿里投下一片整齐的影子。烈日正盛,一阵阵蝉鸣声嘶力竭,端阳提着裙摆从步辇上跳下来,三两步到了檐下。

“殿下留步。”赵太妃身旁的尚宫站在玄关,朝她福了一下。帝姬半回过头,面上骄横:“怎么,母妃在厅中,我不能进去吗?”

“回殿下,娘娘与客人有要事商谈……”

端阳帝姬已经透过帘栊望见厅中的几个人影,隐约见到白衣方士手捧茶盏坐在赵太妃右侧,一时间走了神。

大殿中诡异地安静,一个体型健硕的人正跪在地上慌乱叩首: “娘娘,臣实在冤枉,臣真的不知道!好好的香篆里,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赵太妃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花,神色十分复杂,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慕方士所言非虚?”

慕瑶清凌凌的声音淡然:“我绝对不会认错。”被她挡在身后的香师陆九脸色苍白,丝绸长袍被汗渍濡湿,在肩胛骨上形成了两个深色的印。

“郭修!”赵太妃眸中闪烁着惊恐,猛地一拍桌子,尖利的嗓音几乎破了音,“你……你好大的胆子……”

郭修满面震惊,几乎瘫倒在地上,张嘴欲言,没想到一抬脸,嘴一歪,当下控制不住,哭得涕泗横流:“姨母!姨母救我!侄儿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眼中颇有诧异。这郭修居然是个攀裙带的,还跟赵太妃沾亲带故。

“别叫我姨母,我有你这样的好侄儿?”赵太妃压低了声音,眉间满是狠意,像是个低声咆哮的凶兽,“这份差事满足不了你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眼皮子低下干了什么!自己作死,还妄想别人保你……”

“姨母!姨母,侄儿真的冤枉……”郭修将头磕得砰砰作响,“侄儿,侄儿是贪慕富贵,可侄儿自小连杀鸡都怕,怎么敢杀人……这批香乃是我从长安城外泾阳坡一个叫做李准的商人那里进来的,当时只图便宜,未曾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玄机……”

赵太妃闻言松了口气,冷哼了一声,虚脱般靠在椅背上,转头征询道:“柳方士……”

柳拂衣与慕瑶交换了眼神,点点头:“檀香里面掺杂这么多死人骨灰,动机未知,实为罕见,其中必有内情。”慕瑶神色严肃:“请娘娘允许我们查一查这个李准。”

赵太妃本来不想再招惹麻烦事,可是事情毕竟是由她牵出,只好虚弱地摆摆手,让郭修起来:“——谅你也没这个胆子。知道什么,还不速速报给两位方士?”

端阳帝姬正听得入神,不经意间触碰了帘上的缀珠,当啷一声响。赵太妃眼尖,远远地看见了端阳脚上那一双挂着东珠的丝履,心里诧异:“敏敏,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尚宫只得替她掀开珠帘。衣着华贵的端阳走进来,靠近柳拂衣时心中怦怦直跳,瞟了他一眼,轻移莲步到了赵太妃身旁,挽住了她的手臂,连声音都比平时温柔许多:“母妃!”

帝姬身上是沐浴后浓郁的熏香,赵太妃的目光在她头上娇花上走了一遭,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不好的预感:“身子没养好,怎么就跑出来了?”

端阳转过身子,露出明艳如霞的一张脸,对着柳拂衣端端行了个礼:“我来谢谢几位方士救命之恩。”

“女儿已到长安,暂住皇宫,吃喝一应俱全,爹爹不必担心……”凌妙妙咬住笔杆子想了半天,补充道,“天热影响食欲,近来瘦了几斤,但我很高兴。对了,红糖馒头很好吃,请爹爹重重赏咱家厨子。”

两手将信纸折了两折,抬头在桌上四处寻觅信封的时候,看见撑在桌角上的一只白皙的手。

凌妙妙一个猛回头,正对上慕声来不及收回的脸:“你这人!怎么偷窥别人写信呢!”

慕声冷笑了一声,后退两步,慢条斯理地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了修长的腿:“我当是写给谁的,原来是写给你爹。”

“写给我爹怎么啦?”凌妙妙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离家三个月都没信儿,他老人家肯定在家抹眼泪呢。”

“……”慕声侧头看窗外,阳光将窗棂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想不到凌小姐是个如此恋家的人。”

“谢谢。”凌妙妙刻意无视他语气中的嘲讽,将信纸塞进信封,睨着慕声的神色,笑眯眯地补刀:“你也常写家信吗?”

知道他寡亲缘,没事就捅一捅,好让黑莲花知道疼。

慕声看似没有什么反应,转着左手腕上的收妖柄,淡漠地回应:“我见阿姐写过,不过跟你写的不是一种。”

“为什么?”

“开头是‘父母亲大人膝下’,结尾是‘女慕瑶跪禀’,中间肯定不会写什么红糖馒头。”

凌妙妙咳了一声:“你们家一向家教严,不像我跟我爹,没大没小惯了。”

慕声微勾嘴角,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表情既像讽刺,又像是妒忌。

妙妙挪了椅子坐在他旁边:“你自己就没写过?”

慕声迟疑了一下,眉头微蹙:“给慕怀江和白瑾写信?”

“嗯。”凌妙妙隐约知道慕瑶父母待慕声不好,但并不知道其中原因。也不知是不是黑莲花记仇不记好,瞒报了人家的好意,对于捉妖世家的旧事,能挖一点是一点。

慕声冷笑了一声:“我不挂念他们,他们也不挂念我。有阿姐写信不就够了?”

他虽以懒洋洋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可浑身上下依然透露着戒备,宛如绷紧的弓弦,“除了家法,他们还留给我什么?”

他的黑眸微微一转,抚摸着头上的发带,恍然笑道,“哦,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妙妙抬头奇道:“这个发带是慕姐姐的娘送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万字更新结束(呼——累瘫倒)

☆、帝姬的烦恼(五)

“是白瑾亲手绣的。”

妙妙回头打量着他, 慕声一向束发示人, 这条白色发带几乎日日不离身,既然如此珍视养母送的发带, 看来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差。

“那慕姐姐的娘,待你也还算不错的。”

慕声不应,脸上划过一抹讥诮的颜色, 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么送?”

妙妙将信封揣进怀里:“我早打听过了, 有一位大员要去江南赴任,可以托他的随从捎过去,他今日出发在南郊坐船。”

她嘟囔道:“山高水远, 寄信也这么麻烦。” 往小小的包裹里小心地装了两块点心,用眼神询问慕声:“嘿,够吗?”

少年皱眉看着她:“问我做什么?”

凌妙妙反问:“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冷笑, “哦,凌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闪烁着笑意, 不否认也不反驳:“对。”

她将包裹打好结,熟练地系在身上, “慕姐姐一早说了,我们兵分两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这么些天, 我们两个一直窝在房里闲着,也不太好吧。”

凌妙妙悉知大部分剧情,原身送信一节看似无心, 却引出后文无限风波。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她作为NPC,推动剧情义不容辞。

慕声眯起眼睛:“你想顺便去查案?”

凌妙妙满脸诚恳:“外面那么热,我们不跑,就得慕姐姐奔波,你忍心吗?”

陆九在流月宫待了两个时辰,后背已经全湿透了。走在出宫的路上,步履虽仍然有些虚浮,但比来时轻松许多。

他垂着头,让了慕瑶半个身子,可慕瑶放慢了脚步,刻意与他并肩而行。

“听说陆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红火,长安城里算是独一份。”

陆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谦逊地笑道:“哪里哪里,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强糊口而已。”

慕瑶回头打量着他的脸。陆九不过弱冠,已经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香师,日进斗金。一个生意人混到今天这步,靠的就是为人低调、处事圆滑,甚至识时务得有些畏手畏脚。

慕瑶看他半晌,才开了口,语气听不出喜怒:“……陆先生明哲保身是对的,只是,千万要对得起良心。”

说话的时候,那双琉璃瞳显得格外明净,眼角下的泪痣冷冷清清,她看起来,如此纯粹纯洁,不容欺瞒和恶意。

陆九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身子微微有些发颤,飞快地压低声音道:“慕姑娘,此事太复杂,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瑶眉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动声色道:“陆先生的意思是?”

见陆九犹豫,慕瑶下意识地回头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却见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阳帝姬并肩走在一起,远远地落在后面,几乎看不清脸了。

她无声地回过头,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情绪:“你放心,我们捉妖人一生只为百姓福祉奔波,连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强权。”

陆九踌躇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我们生意人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杂……”他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慕方士,您去过皇家兴善寺,觉得那里如何?”

“气势恢宏。”慕瑶沉吟片刻,“但我有一点疑惑……我对风水了解不多,但我记得,大殿背后需依山,兴善寺离城中这样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

陆九摇头叹息:“您说得没错。寺院风水,应该立子午向,坐亡空线上,这样才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兴善寺建寺之初,方士们千挑万选,选了最合适的一处地方,就是依着山的。”

“之所以您觉得奇怪,那是因为……赵太妃礼佛十余年,十年前的兴善寺,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座。”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着宫道,娇小的身影站在榉树的阴影中。

“佩云,知道什么便快说,咱家身上事情还多着呢。”绸缎官袍的内监怀里垂着拂尘,左顾右盼,焦急地望着少女郁结的脸。

“……帝姬似乎是喜欢上那个柳方士了。”佩云手上捏着食盒,长睫下是迟疑和忧虑。

“那你……”

二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一阵,一左一右分开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两端。

“哼,果然……”

凤阳宫的窗框就是一只景框,框住了这样隐秘的场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木窗被轻手轻脚地合上,窗内几个小宫女面面相觑,神情闪烁不定,“佩雨姐姐,原来佩云姐姐她真的一直跟别宫的人有来往……”

“嘘……”佩雨稚气的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都给我忍着,总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亲手将她交给帝姬!”

越往南郊走,气势壮阔的赭石色飞檐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叶足有半人高,原下是连绵的良田,一眼望不到尽头。

刺目的日光照在郁郁葱葱的树间,在地上投下铜钱般明亮的光斑。

凌妙妙随慕声从马上跳下来,飞快地躲到了树荫下,脖子上被晒得火辣辣地疼痛,浑身冒着热气。

慕声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马尾高高束起,发梢扫在背后,脸上竟然连一滴汗也没有,简直有违物理常识。

凌妙妙靠在树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壶水,还是漏了许多,水顺着脖颈流进浅紫色上襦的领子里。

凌妙妙贪凉,上襦是冰丝织就,若隐若现地透出脖子上一节细细的肚兜系带。浸足了水以后,那带子愈发鲜红,映衬着雪白的肌肤,那碰撞的艳色,像一条细细的小蛇,直往人心里钻。

慕声看得横出火气:“你的嘴是漏壶吗?”

少女这才赧然停下来,抹了抹嘴:“对不住……”话音未落,那点羞愧马上就消失了,上下将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热?”

慕声露出个讥诮的笑容,一点也不想理她,转身便走。凌妙妙紧跟了上去:“喝点水吗?”

他犹豫了一下,回身接了过来,仰头喝水,忽然感觉妙妙投射在他脸上的专注目光,长睫微微一动,与她目光相接:“你看着我做什么?”

凌妙妙热得两颊绯红,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倒映着细碎的光:“学习一下怎么喝水不漏。”

“……”慕声背过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声左手牵着马,右边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凌妙妙,还在向南漫无目的地走着。烈日当头,但不知为何,有人陪着,这条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静。

“好热……”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凌妙妙拿手掌盖在脸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贴在树干上前进。

慕声的影子落在长靴下,微抿着薄唇,游刃有余地走在烈日下,余光不住地打量着凌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边的女孩怎么会突然如一株脱水的植物,软绵绵趴成一团,像被吸干了精气一样。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缩到一边,他当下便没控制住,将她一把拉过来,眸光一沉:“你躲什么?”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凌妙妙哭丧着脸,引着慕声的手触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烫。

慕声沉着脸,无声地松开了手腕上的系带,将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气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不敢驳了黑莲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惊叹一声:“还真是冰肌玉骨?”

这天气,谁凉谁是大爷,她本能地靠近,冰蚕丝上襦轻轻擦过他露出的肌肤,炙热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个人愉悦地贴了上来,带过一阵淡淡的香气。

少年的感官忽然变得异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凌小姐就不能矜持一点吗。”

假如他是一只猫,此刻毛都要被她撸秃了。这个人脸皮不一般厚,前一秒才对他避之不及,后一秒又当他是人形冰块,她不仅摸,看样子还能随时抱上来。

凌妙妙察言观色地缩到一边,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吗?”

“什么?”

凌妙妙摆手休战,连跟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走了两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慕声,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到?”他冷笑一声,“我们根本没往回走,一直在往南。”

“什么?!”凌妙妙几乎要崩溃,扭头四顾,“你确定吗?我看四边都长一个模样。”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满是讥诮,附在她耳边轻飘飘道:“出门在外,稀里糊涂客死他乡的,往往都是不识路的。”

凌妙妙敢怒不敢言,嘴唇抿了又抿,脸色茫然无助:“……这荒郊野地的,我们这是要走回太仓去吗?”

慕声也觉得无趣了,旋身拍了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马。”

“慕声!”

他回过身来,看见微风吹起她轻薄的襦裙和发丝,她远远地看着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着远处灰茫茫一片的阴影,掩藏在满园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风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飞檐瓦片上,宛如被镜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冲人眼而来,刺得凌妙妙本能地躲闪了一下。

飞檐峭壁之下,重重阑干向上蜿蜒,玉阶灰白,犹如草中枯骨,凭空出现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楼。

凌妙妙迟疑地回头看慕声:“我们……又走回兴善寺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 嫌弃 你们的老弓 更文慢 好吗 那是因为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忙到飞起 那段日子需要吃存稿 为了不断 只好 一天一点点更qwq呜呜呜 我会加油写的 怀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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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的烦恼(六)

荒草随风倒下, 连绵山峰宛如接天的黑影, 山脚下是飞甍直射着如血的日光,飞檐之下却是另一种色调, 接天古柏如狰狞鬼爪,青灰的阑干与墙壁,似乎笼罩在一片雾茫茫的阴翳中。

见过“一线天”, 没见过这种“一刀切”, 凌妙妙不禁蹙眉:“这怎么回事,太邪门了吧。”

慕声没有出声,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里, 嘴角绷紧,袖中收妖柄无声地向下滑落,被他“咔”地攥紧手中。

凌妙妙知道,他此刻处于戒备状态。

那道利剑般的日光直直射在他额头上, 他没有躲,直直地抵住了那道光,只是微微眯了眼。

天色莫名阴下来, 游动的乌云遮住了日头,光明与阴翳相互追逐。远处的高山似乎突然变得遮天蔽日起来, 方圆几里荒地,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慕声的发带在风中飘飞, 发出呼呼的声音,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凌妙妙往他身边贴了一寸:“这……不是那日我们去过的兴善寺,对吧?”

慕声侧头看她。妙妙对着一片灰蒙蒙的侧殿抬了抬下巴:“‘青青伊涧松, 移植在莲宫’,题在壁上的那首诗不见了。”

少年嘴角微微一翘,羽睫下的眸子黝黑:“真聪明,不过……”他的笑一加深,突然便成了讥诮,“凭空多出来的山那么大,你还需要通过两行字区分?”

凌妙妙扭头望了一眼连绵远山:“……”

随着“兴善寺”越靠越近,天色越发阴沉,风越来越大,席卷落叶,横扫尘土,渐有刮骨之势。

凌妙妙不住地抬头望天,天空已变成暗黄色,迷茫不清,远处的树影都在剧烈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喂……”她轻声提醒道,“看样子是沙尘暴。”

慕声一路上都在沉思,听见妙妙的话,抬起头侧向望着天空,眸子缓慢地转了一下。

“呀……”妙妙跟着一望,一下让尘土迷了眼,飞速伸手牵住了慕声的衣服,开始疯狂干咳起来,眼泪直流,“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好不好?”

慕声低头望着拉着自己的衣角的手——被他丢在人群里过太多次,抓住他变成了她的习惯性动作。

凌妙妙已经咳得半弯下腰,指节越收越紧,直拽得他向前一步,他低眉:“沙子进了眼睛,又不是进了喉咙,你这是发什么疯。”

凌妙妙揉着眼睛站直身子,一双杏子眼红得像兔子:“你懂什么,我爹教的,这样就能把沙子从眼睛里震出来了。”炫耀似的向前一伸脸,“喏,你看。”

“……”他顺势捏住凌妙妙的下颌,不顾她的挣扎,仔细看了一回,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珠下,眼底红得似要沁出血来,却莫名有种病态的殊色。

真娇气,他看着她游神,这么容易就红成这样……

风沙越发肆虐,他们的头发上都布满了黄色的灰尘。妙妙看着慕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你还敢这么瞪?”凌妙妙气坏了,“你不怕沙子进了你的大眼……”话音未落,他手上松了劲儿,忽然猛地闭住眼睛,一秒钟之内呆滞成了相片。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别动……”凌妙妙小心地踮起脚,安抚地拍他的肩头:“你你……你先蹲下。”

慕声整个人僵硬得像座雕塑,慢慢地盘腿坐下来,双眼紧紧闭着,长而翘的睫毛倾覆下来,任凭凌妙妙抬起了他的脸。

哼,风水轮流转。

凌妙妙开始幸灾乐祸:“慕公子,你自己咳,还是要我帮你吹?”

慕声仰着头不发一语,在纤长羽睫的点缀下,少年的脸颊温柔得让人不忍欺凌。

“好吧,那你担待些。”凌妙妙深吸一口气,轻轻捧住他的脸,脸颊是温热的,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你等什么?”等了片刻不见她有动作,他的眼睛居然强行睁开,润泽的黑眼珠定定地望着她,眸中闪动着星辰般的光泽,眼底被刺得通红一片,语气却漠然而不悦,“真是指望不上。”

凌妙妙吓得松了手,又忍不住凑近看了看,两双通红的眼睛四目相对。妙妙蹙眉:“你的眼睛好红。”

她眸中闪过一丝轻微的怜惜,宛如一道细丝般的光,一下子冲撞进了他胸口。

他的手动了一下,却被她紧张地一把捞住,“别揉,”她认真嘱咐道,“伤眼睛。快哭,用眼泪冲掉。”

眼泪?慕声的眼珠茫然转动,砂砾像是要在蚌肉中磨成珍珠,眼眶干涩极了。

天生无泪之人,尽管那双眸子宛如秋池,一年四季都氤氲着水汽,但那水汽却是最虚妄不过的存在,是镜中花水中月,像他绝美却虚假的皮囊。

眼泪究竟是什么滋味?

唯有耐受这种刺痛是驾轻就熟的,熟到他甚至没有抬一下眉。

在出神的时候,少女忽然捧住了他的脸,她的脸凑过来,带着额发上若有似无的有茉莉的熏香,温柔得仿佛只吹起了两三片羽绒,一阵沁凉的风拂过眼珠,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那样罕见的温柔如退潮般迅速离开,她避嫌似的收敛了自己的关怀。

“慕声。”睁眼时她退在两三步外,微微抿唇,有些紧张地侧头问,“好些了吗?”

风沙仍在肆虐。

他无声地坐在土道边,发梢在风中摆动:“你过来,坐在我身后。”

凌妙妙打量他半天,想必堂堂黑莲花不会让小小一粒沙给为难了,于是点点头,放心地躲在了他背后。

少年脸上没有表情,薄唇微抿,右手竖起,左手飞速地贴了一张符,怀中光芒迸出,刹那间风卷尘土旋转起来,宛如一个漏斗,倒着被吸入他手中,林木哗哗作响,几乎要连根拔起,天色阴晴不定。

旋风左右摆动,似一只遮天蔽日的大虫,扭动身躯在挣扎,半晌,“倏”地一下钻进了慕声怀里,眼前似乎被扯开蒙眼布一般,骤然明亮起来。

被吹得哗哗作响的树木,瞬间风平浪静。

凌妙妙望着晴好的天,被黑莲花的日天日地的战斗力震撼了。

这年头有慕声,雷公电母都该失业了。

她好奇地将头凑到他肩上:“你有这样厉害的法宝,刚才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慕声看着手里橙黄的符咒,半晌才微微侧过头,难道地将符纸拿给她看,笑容有些古怪。

仔细看去,他手中符咒有重叠的两张,下面的那张符咒很旧,黄色已经发褐,边角都残缺不全,但看形制,居然与慕声那张一模一样,以至于叠在一起时,她差点没分辨出来。

“——你的意思是,刚才的风沙是底下这张旧符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