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邪邪笑起来,那笑声宛如金属摩擦,让人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柳拂衣平静地睨着他:“你与赵太妃,有什么深仇大恨?”

“恨……恨极了……”那黑影飞速地绕过柳拂衣,站到了佛像前,似乎在仰头看着佛祖慈悲的眉眼,“赵氏高门贵女,飞扬跋扈,在家为掌上明珠,入宫即为天子宠妃,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一声令下……”他顿了顿,“多少显贵趋之若鹜,层层压榨,哪管路有冻死骨。”

这个停顿之间,似乎略过了很多话语。柳拂衣皱了皱眉。

“你曾经是赵太妃的属下?”他有些疑惑,“据我所知,陶氏居长安郊外,都是手艺人。”

“你说得对。”黑影又怪笑了起来,“陶氏一族,从未出过显贵,皆为平民,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手艺人。”

柳拂衣目露嘲讽:“即是如此,那你为何欺骗赵太妃,说自己来自天竺婆罗门?”

“柳方士猜猜我们陶氏是靠什么手艺吃饭的?”那黑影不答反问,语气更加讽刺。

“制陶,制蜡,木工。”小门小户的手艺,只求温饱,杂七杂八,什么都做。

“你错了。”怨灵幽幽道,“是制香。”

他从供桌前闪着诡艳红光的烛火前走过,“陶家主母陶虞氏,最擅长制香,这本来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手艺,可自从丈夫死后,制香就变成了陶虞氏养家糊口的唯一手段。”

柳拂衣眉心一跳,心里已经电光火石地有了猜测:“陶虞氏是你什么人?”

怨灵并未作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许久才道:“陶虞氏制香,只是为了温饱,养活一家老小,她过自己的日子,谁也没有招惹。”

柳拂衣看着他,点头:“谁也没有招惹。”

“可是赵沁茹,就因为她是高门贵女、天子宠妃,她要信佛,举国上下都必须心怀虔诚,这是什么道理?”怨灵的声音骤然拔高,“一年一大参拜,达官显贵,肆意搜刮,不顾民怨沸腾……陶虞氏只因为会制香,只因为制的香最好最优,就必须不眠不休赶制三天庆典特制香篆,还要说是承了贵人的恩……你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柳拂衣顿了顿,答道:“或许赵太妃给了足够的赏钱,只是贪官污吏层层盘剥,百姓疾苦……”

“给了赏又如何?”陶荧猛地打断,半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柳拂衣,“我们陶氏小门小户,从不敢攀此等恩泽,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却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陶虞氏守寡,儿女壮年早夭,一生辛劳,几个子孙,全靠她一双手带大,因常年忙于制香,双目熏出顽疾,还落下了头晕的毛病。她熬了那么多年,家里才过上了好日子,本来,本来不用再如此拼命……”

他走近几步,欺近了柳拂衣,身上的黑气不住地被九玄收妖塔吸进去,却似乎毫无察觉,“你知道她被强迫制香时多大年纪了吗?六十五岁,足足六十五岁,若生在富贵人家,早该颐享天年,可是她却被赵沁茹的亲信,强行抓来赶制香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庆前一晚的那个夜里,她昏倒在制香房里,不慎碰落了烛台……”

柳拂衣闭了闭眼,感到一阵眩晕:“陶虞氏可是死于意外?”

怨灵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烧死了她,烧尽了陶虞氏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了,仿佛沾了湿漉漉的潮气:“第二日,我拉着哭哭啼啼的小六去兴善寺讨一副棺材,却发现那里热热闹闹办着大庆,侍卫将我们暴打一顿,扔进寺外,说没有赶出香篆,赵妃失了面子,没有追责已是幸运,还敢来讨要赏钱……”

柳拂衣双目澄明,定定地望着他:“所以,你花了多年假造身份,改头换面,想方设法混进宫里,让赵沁茹的女儿受烈火焚烧之痛,也想让她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

妙妙醒来时,发觉自己被绑在高高的架子上。不远处即是熟悉的供桌和佛像,她现在不需抬头,就能跟佛祖面对面。

抬眼望去,头顶一朵巨大的十瓣莲花彩绘,花瓣赤红如血,层层叠叠铺开,背景幽蓝,深沉莫测。

下面堆满了一捆一捆的柴火,老头和一众其他的怨灵聚在一起商议些什么,发出切切察察的声音。

她现在就像是架子上的熟鸭子,看着厨师们扎堆讨论下一步该用木果烤还是碳火烧。

她挣扎了几下,双手被牢牢反绑着,腰上也缠了好几圈手腕粗的绳子,要多结实有多结实,根本不是闹着玩。

凌妙妙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来。

“陶荧师父还没来吗……”几个小鬼偷眼看她,见她醒过来了,惴惴不安,“师父不是说如果这个时辰还等不到他,就……”

另一个小鬼也忍不住了,回头悄悄地看着老头:“就先一步开始仪式。”

老头佝偻着背,摸了摸胡子,又踱了几个圈,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手一挥:“仪式开始!”

那个被端阳帝姬描绘了无数次的神秘仪式,就在这样仓促的条件下,毫无征兆、毫无准备地再一次开始,在场所有怨灵纷纷跪伏下来。

“神女——”

“神女——”

一时间山呼海啸,嘈杂声淹没了整个大殿。

“喔——”几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鬼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神女!神女!”有一个还激动地绊了一跤,手上的打火石摔出三米远。

凌妙妙:“……”

怎么着,一说要点火,你们还挺兴奋。

“噼啪——”打火石碰撞了一下,一星红点落在了木柴上,随即烈火“轰”地一下瞬间向上涌来,一股热浪如同暴风直扑妙妙的脸。

她死死闭住眼睛,咬紧牙关。

火舌向上舔舐她鞋底的瞬间,她身上忽然闪烁出一星蓝光,一道蓝色烈焰在火焰吞没她的瞬间“倏”地包裹了她全身,下一秒,本来烧得很旺的火焰如同瞬间被冰冻三尺,猛地熄灭了。

正在欢呼的小鬼:“……”

妙妙乐了:“不好意思啊,本宫今天像跟湿掉的柴火棍,点不着。要不咱歇歇,明天再试?”

她敢来以身犯险,就是仗着这神奇的护体蓝焰,伤她性命之物,片刻便死,这火刑自然也奈何不了她。

老头和几个小鬼对视一眼,商量了半天,回身朝她一福,笑出了一口豁了的牙:“神女,既然如此,咱们暂且跳过这火刑,先举行第二项。”

等会……第二项?书里怎么没写?

凌妙妙有些懵了。

随后,老头拍了拍掌,几个小鬼抬了一个一人高的黑色大盒子来,“咣当”地墩在了地上。

妙妙定睛一瞧,这盒子……好像是……是个棺材。

老头带着小鬼们合力将棺材掀开,从里面抬出个人来,放到了地上。随即,几个小鬼爬上了高高的架子,七手八脚地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四肢都被小鬼架着,飞速地下了地。

底下的老头指着棺材里抬出的那个“人”,笑眯眯地说:“第二项,请神女与圣童同修共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更吧,同志们追文辛苦了。五分钟后

☆、魂魄与檀香(十五)

九玄收妖塔感知到陶荧的气息, 更加兴奋, 金光四射,照得整个大殿灿然生辉。

陶荧在这样的照射中, 身上黑气飞速消散瓦解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柳拂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收妖塔的威力, 道上的妖魔鬼怪心知肚明, 一旦柳拂衣放纵这只塔吞噬邪灵,不论是妖是鬼,都在劫难逃。他再负隅顽抗, 被消灭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岂料柳拂衣伸手一指,收妖塔有些不情愿地后退一步,收敛了光芒。他神情严肃:“我让你把话说完。”

陶荧的怨灵一顿,笑得簌簌抖动:“柳方士不必假意为我主持公道——”

“光明正大的捉妖世家家主慕怀江, 竟然以镇鬼封印帮助皇家掩盖丑事,现在慕瑶又主动插手阴司之事,想要再次杀灭我们这些冤魂, 你们捉妖人,不都是这种贪慕虚荣、恃强凌弱之辈吗?”

柳拂衣向前一步:“当年之事我不了解, 只是慕瑶此次前来,是受赵太妃玉牌所托, 别无选择。”他看着眼前残缺不全的怨灵,“陶荧,你要为陶虞氏报仇, 照理说我不该干涉,可你不该蛊惑这么多教众自/焚,又意图谋害端阳帝姬,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你既然选择这么做,我与瑶儿必定要出手对付你。”

他伸出手,九玄收妖塔飘到了二人头顶,下一秒就要迸发出强烈的金光,他的手因焦急而有些发抖:“你的仇怨,自有阴司决断,我现在要你告诉我,瑶儿在哪里?”

陶荧诡秘地望他许久,低低一笑:“我不告诉你。柳拂衣,痛失所爱的滋味,如何?”

话音未落,那个残缺不全的黑影瞬间化为一团黑气,向上一窜,直奔塔身而去。

柳拂衣脸色煞白,翻手收塔,可塔身光芒万丈,已然将自投罗网的怨灵吞吃干净。

柳拂衣收回九玄收妖塔,慌乱地将变回小木塔的神器抖了半晌,也只是徒劳。

他有些心神不稳地四处张望。

陶荧竟然宁死也不愿意说出慕瑶的下落。

“哥哥……”

佛殿内轻轻一声响,柳拂衣回过头,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披散着一头黑发,拽着他的衣角,正仰头看着他。

女孩没有脚,是个年纪极小的小鬼。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怯怯道:“我知道那个姐姐在哪里,你随我来。”

小小的怨灵身着一身崭新的绫罗绸缎,手腕上带着层层叠叠的金饰,个头只到柳拂衣腰际。

柳拂衣跟着她往殿外走:“你也是教众吗?”

小鬼回过头来,脸颊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阿娘说,我和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是天大的福气,因为我有福气,赵妃娘娘才选中了我,让我代帝姬做神女。”

柳拂衣心里一梗。

端阳是无辜,可眼前这个代她受了火刑而死的民间女孩,又犯了什么错?

他柔和地牵住了她小小的手:“痛吗?”

小鬼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怕,低下头去想了半晌,只是有些畏惧地接道:“哥哥,我为你带路,是有条件的。”

柳拂衣一怔,随即问道:“你想要什么?”

小鬼说:“你可以出寺去,告诉我阿娘一声吗?她丢的那枚绣花针是我藏起来的,藏在褥子底下了,她总是半夜点着灯刺绣,阿爹说多少次她都不听。我走的那天,她还在找。”

柳拂衣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良久才点头:“……好,我帮你告诉你阿娘。你还有什么话,我一并带给她。”

小鬼又想了想,冲他笑道:“告诉我阿娘,我做了神女啦,在天上住最好的房子,睡最软的床,还有小丫头给我扫院子。”

柳拂衣怔了许久,点了点头。

当年那出偷天换日,赵太妃必然斩草除根。十年已过,物是人非,不知沧海变桑田。

女孩停下来,指了指远处。

眼前是一处极高的架子,上面绑着一个身着抹胸、刺绣短裙、手腕和脚腕套着层层金饰的少女,她着装暴露,白皙的手臂和大腿露着,长发披散,骤然望去,几乎像是那妖冶的欢喜佛成了真。

慕瑶如此骄傲的人,被人打扮成这般模样,悬起展示,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柳拂衣回头望着小鬼:“我不收你,你自行阴司备案,知道吗?”

小女孩歪头看了柳拂衣,有些好奇地敲了敲他手中的木塔:“陶荧师父在里面吗?”

柳拂衣急忙将塔收回袖中:“他的冤屈,自有专人处置,但他有罪过,就要付出代价。我的收妖塔,只收罪有应得之人。”

他在似懂非懂的小女孩背后贴了一纸引路符,望着她被符纸操纵而去,叹息一声,飞身上了架子。

慕瑶人事不省,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

他将绳索解下来,将她拦腰抱着,落在地上,心急如焚:“瑶儿,瑶儿?”

慕瑶隐约睁开眼睛,瞧见他的脸,还未言语,眸中率先闪过一丝哀意。

柳拂衣捧着她的脸,说话很轻,唯恐吓着了她:“我来晚了,瑶儿,我来晚了,对不起。”

慕瑶喉头一哽,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柳拂衣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在她背上拍了拍:“别哭,现在没事了。”

慕瑶想到自己身上的衣物不妥,偏偏这样的狼狈和屈辱,都被他看了个全,一时间委屈、羞恼、痛苦全部交杂在一起,挣扎起来,柳拂衣却将她抱得更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非常平静地说,“你这个样子很美。”

二人狼狈地坐在地上,全无神雕侠侣从前那么多年的光鲜和潇洒,可他们从未感到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离得更近。

他放开她,望定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开了口:“瑶儿,你悉知我的心意,我此生都不会再离开你。”

慕瑶怔住了,眼泪流过她苍白的面颊,她看着柳拂衣对着手心里的小木塔道:“我柳拂衣对九玄收妖塔起誓,再也不会让慕瑶受这种委屈。”

她看着他宛如盛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心内如同被重重击打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暖意席卷而来。

她彻底放下了心,依在他温暖的怀里。

如果她是一只漂流的船,那她现在才真正拥有了港湾。

*

慕声几乎是与柳拂衣同时出发,选择了同样距离的近路,可是他这一路上却格外坎坷。

至阴体质,专门吸引妖魔鬼怪,再加上此前两次放血反写符,对邪物来说,简直就像是飘香万里的火锅,每走几步就有怨灵拦路,就连树林子里的黑蝙蝠都冲着他猛拍翅膀。

三日之内,他已经用过一次反写符,如果不加节制,极易走火入魔。因此,他只能一路走一路老老实实地斩杀邪灵,几乎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符纸,硬生生靠着两只捉妖柄和炸火花开辟出了一条路。

待他精疲力竭闯入兴善寺,寺中只剩一片狼藉,没有活人的影子。

横梁断裂,斜在地上,瓦片坠落四周,供桌上的两根红烛燃到了尽头,沿着桌子流下几道血红色的烛泪。

昏黄摇曳的烛光照着满地泥泞,所有的怨灵已要么神形俱灭,要么四散逃窜,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四周安静极了。慕声向前走了几步,环视四周:来迟了吗?

远远地有个长发的小鬼飞快地掠过了他,脸上写着惊惶,让他伸手一拉,这才停了下来。

“好险好险,太快了。”那女孩拿袖子擦擦额头,满脸虚惊。

他的目光落在她绫罗衣服上的一抹黄——她背后贴了一纸引路符,所以不受控制地往符纸指向的地方去,但这符的威力,对她这种小鬼太大了些,这才跑得飞快,难以驾驭。

慕声神情复杂地望着符纸上那熟悉的笔法,一时间不知该恨还是该庆幸:柳拂衣醒了,还来过了?

“哥哥……”小女孩仰着头,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你也是来救那个姐姐的?”

慕声看她一眼,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寺,袍角掀起一阵冷风。

*

眼前漆黑的一个人影越来越近,她几乎已经能嗅到他身上一股火烧的焦臭味,浓郁地扑面而来。

凌妙妙确定这是个人,一个几乎被烧成碳的死人。

“等等,等等,放开我——”凌妙妙的四肢被小鬼抓着,拼命挣扎起来,“圣童又是什么,你们不给本宫解释解释吗?”

老头做了个手势,小鬼们将她扶了起来,坐在了一旁。

“神女有所不知,这圣童跟您一样,也是天定之人。天地初分,阴阳调和,有阴就有阳……”

凌妙妙忍无可忍:“说简单点!”

老头愣了一下,开始摸着胡子笑眯眯:“意思就是,神女与圣童,缺一不可,阴阳调和,这才能贯通天地之气,神女圣童双双归位,永登极乐……”

狗屁不通,胡说八道!

凌妙妙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悲愤,这“圣童”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的过路人,被生生烧成这样,连尸首也不得入土为安。

陶荧当真是与皇家有血海深仇,想出这么多花样来折腾端阳,就算不死,也要狠狠凌辱她一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看这老头的脸,尴尬地着指了指那具新鲜的焦尸:“那个……你们看,这个‘圣童'已经先行……先行涅槃了对吧,本宫这个神女还没受火刑,现在就同他……同他圆房,本宫真是有些自卑。”

几个小鬼围坐在她身旁,闻言面面相觑,纷纷点头,不知咕咕唧唧在说些什么。

那个老头面上一怔,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神女天赋特殊命格,与圣童天造地设,无需自卑。”他招呼了一下,几个小鬼再次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将她架了起来,就要往那尸首上按,“良时有限,神女抓紧时间呐!”

凌妙妙简直快哭了:“等……等一下!”

☆、魂魄与檀香(十六)

慕瑶被安顿在青桐树下, 身上盖着柳拂衣的衣服, 双眸紧闭。

一旁重新燃起的火光照应着柳拂衣温柔的脸,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拍了几着, 看她睡得熟了,这才满脸忧虑地抬起头来。

树干上的镇鬼符纸,连带着端阳帝姬都消失了, 还有一个凌妙妙不知所踪。

这几日, 他们只靠一点随身的干粮和幻境中的溪水度日,这种时候,与队友失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不及时找到她们, 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起身来,在可以看得到慕瑶的范围内四处寻觅,在一丛高高的蓬草下面,发现了抱着膝盖睡着的端阳帝姬。

“殿下……”他轻轻碰了端阳的肩头, 她宛如惊弓之鸟,几乎立刻蹦了起来,待看清了他的脸, 这才疲软下来,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惊恐, 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放声大哭:“柳大哥, 你总算回来了……”

*

慕声一路行色匆匆地向回赶,临近青桐树,他放慢脚步, 先一步走进了密林。

永远的黑夜令人烦躁,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宛如纸片剪出来的,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生气。

溪水泠泠作响,叮叮咚咚,如同少女的歌唱,落叶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破碎,他越走越快,没有刻意地隐藏脚步声。

枝头上的鸟雀受了惊,扑棱棱飞离枝头,溪边空空荡荡,只有倒映着粼粼月光的溪水,冲刷着长满青苔的大石。

不是让她在这里等吗?

他低头,地上小小一摊凝固的血,已经变成黑色,藏在斑驳的枯叶之间。

他死死盯住那摊血迹,僵硬站了片刻,转身飞快折返。

他刚一来,就看见一对男女搂抱在一起,远远的树下,脸色苍白的慕瑶一个人躺着。

“阿姐?”

慕瑶躺在火堆旁边,睫毛上凝结了一层霜,呼吸平稳。他蹲着俯视一眼她的睡颜,如同谁伸出冰凉的手给他顺了顺气,心中安定了一些。

也只是一瞬间,又很快烦乱起来。

视线环绕了一圈,没见着熟悉的人影。

这种烦乱几乎是立刻变成难以控制的戾气,几步跨过去一把将柳拂衣拉开,看他一眼,又转向了正哭得梨花带雨的端阳帝姬,语气冷淡:“柳公子,现在不是抱美人的时候吧。”

柳拂衣皱了眉:“阿声,你误会了,我……”

他的话顿止,因为他发现慕声向上睨着他,那是个格外古怪的眼神,充满敌意而饱含戾气:“你为什么伤凌妙妙?”

“妙妙?你见过她了?”柳拂衣愣住了,许久才捋顺了这话中的意思,满脸震惊,“你说我……”

慕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神充满了压迫感,嘴唇轻启:“那把匕首不是你的吗?”

柳拂衣看着他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匕首”指的是哪一个,再向前回忆,他似乎在救人时那匕首交给了端阳帝姬,此后一直没有收回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端阳,恰看到她慌乱的一张脸。

“……”慕声顺着柳拂衣的目光,转头望着她,那神色让端阳打了个寒颤,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慕声的眸子沉成了危险的黑。天家公主,骄横跋扈惯了,想要什么都是直接拿来,偏偏凌妙妙与她喜欢同一个人,又不如慕瑶有术法傍身,自然是想怎么欺凌,便怎么欺凌……

“是你捅的?”

“我……我不是故意……”她慌乱之下,语无伦次。

柳拂衣看着他们二人一个眼见刀光,另一个吓得脸色惨白,一时有些急了,“到底怎么回事?妙妙怎么了?”

端阳战战兢兢,两腿发软,不敢直视慕声乌黑的眼睛,只得看着柳拂衣,语气中充满懊悔:“我……我与她闹着玩的,我也没想伤她,只是想吓唬她一下,谁知道她自己撞上来,就……”

柳拂衣感到一阵微风刮过脸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慕声横出一只手,径自掐向了端阳的脖子,几乎是扼住她瞬间移动了数步,狠狠将她撞在了树上,那双水润润的眸子,毫无波动地凝视着她:“人呢?”

端阳的眼睛瞪得极大,她的脸立即因充血而涨红,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柳拂衣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慕声竟然是真心实意动了手,如果他再不出手,下一秒,这少年就真的要把端阳帝姬给弄死了。

“阿声!”他几乎是立刻冲过去将他拉开,有些失态地冲他大吼:“你疯了吗?”

他惊出一身冷汗。

慕瑶这个弟弟一向只在姐姐面前乖巧,待旁人稍显生疏,他是知道的,他还知道他颇有些脾气,不能被人惹急了。可是他万万想不到他突然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事情发生的太急太快,直到此刻,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简直像做梦一样。

端阳瘫坐在了地上,抖成了一团,惊魂未定地捂着脖子,目光呆滞地咳了起来。

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别说被掐着脖子,就是谁敢大声对她说一句话,都会被拖下去杖毙。就算是那些恐怖的噩梦,也没有像刚才那样,让她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