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同样,我也跟着失眠了。

早上起来时无比痛苦,我敲了敲麻木的脑袋,裹了厚厚的衣服搭马车去书院。一路上少年的关心仿佛存了某种微妙的距离感,我下车时同他说:“你这两天状态不好,是因为伤口没有好全的缘由么?”

他神色寡淡,温声回:“已经好多了,不必忧心。”

如冷蓉说的那样,果真没有笑脸。既不失落,也不是难过的样子,更没有欢欣喜悦,有的只是看上去无穷无尽的平静。

我握过他的手,抬头看着他,不急不忙地同他道:“不论你听到什么,或是遇见什么事,只要觉得一个人承担太累了,就请分一点给我。虽说人都是独生独死,但苦乐却是可以分担的。我们如今已是夫妻,即有足够的理由分担所有事。”

我大约说得有些太突然太一本正经,少年的神色有些许愣怔。我松开他的手,裹着毯子便往书院里走。

这场我并不认可的赌局,根本没有什么胜负。冷蓉若是铁了心要留下,谁也阻止不了她;要走,也是她自己的事,同我毫无干系。与其说是赌局,还不如说是挑衅。她就只是想让我知道,其实我对赵偱是一无所知,而她自己却对赵偱了如指掌。

这样多得快要溢出来的优越感,真的令人——很不舒服。可觉得不舒服又能怎样?事实上她的确比我更清楚赵偱的过去,且自信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赵偱。

——*——*——*——*——

今日乔师傅仍旧没来,听说是病重了。徐太公絮絮叨叨了一整个上午,突然叹气道:“哎呀你乔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这老家伙不来,我还怪想念的。”

“这才几天您就想念?我也想,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给我盖章子。”我提了笔继续写,忽看到门外一群佣工吵闹着往外跑,我伸长了脖子瞥了一眼,同徐太公道,“太公啊,您看这群人跑这么快做什么呢?”

徐太公一拍脑袋:“哎呀我都给忘了,今天大宛国公主到西京,从官道进皇城入宫,刚好能路过我们这儿。走走走,连永啊,去瞧瞧那番邦公主是个什么架势。”

他说完就奔出去了,我跟着往外走,到了外头才发现大家都堵在门口等着。徐太公又开始嘀嘀咕咕,说道:“这番邦公主啊,据闻还有个中原名字呢,叫什么来着?”他挠挠头:“宋婕?应当没错。要说起来吧,这回大宛国如此低姿态地求结盟,怕是想合力对付戎卢罢。”

我发了会儿呆,想起昨天连翘走之前同我说的“我朝要与大宛国结秦晋之好”,遂问徐太公道:“这公主过来是……?”

“当然是入宫伴天子!”

哦,我那个皇帝表哥。总是要旁人提到天子我才想起来温太后是我姑姑,而如今这天子也实实在在是我表亲。不过我等小民不敢攀附权贵,这等亲还是搁在心里默默想想比较好。

趴在官道上耳朵贴地的那个小佣工突然兴奋地跳起来:“哎呀,来了来了!”

我想我真的是远离这个世界太久了,这世上一切消息八卦,我都一无所知,活得像个深闺孤女。兴许是番邦人委实少见,西京城里今天应当很是热闹罢,何况不远万里而来的,还是他国公主。

周遭热热闹闹,我却没什么心情。总有些事,能让你满心晦暗,提不起一点精神。我咀嚼着这陌生感觉,正打算离开,却看到周围的人都欢呼起来,视野里出现了一群骑着高马而来的人。

我眯起眼,待再近一些,立刻便瞥见了最前面的御林军骑兵。前面那是……赵偱罢?

没错,只有我家少年才会在面对这样的场合时,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什么情绪都捕捉不到。车队路过也只是一瞬的事,随即又随着尘土消失在了视野里。很可惜的是,众人翘首以盼的那位公主,坐在马车里面,谁也没有见着她长什么模样。

周围嘀嘀咕咕的失望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我对此没有抱任何希望,因而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失落的地方。倒是赵偱路过时,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许难受。

我在人群之中,他看不到我。很,正常。

晌午时分府里有人来送饭,我没什么胃口,遂也吃不了多少,不免觉得有些浪费。午后没事,我就趴在桌子上看外头落了一地的斑驳日光。枝桠交错的树木看上去都快枯死了,徐太公让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底下晒太阳睡午觉。

心思平静的下午,我将要整理的书做了个清单,列好计划按部就班地完成。要是所有的事,都能够像整理书籍一样简单,该多好。

傍晚时徐太公又先回去了,德业堂便留下我一个人。赵偱没有来,若按着我往日的性子,一定闷声不吭地自己走回去了。可我偏偏要等,既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便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罢。

他来得的确有些晚,我也不打算问什么事,直接窝进马车角落里睡觉。不交谈的好处便是可以相安无事地度过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照常起床,比平日还要早一些。天又冷了一些,我去柜子里翻衣服。想着也替赵偱拿件厚衣服,便顺手开了底下一层的柜子。衣服摆放得比我还整齐,最里面还放了一个敞口的木盒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转过身往后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将拿木盒子拖了出来。

一些书信压在最底下,最上头则是一支我从未见过的琥珀钗。我猛地听到后面一阵动静,便迅速抽了几封信,连同将那支琥珀钗收进了袖袋里。

我将柜子门关好,绕过屏风走了出去。赵偱已经穿好了衣服,淡声同我说:“去吃早饭罢。”

我点点头,连忙跟他走了出去。心怦怦跳着,我从未如此慌乱过。我并不擅长窥探发掘旁人的秘密,这件事让我生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像是离弦之箭,再也不能回头的心情。

赵偱的心思似乎不在我这儿,也未看出我有任何的不寻常,仍旧是默默将我送到书院,叮嘱几句,又独自回校场。

我们的关系,仿若回到了从前,井水不犯河水。可这一天,他没有去校场。

【二八】定情钗?...

我拆看了所有带出来的信件,虽然落款处证明这些都是冷蓉写给他的,但行文客套而疏离,实在找不到一句暧昧之辞。信中提及许多事,林林总总,有开解也有疑惑,倒像是熟络友人之间的信件来往。

传闻,似乎也真的只是传闻。我收好书信,对着一本水经校注看了许久,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忽然想起来袖袋里的一支琥珀钗,慌忙拿了出来,斜对面的徐太公不知怎么忽抬头看了我一眼,惊到:“这这……连永你这支琥珀钗哪里来的?!”

他连忙凑过来,拿过我手中的琥珀钗,对着光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啧啧赞道:“这支钗的成色,怎么着也得值……”他顿了顿,“一百万两吧。哎哟,我拿着手抖,别给弄坏了,我还是还给你得了。”

“太公您也太会说笑了。”我从他手里将钗拿回来,“一支钗子而已。”

“你这丫头,我哪里说笑了?十多年前先帝还在的时候,送了一支琥珀钗给皇后娘娘。那琥珀是南疆产的,一支钗子做下来可也得三五十万两。成色比起你手头上这支来,不知差了多少。”

“照您这么说,我将这钗子卖了,下半生可就不愁了。”

他指指我:“我就说你们现在这群小崽子年纪太小,不识货。你回去问问你娘亲知道这事儿不?琥珀这玩意儿搁西京可稀有着呢,上品更是比黄金难得百倍。有空多念念书,别走出去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有过琥珀头饰,但也只镶了一粒,透明到几乎无色,我母亲说那是骨珀,算不得上品,可却仍旧珍贵。手头这支钗上,大大小小的琥珀里藏满了故事,同我那个透明到虚假的比起来,恐怕真的要贵重得多。更重要的是,这些被包藏在其中的故事,似乎让本来冰冷的饰物变得热闹了起来,多添了几分温情。

赵偱怎会有这样的一支钗呢?它出身名贵又无比稀有,何况在钗的背面,还刻上了一枚小字。

——婕妤的婕。

我蓦地惊了惊,问徐太公道:“太公,您昨日说的那个西域公主是不是有个中原名字,叫什么来着?”

我问得有些太突然,倒弄得老人家茫然了会儿:“我想想啊,这个……啊!叫宋婕!对,是叫宋婕!”

徐太公过于八卦,我不能求证太多,便就此打住。想着那一叠信,还有手里这一支名钗,再想了想赵偱的表现,一个更清晰的想法浮了出来。

冷表姐住进赵府,耍些看似不入流的小招数,就算被戳穿,赵偱的情绪也一直非常稳定。可唯独这位公主进京,从知道消息开始,他就有些稳不住了。

人往往因自己在意的人而患得患失心绪不宁。难道当时赵怀宁过世,导致赵偱被迫回到西京,是拆了这一对佳偶么?

我想着想着便有些坐不住,若是连翘在便好了。她总能设想出无数种可能,而我单调的脑子却只能将这一段还原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苦情戏。

如此想来,赵偱应当会觉得……不甘心?

可我并未从他身上看到这样的情绪。

乱想基本出不了可靠的结果,我便同徐太公告了个假,往校场去。我估摸着走过去也恰好到饭点,蹭饭这个理由倒也行得通。然我到了校场,却被都尉告知,赵偱今天上朝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应当是被留下谈事了。

我同都尉说就当我没有来过,便一个人往国舅府走。思来想去,能够帮得上忙的人少之又少,我回府探了探我母亲的口风,问她是不是许久没有去过宫里了?

我娘亲身为命妇,且还算得上的当今太后的弟媳,逢年过节也总是会去宫里几趟,但平白无故地进宫倒是几乎没有的。

她老人家似乎瞧出我动机不纯,幽幽道:“你这是有事才来找我。说罢,是想见太后娘娘呢,还是想见什么别的人?”

“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多年不见太后娘娘,很是想念么。”

她轻嗤一声:“就你也有这份心?一看就是没打什么好主意。罢了,你爹最近大约能见太后一两面,若能说得上话,到时候我带你一道进宫就是了。”

我深吸一口气,刚想滚出府,又被我娘亲给叫了回去。

她意味深长道:“能不能见到那位西域公主就看你造化了。”

我眯了眼,连翘走之前提醒我西域有公主要嫁过来,您这会儿又跟我提她,敢情这天底下只有我不知道这件超级大八卦?

我扭过头,问道:“您这是又听到什么风了?”

我娘亲微微一抿唇,不以为意道:“当局者迷,你不晓得自己已经陷进去了么?”

我反问回去:“若是您知道,为何不索性告诉我呢?”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肃着脸道:“你们夫妻间的事,旁人插手,你觉得合适么?”她顿了顿,偏过头拿搁在案上的书:“何况我也并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事。这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婚姻需要经营,也需要必要的牺牲与勇敢。你那性子啊,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里却比谁都在意得失。你能从赵怀宁的影子里走出来已是不错,但人走的路就是这么麻烦,好似刚有些消停,便又有新的步障摆在前头。”

她翻到某页,仍是低着头道:“虽说夫妻间要忍让,可若是过了头,就是窝囊了。每个人都有走不出的困局。他要活,你就拉他一把;他若是想死,身为人妻的你,也没有立场推他一把。”她抬起头,神情淡然:“帮他走出来罢,你们是要过一辈子的。”

听完这难得的一番教诲,我在原地站了许久,转身要走时,她又补充道:“你婆婆兴许知道一些,回去问问罢,别不好意思开口,赵夫人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我点点头,便告辞了。

回去时赵夫人已经打算早些休息了,我过去时她方换好衣服。见我进来了,便让我随意坐,还让人去伙房给我准备些吃的。

她坐在床沿,我便坐在对面的绣墩上,捧了一杯热茶,不知如何开口。赵夫人浅笑笑,眼角下弯时,皱纹在昏昧灯光下也似乎藏着细细的暖意。她开口缓声道:“连永啊,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可别闷在心里。”

我报以微笑,摇摇头回道:“本是想好了一肚子话要说,可方才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你嫁进赵府,便是我们家的人了,哪里来这么多客气。偱儿自小跟着他父亲,也学了一套克己规矩的模样,是什么话都放在心里的人。”她轻叹一声道,“因此处理起感情的事来,往往也都是被动的一方。你若也躲着,这心结不就越发重了么……”

我听她慢慢絮叨,说赵偱幼年的点滴趣事,不知不觉间,却也发觉这个男人本质里幼稚得可爱。可惜我六岁那年头一次到赵府时,也正是他离开西京的那一年。

人事皆如此微妙。

我细细听着,都快要沉醉在某个人的过去里,却猛地想起袖袋里的一支琥珀钗和那些信件,遂立刻找了个托辞,便匆匆回房。

所幸赵偱还没有回来,我连忙将东西放回原处。刚关上柜门,推门声便在身后响起来。我转过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赵偱脸色奇差,唇色发白毫无生机。我站在原地歪着脑袋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这张脸是真的欠蹂躏。他开口道:“是提早回来了么……”

“是,有些不舒服。”少年应当是白跑了一趟书院,我心里竟然很诡异地平衡多了。

他走过来。气息如此近,我有些发懵,他却双手扶住我的肩道:“等天再暖和一些,教你骑马好不好?”

“不要!”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朝中哪个文官骑马?会被笑死的好吗?”

他发白的唇角抿起一丝苦笑来,眼眸里竟泛起一层水雾。我吓一跳,少年这是要以泪相逼吗?但他那还未来得及出眼眶的泪水很快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我甚至能看到清瘦的脸庞上,咬肌的细微变化。他一定是咬紧了牙,生生将自己的情绪给忍了回去。

他难过的不是我不愿意学骑马这件事,但我仍然很高兴——他愿意向我表露脆弱的一面,虽然行为委婉又幼稚。他俯身抱了抱我,我便很是用力地回抱了他,贴着他耳朵很是痞气地说道:“你不少时候没洗澡了,姐姐帮你洗个澡怎么样?”

我本来想少年脸皮薄,说不定会推脱下,结果他竟然愣都没愣就答应了。

换成我愣了一拍之后,我眨眼道:“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你真的好意思哦?自己洗!”

和少年斗,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不急这一时。

我们——来日方长。

【二九】滚床单?不行!...

我去伙房要了些热水给少年洗澡,回来时瞧见他靠在床沿拿了我的书在看,我上前将书拿过来:“这种少女情怀的书你也看得进去,起来洗澡。”

他懒懒靠在床沿看着小厮将热水倒进浴桶里,也不言语,良久忽然将手伸给我。我拖他起来,推他往屏风后头走,待小厮走了之后,我瞥了一眼注满水的浴桶,同他道:“自己洗,我先出去逛一圈。”

我刚转身,就发觉后衣领被人给抓住了。我无奈转过身,少年却往后退了一小步。

“别告诉我你怕我哦?”我抬眼看了看他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方才干嘛拽我衣服?不知道胡乱拽别人衣服会把别人变成流氓吗?”好了,我就姑且流氓一回吧。我上前开始拆他的衣服,他便站在原地任我摆布。拆到后来只剩一件中衣,刚打算解右侧的系带时,我咳了咳,直起身道:“你快洗吧,我去给你搞点干花来。”

说罢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出了卧房。一张老脸烫得都可以煮红薯了,我赶紧贴上冰冷的爪子让脸颊凉了凉。我记得干花被我上次落在客房里了,便沿着走廊往西边走。从客房里拿了干花篓子出来,我低头走着,忽然一双手从后头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一惊,忙回过头去,张口道:“嫂……”

陶里的身影在昏昧光线下瘦削又清冷,我抱着干花篓子站好,看着她支吾道:“有、有事吗?”

她几乎没同我说过话,这次却开口道:“有些事想与你谈一谈,可有空吗?”

我低头瞥了一眼怀里的干花篓子,回道:“我没什么要紧的事,有事你就说罢。这里冷,要不去屋里说?”

她带着我往卧房走,我走在后头看着她枯槁的背影心里头有些酸酸的。走进屋,赵彰并不在,但纸上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像是刚刚临完帖就出去了。

陶里坐了下来,跳动的烛火里,她的神色中透着浓浓的疲惫。她拿杯子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像是抓不稳一样,最后索性停下手,同我道:“就不给你倒茶了。”

我忙说“无妨的无妨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同我道:“阿彰说他将我的病告诉你了,我也不是故意瞒着,平日里对你冷淡,只是不知如何同你开口,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知如何回应,便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她停了很久,搭在桌沿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划着:“这些日子越发不如从前,大夫说我撑不了太久,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说走就走了。我今日已同婆婆说过,过几日我便要住回娘家了。至于阿彰,就让他留在赵府罢。”

我喉咙口像卡了鱼刺,想说却又无法开口。

她抬起头:“这眼睛也是时好时坏,让阿彰看着我这么病下去也不好。你曾那样不顾生死地救下阿彰,想来也是命中缘分,若是你不介意,便……”

她忽然止住,我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我知道,可你就这样一走了之,阿彰心里定然也是不好受的。”

她眼色愈发黯淡,缓缓叹道:“就让我自私一回罢。我累了。”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手收回来,缓声道:“那你休息罢。”

然我刚站起来,她却又慢慢开了口:“以前许多事看不开也放不下,你对他好,便是戳在我心里的刺,如今刺虽然还在,却几乎已察觉不到。想想当时的我,又为何要因为这些事同他起争执呢……如今人都不在了,才知道后悔。”

我背对她站着,干花篓子抱在怀里,有隐秘的香味萦绕在鼻间。

“那时我未想过自己会失去他,从来没有过。”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道:“可他真就这么走了,我便再也没什么可以等。我没法像你一样,可以继续开怀地活着,我一直活在懊悔与追忆里,早已走不动了。”

“是啊,我一直……很开怀。”我抱紧了怀里的花篓子,抬起头道,“你休息罢,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的。”我没有等她有所回应,便低下头匆匆离开了房间。

我一路走回去,进屋时未听到任何动静,我连忙推开屏风,少年整个人都沉进了水里。我吓一跳,连忙过去捞他出来。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地上因一时匆忙弄翻了的篓子,道:“你回来了。”

干花撒了一地,我说:“是啊,你还装死吓我,花都撒了,害我白跑一趟。你又欠我一篓子干花,这账我都一笔一笔记着呢,改日记得还。”

我偏头拿过小凳上的浴巾递给他:“擦干了出来罢。”

然他却握住我的手,且越握越紧。清亮的眸子看起来分外漂亮,恩……美人出浴……我这会儿正犯流氓呢,你别挑战我底线成么?我蹙了眉,蹲下来伸了另一只手搭住他的肩一本正经道:“怎么了?”

这么面对面我倒是不适应了,屏风外的烛火轻轻摇曳,都让人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少年缓声道:“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温软声音给吓了一吓,怔了片刻之后,猛地醒过神来,随即打了个干哈哈,将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恩,水倒还是温的,不过待久了也不好,出来罢。”

他却慢慢说:“我喜欢这么待着。”

少年犯起幼稚来简直是无敌了,我词穷,只怔怔看着他。他脸上没有笑意,除了难过还是难过。之前我还对他的难过无比好奇,现下却忽然对他以前那点破事一点兴趣都没有。管他以前犯的是好桃花还是烂桃花,现在左右是栽在我手里了。

我还在发怔,少年忽然就凑了上来。这个吻极尽温柔,轻咬浅触的试探之间却隐约透着感伤,我一阵恍惚,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越来越被动,心里仿佛软塌塌地陷下去一块,手也不知不觉地攀上了他光洁修长的脖颈。

冰冷的手心因为他带着水温的皮肤而逐渐暖和起来,空气里浮着隐秘的干花香气和温暖的潮湿水汽,我闭上眼,鬼使神差地开始回应他。他轻哼出声,一手紧扣着我,另一只手似安抚一般轻柔地游走在我脖颈间,呼吸却愈发急促,像落水之人渴求最后的一线生机。唇舌的纠缠带着几分磨人的意味,我微微睁开眼,他微垂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暗影,如此温煦沉静。

我复闭上眼,任由自己往这深潭里下沉,浑浑噩噩中我想索性就溺死在这个吻里罢,什么都不要去想了。然我却忘记了自己蹲在浴桶前的尴尬姿势,察觉到不对劲时他恰好放开我,我微喘道:“腿、腿麻了。”

我扳住桶沿想站起来,他却伸手扯过旁边绣墩上搭着的干净中衣,迅速地裹着衣服出了浴桶。我蹲在原地看着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不禁暗叹,书生和将军的确还是很有差别的……换作我肯定是磨蹭死了。

他俯身将我抱回床上,继续低头与我纠缠。我沉醉在这温软氛围里,不自觉地就将手探进了他的中衣夹领里,移到右侧的系带处正打算拆开它,却被一只手给死死地按住了。

他倏地停下来,几乎是贴着我的唇低喃道:“你月事还没结束,别玩过头。”

靠之!明明是你起得头,如今还怪到我头上,太无耻太幼稚了。我伸手压下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吹气道:“我不管,你自己解决。”

但我是典型的言语巨人行动矮子,于是也并不会缺德地付诸行动。雪白中衣被我扯至肩头,我看到那一处咬痕依旧在,已经结了痂,不知道最后会不会留疤。我伸手搭了上去,摩挲了会儿,叹息道:“结痂了便不会疼了。”

我将他的衣服拉上去,摸了摸他潮湿的头发道:“帮你擦干头发早些睡罢。”

身体渐渐冷下来,心里空空的,仿佛大梦初醒,意识里唯剩下支离破碎的幻影。他拿过案桌上搭着的干手巾递给我,又将我悬空抱过去坐在他腿上,低头帮我揉着小腿:“还麻着?”

我重重“嗯”了一声,理顺他的长发,仔仔细细地拿着干手巾慢慢擦着。

忽然就陷入了一阵沉默里,我不自禁地想起方才陶里说的话,方要开口,却听得他柔声问道:“为何洗澡的时候要将头埋进水里?”

我一愣,想起很久之前,他好像也这么捞起过沉进浴桶里的我。如此说来,今天倒是扯平了?可是——

“你不会愚蠢到学我吧?”近来少年的板正严肃形象已经被他自己给彻底毁了,真是越发幼稚了。

他不出声,我敛了敛笑意,浅声叹道:“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活下去的时候,在水里埋上一会儿就会明白的。濒死的感受不好,每每那个时候才会惊觉自己有多么想活下去。因此先前的那些怀疑,就会释然了。”

我难得这样一本正经地同少年交谈,兴许我们因为种种原因在各种观念上有着迥异的见解,但这磨合的过程,我竟然如此沉着,愿意交流与等待。

他眼角轻弯,回道:“你答了我一个疑问,我便欠你一个回答,你若是想问什么,便开口罢。”

我想了好一会儿,本打算问问钗子的事,却又觉得自己小气,想着问问冷表姐,又觉得没必要。我叹口气:“不知道是问题太多了还是根本没有,我没有想好,你便欠着罢。”

他道:“好。”

我不免觉得好笑:“你似乎已经欠了我不少东西了,你还得过来吗?”

然他吻住我前额,浅声道:“你不是在记账么?”

【三零】预设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