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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离了府之后,便没有回来过夜。要准备出行,恐怕也很忙。夜幕临近时老夫人突然将我喊去,说是让我以后每日同她一道吃晚饭。我觉着也好,府里本就冷清,有人一同吃饭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

吃完饭她又让人盛了一碗羹给我,她便看着我吃。我低头慢慢吃着,忽听得她道:“昨日府里来了医官是吗?”

我回说:“是。”

“怎么说?”

我停下手里的调羹,犹豫了会儿回道:“说是脉象不大好,需调理。”

“给方子了吗?”

我点点头。

她偏头拿了茶盏,不咸不淡问道:“这事同偱儿说了吗?”

我摇了摇头。

她见我搁下了碗,便道:“你赶紧趁热喝了,过会儿凉了吃着不好。”

我便又端起来慢慢喝。

她脸上颇有些倦意,过了会儿又轻叹道:“偱儿对许多事都很挂心,虽是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放得很重。若是他太过牵挂你们母子安危,倒也不是一件好事。你的身子我会帮着调理,其实也不必他来忧心,你做得挺好。”

“我明白。”

她淡淡笑了笑:“你们有时候挺像,只是他更能沉得住气罢了。若说这段姻缘,倒也算好,觉得对方是一路人,兴许能更珍惜彼此。以前你总一声不吭地跟着怀宁,我看着都觉得可惜,总想着这个死心眼的小丫头何时才能去走自己的路。那时我还常想,若是偱儿那时没有被他父亲带去西域,兴许你碰上的是他,倒也是圆满的。没成想,你们到底是在一块儿了。刚成婚那时,偱儿还总是在我面前帮你打马虎眼,说你念家便住回温府了。”她眼角的笑意又更浓一些:“可哪里,有这样的说法呢?”

“后来我听小丫头们说,你还收了和离书。”她又笑笑,“那时我才晓得你怎么突然又回了府,原是心里也在意这和离书的。偱儿不会做这样的事,他那样沉得住气你也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

“我想你兴许也猜到是谁冒名而为,冷家小姐住进来那段日子,你对她总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她见我吃完了羹,便递了一块手帕过来,“你们俩是结了梁子的,便看着彼此都不舒服。冷家这位小姐,说到底心也不是特别坏,也没做过什么逾矩之事,只是一直不嫁,恐怕也是不甘心。”

我擦了擦嘴,听她继续说道:“她住在府里那段日子,你和偱儿看起来也到底像是夫妻了。以前偱儿总是去睡书房,我也是知道的。看着你们一日日好起来,我心里呀,很是欣慰。”

原来已这样明显了吗?我坐在椅子里听老夫人淡淡絮叨着,思绪不由地就飘远了。回想起刚成婚,一步步到如今,一点一滴都仿若在眼前。

真好。

老夫人握了握我的手:“屋子里这么暖和,你的手还这样凉,的确是以前太疏于调理了。借着怀了身孕,也能好好补一补。等到坐月子的时候,若是调养得好,许多毛病都能去了呢。听闻你月事来了痛得厉害,坐完月子兴许就好了。”

我静静听她说完,回过神来,竟难得的平静。我回道:“是呢,还能趁此好好养一养心性。多少年一直都这样聒噪着过来了,如今像可以放下所有事,闭门谢客,佯作一回世外人。”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她抿了抿唇角,“若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往后饮食起居,都由我帮你盯着。我也委实是闲了太久,都快要生霉了。以至于偱儿还说我变孤僻了,其实哪里?只是实在无事罢了。”

后来又与老夫人闲聊了会儿,我便回了房,最后插上了门闩。我在床上坐了会儿,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赵偱此刻又在忙些什么。烛火微微跳着,我便随它去。更鼓敲过,我钻进被子里,睡在赵偱那一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鼻息之间仿佛尽是他的味道。

我裹着这一床被子,想起他的眉目来。要是生个女孩儿的话,像赵偱,应当很好看罢。只是别学了他蹙眉的样子,委实太令人揪心了。总是那样一番清明的模样,好似这世间诸事都乱不了他的心。

我闭眼往被窝里又钻了钻,我是真的想你了。

【三九】沅沅...

赵偱离开那天没有回府,只让人送了一封书信过来。就如以前我无法预知会如何送他出征一般,我亦猜不到他书写的内容。

他留了一封空信,一个字都没有。但却附了两串红绳,各系着一枚核雕,刀脚干净,刻的是生肖。一枚是虎,系着的红绳也长些,另一枚则是狗,系着的红绳很短,大约只能套上婴孩的手腕。

今年是狗年,若是一切顺利,腹中胎儿将在秋天出生。桃核辟邪,给小孩带也就算了,他还非得给我刻一只。我将手绳戴起来,另一只则收进了内袋里,在书房看了会儿书,便去陪老夫人抄经。

我进屋时她正在小憩,我便先坐下来抄了会儿经书。抄到手边这句“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1]时,竟不知不觉停下来走了神,连老夫人过来都未注意到。

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看了一眼我腕间露出的红绳,浅笑道:“偱儿以前兴许是闷久了,学了不少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原以为只是随意学,未料想还如此精进。”她仔细瞧了瞧,颇有些慨然道:“说起来,他幼年时想做医官,他父亲说先带他出去历练些时候,等到了十八岁,便让他回西京再做选择,可真到了那一年,却无路可选了。”

那一年赵怀宁去世,赵偱回京,刚好十八岁。兄长在的时候还有可能去走自己的路,赵怀宁一走,他就肩负了所有事。到如今,我也能大约明白那时他与我说“许多事也变成了死木缟灰,不敢再有太多期许”的心情。

兴许是觉得提起伤心事不大好,老夫人也不再往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了。她问到上次前来送药方的朱文涛,又问了问我今日觉着怎样,便到了吃药的时候。我在一旁慢慢喝药,她将糖罐递给我,翻看我抄的经书。

我停在“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那一句,她微微抿了抿唇,随口问道:“你方才愣神,可是因为这一句?”

“偶尔觉得自己抱怨太多伤怀太多,确实不好。可又有些地方想不明白,若是已经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不小心失去,是否也要心甘情愿?抱着‘无所谓有无,无所谓失去’的寡淡心情,岂不是这世间再无值得挂念之物,那又该怎样无趣。”

“尘世中人,太早看开也未必是好事。”她瞬间有些许神游,又倏地回过神来道,“往后你还是看你原先看的书罢,陪着我念这些经书,也不大合适。”

我难得能如此静心阅读,府里藏书并不多,且大多都看过。若说增长学识,集贤书院确实是难得的好地方,但如今我不便出门,活动范围也不会超过前厅走廊。

这个正月眼看着便要过去,府里冷清,也就上元节时我娘亲带着季兰过来看我,还顺带捎了不少贵重的滋补药材。从她与季兰的话语里,我知道家中一切如常,便也不再多问。

没有人同我提起西北之事,孙正林这个闲人也似乎消息全无,我都不知他如今除了国子监还搁哪儿混着。若是按着他往日的性子,现下定是已经冲到府里来道喜了。可他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教人觉得奇怪。

我不出门,也不关心外面的事。唯一迫切想要知晓的,是赵偱可还平安。我知道如今询问还为时过早,且想问也不知找谁。

我当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从容且简省,却也发现日子出奇地漫长起来。我有时睡着睡着,会突然醒来,不自觉地就将手伸向另一侧。如此我便裹着被子起来坐一会儿,腹中胎儿安安静静,仿佛也睡着了一般,尽管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却依旧心存慰藉——我如今并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人。

我并未问过赵夫人,也未有机会询问陶里,当身边另一方远行太久,要耗费多久的时日来适应。我有一日做梦,梦到炎炎夏日里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我讲课方讲了一半,突然想起赵偱出门时没有带伞,一讲完课便拿了把伞往校场跑。到了半路突然有人拉住我,说:“雨停了,何必跑这样快去送一把无用伞呢?”我抬起头,方看到太阳已经出来,地上的积水泛着光,我放下伞,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那是赵偱常穿的衣服,身形也完全符合,可我追上去,却看不到他的脸。

那天我醒来时头痛很久,心中非常难过。也就是那天,腹中的那个小小生命,突然不轻不重地踹了我一脚。

随着月份的后推,我的感觉也愈发明显。我希望是个女孩儿,便暂且起了个小名叫沅沅。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2]沅为水名,出云雾山,承清水江,入洞庭湖,是难得的有典故的江流。她可以与我一样庸碌,但若是如江流般淡然释怀,也不必与无谓事有太多纠缠。

这一日我起了个大早,老夫人也已在前厅候着,刚用过早饭,朱文涛便过来了。他每月会按时过来查探脉象,以随时调换药方。他素来有话直说,也不拐弯抹角,我记得第二次过来时,赵老夫人恰好在我旁边,他竟说胎儿的情况还不如之前,连老夫人都慌了一慌。其实那时候我睡不好,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他给我调了方子,这才好了些。

我把胎动情况同他说了说,他诊完难得露了个笑脸:“初期时下腹中部会察觉明显些,往后会觉得胎动更频繁。你脉象也稳了许多,如今天气暖和了,但西京春寒还未走远,还是得注意别着了凉,太阳好时可出来晒晒太阳,闷在屋子里也并不好。后五个月会辛苦些,天也会热起来,届时可能会有些许浮肿症状,睡觉恐怕也不如先前踏实。”他思忖了会儿,又道:“按着目前这情形,应是无大碍了。说句实在话,我起初还真以为这一胎有些险,确实没料到会像当前这样好。”他收了脉枕,看了一眼老夫人,同我道:“赵老夫人照顾周全,也是你的福气。”

老夫人客气笑道:“哪里,还是朱医官的方子好。”

他们客套一番,朱文涛重新留了方子,便说还有事,遂起身告辞。

这孕期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半,月中时我母亲和季兰又过来了一趟。喝茶时她大约提了一句,说西北战事顺利,不必太过挂心。我晓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以前西征或是北征都需要留驻,也不知赵偱的归期。他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后来我随口说了一句:“好久不见孙正林了,不知道是因为太忙,还是因成徽的事和我结了梁子,到如今也不来道个喜,实在不像他的为人风格。”

季兰忙停了茶盏,惊愕道:“大姐不知道么?”

我娘亲连忙同她使了个眼色,季兰不自觉地抿了抿唇,便不说话了。

“不知道什么?只要不是孙正林想不开跳河自尽,我基本上都能接受的,说吧。”

季兰看看我娘亲,我娘亲叹口气:“富贵荣华这东西,来得快,通常去的也快。孙家盛极一时,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可见还是稳当些好。”

我一惊:“孙家怎么了?”

我娘亲忙安抚道:“你可别为这事急了,你同孙正林再好的交情,也犯不着这个时候你替他急。且这件事并未太牵连到他,他如今还在国子监安安分分当他的讲书呢,只是家里一团糟,恐怕一时也顾不到旁人的事。”

“孙家到底怎么了?”我娘亲三两句话避重就轻,反让人觉得不对劲。

她沉默了会儿,道:“孙继如被革职抄家,牵连到孙氏一族的其余事,都还待查。”

“怎么会说革职就革职?还搭上抄家,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这般惩处!”据我所知,孙正林他舅舅孙继如还算个好官,也没见做什么犯王法的事。

我娘亲回:“这件事牵涉甚远,你不必知道。”

她这是铁了心不想告诉我,难道这件事还同我们家有牵连吗?如此遮遮掩掩实在不似她的风格。

“您不必担心我,我不过是为求个明白。您不说,我也会找旁人问的。”

她叹口气,蹙了眉低声道:“二十多年前的沈氏灭门案你听过么?”

那时我还未出生,但零零散散也听人说起过。这样的事不能摆上台面讲,大家心知肚明便好,免得招惹是非。据我所知,沈氏一族当年被搭上个大逆不道的罪名满门抄斩,但究其缘由,不过是朋党之争的牺牲品罢了。那年沈应洛入狱后妄图申辩,却反而罪加一等。上头要你死,那就必然是死。所有人都等着这个倒霉的牺牲品死掉,甚至不惜火上浇一把油,终于这件事从一人获罪,演变成了满门抄斩。

趋跄媚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叩是。[3]为人臣者,其实都只是奴才。

我娘亲突然提起这件事,必然是有缘由。难道……孙继如与当年的沈氏灭门案有关联?是添油加醋还是刻意加害,又或者……我爹爹也有一份在其中?

她继续叹道:“孙继如不是第一个,亦不会是最后一个。依我看,不是沈氏门生所为,就是沈氏后人。否则,谁会费这样的心思去做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呢……可真的是费尽心机搜罗罪名呐。”

【四零】产...

我静静听她说完,只问了一句:“沈氏这件事同爹爹有关联么?”

“你爹当时在工部只不过是任了一个六品的小职,倒是你祖父……”她叹一声,“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听她这样讲,沈氏一事与我故去的祖父倒似乎有些关联。在不确定到底是何人在背后动手脚之前,一切都不好说。先皇帝最忌朋党之争,当年沈应洛不过而立之年,极有可能是丢卒保车的替罪羊。但事情已过去二十余年,沈应洛当年是否清白也不好说,大逆不道这种案子本就是忌讳,加之当时又是先帝亲审,翻案更是毫无可能。

——难道真的是沈氏门生或是沈家后人前来寻仇?这件事过去那么久,怎会又被挖出来说?费尽心机搜罗罪名,将当年的参事者一个一个扳倒,这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也非一朝一夕的工夫。

我娘亲见我走了神,便道:“这件事你听听也就过去了,别太放在心上,说是同沈氏有关,也不过是众人揣测罢了,不能太当真。”

我就算时时刻刻记挂着又有何用,当前连出个门都困难。我娘亲看了一眼外面天色,与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季兰起身同我道别,便随我娘一起走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日头不断西沉,一点点余温也都散了。我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慢慢往书房走。最近腰痛得有些厉害,坐一会儿便累了,本打算画完园子里的迎春花,可只画了一半就倦了,工笔耗费工夫,一天到晚慢慢画,时间也变得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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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天便暖和了,西京的春天素来短暂,外头好像也无甚要紧事,皆与这平静春末一样,乏善可陈。空寥寥的园子里等这春花一败,便只留得蓊郁绿叶,四下寂然。葡萄藤蔓爬上了花架子,密密地搭起来,一日堪比一日繁盛。

边疆战事似乎是消停了,我怕赵偱身上又落了伤,也不知疼惜自己。总有消息来,说赵将军快要凯旋,可我一日日盼,归期却像投在芙蕖池里的一片倒影,虚得慌。

近来晚间入睡困难,医官嘱托要尽量侧着左边睡,可却总是觉得憋闷,不舒服得厉害。半夜里常常腿抽筋,一阵疼之后便是有些发冷的麻木。身子越来越沉,总是走一段便觉得心慌气喘,胃里也总是撑得难受,却又不好不吃,只能多添了几顿,每餐吃少一些。

随着天气越发热,心情烦闷也是常有的事,但有时摸一摸肚子,沅沅会突然翻身,或是踹两脚以作回应,便又觉得无比告慰。七八个月的时候,我便时常念一些诗文给她听,末了我低下头轻声问:“沅沅可听得到?”她便翻滚一下以示回应。

我期待她的降生太久太久,太想见到她,以至于总是梦到她。那日我梦到沅沅伸着小手向赵偱要糖吃,赵偱不给她,她便坐在地上撒泼赖皮不肯起来,末了赵偱弯下腰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她便撅着小嘴同赵偱说:“爹爹是坏人,爹爹是坏人。”赵偱便无可奈何地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带她去买糖吃。她将小脑袋搁在赵偱肩上,蹭了赵偱满肩膀的口水。

后来我醒了,便越发觉得她面目模糊,再也记不起梦里面沅沅的模样了。

我伸手再摸一摸肚子,她动一动,这才放下心来。自此我越发小心,生怕有什么波折,外头的事也不再打听,只一心一意地等着沅沅出生。但越是临近产期,府里却越发热闹起来,好似先前都不知道一般,这会儿约好了一起过来道喜。

先是成徽,遣人送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来,花花绿绿摞了一箱子。我在里头找到一只锦盒,打开来是暗红色的锦衬,一枚精巧的长命锁安安静静地摆在上头,被衬得很是秀气精致。他素来比我和孙正林有心,可近几次送的礼却总是有些太过了的意思,我不打算收,便说让送礼过来的小厮给带回去。可小厮却回道:“我门家大人说了,长命锁乃是求吉求平安之意,没有退回的道理,还请少夫人收下。”

我被他说得一时语塞,竟还真找不到退回的说辞。本以为这便算了,但过了两日,却又有东西送过来。我便只好同小厮道:“麻烦转告你们家大人,这么送不大合适,下回若是要送东西,便请他自己来,今日的就请带回去罢。”

我晓得成徽不会来,按着他的性子,是绝不会轻易登门拜访旁人的。若是知道了今日这话,他便会晓得,我这是不愿再收礼的意思。

紧随其后便是以前的一些同僚,也陆陆续续地过来道了喜。那日我在前厅刚送走几个人,便看到冷蓉着一身常服,拎着几盒点心,从外头走了进来。

我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未见过她了,只知她住在官舍。至于她与谁走得较近,又或是在朝中混得怎样,便一概不知。她这个时候来又是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又坐下来,拿了搁在一旁的扇子扇了会儿风。外面的蝉鸣声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沅沅在肚子里翻了个身,似乎又懒懒睡过去。

外面蓊蓊郁郁的树叶纹丝不动,风都停了,额头上不住地往外沁着汗珠子。冷蓉坐下来,将点心盒搁在茶几上,慢悠悠同我道:“孕期辛苦么?”

我不晓得她此番过来是什么意思,便反问回去:“冷监丞以为怎样才是辛苦,怎样又是不辛苦呢?”

她轻笑了笑,也不回我,只说:“不给杯茶喝么?”

我坐着有些倦了,府里的小婢这会儿也不知去了哪里,前厅空空的,一眼望向外面,地上像是干得要冒烟了。

她自己去倒了一杯水,重新坐下来,不急不忙地道:“听说最近府里热闹得很,果真应了那句话,世俗之人趋炎附势,乃是常情。”见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挑挑眉接着道:“你不会不知道你父亲晋升了吧?”

我娘亲上个月来的时候还只字未提,父亲如何说晋升就晋升了?

“汪尚书一倒,你父亲上位很正常。如今做到了尚书,巴结的人自然就多了。”她低头抿了一口凉茶,笑了笑道,“你父亲一辈子都耗在工部,兢兢业业也不做出格的事,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

“所以冷监丞今天来是道哪个喜?”

她勾了勾唇角,笑笑不语,过了许久才道:“我可不是来道喜,只是许久未见老夫人,便带些她爱吃的莲子糕过来。”她忽又想起什么事来说道:“哦,对了,兴许来巴结你还不止是因为你父亲这件事。我听说赵偱要回来了,西北战事顺利,恐怕免不了又是一番赏赐。外人总是只能瞧见那风光的一面,至于暗地里旁人吃了多少苦,却不得而知。”

“你想说什么?”

“你同他相处这么久,没有看出来他一点都不开心吗?为了肩负的责任而努力为生的人,当下不快乐,以后也不会快乐,他们一直活在怪圈里,走不出来,自己也困惑得很。你帮不了他,因为你也是责任之一。”

我慢慢回:“我想冷监丞似乎没有立场在这里同我说这样的话,赵偱怎样我自然很清楚,不劳外人费心。”

我今日实在是坐了太久,腿浮肿得厉害,当真很想去躺一会儿,我方想站起来,却听得她慢悠悠道:“你太会自欺欺人,宋婕的事,你分明就当做没发生过。”

“我不想听。”我站起来顿了顿,“冷监丞若是要见老夫人,还是早些去的好,否则过会儿天色暗了回去也不大好。”

“她母亲是汉人,所以她不是纯正的大宛血统,十六岁前她都不住在大宛皇宫里。若不是此次和亲,哪里能那么容易得了公主封号。你都不想想赵偱在西疆驻地,又怎可能跟大宛皇宫里的公主有干系?”她语速飞快,恨不得一口气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一般。

沅沅在肚子里十分用力地踹了我两脚,下腹左边隐隐地疼,我抬手轻抚了抚,这才消停了下去。

冷蓉站起来,抿了唇道:“我只是提醒你,她就是个贱/人,什么恶心招数都想得出来,跟她那个娘亲一模一样。你诸事小心,临产了别出什么事。”她拎起桌上的点心盒子,又说:“我虽不抱什么好心,但总觉得你万事乐观过了头。孩子是最没有错的,不该出事。”她出乎人意料地叹了口气,便拎着点心盒出了前厅。

我哪里是乐观过了头,我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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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漫长的孕期让我变得非常被动,许多事都只能等待再等待,什么样的消息,也都只能等着旁人来告诉我。快到临产期,下腹一直疼,下坠感明显,像针扎一样。我娘亲最后一次过来时带了产婆,让我一有情况便让人去找这位产婆。

产婆已是一大把年纪,她在一旁浅笑道:“当年温家大小姐也是老朽接生的呢,如今都到了大小姐生产的时候了,可真是岁月不饶人,当真是老了。”

时光流转本就如此,一代一代人,总是不知不觉老去。我想自己兴许也能够等到沅沅成亲孕子的那一天,以孩子外祖母的身份去打理备产之事,那该有多好。

我娘亲那天临走前又嘱托了我许多,本还要帮我备一些孩子用的东西,我说府里都已备好了,她这才放心地带着产婆走了。

我一日日算着,不知不觉却已过了产期。据闻朱文涛很忙,第九个月时他便没有来过。我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往日里沅沅总是活泼得很,如今却悄无声息的,都不踹我了。老夫人也琢磨着怎么还不生产,便说找其他医官过来瞧一瞧。

这日我在府里等医官,医官却迟迟不来,我坐着难受,便起身去后院走一走。夏末初秋的阵雨还是闷着人难受,黑压压的云层蓄足了水,却一直这么压在头顶,连个要落雨的迹象也没有。园子里的树叶忍了一夏天烈日的灼烧,颓靡地耷拉在树枝上,纹丝不动。我从花架子底下走过,“啪嗒”一声,熟透了的葡萄从藤蔓上掉了下来,摔了个稀巴烂。青白色的籽从紫酽酽的果肉里头露出来,颇有些凄楚的样子。

我慢慢往里走,抬了手轻轻摸着肚子。沅沅,是最近太闷,你不想出来了吗?还是变得懒怠了,不想踹我了呢?爹爹就快要回来了,你不想快点出来见到爹爹吗?

我一下一下地慢慢抚摸着,就听得后面突然有人跑了过来。我转过身,瞧见是府里的小厮,便问他是医官到了么。他微喘口气,回说:“少夫人,孙讲书过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孙正林来得如此不是时候,我叹口气往前厅走,还未到门口,便听得里头传来争执声。是孙正林的声音没有错,可另一个,却是成徽的声音。

我腹部不舒服,蹙眉走进去合上了门,看了他俩一眼,便坐了下来。

一道闪电划过,紧随而至的便是一声闷雷。

“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必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我叹口气,“说罢,到底什么事。”

孙正林此刻却闷了,成徽道:“今日不是时候,我们还是改日再来罢。”

我瞧了一眼成徽的样子,又看看孙正林:“怎么看样子,是正林逼你来的?”

孙正林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我瞧他这大半年似乎瘦了不少,脸上都快没肉了。他素来依靠母系那一族,就连姓氏都是随了母亲,如今母系一族遭受重挫,影响到他也是难免的。可要说诉苦,应当是事发时来才恰当;若顾忌我在孕中,怕影响我情绪,也不该现在来。早不来晚不来的,偏是这个时候,那恐怕是真有事。

成徽也不回我的话,偏过头去同孙正林道:“你既然不放心连永,现下来看过了,也趁早回去罢,省得过会儿下大了雨,就不好走了。”他依旧这么一副不愠不火的样子,方才的争执倒像是我看错了一般。

孙正林像是憋了很久一样猛地拍了桌子道:“你说说看你都做了什么!”

我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外面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一声响雷之后,便是瓢泼大雨。

雨点打在房顶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成徽蹙了眉,看着孙正林道:“我都说了改日再来,你今日这样又是想要做什么?”

我吸了口冷气,下腹部的胀痛感越发明显,感觉很不对劲。我握紧了椅子扶手,抬了头道:“我恐怕没闲空管你们的破事了。”我停下吸了口气,“我觉得不大对头,让府里小厮去喊产婆,拜托……”

孙正林盯着我愣了会儿,猛地反应过来便冲了出去。

我偏过头看着外面的大雨,潮湿的水汽随着风往里灌,本来烦闷的屋子里倏地清凉了起来。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低头看到羊水顺着裤管往下滴,本还是暖的,但一会儿就凉了。成徽去关了门,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你还好么?”

“外面的雨真大。”我意识竟有些涣散。沅沅,是因为娘亲给你起了这样的一个小名,你才想等这样一个雨天出生吗?好多天没有下雨了呢,外面都快要焦枯了,这场大雨可真是及时。沅沅,娘亲等了你十个月,终于可以同你见上面了,你总是踹娘亲的肚子,这笔账娘亲以后会跟你算。你若是不听话,娘亲会随时备着戒尺的。沅沅,你父亲也快要回来了,娘亲多希望你的眼睛长得像你父亲,定会很漂亮。

我似乎神游了许久,我甚至看到沅沅挥舞着小拳头问赵偱要东西吃的样子,她跟在赵偱后头装模作样地走着,赵偱一加快步子,她便扑上去揪住他的裤脚不让他走。

我一直撑到了产婆过来,早已备好的产房里面模模糊糊地全是人影。疼痛到后期变得逐渐麻木起来,老产婆一直喊让我用力些再用力些,我便咬紧牙关继续努力,末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老产婆道:“再加把劲罢,就快好了。”

我继续用力,却已经痛到麻木。良久,我听得一名小丫头欢呼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我想抬起眼皮,却倦得很。最后一丝气力也都散尽,紧紧抓着床单的手也松了,我迷迷糊糊觉得四肢都是冰的,且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屋子里的人乱作一团,我却始终没有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四一】心是莲花开...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死过一遍,最终又被人拖了回来。我动弹不了,模模糊糊回忆起来,生完沅沅再分娩胎盘时都快晕死过去了。干渴与疲惫一股脑儿地袭来,我费力将手挪至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床沿,空空的声音在屋子里格外清晰。

没有人理我。

我闭了闭眼,又敲了几次。一名小婢匆匆跑过来,喊道:“少夫人醒了,终于醒了!”听到人声我放下心来,想开口嗓子却是哑的。我偏头看了一眼,床前挡了屏风,我娘亲从屏风后匆匆走过来,与小婢吩咐道:“先去倒些热水,再将药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