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我是主帅,哪有没得吃的道理。”

宁西锦其实也是饿坏了,也就不再深想,不过是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罢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辛云川替她倒了一杯茶,看着她吃完才道:“我出去一下。”

他出了营帐,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摸出袖子里的两个糠窝头,就着冷风大口啃起来。窝窝头又冷又硬,夹了糠更像是石头一般,吃到嘴里就像吃沙子一般难受。辛云川却两三口已经下肚了,他正要吃第二个,忽然转头,斥道:“谁?”

他转头,不远处是宁西锦,安静地看着他。

辛云川一时觉得困窘,手中的糠窝头不知是该继续往嘴里送还是藏起来,英勇的少年将军头一次觉得如此尴尬,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往哪里摆。

“我……”他徒劳地想解释什么,在宁西锦的注视下却渐渐地无声了。

“你啊。”宁西锦摇头叹息,语气乍听之下是指责,仔细一听却能听出里面柔肠百转的怜惜,“一个主帅,躲在这种角落里啃糠窝头,被你的部下看去,你还有没有威严了。”

“我……”他依旧是一副笨口拙舌的样子,宁西锦也不忍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

“陈行关后面,是落脚山,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她忽然开口。

辛云川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日子,更没有想到陈行关后就是落脚山,不由得吃了一惊。

“嗯,你也没想到吧。落脚山离陈行关这么近。那个时候,守关的将军叫夏……夏……”

“夏凛。”辛云川顺口接道,那是他曾经的得力部下,守陈行关的兵符,还是他亲手交到夏凛手中的,可料不到夏凛最后在一场战役中中箭身亡,如今想来,犹觉得扼腕。

“嗯……夏凛。我那时还小,经常偷溜出来找他玩儿,我经常拖着他一起去偷别人家的菜地,玉米萝卜什么的,他一个将军怎么肯,可拗不过我,只能站在一旁替我望风……现在想来,挺对他不住的。再后来有一天他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调任了还是怎么的,那时我娘也过世了,所以我就上京了。本来还以为今生今世都回不了家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看一眼。”

辛云川心里五味陈杂,他隐约记起夏凛死的那时候,他快马加鞭回来看他一眼,到底是赶上了最后一面,那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少年正在向手下交代遗言,当时他只依稀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不要对她说。”他当时亦没有深究,现在听宁西锦说起,才知道原来是这样。

辛云川纵然是知道那个时候的宁西锦尚年幼不知男女之情,可心里却总有些不是滋味,他遗憾未能像夏凛那样在那个时候碰到宁西锦,不由得沉默下来。

宁西锦意识到辛云川的安静,纳闷道:“云川,在想什么?”

辛云川回过神来:“没什么。虽然那个时候不是我守关,亦不是我陪着你。不过我到底是在不算迟的时间遇到你了,你以后无论要偷萝卜也好,偷玉米也好,总归是我给你望风了。”

不知怎的,宁西锦总觉得他的这句话,带了一些孩子气似的赌气意味。

两日后。

铁真王在自己的营帐里焦躁地踱步,他的一生历经大大小小的几十场征战,见惯了血染沙场的残酷与行兵的诡计和谋略,可无论是怎么稳重自若的主帅,在一场大战前,或多或少都会泄露出些许蛛丝马迹,只有辛云川,没有任何风声和布阵的行迹。铁真王心里烦躁,由不得对这个年轻后辈产生了几丝疑虑,这时帘子一掀,他手下的亲兵进来报告辛云川的行踪:“王,辛将军带着宁西锦出了营帐,往陈行关方向而去。”

这个亲兵是他派去监视辛云川动静的。铁真王曾经涉猎过中原的文化,没有记住那些繁琐复杂的礼仪,但是记住了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虽然与辛云川和段华熹合作,然而不过是各取所需,最终结局会如何,并无人知道,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暗地增加自己的筹码以在最后分地盘时能更有把握。

他有些吃惊:“往陈行关去?莫非是他准备单枪匹马攻城?然则为什么要带宁西锦去?”

那亲兵摇头:“看样子不像是去攻城的。”

铁真王觉得自己愈发搞不懂这个年轻的定国将军,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铁真王放心,他只是去哄姑娘开心的。”

铁真王循着声音看过去,门口不知何时站着段华熹,后者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的辛将军是去哄宁西锦开心的。”

他的声音轻松而带着嘲弄,似是毫不在意。可铁真王一对上他的眼睛,他便很快错开了。但尽管只有一瞬,终究还是让铁真王看到了那眼神里的不甘和痛苦。

……

宁西锦和辛云川共乘一匹马,驰骋在浓黑的夜色中,她的身体被裹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脸来,脸颊旁几缕俏皮的发丝偷偷溜出斗篷,在风中跳跃。

“云川,我们要去哪里?”她大声问,出口的声音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辛云川许是没有听见,并不作答。他们的马匹离陈行关愈来愈近,近得能看清城墙上的火光。

“云川!”宁西锦紧张地攥住他持鞭的手,“太近了!会被守城的人看到的!”

她话音刚落,果然城墙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大喊:“来者何人!”

守关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在短短时间内已召集了一支弓箭队,箭矢在夜风中破空而来,快得根本看不清形迹。

宁西锦大惊,脱口而出:“小心!”

她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只听到耳边风声肃肃,身后的辛云川动了一动,宁西锦甚至没有看到他的动作,便听见咔嚓几声箭矢折断的声音。

宁西锦艰难地往后摸索他:“你没事吧?”

辛云川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朗声对陈行关上的人道:“今夜辛某只是借道陈行关,无偷袭之意,真正战争,要在明日方见分晓!”

他说话的时候,胯|下的骏马早已又驰骋出很远,那些射出来的箭矢被他的软剑一一挡下,纷纷落在他身后。守城的领军手拿着弓,心里一阵胆寒。他们这么多弓箭手,却仍被辛云川一人踏阵而去,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叫人畏惧。

宁西锦在辛云川怀中往后望,只看到陈行关黑黢黢的暗影和明明灭灭的火光,她有些后怕地责怪辛云川:“你做什么啊?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亏你还是主帅,怎么这么不管不顾的!”

辛云川低笑了几声,放缓了马速:“你看。”

宁西锦眯着眼在黑夜中看了许久,忽然惊喜道:“落脚山!”

落脚山是陈行关后的一个小县城,因为素来民风彪悍,亦无宵禁,虽前方战事紧张,然而百姓却并不慌张,入夜了集市上也依旧热闹,越往前走,语声越喧哗热闹,且隐隐透出了灯光。满市的朴素而生动的花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又一道流光。

宁西锦忽然明白了,明日就要开战,而辛云川特意选今夜,便是特地为了带她来看一看还未被战火殃及的落脚山,她心里的感动无以言说,只是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他们下了马,如同一对最平常的夫妻,慢慢地在集市里逛着,宁西锦时不时地惊喜:“那是王婶的公婆饼铺子!从前我和夏凛最爱吃这里的公婆饼!”

“那是李大爷吧……说起来我和夏凛偷过他家的葡萄,没少被他追打呢!”

“哈!那是风筝铺,可是夏凛不会放风筝,每次都被我笑……”

一路走来,旧时的风景和记忆慢慢开始复苏,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也开始清晰起来,宁西锦说得畅快,却没有发现身边辛云川的脸色愈来愈黑。

辛云川很有些郁卒。他明知不该与一个逝去的人较劲,也知道宁西锦那时并无那种心思,可看着宁西锦发亮的眼神,他终究是嫉妒起宁西锦心里没有他的回忆。

宁西锦一直没有得到辛云川的回应。她知道辛云川素来寡言,可和她交流的时候,他总是还会答应两声的,此刻却安静得有些诡异,于是终于将眼神从集市上收回,看了旁边的男人一眼:“云川?”

辛云川也在看她,眼神幽深莫测,看得宁西锦很有些心惊,她胆战心惊地回顾自己方才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大将军不高兴的事,却听辛云川低声说道:“我当初不该派夏凛去守城的。”

“我当初不该去派夏凛守城的。”

宁西锦愣了一会儿,把他话里的含义听了进去,有些恼怒地嗔怪道:“想什么呢?要不是再回到这里,我都快把他的名字忘了!”

辛云川坚持道:“你刚才一直在说他。”

宁西锦有些无言,她不是没有见过地痞无赖,也不是没有见过邻里间撒泼骂街的妇人们,无论是哪一个,耍起赖来都让人生厌。可眼前这个素来是冷着一张脸的男人,耍起无赖来却真真叫人恨不起来。

宁西锦有些好笑,作势要走:“那要不我再带你去瞧一瞧当初我和夏凛初遇的那座石桥?”

大战当前,他们难得地有这样忙里偷闲的时刻,宁西锦当下也不去想明日攻关的事,只特意挑衅似的瞅着板着脸的辛云川笑。

然而她这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她看到辛云川挑了挑眉,俯下|身来,下一刻她只觉眼前一暗,唇上一热,她的世界便被他的气息充满了。这不是辛云川第一次吻她,却是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男人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吻她,宁西锦听到周围一片笑声与叫好声,那是落脚山开放的民众们,乐呵呵地起着哄。她起先还能听见周围嘈杂的声音,随着男人的吻的深入,那些声音便渐渐淡去了,迎着流光溢彩的华灯,她看到眼前这个男人专注眼神里的疯狂,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疯狂。

这样的眼神令宁西锦想起了明日的大战,她心里一寒,人清醒了不少,抗拒地推着辛云川的胸膛。

辛云川置她的抗拒于不顾,踩蹬上马长臂一捞,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宁西锦乍得自由又陷囹圄,气愤地推着辛云川:“别闹了!”

男人不理他,把她露在外面的脑袋往自己的大氅里塞了塞,口中“驾”的一声,跨马扬鞭,于是这匹战场上的好马矫健地奔了起来,将一众流溢华光都掷在了身后。

他们纵横在冰冷的夜色中,萧瑟的秋风吹得人由不得打颤,宁西锦贪恋辛云川怀里的温暖,然而又被这样在暗夜中自由驰骋的新奇体验所吸引,小心地探出头去,夜风如刀割人肌肤,可今夜却是极好的夜色清光,那些星光与月光将或浓或淡的光芒洒在一切可见的事物上,于是就连那些平日里看起来狰狞的树影,也变得不那么可怖了。

宁西锦在颠簸的马上看月亮,看了半日便觉得晃得眼花,转而盯着辛云川上留着青色胡茬的下颌:“你平常不这样的。”

她的声音被颠得破碎而断续,与之相比,辛云川的声音便显得清朗多了:“难得在不是战争的时候纵马驰骋,不过意气风发图一个乐子罢了。”

宁西锦在心里偷乐,她知道这是辛云川少见的对自己的放纵和对她的浪漫,这些年来他熬得太苦造的杀孽太多,早没有了当初还是膏粱纨袴时候走马斗酒的意兴洒脱,那些少年时的疯狂,反而都在今夜尽数展现了。

辛云川也低下头去看宁西锦,他的胡茬扎在宁西锦的额头上,有些痛又有些□,偏偏他还轻轻摩裟,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却叫宁西锦颤抖,她扭动身体躲避,仓促间看到前方景致,顿时吓了一跳,大叫起来:“小心!”

辛云川心下一凛,他的反应已经十分迅速敏捷,然而终归是迟了,他只觉得面前有一片黑影打过来,下意识地抱起宁西锦,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将宁西锦的头脸都护在自己怀中不让她被刮擦到,一手撑地,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侧的剑上,他抬头一看,抽剑的动作倏地停顿了下来,而后又缓缓地退进了剑鞘。原来方才那片黑影并不是什么偷袭的杀手,只不过是斜斜挑出的一杆树木枝叶,此时在夜风中晃动。

而通灵性的战马也迷惑地停了下来,踏着马蹄看着自己的主人,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跑得好好的他忽然要跳下去,它此时看到主人并没有事,复又在原地走了几圈,悠闲地吃起树叶来。

辛云川呆愣了片刻,他十六岁上战场,戎马岁月这么多年,却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地跌下马来,还是在没有敌人也没有厮杀的情况下。只怕说出去,他这个定国将军得被人活活笑死。他低下头看怀中的宁西锦,她也愣了一会儿,而后忍不住偷偷笑起来,笑声愈来愈大,却又不敢叫他看见,于是欲盖弥彰地背过身去,可那肩膀却还是一耸一耸的。

便是这个罪魁祸首叫他乱了心思迷了神智,错把一根树枝当做敌人,可她偏偏还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笑得那般无辜,辛云川无奈地叹息一声,心道:辛云川,你也有今天,这回可是真栽下去了。

宁西锦终于笑够了,回过身来看辛云川,她有些心疼地抚摸他被草叶划出细细血痕的脸庞,问:“伤到哪了?”

辛云川摇头,一把捉住她的手:“别动。”星光下他的眼睛十分璀璨。

这样令人心动的月色,平白添了几丝暧昧几□惑,像是要迷惑人一般。而明日就是大战,谁都不知道能否活着回来看到冬天的雪,生死未卜的未知恐惧下,他们这样亲密的姿态仿佛预示着一场纵容自己的狂欢。

记不得是谁先开始的,宁西锦感觉到凉意的时候,男人的吻已经落在了她的胸前。她茫然地仰面看着满天的繁星,为身体这种陌生奇异而又甜蜜的感觉所折服,第一声呻吟溢出口中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想掩住嘴唇盖住这令人羞赧的声音,然而辛云川却低低笑了一声,更加勤勉地在她身上落下情动的痕迹,于是她的呻吟便再也控制不住,轻轻地消散在月色中。

辛云川想自己是疯了。他们身下是青草与落叶铺就的泥地,周围是在夜风中沉默摇晃着的树,他的战马在一旁安静地吃着草,他的鼻端甚至能闻到露珠清亮的气息,这不是一个适合亲密的地方。然而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与内心的悸动,像一个青涩的毛头小伙子一般,战战兢兢地亲吻着,如对待一尊珍贵瓷器一般小心爱惜。他的心如擂鼓,心跳声在耳边激荡回响,一手已经按捺不住地朝宁西锦裙下探去。

宁西锦只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是沉默疏离的,却忘了他的少年时也曾脂粉堆中过,更何况如今是屈意的温柔与爱怜,于是她的身体瘫软如泥,已然像一朵等待绽放的蓓蕾。

他们彼此索取着对方,明月洒下的皎洁光辉,照亮了天地间的这双人影,缠绵悱恻得有些绝望的意味。

“阿嚏。”是宁西锦一个小小的喷嚏终止了这一切。

辛云川像是猛然清醒过来一般,他的眸色深处尚有暗红,然而已逐渐清明,他看着宁西锦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起的一片战栗,忙不迭地重又把宁西锦裹好,抱着她吻了又吻,轻声说:“不能在这里。”

宁西锦脸一红,背着辛云川悄悄吸了吸鼻涕,她也不愿辛云川吻她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晶亮的鼻涕泡,于是将狐裘再裹紧了一些,挨着辛云川取暖。

辛云川亦并没有耽搁多久,他迅速地抱着宁西锦上了马,一路疾驰,他们落马的地方离营帐已经不远,不过片刻,便看见了营帐星星点点的火光。守营的士兵见远处一骑绝尘而来,唰的拔出了刀:“谁?!”

眼前黑影闪过,一道风声在士兵面前掠起,他还未回过神来,出鞘的刀被马背上的人一踢,又退回了刀鞘。他回头去看冲进营帐的人,才发现那人是自己的主帅。

辛云川的马蹄声扬起,一路纵马奔驰,在马上喝道:“卫队后退!”

他天生是一个名将,能够轻易地让将士们信服,短短几个月,已让蛮族的士兵们甘愿地臣服,于是没有人质疑他的命令,悄声而迅速地如退潮的海水一般避开了他的帐篷。

他奔到帐篷前方下马,一把将宁西锦扛上肩,大踏步走进帐篷。军营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甚至有好些人以为他们本已是夫妻,于是各自见怪不怪地去做自己的事,只是默契地远离了那座帐篷。

宁西锦头昏脑胀,以为要被摔在炕上,辛云川却只是轻柔地将她放到了厚实的被褥上,随后便如影随形地伏了上来,他的身上还有外面夜风带来的气息,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将这气息感染给她,仿佛方才那纵马的片刻就已是十分漫长的煎熬。他们厮缠在一起,缠绵中长发散落,纠缠在了一起。

他挺身进去的那一刻,宁西锦屈起了腿,倒吸一口冷气,辛云川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自己不去遵循古老的节奏,深秋的夜里,他的额头却沁满了薄汗,他问:“痛吗?”声音暗哑得惊人。

宁西锦磕着下唇,唇齿间泻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的嘤声,点头间一缕乌发散落在了莹白的胸脯上,像是刻意要诱惑眼前的男人一般。

辛云川低低咒骂一声,宁西锦竖耳去听,是短短的一句话:“差点死在你手上。”

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却感觉到痛楚已经被另一种感觉所替代,于是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轻轻摩裟。

这是一个暗示。于是这一夜,旖旎的春情才要开始。

而另一边,听到派去跟随辛云川的轻兵带回来的消息后的段华熹,异常震怒地摔碎了一切可摔的东西,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低低咆哮。他没有看到铁真王脸上诡谲的笑容。

攻关(四)

宁西锦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她感觉到身下在颤动,外面的马蹄声和兵甲声震天动地,她猛然跳起来,脚一软却差点儿跌倒在地,这才感觉到腰身与腿脚皆是酸软。

厚重的毡帘被掀开了,阿璃面带忧色地进来,她捧了一盆水,显然是来服侍宁西锦的。

“小姐,你醒了。”

宁西锦从阿璃掀开的帘子内向外望,只看到马蹄扬起的滚滚黄沙与烟尘,她问:“外面怎么了?”

“三少攻城了。”她只是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忽然又别扭地移开目光,“小姐,我服侍你穿衣服吧。”

宁西锦这才注意到阿璃羞红的脸色,她低头一瞧,自己的胸前是点点红痕,看上去十分淫|靡。她虽然面皮也薄,但此刻也只能逞强装作不知道,若无其事地掩好胸口:“攻城?那我们在哪里?”

阿璃知道宁西锦素来极有主张且心思灵透,瞒是瞒不过去的,于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们在后方,三少命令,一旦前方败退,我们后方即刻退守秦州,不得有误,不得违抗。”

宁西锦大惊:“他这是……”昨夜分明还是抵死缠绵的两个人,他的吻痕还留在她肌肤上,今日他却已经亲上战场,将儿女情长近抛于后。

阿璃喏诺地替辛云川解释:“三少这也是担心小姐吧。也许小姐有和他一同死的气度,三少却不愿见小姐为他而死,男人们的想法,我们总是理解不了的。”

她说着,低低地叹了一声,垂下头不再说话。

宁西锦心思一转,便明了了:“是不是大迢也上战场了?”

“……嗯。我不让他去,他说男儿一生,不上一回战场就称不上真正的男人……我知道的,他一直想建几个功名让我过上好日子。”她说着,已经忍不住开始啜泣。

她一哭,让宁西锦心里更是烦躁。于是干脆走到帐篷外面去透气,守卫的士兵立刻警惕地看着她:“宁小姐,将军吩咐,您不能上战场。”

她心里一窒,却也知道她若是上了战场,除了拖累和分散辛云川的心思,没有别的用处。可她又不愿意在后方无所事事,何况等待的一分一秒都太煎熬,她不能静坐下来,只要一安静,眼前就会不自觉地出现战场上的各种凶险与绝境,她必须找些事情来做。

她在后方绕了一圈,留守的除了一支保护她的小分队,剩余的大都是一些伤兵与军医,她在背风处找到了李先生,老人家正举着一个酒葫芦仰面喝酒,瞥眼看到是她,抹了抹嘴,笑嘻嘻道:“小姑娘,要不要我开一副方剂给你补补身子?辛云川那小子平日里一副死相,可心里面不知道怎么热着呢,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修成正果了,怕不是会轻易饶过你,昨晚累着了吧?”

宁西锦恨恨地看着这个为老不尊满嘴胡言的老头子,翻了一个白眼:“多谢,不用。”她踌躇了一会儿,又道:“李先生,您知不知道云川这次是怎么攻城的?”

李先生喝完了酒,又从腰间抽出一个烟斗,慢吞吞地点燃吸了一口,才吐着烟道:“这个军营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谋略。直到今天,我才略略能猜到一些。你看,这个军营里少了些什么?”他用烟斗指点了周围一圈。

宁西锦环视四周,猛然悟到一些什么:“辎重都不在了!”

“是木质的辎重都不在了。”李先生纠正道。他掸了掸烟斗,看着烟灰被风吹向南边,又道:“我猜他等的就是今天。今日起北风,往南吹。他又专门把木质的辎重带走,我想,他是要火攻罢。”

宁西锦一惊:“把辎重劈了当柴火吗?那么如何打开城门?”

李先生不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漫不经心地磕了磕烟斗:“一将功成万骨枯。陈行关地下的白骨,只怕埋到了几尺深。”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然而宁西锦却听出了言外之意,她猛然站起来,往医护队跑去,李先生看着她镇定地朝军医交代着一些事务,不由得笑了笑:“能跟着辛云川上战场的女人,真是不容小觑啊。”

宁西锦也不知道和医官说了什么,然而大家都知道她是辛云川认定的人,也并不敢怠慢轻视她,各行其是地按照她的口令忙碌地张罗准备起来。很快,空荡荡的营地里架起了十余口大锅,锅里煮着沸水,士兵们忙碌地将白布扔进锅里沸煮;另一边,医官们开始调制止痛止血的药水,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职责,虽繁忙却又井然有序。

阿璃出了营帐就见到这副景象,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姐,这是做什么?”

宁西锦看着陈行关的方向,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在前方拼命,我总要在后方做些什么。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于此同时,陈行关下。

八万大军列阵于前,铁真王绣着狮子的旗帜像一片金黄色的潮水,在海中翻滚。守城的领军在前一夜被辛云川一人踏阵而去,心有余悸,躲在墙头的弓箭手后怒骂:“贼人辛云川!我朝圣上待你不薄,你年纪轻轻便功勋累累,却叛国投敌,与草原蛮族沆瀣一气!上对不起圣上,下对不起黎民,于你自身更对不起辛老将军与辛家的荣耀!”他将辛云川祖上皆骂了个遍,又开始骂起段华熹来:“圣上待你如亲子,齐王谋逆未成诡计败露,圣上有感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忍杀戮手足,只下令贬为庶民,乃是天大的恩赐!尔等不知感恩,却……”

他洋洋洒洒说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仍没有要停止的意思,铁真王掏了掏耳朵:“你们中原人都是这么打仗的吗?在我们草原,打仗就是真刀真枪的拼,可到了你们这里,却像是书生斗嘴!又长又臭!”

辛云川和段华熹都没有理他。辛云川盯着台上的领军,拿过了旁边士兵的一张弓,挽弓射箭,那枚箭如同一道乌金色的闪电,刁钻地穿过城墙上重重兵甲的缝隙,削去领军的一茎头发。

那领军正讲到兴头处,忽然感觉耳旁一凉,几缕发丝慢悠悠地落到了手臂上,他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他惊恐地顺着箭尾指的方向看去,一身银甲的少将军正冷冰冰看着他,手中那张弓如同满月,弓弦上一枚箭羽蓄势待发。

他再也禁不住恐慌,大叫道:“放箭!放箭!放箭!”

他们居高临下放箭,放出去的箭如同蝗虫一般,遮蔽了半个天空,辛云川不惊不惧,挽起剑花来,打落朝他飞来的羽箭,忽然猛地一扬手,厉声喝道:“烧!”

起义军的阵型是辛云川亲自排的,前方是支着重甲盾牌的护卫队,他们是一批沉默而英勇的年轻人,成半月形将后方的人圈在安全范围内,偶尔有人不慎被羽箭射中,很快会有小分队去填补这个阵型的缺口。后方是另一支铁骑,他们正在将木质的辎重劈裂点燃,然后将点燃的木柴投入投石车内,向陈行关凌空投去。

几百斤的木柴带着熊熊的火焰与黑烟投入陈行关内,不时有人被压死甚或活活烧死,然而更多的人则退居关内,陈行关的建筑皆用石料筑成,那些木柴投在石地上,有些熄灭了,有些燃烧尽了,也不过就是一堆灰烬。

陈行关领军开始质疑起辛云川的能力,这样以拆了辎重为代价的火攻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要城墙上仍有弓箭队在,他们就不能踏进城门半步,而唯一能攻城的辎重又被烧了,真像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不由得开始庆幸,也许这个年轻将军的威名不过是被鼓吹出来的,实则名不副实,而昨夜的踏阵,也不过是他们的疏忽和他的侥幸。然而他很快便发现自己错了,他的周围开始升腾起阵阵浓烈而呛人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的亲兵跌跌撞撞跑上城墙来,浓烟中不小心撞到了他。

他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异常暴躁,揪着亲兵的领子大骂:“你找死啊!”

那亲兵语无伦次:“烟、浓烟,还有木柴不断投进来!”

领兵恶狠狠地摔下亲兵,登上城头查看,他的眼睛被熏得流出泪水来,而喉咙也呛得难受,可偏偏今日吹北风,那些浓烟尽数往关内飘来,像是有一团巨大的乌云罩住了陈行关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