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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顾府上下早已习惯笙歌鼎沸的生活,直到夜深一个个仍是不眠不休的架式,倒是明芝撑不住了。她只觉双耳灌满各色声音,闹得慌。

婉言谢过顾国桓,明芝快步回房。顾府是七八亩的占地,光花园就有两三亩,她独自一人行走,身后的热闹被夜色隔住,越来越远,终于隐隐约约。前方则是曲径通幽,安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此情此景,仿佛何时经历过。

明芝几经生死,早非当日动辄感伤的闺中女,如今更是心思敏锐-她已经想起记忆中的场景是哪里,所有园林式宅院大同小异,顾府与季府格局类似。因为身份的关系,她从小便已知道前头的风光与己无关,最好不要眷恋停留。

现在还不行,但有朝一日,她要想来便来,想不来便不来。

只是,这一天不知何时到来。

明芝无声呼出一口长气。

但是不急,她又想。明芝听过许多关于父亲的事,在家道险些中落的少年时期他曾经碰过不少壁,一样要看人脸色。

前程虽然难料,可也不是一味漆黑,正如她已经可以看到屋内灯光。

顾公馆的下人们十分识趣,既可以陪主人狂欢,也不忘替客人留一盏灯。明芝推门进屋,闻到淡淡的香气,来自几案上摆着的满盆佛手。顾先生虽是草莽里的英雄,生活习惯却和季家差不多,屋内不爱用熏香,偏好香橼佛手之类的自然清香。按顾国桓说法,等腊梅开了,里外是花香似海。

顾国桓这人,简直毫无心机。明芝原以为他喋喋不休,是故意贬低徐仲九。她心中恚怒,颇有掀桌的冲动。谁知顾国桓误认她要喝茶,前后殷勤张罗,让人不好立马翻脸。茶上后,顾国桓又叫点心又吩咐水果,各自的嘴和手都不得闲。等再有机会重拾话题,他凑在她耳边嚓嚓地把他亲爹给编排了一场,开口第一句便是,“我爹更是个狠角色,……”

后脑生风,有人!

走到案前的明芝下意识地手肘后推。一击未中,她矮身下蹲一个扫腿,和徐仲九面对面了。明芝一愣,不自觉地收了腿上劲道。但徐仲九却没停手的意思,恶狠狠也是一记踢腿。

既然如此,明芝不能停。就势在地上打滚避过,她抓起墙角的花瓶掷向他。

美人肩细颈花瓶砸不伤徐仲九,明芝只希望能惊动下人,进来个劝架的人。

徐仲九猜到她的意图,一把抓住花瓶,轻轻放在榻上。

明芝抓起桌上的茶具,一样样扔,一样样被徐仲九救起。最后还剩个茶壶,里面却泡着茶,热腾腾的,她抓起来,终是没扔出去,握在手里喝道,“喝多了闹酒疯?”

三天里徐仲九不和她说话,她明白他的怒火何来,所以不气也不恼。然则在她,倘若有机会重来,仍是选择这条路。

徐仲九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他没醉。

把茶杯放在桌上,他拿过沉甸甸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了。他再倒一杯,突然抬头问她,“你喝不喝?”

明芝点点头,他便给她也倒一杯。

明芝不知他闹的是什么一出,拿起杯子慢吞吞喝了一口。

徐仲九在桌边坐下,转动着杯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明芝一摇头,也在桌边坐下。她没有长远的想法,目前就是赚钱,像从前那样,找两家可靠的公司投钱等分红。顾老板这里,人老成精,她不敢多想。

徐仲九举起茶杯,在她杯上轻轻一碰,“身手不错,也是精武会师傅教的?”他醉是未醉,但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比往常更多几分明亮,似嗔非嗔,若喜非喜的荡漾个不停。

“是。”宝生正式拜师傅,明芝自己学艺,却不想太多人知晓,因此在私底下进行。她没有长久做此业的打算,但多学些防身总是不错的。

徐仲九看着晃动的茶水出了会神,“转眼就是两年。”

虽然只有两年,倒像隔了半世,明芝看着自己杯中的茶水,也是出神。

“183号那里,你只管住,以后我不过来了。”徐仲九又说。

明芝捏着杯子,一动也不动。

“要是有困难,只管找我,生意不成交情在。”徐仲九笑道,“不过说不定是我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他也不管明芝,自顾自又拿自己的杯子一碰她的,一饮而尽,站起向外走去。

明芝腾地站起。

徐仲九如同脑后长着眼睛,堪堪在门边停下,回身道,“我已经和干爹都说清楚了,你我同生共死,绝不坐视另一人出事,但说到婚事,不过是少年心性一时冲动。彼此都是拿命换钱的人,不必用儿女之情牵累对方。”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下,“放心,除非你找到归宿,否则我绝不结婚。”

他的一言一语,明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却一个字也没懂。

她茫然地看着他,他却对她只是一点头,转身出了房。

明芝动也不动,视线落到桌上的茶壶。她抓起来,最终却只是倒了一杯茶。

温热的茶水喝在嘴里,微微发苦。

她想过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他轻易放手。他恨过她,报复过她,但也是他把她带入另一个世界,帮她,照顾她。

怎么,一笔勾销了?

他不想再利用她了?他从前那些不白做了?

脸上仿佛爬过什么,微微发痒,明芝伸手一摸,指尖濡湿,原来是不知何时掉的泪。她听到啪的一声,却是杯子掉在桌上,碎了。

灯火昏暗,前三天晚上他都睡在榻上,现在那里只有一只美人肩细颈花瓶。

不是这样,不能这样。

明芝抬起手,连击三下桌面。

她发誓,这事没完。

*

第二天一早,明芝孤身回了家。

其实也不能算孤身,顾国桓特意送她回来。一路上,他嚓嚓地又讲了许多事,也有关于徐仲九的。明芝一夜未成眠,深感疲倦,然而精神上出奇亢奋,一双大眼呆呆看向前方,随着车子的颠簸起伏张开闭合。因为没有眼泪做润滑,所以每次眨动都甚为艰涩。

到了地方,顾国桓抢了汽车夫的活,风也似奔到另一侧门边,替明芝打开车门,还伸手为她挡住车顶,以防她出来时碰着头。

徐仲九置办的这套宅院小则小,地段和建筑却是极佳,红砖墙青灰瓦,阳台庭院齐备。门口的路也宽,够两辆车并排行驶。

顾国桓活泼地和宝生娘打过招呼,准备做个热情的客人。谁知明芝伸出手,和他的手蜻蜓点水般一握,简短地道谢后就是一声再见。

等顾国桓回过神,大门已经紧闭。他是被宠爱长大的孩子,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有趣。明芝和家里的姐妹、学校的女同学不同,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在她秀美的外表下蕴藏着一击必杀的勇猛。他的父亲并不反对他和她接近,但也做了尽责的提醒,玫瑰花香,尖刺却多。

不过,即使是玫瑰,不也同样被修剪成为人想要的形状。

明芝进了家门便直接回房。

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细细算了一回家里的开销,娘姨、宝生娘俩的工钱,水电菜金,宝生和自己的学费,以及其他。

算完明芝心里一松,负担得起。其实这份账,她昨晚已经算过无数次,只是其他的,现在还不能想。她曾经一躺个把月来养伤,心里很明白那个过程,伤口痛归痛,只要不死还是会长好的。

最好的处理是别去动它,任它露在那,自然会收口-徐仲九要走而已,这次她好手好脚,有本事有帮手,有落脚的地方,情况比上回好。她现在,不适合做任何决定,正如在没有把握前,千万不要扣扳机,以免造成无法收拾的结果。

窗户被轻轻敲了下,明芝转过头,看见宝生在外头。

明芝坐起,招招手,宝生跟得令的猴子般蹿进来。

“阿姐,你没事吧?”宝生眼里的明芝,神情黯淡,脸色苍白,嘴唇跟纸似的,他担心地问。

明芝摇头,“你怎么在家?”

宝生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我请了假,在家等你回来。”他见明芝脸一板,赶紧解释道,“这几天地面上不太平,师傅说暂时不要出门,都留家里。你问娘,电话还是她接的。”

明芝又想起一事,“那天的事你跟你娘说了?”

宝生用力摇头,“怎么会!她咋咋乎乎的,知道了还不得闹得满天下都是她的声音。我跟她说,你想看戏,又觉得一个人去不好,我就陪你去。”他吐吐舌头,狡黠地一笑,“老娘们什么也不懂,还说我小,徐先生应该不是生我的气。”

明芝盯他一眼,他立马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我错了,是我娘。”

宝生并不怕明芝,自说自话在房里忙碌,“阿姐,你脸色不好,我给你泡壶红枣茶,热腾腾的喝了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明芝斜倚在床头,“宝生,要是我们又没钱,怎么办?”

他很想得开,“最多我娘再去收垃圾,我去卖香烟擦皮鞋,总有口饭吃。等我再大一点,可以做更多。这回有几个师兄瞒着师傅也去打架,他们是有功夫的人,一场下来一百大洋。我要好好学武,将来做最厉害的,拿最高的工钱。”

明芝想了一想,觉得换作自己,为了这一百大洋也会去做,所以闭上嘴,没有打断宝生是非不分的理想。

有宝生的聒噪,明芝睡意丛生,居然稳稳睡了一觉。晚上她坐在餐桌边吃完娘姨做的三菜一汤,再想起徐仲九的单方面解除关系,竟可以付出冷冷一笑。

他说分手,她答应了吗?

他说的,不算。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事业有成、财源滚滚!!!

么么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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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年前顾国桓代表他父亲,给明芝送了一回节礼。

放在穷人家,以顾国桓的年纪可以做顶门立户的壮丁,成婚早的更已经是孩子爹。然而顾先生自己是血雨腥风闯过来的,对独生子难免多点疼惜,反正如今家大业大,犯不着把孩子逼得穷凶极恶。

顾国桓书读得马马虎虎,做事也一般,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明芝可以不见他,不收他的礼,但不能拒绝他爹的好意,所谓长者赐,不敢辞。

因此,顾国桓兴头头接了这份差使去见明芝。

开门的还是宝生娘。如今有了安逸的所在,她吹气似的胖了,身上新做的青灰色袄裤,头发整整齐齐盘成一个髻。见到顾国桓,她圆滚滚的脸露出一丝不耐烦,油头粉面的小子又来了。

宝生娘不喜欢徐仲九,但出于中年妇女本能的戒心,她更不放心顾国桓。再说,徐仲九有阵子没回过家,这是不妙的苗头。在宝生娘的经验里,不少年轻姑娘就是从第一步开始,渐次而下,所以她觉得新人不如旧人来得好。

顾国桓并不知道宝生娘的弯弯绕绕,依然笑模笑样的。而跟他一起来的人已经跟上来,七手八脚从车上搬下无数大礼盒,糖果蛋糕火腿布料什么的,乱哄哄地捧着进门。

明芝放假后在家折腾出一个训练场,正在里面摸索拳脚招式。听宝生说顾国桓来了,她懒得换衣服,略收拾一下就去见了。

顾国桓捧着一杯热茶烘手,站着东张西望看客厅的布置。他贪身段伶俐,大冬天的在西装外只穿了件大衣,冷得坐不住。

见明芝出来,他眼前一亮,笑微微地上前,“快过年了,你在忙什么?”

娘姨送上热腾腾的手巾,明芝接过擦了擦手,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轻描淡写地答,“不忙什么。”

她头发已经长了些,剪成齐耳,刘海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盈的。配上白里透红的脸色,极其秀美。明芝不施脂粉,规律的生活最是养人,只消吃好睡饱外加运动,足以让她焕发少女该有的容光。

“去不去看电影?”顾国桓试探地问。他报了几个片名,见明芝不置可否,又问,“要不听戏?”

顾国桓把能想到的玩意儿都说了遍,明芝还是没表态,无聊之下只好拣了块待客的松子糖来吃。为了御寒,他喝了几杯茶水,现下嘴里淡得能飞出鸟。

主人不热情,客人不肯走。宝生娘坐在客厅门口,手里拿着个鞋底在纳,针线穿过的声音格外响。天气甚好,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慢慢移到明芝那边,她的耳垂被映成了半透明。

“你……怎么没穿耳洞?”顾国桓抓着颗黑枣,边啃边问。他身边的女子,无论贫富无不穿耳洞,有钱的戴金戴银,穷的插根茶叶梗。宝生娘向明芝看过来,眼神里也是诧异。

明芝若无其事,“我怕痛。”这是她应付同学说惯的回答。其实小时候没人管,大起来觉得没意思,还以为临上花轿会有人想起给她来一针,没料到就那么结了婚。

顾国桓点点头,“那是。等不怕了再穿,我送付钻石耳环给你。”家里年轻的姨娘们都喜欢钻石耳环,乌溜溜的卷发里亮闪闪,招得人看了又看。他扔下枣核,突发奇想,“要不我们开车去梅城玩?”说到机密,他凑近明芝又开始嚓嚓喳喳,“我家在那边新建一个靶场,什么武器都有,包括汤姆式。”

明芝啼笑皆非,顾国桓口无遮挡也罢了,难道在他眼里她爱好这个?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头笑道,“别惹事。”

顾国桓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难道你会去找我爹麻烦?”

“当然不会!”除非嫌活得太好,不然何必跟顾先生作对。

“那不就得了。”顾国桓对她调皮地一笑,“跟你有什么不能说。”他还要说点什么,娘姨端了两碗点心出来,一人一碗酒酿鸡蛋。

热腾腾地吃完,顾国桓仰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肚子,“嗳你穿得太朴素了,明天我们去逛百货公司吧?”

明芝穿着藏蓝色袄裤,宽松的款式,纤细的手腕露着,上面没有手镯之类的装饰。顾国桓一骨碌坐起,抹下两个戒指,硬要塞在她手里,“戴着玩,过两天买大的。”

明芝被他闹得无语,“我干吗收你的东西。”

顾国桓理直气壮地嚷,“我喜欢你啊!”

一言既出,院子里晃来晃去的宝生停住脚,客厅口的宝生娘抬起头,厨房里的娘姨偷偷伸出耳朵。幸好随顾国桓来的人都等在车里,否则明芝简直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顾先生。不过,也许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不以为怪,上梁不正下梁歪,收那么多姨太太的人有这样的儿子也不奇怪。

明芝心平气和,“我不喜欢你。”

“不要紧,你慢慢会喜欢上我。”

顾国桓回答得很冷静,但明芝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端倪-此人已醉。

是真的醉。顾国桓面红耳赤,双眼水汪汪的,醉态可掬。

明芝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喝酒酿都会醉,再一回想,那天顾国桓由始至终坐在女眷席,喝的是茶和汽水,滴酒未沾。

她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招手叫来宝生,宝生又去叫来顾国桓的随从,这才把贵客请出了门。

我有什么好?

明芝莫名其妙。她难得地对镜子细看了一回自己,仍是那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并没有变成一朵花。再说,如果她真有那么好,怎么徐仲九狠得下心离开她?

想到徐仲九,明芝的脸色沉下来。

这次他跟铁了心似的,足足两个月没有音讯。明芝没动过找他的念头,她既没钱也没势力,拿什么留住他。至于美貌,明芝在季家当了十六年丑丫头,从来不相信自己还有那等魔力。固然宝生兄弟觉得她好看,可在棚户区那个地方,但凡平头正脸的都算出挑。

明芝在银行有存款,又有住的地方,眼下并不愁生计。只是下一步有点麻烦,看中的几家公司不愿意接收小股东,她又不肯把钱轻易投到冒险的生意,高不成低不就,只怕坐吃山空。

不过,明芝大大的黑眼珠一转,既然顾国桓对他家的生意如此了解,不妨从他那得到些消息。

她一阵风出了房,继续当天被打断的练习,把镜子抛到了脑后。

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明芝一不信自己美,二不信美可以让人倾倒,所以选择多做点准备,以抓住自己想要的。

至于想要的什么时候会来,掌控不到的她不去想。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顾先生居高临下,把三个孩子的行动看得清清楚楚。

徐仲九被敲打后老实了,这次二话不说退回梅城做事,很让他满意。明芝是顾先生刚发掘到的棋子,现在还没想好怎么用,但可以预料,肯定有能用上的时候。两人既有身手也有头脑,更有一股狠劲,要是他俩腻在一处,顾先生可不敢用。分开了正好,各有各的用处。

明芝,从她带着徐仲九逃离家庭之时起,顾先生就起了爱才之心。乱世中从来不少铤而走险的儿女,男的多女的少,有头脑有文化的少,明芝是少而又少中有本事的,他只怕她心心念念放不下一个情字。

女人家,生就七窍玲珑心,容易被情所困。

幸好不是。徐仲九说走就走的两个月里,明芝一没哭二没闹三没整事,让顾先生感觉自己没看错人,这是个讲求实际的女子。

至于顾国桓,自家儿子属于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没有长性。

到底还小,顾先生这样想。

顾国桓整天不着家,粘在明芝身边了。

这天他请吃饭,明芝赴约前特意修饰一番。短发没有可折腾的,只能在衣着上,然而没添新衣翻不出花头,唯有一件黑斗篷算得上华贵。领子是狐狸毛,蓬松丰厚,溜光水滑,这件黑斗篷是徐仲九早时买给她的。

顾国桓见了她就笑,明芝的脸小一半窝在毛领子里,显得眼睛格外大,反而更像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