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虽然小,却仍是吵醒了徐仲九。他腾地坐起,一把掐住明芝的脖子。

砰的一声,是佣人打翻了托盘里的茶杯。

明芝瞄了佣人一眼。她已经看出徐仲九的虚弱,没把这点冒犯放在心上。任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她抱了抱他的腰,替他拉了拉睡得凌乱的衬衫,是比从前瘦。

佣人不声不响,低头收拾完东西退了下去。

徐仲九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双手一时收紧一时放松,要放不放的。明芝不知道他见了什么鬼,由他捏搓一会,终究不耐烦,随手把他推倒在沙发上,拿起杯子喂了他几口温茶,直起身自己也喝了几口。

再回过身,徐仲九醒了,睁着眼有气没力地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明芝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有趣,忍不住摸摸他的发。发茬扫过掌心,痒痒的,跟摸小猫小狗似的,她得了劲,一边微笑一边揉个不停。

徐仲九侧过头,试图避过“□□”,但没成功。他气呼呼张嘴就是一口,咬住她的掌缘。明芝抽了下手,他没松嘴,牙齿不轻不重挂住了皮肉。

明芝又笑了,用另一只手重重地捏住他鼻子。他喘不过气,不得不张开嘴。因为鼻子猛的受了刺激,他含着一包热泪,水盈盈地看着她,仿佛无声的控诉。大脑终于恢复对手脚的控制权,他抱住她的双腿,硬把她拖下来坐在身边。

把脸贴在她腿上,他闭上眼,安心地养力气。

除了宝生和李阿冬等手下,明芝日常接触的尽是些老狐狸。她既不会主动跟人嬉闹,也决不容别人拿她玩笑,这会心情极其愉悦,一个个名为“痛快”的小气泡缓缓释放,难得地周身放松。她把手搁在他发间,慢腾腾地抚摸着,一时也不想开口说话。

到夜间开饭,明芝看当晚的菜有一道笋尖炖老鸭,先扯下两条鸭腿放在徐仲九碗里,又替他满满舀了一碗汤,挑火腿片挟了几片。又有一条鱼,她选鱼肚上的,细细去掉刺,送在他饭上。

徐仲九吃得不快,但样样都吃了,最后见还剩半碗马兰头拌干丝,又要了点米饭,搅在一起呼噜、呼噜吃了个精光。

两人只是吃,并不说话。到了晚上,宝生过来一次,和明芝在书房商量了几件事,再回房时真是夜了。徐仲九洗过澡,坐在窗边拿了本书在翻。明芝走过时,他一把拉住她,又把脸贴在她腿上。他发着一点烧,热腾腾的有些灼人。

明芝摸了摸他的短发,低头看着他的脖颈,觉得他不光正面,连后脑勺、耳朵都生得很好,样样合她的心意。虽说他时不时占她的便宜,然而那点代价她付得起,所以还是可以爱一爱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ω~=”的地雷,谢谢随逸的地雷,么么哒!

***

谢谢好大一杯柠檬茶的地雷,么么哒!谢谢阿良呼呼的地雷,么么哒!

谢谢!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明芝贴在徐仲九的背上听他的肺音。

徐仲九的手心热哄哄的发烫,她有点疑心他旧病复发。然而徐仲九死活不让请医生,他这次回来肩负使命,不宜惊动太多人。

幸好没有异常。他病恹恹,但只是体内残留药物造成的。

明芝悻悻地哼一声,“别浪费我的大洋!”她从家里带出那么多钱,又卖命挣到那么多钱,全花在给他看病买药上,好不容易把他的小命拉回来。论金贵,他是顶耗钱的投入。

徐仲九四仰八叉,东一只脚西一只脚,躺得毫无样子,看着明芝的背影,忍不住想笑,莫名其妙地想笑,懒洋洋的。他提醒她,“钱不是都还你了?”给的时候他猜想过她会存起来放着,没料到竟拿来用在人身上,“季老板这边五百大洋一个人,谁不想给你卖命。”

明芝现在手下养着大帮人马,打死五百大洋;打伤按情况发抚恤;巡捕房找上来就推个替罪羊出去,一样给钱。徐仲九人不在,消息却仍灵通,差不多的事桩桩件件都知道。

话出自徐仲九的嘴,通过明芝的耳到她的心。她想了一想,丑话说在前头,“别打我的人的主意。”明芝挑人有一套自己的主张,不能不识字,但也不要读书人;毫无牵挂的不好,负累太重的也不能重用;因此聚起这帮人可以说是辛辛苦苦。

徐仲九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睛半开半合,又是困意上涌,“不让他们白干。”他看一眼她,“你也有好处,将来勋章少不了你的,这可是为国效力。”明芝冷笑,自顾自解发,淡淡地说,“不稀罕。”等躺下,她又说,“我只认钱只接零活,收钱办事,那种长久的你自己找人去。”

徐仲九翻了个身,和她脸对着脸。他闭着眼,握住了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摸她的指间掌心。明芝手受过伤,尽管后来养好了,毕竟留下了痕迹,如今又添了厚厚的枪茧,离柔软细滑可说甚远。

她睁眼看了看他,他却是个昏昏欲睡去的样子。她合上眼,也睡了。

到凌晨徐仲九又惊醒一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汗粘在额头,凉嗖嗖的印到骨头里。他打了个寒颤,无意识揪紧了薄被。但也就瞬间,他感觉到身边人的温暖-一只手试探了摸向他的额头,也许是睡梦中不敢确信,片刻后她又用额头贴着他的,头靠头,然后她的体温源源不断涌向他。晃荡不停的灵魂突然安定,他一把抓住这棵救命的稻草,恨不得把自己的丝丝毫毫统统嵌进去。

无意间他在这人世找到了翻版的自己:同样的带着恨,然而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毁掉所憎的一切,所以暗沉沉地守着,等待下手的机会。他原先最爱的是钱,接着是权力,他终究仍是个人,偶尔也需要分享-固然他不会死,但万一要是真的死了,与其让那些钱便宜不相干的人,不如拿来喂养另一个自己。他太懂她的生命力,也知道如何吸回自己需要的养分。

她是他的一部分,他爱她,正是爱自己。

他在滋养中挣扎着,“爱我?”

没听到回答,他忍不住生了气-他对她那么好,气呼呼地问,“你爱不爱我?”

回答是狠狠的一巴掌,她被抓痛了。

他没松手,即将溺水般浮沉,低鸣着,呜咽着,恳求着。

明芝一直觉得这种话难以出口,什么爱不爱,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把这些话放在嘴边。她知道爱,季太太对初芝、对友芝全是爱,疼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但再心疼也不会拉下教养,怎么接人接物、处事为人。正经的夫妻,是互相尊重,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她被磨得受不了,脱口而出,“爱。”

她的脸涨得滚烫,仿佛烧着了,又有点丢脸,破罐子破摔地赌气,“只爱你!爱得要命!”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说,可说也说了,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

他默不做声,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失去方才的激昂,半死不活地贴着她的脸。汗水跟雨水似的,热腾腾淌下来,爬过他的脸,络绎不绝掉到她脖颈上。

明芝无语之余产生了幻觉,好像他死了,不由得心慌,“喂-”

他悠悠地回过气,“嗯。”

徐仲九很是自在,睡到日上三竿下楼吃早饭,可以说是早午饭。

餐厅空荡荡,桌上摆着丰盛的餐点。有油条和白粥,一碟肉松皮蛋,一碟玫瑰乳腐,一碟酱乳黄瓜,一碟炸小鱼干。也有奶油夹心面包,牛奶和咖啡,一大杯桔子汁。佣人恭恭敬敬问他要不要小馄饨或者面条,厨房的人已经开了炉门,片刻间能准备好。说话间,厨房送上来一碟桂花糕、一碗赤豆小圆子。

徐仲九稳重地想了想,盛意难却,又点了一碗面条,再煎两个荷包蛋,得溏心的,不老也不能嫩。

宝生娘在院子里给花修枝。她现在胖得十分可观,身上穿了条半袖旗袍,肉粽般一截一截,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两只翡翠蝴蝶,走起路来蝴蝶翅膀跟着一颤一颤。

徐仲九大吃大喝,安静地扫光食物,走到外面跟宝生娘搭讪,几句话说到宝生娘的心坎-宝生如今也算有自己的事业,可以成家了。媳妇呢,最好还是回老家去找,一来对脾气,二来风俗相近,不至于造成生活上的不便。当然,宝生的年纪不大,不必急,一定要找个有福相好生养的,三年抱两,家里也就热闹了。

李阿冬从外头回来,听到他俩的高谈阔论,悄无声息地靠墙往里走。他不愿意掺合,免得宝生跟他闹。不是怕宝生,他担心明芝以为他不听话。

走到半途,毫无预兆的,徐仲九抬头看向他,“阿冬,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李阿冬勉强笑笑,既不点头又不摇头。

徐仲九又问,“你多大了?”

李阿冬低声报了个数字,徐仲九愉快地“哟”了一声,“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婚事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家里没人操持,差点耽误终身大事,幸好后来遇到太太,不然可真成了老光棍。”

宝生娘点点头,深以为然-看吧,一来二去两人老大不小,也没个一男半女。瞧这模样还有得等,太太哪里像呆得住的人。先生呢,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连娘姨听到热闹,也从自己房里探了半个头。她从前怕徐仲九,不知怎么现在仍有些怕,虽然先生笑眯眯的经常很和气。李阿冬对徐仲九微一鞠躬,溜进了楼里,他是有事回来向明芝报告,没想到明芝出去了,徐仲九却在。

宝生也比明芝回来得早,他进来就听到客厅里徐仲九的高谈阔论,关于如何管教儿子,“一定要打,棍棒下出孝子。”“良臣皆来自孝子,可见孝子之必要。”“只要没成家,做妈的当然仍然管得;即使成了家,难不成就管不得?”

宝生一阵心烦。

徐仲九睡饱吃饱,气色好了不止一成,衬衫西裤的像知识分子,他亲生的妈呢,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

“瘪三,无赖。”宝生牙缝里挤出来两个词。

“什么?”徐仲九把手支在耳朵上,做顺风耳状,“我年纪大了听不清,再说一遍。”

“别装了,说的就是你,也不知道又打什么主意。”宝生斜眼看着徐仲九,“要不要脸?动不动躲到女人裙子底下占便宜!”

徐仲九笑容可亲,“年轻人不懂了,夫妻者本无分彼此。有本事,你也讨个好老婆。”

宝生娘见不对,推着宝生退下,一边骂道,“胡说八道,哪可以对先生这么说话。”

宝生一挣,推开他娘往外走,刚好和明芝碰个正面。他不知道明芝听到了多少,但看她沉着脸,莫名地心里发酸:伤姐姐的是那个人,每次帮姐姐的是他,然而一个名分,足以让每次不对的都是他。那个人,不就占着一个名分而已……

明芝从他身边走过,徐仲九从里面迎上来,“我的太太,你也太勤快了!来来,坐,喝口水,我给你按按。”

他也真做得出。

宝生鄙视地看着,徐仲九扶明芝在沙发上坐下,替她按头按胳膊,还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不知不觉,两人眼波粘在一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起来。

恶心!

宝生再也看不下去,昂首出了门。

一大早明芝在书局遇到了旧识,卢小南。

书局的一位董事,其人也是女子体专的校董,因明芝回报母校甚多,对她颇加青目。恰值书局打算建立分厂,他便邀请明芝投入股份。今日几方见面,会谈之余参观了印刷厂。

明芝在车间见到卢小南,他在那里做工人。她目光敏锐,一瞥之下也不会认错,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过不难推断,世事艰辛,物价飞涨,少了父亲庇护,卢小南不得不出来做事。像他这般年纪的半大孩子,明芝手下有二三十个,大多读了一年半载私塾,识几个字,做过学徒的有,更多是在街头讨生活,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直到被她收拢来。

卢小南没多大变化,穿着工人裤也仍旧学生样,不过神气里有了点大人的腔调。

见明芝注目,校董也是热心人,低声向她介绍了一番卢小南的来历,又道,“孩子犟得很,他父亲的朋友们打算凑一笔款子供他读完书,他就是不肯,宁可一边做事一边自学。书局的老板也是自学出身,倒喜欢他有志气。”

明芝自有打算,应和了数声。他们都是爽快人,方才对入股之事已有定议,等看过厂房更是将此事敲定,只等做好文书再聚集了一起签字。

这些事,她不打算告诉徐仲九。明芝憋着一口气想在上海滩冲出一条路,原为自己和徐仲九摆脱小卒子的命运,并没有呼风唤雨的爱好。然而随着人马壮大,她竟尝到一些权势的滋味,忙碌之后有几分感悟,难怪喜好弄权者多,确实比看一盘家务帐有趣。

轻言曼语之间,午饭已摆上桌,徐仲九拉着明芝坐下,亲手替她挟菜。其中有道西式的煎鱼,厨房配了相应的白葡萄酒,徐仲九举杯轻轻碰一下明芝的,也不等她,自己笑吟吟地先喝了一口。

明芝看他喝得眉开眼笑,忍不住提起脚来踹他,“有这么好?”

徐仲九放下杯子,一本正经地说,“就有这么好。”

他表情再严肃不过,不知为何明芝牙痒痒的,要不是地方不对,简直要咬他一口。她不想被他带着跑,立马收心敛气,静静地吃她的那份。

饭后明芝只管做自己每天的功课,写大字,看书,徐仲九也拿了本书在旁边坐着。

“啪”的一声书掉在地上。明芝走过去捡起来,把书放在藤椅扶手边的茶几上,盯着他看了一会。

徐仲九睡着后眉毛眼睛终于老实了,有种倦鸟归巢的舒展,浓墨重彩褪去后是苍白。明芝伸手抚摸他的面颊,却在半途停下,手背擦过他的唇。

如果……锁起来,如今她有的是人手看住他。

一念闪过又是一念。

他们看不住。

除非……她的手缓缓下移,停在他的喉结上。除非,打断他的腿。

明芝摇摇头收回手,转身出了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啦啦的地雷,谢谢阿良呼呼的地雷,谢谢还是原乡人的地雷,谢谢!么么哒!

谢谢那谁的火箭炮!破费了,谢谢!么么哒!

***

谢谢好大一杯柠檬茶的地雷,谢谢!么么哒!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徐仲九过的好日子,夜宵鸡汤海参,杏汁燕窝当点心,睡醒了吃吃了睡,补得神完气足。明芝见他天天蹲在家里,不由微微诧异,因为素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必定憋着大招在后头。但不管她明问旁敲,徐仲九只推疲累已久,如今能够守着她已是福气。

明芝听了一笑,并不当真,把刚刚剥的枇杷递给他。

徐仲九一身的棉布裤褂,头发剃得极短,青黝黝衬得眉眼更乌。他用舌头顶着枇杷在嘴里转来转去,腮帮也随之鼓起落下。

“怎么,不信?”

明芝洗过手,拿了毛巾擦干,又是一笑,抿了抿头发,换了双鞋。今天商会有事,她该出门了。

等她一走,徐仲九指挥佣人把藤椅搬到院里的凉篷下,舒舒服服躺下来,刚眯上眼又睁开。对着李阿冬,他招招手,“过来坐坐。”

李阿冬坐在小竹凳上,发现自己的腿太长,怎么放怎么别扭,活像乡下受气包小媳妇。

徐仲九看在眼里,连同李阿冬的衬衫卡其裤。他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哪里见过,这不就是小版的自己么。徐仲九从上到下打量李阿冬,总的来说不算辱没这身打扮,这孩子眉清目秀,白白净净,和宝生的五大三粗恰成强烈的对比。

他慈祥地笑了,“还做噩梦吗?”

李阿冬不明所以,但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徐仲九调皮地一笑,坐起半身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连你娘都已经忘了你那个死鬼爹。”李阿冬脸色大变,但徐仲九不放过他,仍然笑模笑样,“放火最好了,统统烧个精光,说出去还是他们自己不小心。你说,是吧?”

李阿冬一颤,手按在裤兜上。徐仲九眼明手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懒洋洋地躺下去,“年轻人,不要急。怕什么?你又不打算做圣人,别人打了你的脸,自然要打回去。”他打了个呵欠,“季明芝用人,又不看是不是孝子贤孙,就算她知道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现在做的不是杀人放火?”

李阿冬从家里出来时气不过放了把火,心下一直不安,后来才知道竟闯下大祸。风干物燥,那把火烧掉了祖屋,屋里的人一个也没逃出来。娘姨早就不过问前夫家的事,也从不和老家往来,因此到现在她没收到风声,也不曾起疑。久而久之李阿冬也不再担忧,谁会猜着是他干的呢。

然而终究是块心病,此刻听徐仲九侃侃而谈,他一时热一时冷,竟不知道如何才好。要是拔枪打死徐仲九,众目睽睽之下恐怕连码头都逃不到就会被抓回来;但不管不顾,恐怕徐仲九不放过他。

他又打了个寒颤,“你,想要什么?”

徐仲九坦然道,“心里藏着事多难受,我帮你排解排解,放下就好。”他闭上眼睛胡乱挥了挥手,一付困意难挡的样子。

过了会徐仲九鼻息均匀,居然真的睡着了。李阿冬胡思乱想,脸色忽青忽红,终究站起身悄然离开。

徐仲九睡到夕阳西下,期间谁也不敢打扰他,直到听见明芝的说话声,她回来了。

脚步声渐行渐近,他睁开眼,和对方的视线碰个正着。

卢小南。

他脑海中浮起眼前少年的姓名,暗暗一乐,看来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从睡到清醒只用数秒。

不大美妙的,卢小南不是手无寸铁,他拿着把上了□□的“三花口”。徐仲九射击训练课程成绩是优秀,他一眼认出这是比利时原厂生产的进口货,别看枪身薄,精度却高,显然它属于明芝。更糟的是她在他的教导下,早就学会把弹头开出十字缝隙口,一旦击中目标便会开花,几乎不留抢救的机会。

也许枪里没有子弹,但徐仲九觉得不容乐观。

明芝垂眼没看他,语声平淡,“人在这,你看着办。”

徐仲九苦笑,他是卢小南的杀父仇人。卢小南面容消瘦,指甲缝带着油墨,手掌还有旧年冻疮的痕迹,估计父亲去世后的日子不怎么好,明芝这是把他当礼物送出去了?

鱼在砧板。

一时无声。

好像很久。

卢小南摇摇头,掉转枪口扔还给明芝,“我不恨他。他也是可怜虫。”

明芝和徐仲九对视了一眼,后者无辜地看着她。她轻抬手扣下扳机,一声闷响,青枝绿叶飘飘散散落了他满身,拂了还有。

“吃饭了。”半道上冲出一个宝生娘。她扶徐仲九坐起,顺手拍掉他身上的落叶,嘀咕道,“有话好好说,在外头动刀动枪,家里就不必了嗳。”说话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明芝听到的音量。

明芝没有反应,“这是宝生娘,一会她安排你住下,和宝生、阿冬他俩在隔壁院子里。有什么需要,只管跟佣人说。”她看了看徐仲九,他还是一付楚楚可怜的受惊状。她忍不住笑了,坦坦然地说,“吃饭,我饿了。”

明芝用徐仲九的小命引动卢小南,把他招为手下。她不保证能帮他复仇,最终可以到哪一步看他自己,但事在人为,乱世里有枪有人闯出气候的可不少。

因为这意外的一出,徐仲九作天作地数天,气狠狠怪明芝谋杀亲夫。他委委屈屈地说,“一想起我就心口作痛,不用别人,你先要了我的命。”明芝被他揉搓得受不了,直想笑,“又没下手,你也会怕?”

徐仲九哼道,“怎么不会!你以为我不会死?!”

明芝不喜欢听到他说生道死,脸上却不露出,“请你吃饭算赔罪?”

两人商量了一会,穿戴好了出门吃饭。路上徐仲九又闹了一会,“你要那个小子干什么?”

明芝看中卢小南是读书种子,她现下花大洋供着几个文人在报上替自己歌功颂德,但及不上自家有一个的好。她含糊地开着玩笑,“养来当儿子,省得自己生。”

徐仲九目不转睛看着她,片刻后笑了,“好-这么大个儿子,我欢喜还来不及。你是想做顾先生?”明芝毫不犹豫地一摇头,“我为什么要学他!”

说笑间已经到了最繁华的地段,徐仲九东张西望之余看出许多新鲜,啧啧道,“可惜你不穿旗袍,否则肯定把外头那些比下去。”明芝也不爱听这个,她生平最窝囊便是打扮好装人偶的年岁,当下没听到似的只管开车。

徐仲九又想起顾国桓,“他怎么不来了?”

腿在人家身上,管得着吗,明芝又是无语。徐仲九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你亲生的娘生了个儿子,和你像不像?不不不,儿子像妈女儿像爸,我瞧你更像季先生多些,不像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