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立在门外,见夏荷出来赶紧迎上去低声道:“老爷生前吩咐过老奴,说他若过世要尽快入土,不可奢华大办,不可拖到七日,您看这…”

“派人去吴记各店铺及吴家旁系发丧,店面一律去大红改糊白,棺木可定好了?”

“主母临终前遗言要与老爷合葬,主母当初的棺木是金丝楠木,千年不腐,且是大棺。老奴已经派人去订制单人棺,按遗言空棺葬于一侧。”

“棺木明日前要做好,明日正午入殓,后日起坟,三日后出殡,吴管家分派好。”

“是,这次仓促,旁系亲戚怕是…”

“哼,敢在这个时候闹事,直接送到府衙。”夏荷闭下眼,接着道:“吴家这边的旁系吴管家看着发吧,父亲生前不待见的人就不用了,别让他走了也不顺心。”夏荷顿了片刻皱着眉问道:“吴记的那些相与,是不是也该…”

“按道理是该,老奴会列好单子让人去报丧。”

“吴管家费心!”夏荷皱眉烦躁的叱道:“让外面那些人都别哭了,父亲好不容易清净会儿!”

吴掌柜抬头看夏荷一眼,点点头出了院子。

夏荷陪着景阳在张氏屋子里坐了一夜,王氏也揽着孟琪坐在床边高凳上陪了一夜,谁都没有哭,仿佛只是陪着睡熟的张氏。

到第二日半晌,夏荷才叹口气晃晃呆愣不动的景阳轻声道:“阿阳,快要入殓了,咱们该给父亲备些东西。”

景阳散乱的目光慢慢回神,聚到夏荷身上竟带着一丝恨意,景阳扑过去,盘腿坐了一夜想是腿脚麻木的厉害,一下子往床下栽去,夏荷急忙抱住。

景阳朝着夏荷的胳膊就是一口,这一口是下了狠劲儿,隔着棉衣夏荷还是疼的皱了眉。

景阳又踢又咬,挥手甩向夏荷,张口骂道:“都是你,都是你,不然爹怎么舍得抛下我?我恨你,我不要你,你去死,你…”

夏荷硬生生的挨了他一巴掌,脸上瞬间肿起几道手指印,眼看着景阳脸色越来越白,担心的搂的更紧了。

“哇,你还我爹爹,还我爹爹,我恨你!”景阳哭喊着,扒着夏荷的肩头又是一口,夏荷打横抱起不断挣扎的景阳出了房间。

王氏叹口气想要起身,双腿已是酸痛难耐,兰芷跪着揉捏良久他才勉强扶着孟琪起身,转身对刚进来的吴掌柜道:“准备一下吧,等大公子过来就入殓。”

王氏再看一眼床上躺着的人,轻叹了口气出了房间。

夏荷抱着景阳去了景阁,一路上被景阳抓的脖子一道道的血痕。夏荷把景阳放在床上,抓住他又甩过来的手扣怀里,景阳拼命挣扎,脚下踢着夏荷毫不留情,夏荷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疼的哼了一声,抬手拉过一条被子盖住他压在身下。

景阳哭着骂着,手脚被裹在被子里就寻机会用嘴去咬,夏荷鼻子发酸,低头堵上他的嘴,景阳寻到她的唇狠狠的就是一口。

夏荷发出一声闷哼,抬手捧着他的脸慢慢的吻着,嘴里很快就被一股血腥味填满。

景阳被嘴里的咸腥刺激的瞪大眼睛,恼怒的偏开脸,恶狠狠的道:“你滚,我不要看见你,你滚!”

夏荷心底的哀伤瞬间涌了上来,抱着景阳坐起紧紧的搂他在怀里。

“阿阳,你别这样。”

景阳闻言猛地推开夏荷,怒道:“都是你,爹爹昨日还好好的,都是你,爹爹他把我托给你就走了,要是没有你,爹爹肯定还好好的,我讨厌你,你滚,你滚!”

夏荷重又一把揽过景阳,眼泪落在他脖子里,景阳被滑进脖子的几滴温热的东西烫的抖了抖,咬着唇嘤嘤的哭起来,双手怀上夏荷的腰,抽噎着道:“是你,都是因为你,爹爹才走的,你赔我爹爹,你赔我!”

“阿阳!阿阳!”夏荷越来越紧的搂着景阳,似乎要把他的那份痛揉入自己的血脉一般。

“阿阳,乖,父亲定不愿见你这般,阿阳!”夏荷一遍一遍的轻声唤着,待眼中的泪慢慢干了才松开一些,抵着景阳的额头道:“阿阳别怕,以后我陪着你,无论如何都陪着你,阿阳别怕!”

景阳紧紧手臂,哽咽道:“爹爹不要我了,都怪我不好,老惹他生气。”

“不怪阿阳,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景阳趴在夏荷肩头哭的嘤嘤噎噎,声音也变得嘶哑,夏荷像对雪儿一般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叹息道:“父亲是去找母亲了,阿阳不是也见到了,父亲走时还挂着笑呢,这般没病没痛的离开该是福气。”

夏荷想着张氏不过是四十的年岁,这么早就离开确实有些让人无法接受,他应是操劳太多劳心太过,景阳身边的帮手一天少似一天,将来又要一个人顶起吴家重担,会不会…

“不会!我不会让阿阳一个人的,我不会!”夏荷紧紧手臂,一遍遍的低喃,“阿阳不怕,有我呢,阿阳不怕!”

不知是想开了还是怎的,景阳在夏荷怀里哭过后就又是那个吴景阳了。他抿着唇看着张氏入殓,却再也没有掉一滴泪。

张氏的灵柩停放在吴家祠堂,这是夏荷第二次踏入祠堂,上一次是她和景阳的关系近了一步时张氏带着她过来的,要她对着吴家祖祠发誓会护景阳一辈子,难道那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么快就…

夏荷甩甩头暗嘲自己的想法不着边际,景阳已经勉强喝了些汤睡下了。夏荷慢慢的往里走,想着自己再守一夜灵堂,刚靠近灵柩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一旁,夏荷顿住脚步,忽闻那人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明月公子,您,就这么走了!”

夏荷被这句话惊得愣在原地。

“唉,明月公子进吴家们时年方十七,小小少年就能遇事不惊,公子那般风华,老奴至今不忘。老奴想着,能一直这么呆在吴家多好,也能每日里见公子一面,这才一步步坐到大管家的位子。公子苦呀!”吴管家长叹一声继续道:“一个人扛起吴家家业,老奴想着,自己也该帮上公子些才好。公子不知,公子每次吩咐老奴做事,老奴都满心欢喜,若能得公子夸赞啊,那是老奴能开心半个月的大事。”

吴管家慢慢的靠着棺木坐下,柔柔的抚抚灵柩道:“如今,才能靠公子这般近,公子莫生气,老奴也就是想唠叨唠叨,公子想听就听听,不想听啊,就当一阵风刮过去。唉,主母也是难得的好女子,又最是痴情,当初公子与主母站在一起,不知道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

夏荷轻轻的走出祠堂,站在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发愣。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情却无关风月。吴管家呆在吴府大半辈子,自夫郎过世就没有再娶,一个人带着女儿吴田过生活。他兢兢业业就为了守着自己心底膜拜的人,她当他是自己心中不可触碰的神,守了半辈子,念了半辈子,看着他孤独,看着他辛苦,看着他的点点滴滴,而她,永远也不会发生在他的故事里。

不知过了多久,夏荷被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惊醒,忙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

吴管家看见夏荷,瞬间有些狼狈,抬袖抹了把脸才问道:“小姐何时过来的?我,老奴进去给老爷烧点纸钱。”

“刚走到这里,也来看看父亲。”

吴管家点点头往外走,夏荷转头看着她微微佝偻着背走在幽冷的月光中,背影惨淡而凄凉,夏荷叹了口气,转身进了祠堂。

46

46、春游(一) ...

三日后出殡,刘氏竟然带着夏莲也过来了,跪在灵堂上回礼的夏荷牙齿磨了磨,瞪着夏莲的眼神就有些不太友善。

夏莲与刘氏的目的基本相同又有些不同,刘氏是以此表示对吴家的关心,夏莲则是想借机看一眼孟琪,希望自己能在他伤心之时劝慰一番。

刘氏倒没有太出格,只是哭的有些让夏荷头疼,景阳跪在那里没有动,夏荷照常回了礼,抬眼就不见了夏莲。

夏莲这时候来还真的不是时候,孟琪心情很不好,一面担心王氏一面担心景阳,还伤心张氏的离世。

有时候一家子人就是处在翘板的两端,一人强势另一人就会软弱,现下一家人都处在低潮,孟琪反而镇定了许多,还能帮着指挥一下忙乱的下人。

景阳体谅他年岁小,中间借着让他取东西支开了一会儿,好让他活动活动腿脚。

孟琪膝盖有些疼,正抱着黄纸有些不稳的往灵堂走,迎面就碰上夏莲,孟琪的表情连变都没变,直接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孟琪公子!”夏莲追上一步,有些担心的喊了一声。

“有事?”孟琪抱着黄纸回身,声音冷冷清清。

“孟琪公子保重身体。”夏莲有些局促。

孟琪见她没有下文,转身继续往前走。

“孟琪公子?”夏莲慌忙出声。

孟琪挑眉,“还有事?”

夏莲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不耐刺的心底疼了疼,摇摇头讷讷的道:“没,没有了。”

孟琪绷着一张脸转身离开,那说话的表情像极了景阳。

刘氏见这场面实在不是话家常的时候,劝慰了景阳几句就领着夏莲回去了。

出殡时,王氏执意随着送葬的人去了坟地。

死者再开棺本有违习俗,大多人家的合葬不过是两棺并排葬在一起,但吴岳遗言如此,后辈也不得不开棺。

整个过程都由专门的司仪进行,夏荷搂着景阳站在一侧,扶着他的头不让他多看,到最后合棺时才一起上前行了礼。

夏荷看一眼棺中的人,带着深深的敬意与承诺郑重的行了一礼。王氏倒没有再哭,只是怔怔的望着棺中的人目光有些悠远,合棺前王氏走上前放了一块石头在吴岳的手骨处。石头被人重新打磨过,光滑扁圆却没了字迹。

众人不解,却也没有多问,棺木合上的那一刻,王氏到底是没能忍住,哭着瘫软在地上。

这一刻,他真正的绝了所有念想,心甘情愿的留给她们一片无人打扰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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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忧郁了数日,每日里都到祖祠里呆上一会儿,不过也没有一蹶不振,只是越发的黏着夏荷,晚上若她回来的晚了就会好一顿耍小脾气。他倒是没有再提书肆的事,夏荷心知他必是已经知道,他不问,她也没有再提,反正书肆的管理正一步步的交到夏雪的手里。

转眼就到了春天,夏雪兴致勃勃的筹划曲水流觞的事,孟琪也凑热闹,常常住在雪园不回来。夏荷与景阳倒是越来越多的陪王氏说话吃饭,似乎对张氏的感情都转移到张氏的身上。

其实两个人不过是觉得,能有长辈去孝敬是一见幸运的事,待到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时,方觉先前行事多有不孝实在是有些晚。

孟琪这几日又住在雪园,晚上夏荷与景阳照常陪着王氏吃了饭,又聊了会儿才回房,兰锦迎出来麻利的伺候景阳洗簌。

自张氏故去,兰锦就开始跟着景阳,做生意也跟着,倒是能帮衬他许多,这么一来,兰香就开始打下手。景阳的衣食起居行兰锦一个人安排的有条不紊,兰香倒也没有了用武之地,恰逢张氏过世,也没敢再提入唐府的事。

时候还早,夏荷拨着算盘在灯下看帐,景阳洗簌好照例窝在床上,借着床头小几上的烛光看之前夏荷看的“闲书”,偶尔看一眼夏荷。

景阳想着书房里自己寻来的几本孤本,勾着嘴角笑了笑,冲夏荷道:“你过来,与你商量个事儿!”

夏荷不抬头的算完手下这笔,起身走到床前,揽着景阳问道:“何事?”

景阳看了夏荷一会儿,狡黠的笑了笑道:“与你谈笔生意。”

夏荷挑眉,脱了靴坐到被子里,揽着景阳亲了许久才问道:“什么生意?”

景阳面上有些红,半趴在夏荷身上笑着道:“我有几本孤本,一本棋谱,一本元一传记,两本本草,是众人求而不得的。可以借予你抄几本,卖了银子要五五分成。”

“传抄的身价就跌了。”

“笨呐!”景阳抬头拍一下夏荷的额头,撒娇般的抱着她的腰晃了晃,嘟着嘴道:“你得奖赏我点什么我才告诉你,保准让你赚银子。”

夏荷笑了笑,抬手熄了小几上的烛,揽着景阳就滚到床上。景阳推着她问道:“你干嘛?”

“给阿阳奖赏。”

“干嘛熄了烛火。”

“这奖赏别人看不得。”

“哼,桌子上的烛还亮着呢。”

“那样可以看得见阿阳。”

“哼,那你要给我什么宝贝?”

“唔~~~你,哈,你慢些。”

“难受,你快!啊…”

“唔,你欺负我!”

夏荷披着衣袍下床熄了灯,摸黑快步走回床边钻进被窝,揽着景阳吻了良久,待他喘息平稳下来才抬手掖了掖被角,手还没收回来就“啊”的一声叫出来。

夏荷捧上景阳的脸,发狠的重重吻上去,手上也毫不留情的,就是不肯让景阳贴近自己。

夏荷恶狠狠的问道:“干嘛咬我?”

“我,我高兴!”

夏荷手上不停,避过那一处抚遍他全身,景阳咬着牙硬撑着就是不服软。

“哼,敢咬妻主,看我怎么罚你。”

景阳被折磨的嘤嘤哭出声,就是梗着脖子不服软,夏荷终是心疼,抱着他时快时慢的动作着,惹得景阳最后关头对着夏荷的肩膀又是一口。

夏荷疼得嘶嘶抽凉气,胸与肩膀各挨了一口,实在不太好受。

“干嘛咬我?”

“我喜欢咬你,不行啊?”

“行!”夏荷苦着脸低声道:“阿阳下次能不能咬的轻些?”

夏荷拉着他的手摸上自己胸上的那一处,轻哼道:“疼的厉害,不知道破了没有。”

“哼!”景阳抬手揉了揉,十分肯定的说道:“自然不会破。”

夏荷有些沮丧,景阳喜欢在房|事时咬她,有时候是不满意,有时候是太满意,虽然不会真的咬破,但那滋味确实有些…不过,好像,她也喜欢他这样回馈自己,只是,嗨…

“阿阳可还满意?”

景阳被下踢了夏荷一脚,往夏荷怀里蹭了蹭道:“传抄本自然不比孤本,但是她们都没有孤本,能有一个传抄本不也是好事?首先呐,抄本最多五本,后面可以盖个章,哦,比如雪儿的化名就可以,所有荷香散里按着孤本誊写的都用这个化名,时间长了肯定会有好处。再者,誊写好不急着出手,先把我手里的孤本摆在你那书肆呆上几天,等众人皆知,再把孤本收起来,把誊写本摆出来。孤本本就千金难求,有手抄本已是不易,她们若肯出高价,就答应只售出一本手抄本,再来个竞价什么的,肯定能赚银子。”

“投机取巧。”

“嘁,你爱做不做,反正这也是做好事,把孤本再次流传于世,我不在乎手里的孤本掉价你就该谢天谢地啦。”

“成交,五五分成再邀公子春游。”

景阳搂着夏荷吃吃的笑,胳膊恶意的紧紧箍着她的脖子,夏荷也不推,故意重重出几口气,哑着嗓子道:“啊,憋死了。”

景阳松了手臂,改为揽上她的腰,手指摸索着丈量了一番,嘟着嘴道:“你腰为什么这么细?”

“你问过了,我答,天生如此。”

“哼,臭美。”景阳往她胸口埋了埋头,轻声道:“荷好像又长高了。”

“是呀,追上阿阳了。”

“你长的真快,才四五个月。”

“我还会再长高些,毕竟到十八九才会停长。”

“长那么高做什么,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样子。”

夏荷眨眨眼,“也不好说,有的人就十六七就不长了。”

“嘁,你整个一墙头草。”

“只顺着阿阳倒。”

“呵呵,贫嘴!”

也就在晚春时节,夏雪筹划已久的“曲水流觞”终于上场了。之所以选在晚春,一则天气更暖些,二则此时更是百花盛开,万紫千红,沪河边的草地也都反青。流水潺潺,芳草萋萋,野花遍地,还真是春风春景美煞人,不出来游玩就有些对不起这绝美的景色。

夏雪的邀请贴上附着几句话,“美酒诗歌,古乐太极,文人墨客,曲水流觞”。

酒,免费赠送,是秦叔酿的“雪荷”,邀请人的落款也是“雪荷”,只冲这一点,当日几乎所有收到请帖的文人都去了。夏雪自然不会露面,一切都由蒋东打理。

“曲水流觞”选在沪河上游分支不太湍急的一处,那里景色也是极美。荷香散里分派过来的几个伙计,统一都是一袭素色长袍,长袍袖口绣着“荷香散里”四字,专门为文人墨客上酒。

夏荷带着景阳春游也选在同一天,顺带着可以看看雪儿忙活了多日的成果。夏荷的队伍也很庞大,带着王氏,夏雪与孟琪,自然还会有平烟兰锦兰芷兰香兰翠。王氏本不愿凑热闹,景阳与夏荷怕他呆在院子里孤单,坚持要他出去一游。

所选之地离文人流觞之地不远,不过是在沪河主干旁边,间隔也不过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