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倒有几分轻佻之意,但面容极其淡漠。阎罗已然不是三年前那般模样了。容若挑一下眉,“难道阎老板觉得江南的美只有这些吗?”

阎罗浅笑:“要不纳兰公子怎会来此?”他目光倒有几分凛冽,着实把容若将了一军。只见容若羞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明月这时插话,“方才见我妹妹进了这地方,所以特意来此看看。”她本想安安静静地待他们打完照面,便过客一场。不想阎罗话中有些锋利,她实为看不过去。

阎罗一直未注意她,她开口了,他才把目光转向她。许是她对他有愧,三年未见,已然有些恍如隔世,她甚是尴尬着将他望着,阎罗从始至终脸上带着浅笑,然,她看得出,他眼底是道不尽的漠然。

“你妹妹确实在此。”他一字一顿地道。

明月的心忍不住提了一寸,她见他眼底忽然闪现出一股笑意,便知,她现在是骑虎难下,得跟他走了。况,她拒绝了,一旁的容若也不会容许的。

她只能硬着头皮对阎罗欠身道:“还请阎老板相告。”

阎罗笑道:“无妨。”目光转向一旁的容若,“纳兰公子,你可知苏州最‘清’的青楼是哪一家吗?”

容若呵呵一笑,“定是这‘天上人间’吧。”

“正是,因为这里有个好老鸨。”阎罗别有深意一笑,他拍了拍手,便有一名女子走来,对阎罗欠身。阎罗道:“老房间。”

“是。”女子微微欠身,便离去。阎罗立即熟门熟路地带路,“跟我来便是。”

明月紧紧抿住唇,将阎罗望着,她不甚理解他为何如此做,不是说过永无见期吗?为何一场偶尔的邂逅本是可以烟消云散,而他却要找跟绳子与她纠缠下去。

她不甚理解。

还在彷徨之时,阎罗已然推开正经过的厢房,甚是熟客之样。看来,他是这里的老客人了。两人跟着进去,一股清淡的麝香扑鼻而来,明月不禁皱了皱眉头,这种地方最不适已婚女子来了,一是看了烦心,这帮酒色男人们在此逍遥快活,难免让她们想到自己的另一半。 二是这厢房的麝香,是让女子极难怀孕的熏香,对已婚女子而已,不宜。阎罗似乎注意到一进门的明月愁眉不展,他不动声色的掐灭炉子上的麝香,漠然坐下,示意两人坐下,他道:“待会你们想见的人便会来此了。”

明月顿了一顿,眉蹙得更深了一层,她不甚理解,她的妹妹要是与他在一起,按理说他会招他们一起去,只是她妹妹怎与他在此?她妹妹是他亲妹妹,他们二人之间的亲密不如当初那般儿女之意,但即使是亲情,也不会至此,在青楼之地相会?难不成…

明月顿时惨白了脸,难不成她妹妹当初并未去找阎罗,而是堕落成青楼女子?在经过一系列的悲惨才与阎罗相会?她愈想心里便后怕,要是正如此,她该如何是好,这一切因她而起,她必当负责到底,只是她该如何偿还?还在胡思乱想之际,似乎容若也与她想到一处了,只是他不明白其中缘由,“青田妹妹为何在此?”

“她在此做事。”阎罗淡淡笑着,目光极其平常。

容若大惊失色,然,明月却忽而松了一口气。青田是他妹妹,要是正如自己所想,想必他不该这般镇定自若。阎罗见两人不同的反应,随即扯了个微笑望向明月,好似在说,你想得总是周全。

明月别着眼,端起茶几上的茶壶,为容若倒了一杯茶,在茶冲击茶杯所散发的香味扑鼻而至之时,明月怔了一怔,竟是广东的凤凰单枞?

容若抿了一口,惊奇地朝明月说道:“这是凤凰单枞啊。”

明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阎罗自个也倒了一杯,“养成了习惯,现在只喝凤凰单枞了。”他语气淡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容若当即顿了一顿,愣怔了许久,草草笑之,讪讪地一口喝尽了整杯茶,“阎老板难道不想换换口味?”

“那么纳兰公子呢?”阎罗再即反问:“纳兰公子想必也是喝惯了凤凰单枞,可问有换口味的打算?”

他问着极其平淡,然,容若的脸色顿时刷白,从未见过的冷然地道:“我习惯了明月泡的茶,要是哪一天换了,我便也换了。”

阎罗轻笑,“纳兰公子好福气。”随手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这茶确实是好茶,久品不衰。”

明月从容若目光中便知,他在生气。

“扣扣。”门突然响了起来,许是人来了。阎罗对着门道:“进来。”

门“吱噶”地打开了,明月将目光望去,在逆光的烛火中,她见到她的妹妹——卢青田。在那场荒唐的迎亲之后,翩然离去的妹妹。她虽对这个妹妹感情大多是愧疚,但见到她之后,还是有些热泪盈眶的。

她变化大得明月都认不得了。以前少女出阁前的青涩,三年后的蓦然相望,竟是历尽风霜的模样。虽容貌依旧,但她眼底的那股不谙世俗的淡漠,被看透世俗的淡漠代替了。她着绛红色的衣裳走来,头发挽起,发髻上斜插一只翘银簪子。

她冷冷将明月望着,目光转向容若,愣了一愣,而后嘴角轻蔑地一笑,转向阎罗,“你带的客人?”

阎罗颔首,“寻你而来。”

卢青田白了一眼,“寻我做什么?我与卢家已毫无瓜葛。”

明月顿了一顿,“妹妹,父亲被发配到宁古塔,他希望我来寻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她自我感觉有些惺惺作态,但却是是发自肺腑。只要她过得好,她便安心了。

卢青田瞄了一眼明月,不再说话。要是按照以前的性子许是要下逐客令,许是听见明月告知她,卢兴祖被流放了,才动容片刻,没当即发话。

明月上下打量她一番,从衣着上看她不是这里的姑娘,而阎罗知她在此,便也不会是干重活或者下等活的丫鬟,她的心一下子豁然,没想到竟是如此,她确实是始料未及。

天上人间的老鸨便是她在这做的事。而显然,这天上人间的老板必定是涉商广泛的阎罗了。明月冷笑,世间无奇不有,变化无常。

她道:“见妹妹如此,姐姐就放心了,就此别过。”她立即想离开此地,她目的达到,也便不会惺惺作态对她这个妹妹嘘寒问暖。她自是知,用不着自我犯贱。

见明月大步离开,容若便向一旁的阎罗拱手相别,去追上明月。

阎罗目不转睛凝视着门口,聆听一下子空旷的气息,心平气和地举起茶杯喝了几口凤凰单枞。不过是偶然的邂逅而已…

“真想不到你还会带他们来,我以为是老死不相往来。”卢青田悠悠地说道,目光极其冷淡,甚至有些嗤之以鼻的趋势。倒是阎罗,他静静地喝着一杯又一杯的凤凰单枞,几乎皆是一饮而尽,他道:“你知道,大不列颠人有一句常挂在嘴边的问候是什么吗?”

她白了他一眼,“我又没去大不列颠。”

“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今天天气怎么样?”他冷冷笑道:“然后见面的二人便开始由此岔开话题。”

“怎么?你还想由此开始了?”卢青田反问一句,显然是明白阎罗方才那些话的意思,她语气极冷,甚至有股恶气,“她嫁给她一直期盼的男人了。”

“你想多了。”阎罗倏地站了起来,望向方才她离去的方向,“问候一次,以后各自走各自的路。”

“我看是你想得太过草率了。”卢青田嘲笑一番,“给自己找了太多的借口,会让你更加欲罢不能。我的痴哥哥…”

阎罗目光凛冽起来,“你该嫁人了。”

“不劳烦你。”卢青田本想直接出去,不想门口忽然伫立一名小厮,愣怔在原地,连忙拱手对阎老板道:“阎老板,你今儿买的人来了。”

阎罗轻轻“嗯”了一声。卢青田怔了一怔,“给天上人间新添人丁?”

“算是,按照老规矩,看人意愿。”

卢青田微微颔首,似乎阎罗常常为天上人间添加成员是常有的事。

明月方想出门,忽然见到门口站立着一名女子吸引了。她不算美,却有一种知性的气质。她屹立在门口,好似在等什么。她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

“明月。”容若在后叫唤着她。她回头看去,对他笑笑。容若小跑与她平行,道:“你为什么要逃?”

“没有啊。”明月浅笑,目光随意扫向方才那名女子,她也正在好奇地将她望着,目光锁向容若,竟移不开眼。容若似乎也感到有一种目光在望向他,他望去,与那女子四目相对,然,只是草草了事,回头转向明月,“今儿累了,明日好生歇一歇吧。”

明月点了点头。容若见她心情没有当时那般不佳,遂握了握她的手,牵她离去。两人擦肩而过之时,明月依旧感觉到那双目光,还在专注于他们。

她不知,她为何这般看他们,许是在青楼见到女子出没,确实甚是招摇,而她这般气势汹汹出来,容若在后追逐,想必总会让人想歪吧。

他们方一离开,便听到卢青田在后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婉。”

正文 天若有情故

于第二日,容若去找他的知交。 明月也不知这知交是何许人,当终于见到了,才知这知交乃是她所知的一位特殊人——陈维崧。之所以知晓,自是有他特别之处,他出生于,性格温而儒雅,可说得上才貌并全之人,但他好男风,与他相交之人皆知。

明月还知最传为“佳话”的便是他与名优徐紫云的过往,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此时的陈维崧还尚是一名偏好男风之人,即使有妻,他也从不避讳自己这个癖好。明月确实佩服了得。

容若道,“只要不伤天害理,不为世俗也不为过。”

看来容若一点也在乎这些。这倒是让明月有了调侃,她戏谑地道:“不怕与你断袖情深?”

容若笑答:“光是他独角戏也唱不出什么名堂来。”

明月一听,顿时无语。什么时候,她开始居于下风了?原本那善于羞涩的男子已然变得伶牙俐齿,呜呼哀哉。其实,她早发现,许多事情,是回不到从前了。他们不会再如相识之时风花雪月;也不会再如初婚之时甜蜜似饯;他们之间好似风平浪静行驶的小舟,走一步算一步,看不到彼岸,只能睁着眼面对前面未知的狂风破浪。她知晓许多,他们之间的婚姻是三年,她会难产而死…

她一直在掐算着日子,离三年,还有近一年的时间。而这一年,她总是忐忑自己会怀孕,然,每当容若目睹小孩之时那缱绻的期盼,她还是妥协了。怀吧,不要让他们之间有遗憾,抑或者说,不让自己白白在他生命中只留下痕迹。她不知未来是如何,只知,顺其自然。

他们去县衙找陈维崧之时,明月换了男装,妇道人家去官府,容若觉得不大妥当,明月也便换了男装。她着好行装出来,容若眼神极其闪烁,最终忍不住扑哧起来。明月问他何故?容若只是浅笑,”式微兄,倜傥依旧。“明月大窘,低眉。想起那次的女扮男装,还真是感慨万千。

那时,陈维崧正在与人聊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招呼他们。他气质文柔,算得上翩翩公子。见到容若,目光总是柔软几分,要是不知他好男风,明月还以为这是激动地目光。

容若见怪不怪,开门见山想去探讨关于西夏的一些事宜。陈维崧先应和着他们去书房细谈,但不消多时,师爷便在他耳朵边细谈些什么,陈维崧大惊过喜,竟跳了起来,“真的?”

“是。”师爷拱手笑答。

陈维崧笑得合不拢嘴,顺便把喜悦分享出来,惊喜地对容若道:“资金终于筹备好了。”

他说的没头没尾,倒让他们有些莫名其妙,见他们一副茫然的样子,陈维崧再道:“哎呀,瞧我激动的。是这样,我们县城的河坝决堤了,一时筹不到那么多钱,正在焦头烂额呢。听说富甲一方的阎老板到我们苏州这来了,我没抱多少希望找他,不想这么这阎老板这般好说话,真是大喜。”

阎罗甚是出名吗?明月不禁疑惑。她一直知道他是个金主老板,只是不知他还小有名气?作为商贾而言,实为难得。

容若似乎也颇为惊讶,“你说的阎老板可是姓阎名罗?”

陈维崧讶然,“除了大名鼎鼎的阎罗,还会有谁?”陈维崧眨巴一下,提到阎罗还来了激情,“这阎老板来头不小,与安亲王关系匪浅,生意遍布整个大清,人人得知他该有一大座山的金库,几年前去了大不列颠,听说弄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找买家呢。”

容若觉得玄乎,曾经顾小三提过的,也仅仅局限于一个大财主,还真不知与安亲王相交,偏巧,他也认识安亲王,下次可以问一问。

明月稍有蹙眉。她以前便觉得阎罗与安亲王关系玄妙,当年认为可能是朋友,可这层朋友还不至于帮她打通关系,说起来,她还欠那个男人一个人情。

陈维崧似乎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乐滋滋地有些耐不住,对容若道:“纳兰,我得去谢谢阎老板,你可要一起去?”

容若笑道:“你还是这么急性子?也不在乎这一天吧。”他显然,不怎么爱去。

陈维崧龇着嘴,“带你去见见天上人间,可是苏州的好地方。”他目光极其深邃,好似神秘似的。可惜,这天上人间,他们已去过,并不任何好奇之心了。

容若方想拒绝,陈维崧再道:“啊,今日可是七夕?”

两人便愣了一愣,掐算着时日,不偏不巧,今日还真是七夕,然,两人一点也未察觉。陈维崧笑道:“天上人间的姑娘与其他青楼可不相同,是官宦子弟调解情操的好去处。”他眉目中已然带着“必去”不可的笑意。

容若略有忖色,他瞄了一眼明月,见她带笑将他望着,不禁苦笑起来。陈维崧是不知他身边有着正牌夫人在此,那双眼睛实为难测。

“冬郎想去便去吧。”明月笑道。

她这声“天籁”着实把陈维崧给吓愣了。他打量一番发出“女声”的男子,脸一下子羞赧起来,吞吞吐吐地道:“这位是?”

其实他早已猜测出明月的真是身份了,当时进门他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这下,许是丢尽了颜面了。

“拙荆。”容若轻声咳了一下,甚是不自在。陈维崧得知残酷的真相,不免尴尬不已,连忙向明月抱拳鞠躬。明月回礼,且目光极其柔和,“陈公子要是不介意,可否带明月前去?”

陈维崧视死如归,“夫人这是哪的话,当然得带夫人前去。”

明月贤惠地点了点头,“顺道带上令夫人便更好了。”

陈维崧翕动着嘴唇,顿时无言以对。容若见明月那“天下无事”的面容,不禁心底发白,许是要整一下陈维崧,明月才肯罢休。

果不其然。陈维崧咬牙答应带他夫人前去,明月还附注一句:“那种地方,还是女扮男装的好。”

陈维崧略有一怔,脸上更是惨白。人人皆知他好男风,这要是带妻子去逛青楼,还让妻子着上男装,全苏州该会传出怎样的“佳话”?他不禁一哆嗦,极其痛苦地望着容若。然,容若却抿着嘴,似笑非笑,欲笑忍笑地将他望着,一副“多多保重”之态,让人心里欲哭无泪。

陈维崧终于知道,在已婚男人面前,千万不要怂恿他去接触别的女人,实为防不胜防啊。

陈维崧的妻子汪氏是一位但笑不语,文静贤淑的女子。她先听自己要扮男装前去青楼,是着实傻了。不过,她恢复极快,利索地答应了。明月想,这个女子很有味,懂得隐忍,懂得知近知退,而她欠缺的便是这样,她对于容若,有着太多的占有欲,还有难言的依赖。

不知是太过于在乎,还是自己的爱情里太过于洁癖。

七夕,在江南是极其繁荣富于娱乐的节日,虽在这里一日,对古人而言,并非是情人节,却于女子而言,是她们的节日。尤其是未出阁的少女,用针线穿孔盼得如意郎君,便是乞巧。

他们四人行走于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不常出闺门的少女们,兴高采烈地手持面具穿梭在人群中。容若煞是好奇,耐不住问了问:“为何都拿面具?”

汪氏道:“这是这里的一项有趣的活动。姑娘们带着面具穿梭于人群中,相中自己的如意郎君的话,便会把自己今儿穿的针线交与他之手,作为信物。算是芳心暗许吧。姑娘们带面具,主要是怕有些人以貌取人。”

明月眨巴一下眼,认为这种活动实为可爱。也是给封建女子一次大胆的机会,虽只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但也许便可天荒地老。

她这般想着,不禁扑哧笑了起来,她太不含蓄了,与容若之间,算是火光十色,天崩地裂。她把目光转向容若,见他嘴角牵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不禁失了神。

这般谪仙的男子,在这群面具下的眼睛里,可是有芳心暗许?

四人未走几步,便听到一名女子拿着画摊上的折扇幽幽念着:“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带着白色的面具,在这灯火阑珊的七夕之夜,犹如一缕抓不住的幽灵,毫无防备的袭击到人的心灵之处。她道:“这首《鹊桥仙》意向不错,可惜过于意境了。”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叹息一声。

从她身后突然窜出一名女子,道:“你怎跟个兔子似的,一溜烟便不见踪影了。”那女子明月认得,正是她妹妹卢青田。

“卢姐,听说湖岸那边要放烟火,所以我…”她脸一下子羞红起来,小女子般的可人。卢青田捂着手帕笑了笑,看了她手里的折扇,“这《鹊桥仙》可是经典情诗,你怎说它过于意境了?”

“可不是吗?若是两情相悦,一日不见便如三秋,定是盼着朝朝暮暮。两人分开太久,虽能更加的思念,只是时日过长,便成了一种考验。经得住时日便能长久没错,只是分开后还能相会相守,很难。”那女子说得一脸天真,却无比坚定。

很难想象,一名妙龄女子会有如此见解。也不知是感同身受,还是随意抒发,总觉得她领悟的不错。明月带着欣赏的目光将她望着,可她不知容若也是带着同样的目光将她望着。

“婉。”她们身后突然出现了阎罗,他正朝她们走来,沈婉转身见到阎罗,顿时眼睛亮了亮,“老板。”

两人相视而笑。

明月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大对,甚有些奇怪。陈维崧张着嘴,“阎老板!”她喃喃自语,一时兴奋起来,向那边招收叫唤:“阎老板!阎老板!”

阎罗应声看去,在那人群之中,清秀娇小的身躯,正在全心全意地将他凝望着,这个目光,是蓦然回首,最真实的写照。

他以为的永远,最后还是敌不过在茫茫人海中,那简简单单的凝望…

印证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挥洒无尽泪

“轰砰!”一束烟花在深蓝的夜空中绽放,如昙花般美丽妖娆多姿,却稍纵即逝,那团缤纷的烟花绽放出似莲花的形状,发出崭亮的火花。原本相视的几人注意力皆转移到了烟花上,各有所思地极目望着,全然忘记身处何处。拥挤的人群熙熙攘攘来回走动,偶尔撞了撞他们,脚下的步伐会移几寸,直到…

“让一让。”一位马夫推着手推车夹挤在人群之中,车上装着大大小小的烟花,好似是要移到河畔去放。此时的过道上挤满了抬头看烟花的人们,他们非要让马夫叫唤许多遍才会不情愿地挪出几步让下道。

明月被硬生生挤到一边,与他们三人有了些距离,她本想走回去,奈何太过拥挤,她根本无法迈出步子,只能蹭出一点步子缓慢朝他们走去。

容若也有些着急,看着明月离得远了,本想顺着过去,奈何根本迈不出步子。一下子的拥挤让他们举步维艰,明月略有些勉强地定在原地,不让自己随着人群推走。她被逼退了一步,刚好碰到一名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手里拿着燃放的摇花,可怜兮兮地东张西望,好似与家人走散似的。

明月只看了一眼,她旁边便已然站着被人群冲刷而来的阎罗,他清冷地注视着她,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脚下娇小的小女孩,他顿了一顿,低头问:“怎么了?找不到娘亲?”

他语气极其温和,与望着明月的目光成着强烈的反差。小女孩已然哭红了眼,眼巴巴地望着阎罗,全然不语。阎罗勉强附身抱住小女孩,把她抬得高高的,道:“看看有没有你娘亲?”

小女孩视角高了,开始东张西望,左右寻觅,顿时眼睛一亮,手里的摇花金灿灿的发着耀眼的光芒,“娘亲,娘亲…”她伸出胳膊,摇晃着手里的摇花,兴奋起来。

在嘈杂的人群中,明月也似乎听到一女子回应着小女孩。

阎罗轻轻一笑,试图与她母亲会合,可步子还未迈出,那拖着推车的马夫正好抵在他的面前,“哎呀,让一让。”

哪还有空隙让了?此处拥挤不堪,正逢夹道之处,委实有些勉强。阎罗本想后退几步走出夹道,不想身后的人来回推搡,搞得半天也无法走出,他身前的马夫略有些不耐烦,囔了句:“快点,敢着放烟火呢。”

明月在一旁道:“没看到抱着孩子吗?”

马夫嘟囔一句,不再催促,忍着耐心,慢慢等候接踵人群一一散开道来。小女孩手中那金灿灿的摇花眼看越来越暗了,小女孩眨巴眼,也未寻思许多,直接放开手,那摊开的五指如地狱的遮天,顿时昏天地暗,尚有火星的摇花落下盛满一车的烟花中,如流火飞星瞬间崩塌,火光十色旋开眼前,一切都尚未来得及。明月那一刻大脑空白,只是反射般一手扣住一旁阎罗的腰部,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倒在推车之下,然,在那一瞬间,她能做的也只能有一瞬间而已。她离火源太近,还来不及倒地,那股灼伤感已然席卷全身,充斥着一股灰飞烟灭的焦味。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席卷而来的疼痛让她不禁晕厥过去。她想,她这回不会再亏欠他了吧…

苏州有一段流言不胫而走,几乎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舆论。七夕那晚,发生烟火失燃伤人事件,人员伤及数十,而离推车最近的受伤最为严重。谈论最多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商贾阎罗阎老板。他被一名不知名女子舍身相救,毁了容颜,本以为以后衣食无愁,却不想此女子乃京城命妇?实为震撼人心,让人摸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靖宇轩位于苏州的东园内。本是由明万历年间太仆徐泰时建园,时称便是东园。入住此园,非富即贵。明月痴痴望着湖畔边上的水鸭,肥硕得可爱。她从未知晓,水鸭不喜成双,单数独行,自娱自乐,以前她以为水鸭可代替鸳鸯,原是□。她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颊,那灼热的疼痛在提醒着她,她毁容了。厚实的纱布底下是怎样的伤疤,她从未看过,自她醒来,她便未照过镜子,也未说过一句话。那带火星的摇花下坠的那刻,一切便成了命数。她与阎罗还有那孩子都是面对着推车的烟花。那火光之间连转身的机会都未给她,她只能迎面接住那砰然而出的烟花。

倘若那刻她不推倒阎罗,想必此时毁容的也要多上两人了。她依稀记得她醒来的那刻,见到容若红红的眼,他一直蹲守在她床边,见她醒来,苦涩一笑。他身边立于一女子,那人也跟着笑道:“纳兰公子,你夫人醒了。”

她目光呆滞一下,只见容若为她掖好被子,轻声道:“再休息休息。”他抚摸着她有些微凉的手,叹息一声,转身对那女子款款笑道:“婉姑娘,多谢这几日里对拙荆的照顾。”

“纳兰公子不要这么说,令夫人为救我们老板受伤,应该的。”她目光转向明月,朝她微微点头,再对容若道:“既然令夫人醒了,我便回去了。”

容若点点头,目送她离去。直到看不到沈婉的身影,才把目光转向床上躺着的明月。

“你真是好心,推开别人自己受伤。”他轻声叹息,紧握她的手,“你可想过要是你不在了,我可怎么办?”

明月眨巴眼,方想开口,容若又道:“大夫说伤到脸部深处,不宜说话。”

明月便只能当回哑巴了。容若问:“可是有些饿?你昏迷三天了。”

她摇头,抓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处写道:“对不起。”

容若浅笑,轻轻攥紧她的手,“那样的情景,即使你不去挡,也会受伤。”只是他所希望的不是她去救那个男人,不要那般显得奋不顾身。

“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菜,给你添添肚子。”他慢慢起身,嘴角勉强牵出点点微笑,方一起身,明月便拉住他,摇了摇头。

容若略怔,把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弯些:“吃点东西好的快。”他轻轻抽出被她握住的手,翩然离去。明月望着抽空的手掌,悬在空中好一会儿,终究软塌下来,轻轻闭上眼,两行泪水划过眼角。

毁容,可是毁了半生?明月不禁苦涩,没了容颜,如何自处?其实也是自己自作自受,为何把那仅有的一瞬间用在自保上,而是去试着推开那个男人?

许是终究回报了愧疚,不想亏欠。

她等了许久也未见到容若回来,不禁担忧地起来,略有些吃力地蹒跚走出去。当她出了门口,才知自己在一个她浑然不知的地方。她微微挪出几步,走至回廊处,见到容若正于一位老者在交谈些什么。

她顿了顿,缩着身子,背靠墙,静静地听着一段凑巧的对话。

“令夫人这脸上的肉被烟花冲击而且还是初始的高温灼伤,即使用上最好的伤药,这容貌也是回不到从前。且不说烧伤严重,单单说火药深至颧骨,左边尤为严重,留疤面积极广…”

她深呼吸,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去,听着大夫说着自己的病情,可是愈到后面,她无法自控地淌了一脸的泪水。她是一个女人,她不可能轻松地说自己不在乎外表。

“那康复的最大程度是多少?”容若极其小心地问道。明月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发颤,原来他也是在乎她的外貌。

不禁心底一凉,慢慢的踱回房,心字已成灰。

她就这样一连几日不再说话,容若每日来此照料,她便总推脱自己身体不适,不想见任何人。于是,整个靖宇轩,甚少有人出没。

偶尔听听侍女说说最近苏州的新鲜事,听说,苏州城里传阎老板本是与京城那命妇早有婚约,奈何贵胄为天的满人强取豪夺,失了这场婚约,嫁与他人,奈,两人本就两情相悦,在危难之时,方显真情云云。

明月听着听着不禁想笑,苏州着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这想象力也丰富不已。她当听个笑话,倒是伺候她的侍女问道:“夫人,你与阎老板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

“何以见得?”明月不禁反问。她与阎罗的交情不过一句“天荒地老,永无见期”,何来的“两情相悦”?倒不如说是“两情相欠”。

“阎老板不顾自己的伤,亲自去澳门找洋大夫治夫人您的伤。”侍女眼睛瞪得极大,好似说一件震耳欲聋的事情。然,这件事情,委实让明月愣住了。她从容若口中得知,即使当初她推倒了他,他全力护住怀中的女孩,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极多,在床上趴了许多天也不能下床。